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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身

2021-07-13彭喜媛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7期
关键词:医生

彭喜媛

2004年元月3日,夫和我结婚的第13个纪念日,突然“背信弃义”,绝我而去!

他叫周俊剑,生于1966年,大我五岁,属马,生于农历11月14日,子时。注定冬天的马儿没草吃,一生奔波辛苦。

他在家排行老二,上有一姐一哥,下有两个弟弟。

他有幸考取了湖南省祁东县重点中学——第一中学,读到高二时,因与同学爬火车而被勒令退学。大哥顶了父亲的职位,夫1986年(二十岁)去河北邢台当兵,1987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在南疆老山前线,接受了血与火的洗礼,蹲过猫耳洞,喝过牛屎水,荣立过三等功。1989年随部队进京戒严,经历了生与死、荣与辱的考验。

自从进入军营后,他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他在一本日记的扉页上写道——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了人民的安宁,我们义无反顾地来到祖国南疆。我们将在硝烟弥漫的战场,接受人生最严峻的生死考验,接受血与火的洗礼,用青春和热血书写人生壮烈春秋!

——题记

一九八七年三月周俊剑

1990年春,在媒人的陪同下,在他姐家初次见面。他回部队后,每周给我写一封信,我仅回复了一次,明确告知,我们不合适,后来便置之不理。

他并不气馁,托他指导员给我写了一封三页纸的救援信,我仍不为所动。退伍前,他在部队给我拍了封电报:“12月5日不见不散。”

我抱着分手的目的去和他見最后一面,没想到跟他爬了趟一中的山后,却鬼使神差地拽住了离去的步伐,几句誓言,改写了我的人生。当初,我若是付之一笑,飘然而去,以后便形同陌路,或许转身就是百年。

1991年1月4日,我与他登记结婚。四年军旅生涯,练就了夫勤劳、朴实、单纯的思想品格。

1993年,夫担任村里党支部副书记,1994年暑假与我来到广西桂林创业,在七星区东江市场经营禽蛋生意。

人生的轨迹往往并不能沿着自己的意愿前行。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我们这种平静的生活。

2003年末,我的右眼皮老是跳,从清早跳到夜晚,用手压都压不住。老话说左跳财,右跳灾。用红纸屑,也贴了,照样跳。也是邪了,那段时间,连续丢失了三辆自行车,货房还莫名其妙地着火,幸亏发现及时,损失不大,我心里隐隐不安起来。

人到中年后,容易心宽体胖。以前精瘦的夫,自从买了房和车之后,日子慢慢从容起来,再加上有了我外甥石争做帮手,面色不知不觉红润起来,肚腩也悄悄挺起来了,脸上时常挂着微笑,每天好像捡到金元宝似的。

一天收摊回家,走到半路,他突然停下来讲,老婆,问你个问题。

我说,什么问题。

他说,万一哪天我突然消失了,你怎么办?

黑夜中,我打了个寒战,白他一眼,胡说,好好的,怎么会消失呢!

他“嘿嘿”笑了两声,我只是打个比方,万一嘛。

没有万一!一丝慌乱闪过我心头,我恨不得去捂他的嘴巴。夫突然冒出这么突兀的怪话,难道上天妒忌,要来关闭我们的幸福之门……倘若冥冥之中真要发生不测,我祈求上苍把所有的苦难都降临在我的头上,那个消失的人应该是我。

接下来的日子,如履薄冰。

2004年元旦前几天,夫突然肠胃不好,频繁地跑洗手间,第一天还撑得住,第二天面色苍白。我劝他去药房买点儿药吃。他漫不经心地说,咳,哪有那么娇贵,明天就没事儿了。经不起我唠叨,他到底还是去买了几片药。过了两日,似乎有所好转。

我心下释怀,想想也是,夫自小便是藤上的苦瓜,风吹雨打中长大。参军前,从来没吃过药,打过针,从戎四年,在部队的大熔炉里千锤百炼,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两百多个日日夜夜,接受枪林弹雨的洗礼,身体一直很棒,区区一场感冒岂不是来无影,去无踪。

当天下午,夫带石争去批发市场进货回来,脸色很差,说肠胃又不好了,跑了几趟洗手间,膝盖儿酸软,人看起来恹恹的,我便催他回家休息,晚上不要出来收摊了,他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元月二日,夫出现上吐下泻的症状,我劝他去家门口第七人民医院看医生,他摇头说,一点儿小感冒,不要紧。

那一天,他都和女儿待在家里,在卧床休息,人很虚弱。

生意上的事由我带着石争应付着。

夜晚回家,一进屋冻得直搓手,他靠在床上,我问他好点了没有,他说好点了,又嗔怪我回来晚了,天这么冷,新桥正在重建,晚上光线不好,要注意安全……

今晚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纳闷。

夜深了,窗外的灯全黑了,树上的鸟儿也迷蒙进入了梦乡。夫还没有睡意,昏黄的床头灯醒着,我陪着他靠在床头,他深情地说,老婆,明天就是我们结婚第13个纪念日,我们去拍婚纱照。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

窗外安静极了,他还在作经验性总结发言似的,遍数我们结婚以来,最难忘的点点滴滴……

我的上下眼皮儿打起架来,迷迷糊糊听他在我耳边叮咛:现在新桥那段路难走,你一个女人回来晚了,我不放心……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我准时起床出摊。他已醒了,很虚弱的样子。我说,等下医院开门,你去看医生。

他将头移过来,歪在我的枕头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深深地嗅了嗅说,哇,老婆,你的枕头好香——体香……

我经过女儿的小闺房时,推门瞅了一眼,小家伙睡得正香……

上苍跟我开了个黑色的玩笑,那天早晨,死神与我擦肩而过,冷笑着闯进我的家门,狰狞地窥视我半梦半醒的夫,出示了地狱死亡逮捕证……我与夫竟成永别!

