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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黔山去看云

2021-07-13秦科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7期
关键词:镇雄车站

秦科

去镇雄上班的第一天,因为离家较远,家人陪我一起去。父亲说第一次去上班,要从堂屋里的大门跨出去,知道哪里是起点,才不会忘本。我左脚一出门,八十多岁的祖母就像背书一样,说:“今天是个出门的好日子,愿我孙子在外恶人远离,好人相逢,工作上像竹笋一样节节高升。”

我回头谢祖母时,一眼瞥见她被岁月吸干了脂肪的脸,千沟万壑。她双手拄着拐杖,青筋贴在松树皮一样的手上,似乎可以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声音。白发从帽檐露出来,飘在双鬓上,她就像冬天的一枚柿子,挂在枝头,稍有风吹草动,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我这一离去,说不定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这里,我有些伤感、不舍,又有些担心,这几天,她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感到孤独。

家里祖辈都是农民,我是第一个吃公家饭的,而且刚毕业就端上了铁饭碗,吃上公家饭就是有出息,祖母认为,有朝一日,我会功成名就。仿佛我这一走,祖母就能够看得见堂屋外面,全家族会有一片光明的未来。她挪着三寸金莲送我们到村口,我劝她回去,怎么都劝不住,她坐在村口的石板上,望着我们去往镇上的那条小路,才勾腰驼背地拄着拐杖往回走。

那个时候,我确实自负地认为翅膀硬了。然而自负归自负,我没有成为祖母期盼的那种大富大贵,始终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浮在空中,迟迟不肯落下。贫穷本身没有错,它逼着我走出大山,脱离了生产劳动,知识改变命运在我身上的确起到了鼓舞作用。

那天恰好是百年难遇的日全食,父亲去车站买票,他解开第一层衣服的扣子,手在里层的衬衫里摸了又摸,像是在抠出身体里最重要的部分,然后递给我300 元去买车票。买好车票,我们就出发了。车子刚到水城郊区,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父亲说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我去新的地方会顺风顺水,凡事都会逢凶化吉。现在看来,父亲真是个彻底的浪漫主义者和预言家,之后我所经历生活的沉重和残酷,以及所行走的路线,几乎都是按照他这句话的走向来的。

我们差不多花了11 个小时才到镇雄县城,中间每经过一个乡镇,看见灯火阑珊,我就以为到了目的地,可能是乡镇与乡镇之间的确需要有一个站台来连接,而我想要的是离家最近的那一站。我们从山谷爬到山顶,从山顶滑到山谷,翻越重重叠叠的乌蒙山,车子一直在山梁子上转。我心里越走越荒凉,越来越后悔,当初为了就业,拿着地图用手指掐了一下,镇雄到六盘水的距离不到三厘米,但理想和现实的路相差甚远,我的选择似乎太草率了。

到了镇雄县城,我们就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第二天,父亲早早地起来。穿起衣服在旅馆的外面转了一圈儿,像是侦察敌情一样打探一个陌生城市的消息。旧镇雄车站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有带着虎头帽的老者拉着孙女的手矗立在一对白鹅旁,等候买鹅人前来讨价还价;有80多岁的老人闭上双眼坐在车站旁边的一块竖起来的镜子前,脸上涂上一层白花花的泡沫,手持剃须刀的民间理发师在他仰起来的脸上娴熟地上下滑动;也有打扮时髦的豆腐西施在卖豆腐时,菜刀在豆腐板上的走向,再看她使着障眼法把豆腐装进塑料袋,挂在秤钩上,秤砣一直往后移,秤的准星称出了豆腐西施的精明,也称出一个小地方的生存法则和世道人心。还可以看见算命的瞎子,摆地摊儿的江湖郎中眯着眼睛卖狗皮膏药,等等。这就是鎮雄南大街车站,那些古老职业的民间艺人留给我的最初印象。

我们在车站附近的小吃店吃完早点,家人就要回去了。父亲又从身上摸出400元钱给我做生活费,我和他推来推去不愿接收,我说我上班了,可以挣钱养活自己。最后还是没有犟过父亲,他说了一句:“这个城市大多是三川四码头的人,我们回去了,你要好好工作,一个人在外面不要争强好胜,要注意安全。”父亲所说的安全,更多的是指不要惹是生非,因为他怕叛逆的我再次像读高中一样,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一封告急文书通知到学校领人,被姓张的那个教务处的某某领导劈头盖脸地骂过来,把我领出学校大门时,蹲在盘县老城的车站旁边,独自承受作为一个父亲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羞愧。我没有嫌弃父亲杂七杂八的念叨,因为此时的我需要一个人给我安慰,的确太需要了。

