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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动在灰沙坡上的方言词汇

2021-07-13宋旭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1年3期
关键词:怀仁方言词汇

宋旭

古人讲“烟火人间”,所指多是一个个古老的村庄。诸如“鸣鸡吠狗,烟火万里”、“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之类的。因为人间不仅要有烟火气,更要有泥土味,就连村子里飘荡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被称作“土语”、“土话”。

有这样一幅图景,深深地植入脑海里:三九隆冬,口泉河的冰面上泛着凌冽的白光,河床弯曲的地方,有一道斜坡,常有灶灰、瓦渣等各类垃圾圪闹一簸箕一簸箕倒下来,故被称作“灰沙坡”。灰沙坡再往上,就是鸣鸡吠狗的村庄了。每天早晨,家家户户把前天的灶灰搲到大铁筛子里,生火做饭。等炊烟把村子笼罩,那些父母眼里最勤快的孩子,就一个个端着大铁筛,来到灰沙坡上筛料炭。一双双小手左右晃动着,灰沙坡上又多了一层灰霾面。再将夹杂在料炭里的骨碌滓摋去,就可拍打拍打裤腿,端着料炭回家了。

四十几年过去,村子早换了人间。唯那些时光里闪动的词汇,仍在生动地表达着故乡。当我于呆滞的行文间,将这些词汇拣拾出来,我发现故乡,确是一滴来自远古的泪花,浸泡着浓浓的乡音。我把它放在手里,磨光打亮,我看到了故去的人,一茬接着一茬,他们用彼此能懂的语言,不断地给身边的事物命名,并让其融入自己的生活。

生活,就渐渐有了模样。

一日晚间,有微友留言,说怀仁方言里的料炭和骨碌瓷怎么写?

那晚饭间呡了二两,酒花一开,早早睡了。次日凌晨看到留言,马上想到了老家的灰沙坡。

我回说:“骨碌瓷”一语,只要音对,咋写都成。那是一个从突厥语引入的词汇。

在突厥语族里,kul一词表达的是“灰渣”、“炉渣”的意思。因阿尔泰语系存在“元音和谐”律,其原始形式更可能是“kulu-”。如同蒙古语的“ulaan”(乌兰,红色),其原始形式为“hulaan”(呼兰,红色)一样,在历史的演进中,部分音素减缩或者丢失了。土话说“骨碌滓”,说明其引入的时间尚早,保留了古老形式。

好蛋蛋的怀仁话,如何就冒出个突厥语词汇呢?

这就是掩藏在语言层面下的历史。

突厥是历史上活跃在蒙古高原和中亚地区的一个游牧民族集团。六世纪末期,在隋文帝的分化打击下,分裂为东西突厥。其后,在唐王朝的持续打击下,东突厥灭亡,唐太宗在突利可汗故地设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在颉利可汗故地置定襄、云中都督府。直到天宝年间,时叛时降,其势力一度深入晋北地区。尤其是唐朝末年乃至五代时期,出自突厥的一支沙陀部曾长期盘踞云、应之间,其语言风俗自然要留下一些痕迹。诸如“骨碌滓”之类的词汇,应该是那個时代进入怀仁并沉淀在方言里的。

历史,不只躺在教科书里,更多地层积在语言中。

我把思绪从“骨碌滓”中移开,让另一些词汇进来。

记忆中的灰沙坡,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不想把过多的语言用在灰沙坡的实景描摹上。只想从语言的层面,对那些沉积在灰沙坡上的词汇一一解读,给记忆增添一些纵深,让脚下的这块土地,找回她真实的过往。

今天,面对从炉膛里搲出的炉灰,普通话只用一个字表达:“灰”。读音亦为单音节“hui”。但在古老的怀仁话里,常常表达为两个音节“hui-mei”,甚至三个音节:“hui-mei-ze?”为什么是这个情况?因为在汉代,“灰”字的读音就是“hmei?”考虑到上古复辅音的形成规律,先秦乃至更早以前的“灰”,其表达方式可能正是双音节的“hui-mei”。同样地,当炉灶发生倒喷现象,看到漂浮在室内的“煤絮”,老怀仁随口而出的,不是“黑须略”,就是“黑须律”。“须略”或“须律”都该是“絮”的古方言音遗存。今天的普通话里,“絮”字读作四声“xv”,但在许慎时代,却是“srva-”。怀仁话只不过在复辅音“sr”之间增加了一个“v”音,转为“须略”或“须律”。说不定更早时期的“絮”音,正是“须略”或“须律”。怀仁人常说“须略须律的”,实“絮絮叨叨”之“絮絮”也。一辈辈传下来,两千年不走调。

十多年前去北京,一哥们让我讲普通话,说怀仁话太土,听求不懂。结果拿腔作调,一声“看把我菊的”把满屋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我说怀仁话不土,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她不仅保留了久远的入声音调,而且相当一部分词汇仍保留着隋唐、秦汉乃至先秦时期的音值。加上不同历史时期民族语词的渗入,更增添了无穷的韵味。一腔蛮汉调(即蒙汉调)吼下来,汉与秦,明与元,风与雪,直让人眼泪婆娑。

回过神来说“料炭”。料炭,其实就是烧过火候的兰炭。其语源均为古代的“炼炭”。在煤炭(古称石炭)尚未普遍使用的年代,老古人烧木炭。好的木炭是火候把握到位,完全炭化了的木炭,被称作“炼炭”。炼炭就是炼熟了的炭。此词最早见于唐代康骈的《剧谈录·李使君》:“凡以炭炊馔,先煖令熟,谓之鍊炭,方可入爨,不然,犹有烟气。”煤炭普及后,人们将过火后没有化成灰的余炭亦称作“炼炭”。一部分方言区发生音变,成了“料炭”,另一部分方言区丢失了介音“y/i”,便成了“兰炭”。今天“料炭”和“兰炭”各有所指,反应的是因社会进步、产业分化而导致的词义分置现象。

最后讲讲灰沙坡。老辈人眼里的灰沙坡,其实就是“灰渣坡”,即人们倾倒灰渣的土坡。之所以叫灰沙坡,是因为“渣”的上古音就读“sra”。那是赵武灵王时代就存在的读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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