上午九点半左右,是一天中市场买卖高峰期,我正在忙碌,石争去附近送货了。

背后卖香肠的老板就住在我家四楼,他刚从家里出来,进来时,看我的眼神怪怪的,看得我心里发毛,我想,难道我家进贼了?

不可能啊,夫跟女儿都在家呢。会不会是女儿跟别人家的小孩吵架了?我心里惴惴的……眼睛老往大门口瞟……

不到十分钟,大姐夫从门口走进来,眼睛也朝我这儿望,神情肃然,我手上的工作慢了下来,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大姐夫走到大姐摊子面前说了一句什么,便径直走到我的摊位前说,你快回去吧,周俊剑不对劲了……

我的头轰的一下,扔下手里的活儿,也顾不得听完,急着拔腿往外走,走了两步,发现没有交通工具,折回去,没头没脑地对大姐说,钥匙。大姐怔了一下,我几乎哭着说,单车钥匙!

大姐领会了我的意思,说单车就在门口,你去骑吧,我马上就来。

路上,我好几次都差点撞到路人,到自家楼下,把单车一搁,支立不稳,哐当摔在地上,我哪儿还顾得了这个,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去,但见家门洞开,我倒吸一口凉气,暗道:不好了!

屋里有许多人,相识的,陌生的,有的叹气,有的摇头,我冲进卧室,见到了今生今世最最不愿见到的一幕……

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大叫一声他的名字,连跪带爬地扑到床边,五内俱焚!

我一遍一遍地呼喊他的名字,一下一下地摇晃他的手臂,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安详地躺在那儿,不肯再抬眼皮儿看我一眼;不肯再张开嘴巴跟我说一句话;不肯再用手替我拭去腮边的泪水……

他身上穿着那件新买的,从来舍不得穿的羊毛衫,一条灰色的秋裤,袜子破了个小洞,大脚趾从中露了出来……

床尾蹾着个巨大的氧气罐,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准备收拾药箱……

我像个溺水者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扑过去央求医生,医生,救救我老公吧,花多少钱都可以……

医生摇了摇头说,晚了,强心针都打不进了,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们……看……谁到医院来把账结一下。

我不停地擂着床沿。俊剑,你醒醒,你快醒醒,你不要吓我,你不要扔下我和女儿不管啊,你的女儿才十一岁……

我握他的手,抚他的脸,摸他的颈,尚有余温,我冲医生嚷,医生,他还活着,他还热乎着呢……

医生说了一句——你节哀吧,便走出了门口。

我头上的天塌了!我脚下的地陷了!

我的世界下雪了!我无力地垂下头颅,我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我的眼泪一串串流下来,我的心碎成一片片……

夫啊,冥冥之中,到底谁在呼唤你,让你走得这么匆忙,这么决绝,夫妻十三载,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连一句话儿都没有交代,这个家,没有了你,哪还算个家?这生意,没有了你,我该怎么继续?当初在一中山顶上,你曾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呢,为何半路上,违背海誓山盟,扔下我不管不顧了呢……

不知什么时候,帮忙打电话喊医生的邻居,看热闹的人,陆续散了。谁没有自己的事情呢,逝者已矣,生者不息,这世间,少了一个人,太阳照样从东边升起。自古以来,生老病死是亘古不变的定律。只是像这等突然间撒手人寰,活生生的一个人,说殁了就殁了!熟悉的人们在惊讶之余,感叹一番;心肠软的,洒几滴泪水后,只不过在茶余饭后多了一点谈资而已。

人生三大不幸——幼年丧父,中年丧夫,老来丧子,无论摊到谁的身上,谁不会痛切心扉?!谁不会呼天抢地?!

夫的手机响了,我以为是哪位亲朋好友打来慰问的,一接听,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对方问,周俊剑呢?

你是谁?

对方说,我是八一桥批发市场×××,周俊剑呢?他还欠我两千多块钱呢!

北风恶,人情薄。我赶紧扶住墙壁,倒吸一口凉气。过度的悲伤和愤怒让我的语调变得平缓,我对着手机那头说,找周俊剑要钱呀,他到尧帝园(桂林公墓区)去报到了,你去那儿找他吧,说罢挂了电话。

照理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丝毫没有要赖账的意思,只是这个人,前两天还听夫跟我说过,一年跟他要做十多万元钱的生意,平时见我夫去进货,攀着肩膀揽生意,兄弟长兄弟短地叫,如今尸骨未寒居然就来索债了!我想,夫的灵魂落在高处,他应该看得见,听得见,死神轻易地攫取一个人的性命,固然可憎可恨,可世间有些人心比死神还要可怕!