还是父亲去买票,他蹒跚地跨过大厅栏杆,在卖票的窗口掏出钱,手指往嘴里蘸了一下口水,小心翼翼地数着零钱。拿到车票后,送家人上车,我说:“你们回去吧,我会照顾自己的。”语气尽量轻描淡写,不含一丝紧张,也不含一丝无助。客车绝尘而去,我在车站站立了很久很久,秋风瑟瑟,一阵薄凉侵蚀着我的肌肤,透出丝丝寒意,我陷入一个人要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站住脚跟的思考当中,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上班的第一个星期,买了一些洗漱用品,就把钱花光了。实在没有办法,只有厚着脸皮去向领导借钱,当时,借钱这种事确实难以启齿。领导问我借多少钱,我支支吾吾地不敢说数字,担心说出的数字有被拒绝的可能,以及给自己今后带来的各种冷嘲热讽。但和生活相比,权衡利弊,面子问题在这个时候只能让步于现实,我壮着胆子说了一句,能不能借我300 块?领导听了略带责备的口气说:“300 块钱能够做什么,这里是1500 元,你先拿着,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说。”我的眼睛此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说实在的,我很感激那位姓余的领导,他出手如此大方和爽快,没有用锋利的言辞割伤我仅存的一点儿自尊。很多年过去了,我可以不再为生计发愁,每当和朋友聊天说起这件事,都被当成笑话笑了我很多年。

慢慢地,融入了新的工作环境,日子也渐渐地好了起来。接下来就是娶妻、生子,我和妻子都忙于工作,无力照看孩子,于是,说服母亲去镇雄帮我们带孩子。每到春节临近,母亲一提起回贵州老家,头几天晚上,眼睛都是亮铮铮的,那种心情和我小时候盼望过年一样,想想就会激动得睡不着觉。她总是趁我们去上班的时候,背着孙子偷偷地去客车站打听,客车什么时间出发,什么时间到达,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吃饭的时候再编出漏洞百出的理由和借口,撇开我们,提前一周出发。她常常唠叨说叶落要归根,住惯的山坡不嫌陡。她说离家远了,一草一木都是别人家的,连空气和水都没有老家的甜。在母亲眼里,自留地里长出的粮食和蔬菜长势都比其他地方好看,说家长里短的乡音都比外面好听,老家这块根据地,才是容纳她喜怒哀乐的地方,其他内容不在她关心的范畴。

我和妻子总是为带孩子这件事情伤透脑筋。每逢佳节,母亲都很着急地从一张小小的车票上眺望回家的路,老大三岁那年,过完春节,母亲和我们说,一提起车站,想到要一路颠簸,坐七八个小时的车,她就开始晕,天旋地转的,难受得要命。的确,去镇雄那条路太远了!后来,母亲没有妥协,我们只得提前把孩子送进幼儿园,让孩子在新的环境成长、蜕变。

一次偶然的机会,盘州市面向全国考试招聘,我和妻子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报了名,结果妻子意外地被录取了,而我在面试的时候马失前蹄。于是,我们陷入了一种异地分居、进退两难的境地。

最后决定,走一步算一步,让妻子先回老家工作,而我留在了镇雄继续与生活斡旋。一切办理妥当以后,我送妻子去了车站,那个车站,我送过母亲,送过父亲和家人,现在又送妻子。只是現在,旧车站已经拆掉了,重新建起了一栋栋耸入云端的大楼。整洁的街道秩序井然,绿色面包车和出租车早已改头换面,舒适度和档次都提高了。十多年前的车站模样早已不复存在,只留存在我最原始的记忆当中。即便如此,站台上人来人往,热闹是他们的,人去楼空后,被尘世再一次抛弃的孤独感又一次袭上心头,一切又回到空荡荡的从前,那种感觉比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多了几分担心。

后来,我心存侥幸地写了一份随时可能会石沉大海的调动申请。在同事和领导的关心帮助下,竟然成功了,还是这样的冬天,我离开了镇雄。记得走的头一天晚上,我特意去餐馆订了一个很大的包间,一张能够容纳得下我们那份弥足珍贵的情谊的桌子。我们,准确地说,是我和我的同事们,都喝了很多酒,他们知道我是个性情中人,不忍心让我醉。在祝福我的同时,周永大哥先用一只手按住我手中的酒杯,一只手高抬酒杯一饮而尽。

第二天一大早,我本想悄悄地离开。一走进办公大楼,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一种离愁别绪在空气中凝固着,几位同事早已准备好车辆,准备送我离开镇雄,罗学军大哥坐在我的副驾驶位上陪着我,后面跟着送我的车辆,我故意放慢车速,一向自认为坚强的我还是忍不住任由泪水冲洗双颊,十几公里的路程,在离别的那一刻,显得太短暂,太仓促。军哥安慰我说:“莫愁前途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这一句诗在此时此刻,一下子感觉到有种锥心的痛,那种感伤,那种相知相许的友谊,让我直接把车停在路边放声地哭了出来,以至于我下车调整了几次情绪,才又上车慢慢地走。短短十公里的路程,停了又走,走了又停,到了云贵交界处,文明大哥将一张刻有“欢迎再来镇雄”界碑的照片发给我作为纪念,他文雅地用诗词和我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谢显定兄弟、张永明兄长、周永大哥下车,不舍地对我说:“镇雄永远是你的娘家,多回来看看。”

现在,我到了离家30 公里的富源工作,每次回老家,似乎从走进老家那一刻起,所有的人,包括母亲,都放下了,安心了,那些焦虑和恐惧,都被老家那阴凉安静的土坯墙,那带着泥土和微尘味道的地面,和透着金属光泽的木质屋顶,吸纳了,熨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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