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刚

老元不算老，不到60岁，兄弟4个，因排行老大，名元，称之为老元。

老元生得一副好身板，浑身是劲儿，而且干起活儿来很扎实，从不偷懒。村里十多个砖窑的窑主争着让他去拉坯装窑，工钱一个比一个开得高，这让老元很得意。毕竟是出身农家，老元俭省得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从不乱花一分钱。唯一的例外是他用半年的血汗钱给自己买了一块夜光的机械手表，整天戴在手腕上，常在人堆里炫耀。有人问他几点了，他会大方地把胳膊一伸：“给，你自己看。”——他不识字，压根儿就看不懂手表，买个手表戴，完全是给自己装脸面。

老元的死要面子，也让他很丢面子。一次，外村的小贩在皂荚树下卖西瓜。老元挤进人群，很傲慢地问：“多少钱一斤？”“两毛。”小贩回答。老元很仗义又很不屑一顾地怒斥道：“集上都是一块钱5 斤，你要两毛钱一斤。不行，再便宜点儿。”他话音刚落，众人“轰”地笑了，弄得老元一时摸不着北。小贩也乐了，便有意逗他：“那你说该多少钱一斤？”老元毫不相让：“最起码也得跟集上一样，一块钱5 斤。”看着他那有板有眼的较真劲儿，众人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在一片嘲笑声中，面红耳赤的老元咧着大嘴，被轰出了人群。

老元不但死要面子，而且“心眼多”，不时耍个自以为是的小聪明。麦收后的平原野味多，那些从林子里出来觅食的野鸡野兔很让人眼馋。就有一些游手好闲的小青年，拿了工具，围捕野兔。老元贪多求快，嫌人多猎物不够分，便独自去捕。他深信野兔跑不过摩托车。于是，他骑着死乞白赖借来的摩托车，在广袤的田畴里左冲右撞，疯狂地追撵野兔。结果，兔子没逮到，自己一头扎进了沟里。要不是放羊晚归的丙爷发现，及时叫来村人，恐怕他连命都丢了。

这些事被不怀好意的人添油加醋后，从皂荚树下出发，在上千口人的村子里转了一遍又一遍。老元渐渐成了皂荚树下的佐饭调料。

真正让老元成为村里的焦点人物的，还是他的婚事。

老元的家境，老元的迂拙，十里八村的人家，谁都不愿把姑娘嫁给他。有人给老元介绍了一个外乡姑娘。按照婚俗礼节，姑娘及其娘家一干人特意来老元家回访。人们都惊讶于姑娘的俊俏，说老元憨人有憨福。更让人们诧异的，还是老元那个未来的岳母。老太太一大把年纪，倚老卖老，说话口无遮拦，目中无人，而且抽烟，烟瘾还大，需族里的男人们不断递烟点烟才肯谈论女儿的婚嫁事宜。那吞云吐雾的沉醉状，在一帮老爷们儿中间十分骇人。你争我让、我争你让之后，老元在族里人的帮助下，总算把姑娘娶进了門。

姑娘过门后，也很勤快，把里里外外打理得利利落落，日子虽不宽裕，倒也清净，一大家子相安无事。可是，好日子不长。姑娘很爱美，经常进城买衣服和化妆品，把自己收拾得像个城里人，而且月月给老娘寄烟钱。这让守财奴一样的老元一家人看着十分不顺眼。隔三岔五的，家里就要有一番莫名的吵闹。都说家丑不外扬，可老元媳妇却不在乎，吵着吵着就上街了，站在老皂荚树下放开嗓门，把心里的不平事一件一件往外倒。老元一家这才意识到，娶回来的不是媳妇，是个老祖宗，难伺候着呢。老元呢，一根筋的脑子，不听一大家人的意见去劝一劝他那有着富贵命的俊媳妇节制一下，而是一个劲儿地宠着惯着那能给他赚足面子的俊俏媳妇，任她把自己的血汗钱变成大包小包的礼品往娘家送。

后来，随着机械化程度的提高，砖窑用不了那么多人。结果，窑主辞退了一些苦力，没有文化、不懂技术的老元很倒霉地位列其中。见邻居一个一个成了万元户后，老元的媳妇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鼓动老元，也买一辆小四轮。然而，亲戚邻居家他跑了个遍，没一家愿意借钱给他，就老元那德行那家底那能耐，都怕终究是有借无还。结果，老元买车搞运输的计划就泡了汤。众乡邻的无助和冷漠，似乎激怒了老元。他决定争一口气，自己非要搞个挣钱的法子来。那段难熬的日子里，老元一有空就往集上跑，也没见他买啥东西，神神秘秘的。一番折腾后，他终于告诉家人，他要做汽水卖。只见他从集上买回几百个空酒瓶，把凉水、糖精、色素等按照比例勾兑在一起，产品就出来了。刚开始时，他的确还能批发一些给村里的小卖部，也卖上了价钱。可后来，喝了他生产出来的汽水，一些村民先后出现了腹泻。知道都是老元的“三无”产品惹的祸后，就再也没有人要他的汽水了。工商局的人查到他家，老元说方子是他从集上听别人说的。

一时找不到门路的老元反倒越发懒惰起来。他受不了庄稼地里的挥汗如雨，受不了给棉花灭虫的农药扑鼻。反正和老父老母在一个锅里搅稀稠，他不相信自己会饿肚子。老元终日里无所事事。媳妇看透了他，看透了这个家，带着不满周岁的儿子偷偷回了娘家，任凭老元三番五次去叫，就是不愿回来。最后，在老元的央求下，族里人和派出所的人一起，总算帮着老元把媳妇给弄了回来，并千叮咛万嘱咐，要想办法好好过日子，这样才能留住媳妇。

许是媳妇铁了心要走，在家没住多久，一天晚上，就借口儿子发烧，要去住院，鼾声正大的老元迷迷糊糊就答应了。结果，媳妇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当初结婚操办得仓促，没来得及办理结婚证，不料这下麻烦了。老元起诉到法院，法院说这样的婚姻不受法律保护，最好私下调解。族里人见老元如此窝囊，没人愿意出面管他的家务事，谁都不愿意跟他打交道。他穷得让人们都怕他了。老实巴交的老父，面对儿子的窘境，也是无可奈何地整日里唉声叹气。老母笃信神灵，一日三餐填饱肚子后，便往村头的破庙里跑，不闻不问家里事，活得十分超脱。

老元的琐碎家事，老元的不幸婚姻，成了皂荚树下最大的谈资。

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老元吃上了低保。邻村一个在车祸中死了丈夫的杜姓女子，带着一男一女落户到老元家，重新点燃了他的生命之光。

如今，20多岁的女儿在外打工，儿子正读大学，这给了老元很大的慰藉。在脱贫攻坚的政策下，在驻村工作队的帮扶下，老元靠着自己还算硬朗的身板，和媳妇踏踏实实地经营着8 亩土地，养着4头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