女儿仰面倒在地上,双脚抬起来,一上一下地拍打冰冷的地板,眯着眼睛恸哭,爸爸,我要爸爸……

思及六年前的锥心之痛,我身患绝症的二姐撒手人寰时,对父母哀哀永别,叹自己不能为父母养老送终,实为不孝之人!至今,双亲仍未从丧女之痛中走出来,倘若我也跟这个世界告别,岂不是懦夫!岂不是自私之人!岂不是让二老生不如死!岂不是让女儿应了作家冰心笔下的:“母亲啊,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

上有高堂,下有幼女,沦为新寡的我,还得扛起为人女、为人母的角色呵,我是不能死,也不敢死啊!

天空飘起了丝丝冷雨,这是老天怜悯的泪水吗?夫啊!对不起,眼睁睁地看着你消失在世界的尽头,我却无能为力。你我当初为了开辟新天地,比翼齐飞,从湖南飞到了桂林,同甘共苦,白手起家,眼看日子有了盼头,事业崭露头角,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我们还没有很多话儿没有说完,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相扶相携,说好老了要去七星公园散步,说好今天要去补拍婚纱照。我一向身子孱弱,死神窥视的应该是我,如果天妒幸福,你我不能白头偕老,我情愿先你而去,让你来埋我葬我,可归根结底,你怎么舍得半路扔下我,让我在异乡成了断翼之鸟,日夜舔着这带血的伤口,哀哀欲绝!你怎么舍得扔下风烛残年的双亲,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承受这刮骨之痛!你怎么舍得与你骨肉相连的幼女,让她一夜之间永失父爱!

是夜,青灯孤影,整理夫的遗物,五六本日记,厚厚一沓。在南疆老山前线浴血奋战的二百多个日日夜夜,记录了整整一本,其中一篇这样写道:

“四月二十三号星期四晴

昨天晚上,我们整个二连阵地都遭到了特工的全线袭扰。12 点左右,我们阵地敌特活动频繁,情况较复杂,我们本连和二连的82 迫都对我哨位前沿进行炮火封锁,炮真快,‘呼‘轰地炸开了,我们跟着干了几颗手榴弹,昨天晚上终于熬过来了……

今天早上,得到一个消息,昨晚三班阵地出了事,三班班副跟另外一名战友负了重伤……根据昨晚情况,连长跟我们下了通知,要我们沉住气,注意隐蔽自己的位置,不到迫不得已的情况不能出手,因为越军已知道我们换防,他们晚上活动得相当厉害,其主要企图是侦察我们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人员军事技术等情况,如果我们乱套了,那就上当了,他们出情况,主要目的是引我们开火,因此,我们千万要沉着冷静……

介于昨晚的情况,今天下午,我们炮兵对越军阵地进行还击,炮真准,只听‘咚‘呼‘轰的声音,一颗颗炮弹在越军阵地上炸开了,我们看着那一朵朵蘑菇云,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恨不得一下子把他们那些狗娘砸个稀巴烂才够劲了……

今天终于又平安地过来了,晚上可能又够我们受的了,通过两天的阵地生活,我感觉到我们的生活真是两重天。

我预感到今天晚上可能要迎接更残酷的挑战,让我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构筑我们的钢铁长城吧!我有信心坚持到明天,因为明天是美好的,谁不希望明天……

黄昏时,我们又领来了子弹和手榴弹……我们时刻准備着……”

夫啊,你当年在南疆老山前线与战友们出生入死,经历过枪林弹雨,活过人世的烽火。年轻时的你对生活充满热情,对明天充满希望,可为何在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鼎盛的37 岁时,生命戛然而止,放飞所有的梦想和希望,摒弃爱人和亲友!

《楚辞·九章·哀郢》说:“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意思是说鸟飞千里,最终会返回到自己的老窝;狐狸如果死在外面,一定把头朝向它的洞穴。

夫啊,请原谅我,对你魂归何处,我擅自作了决定。你生于湖南,长于乡村,在部队的大熔炉里锻炼了四年,最后来到了广西桂林,扎根于此,定格人生。你哭过、笑过、爱过、奋斗过,十年来,你的足迹丈量了市区的大街小巷,你的汗水濡湿了脚下这方热土,你忙碌的身影,在四季的风里掠过。你喜爱桂林的饮食文化,你曾徘徊漓江边,如痴似醉;你曾登上七星岩顶,热血沸腾;你曾在乡友面前,赞美桂林。你是多么骄傲成为桂林人!

英年早逝,在异乡化为一抔骨灰,应该魂归故里。可是,为了不让年迈的双亲睹坟思人,为了不给兄弟增添累赘,为了日后清明我带女儿去看你,更因为你对这第二故乡爱得深沉,故而决定把你安葬在桂林,想必你的灵魂会栖憩在山之巅、水之上、云之中,关注这座城市的发展,含笑注视你的家园。

“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夫啊,你就是天边一颗流星,虽然短暂,但毕竟绚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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