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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沉岁月之花

2021-07-13赵嫣萍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1年7期
关键词:陈老师姥姥老师

赵嫣萍

初冬的黄昏,生态走廊最适宜散步。华灯初上,天色将晚未晚之际,大片的芦苇倒映于水面,波纹里一片絮白。走着,就来到了路边的花店前,门口摆放的植物里,月季最为惹眼。进了门,却不见人影,便轻声问着:“有人吗,有人吗?”声音穿过叶丛,主人走了出来:“有的欸,有的欸!”

眼前的花主,紫色连衣裙,白色小马甲;微卷的发式精致、自然;白底青的翡翠镶戒,在灯下闪着微光,尤其腕上搭着的物件,是我熟悉的手工钩花。

可能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女主人停下翻飞的钩针,慢声细语地说:“老古董了,闲来无事,就当怀旧。”

花主的措辞也有几分优雅。我只是奇怪,她怎么可以站在这里?是呀,她怎么可以站在这里。

我与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轻轻撩起她手里的织物,是一块方巾。

“披肩吗?”我问。

“可以作台布,可以挂窗帘,也可以罩在什么地方,当然,披在肩上也是不错的。”说着,她的手指又开始上下翻飞。

走出花店,思绪渐渐被带回少年时期。那时,钩花是一种时尚。很多女性在工作、家务之余,抽出一点闲暇时间,钩织着一件件生活用品,一些爱美且手巧的,能钩出假领子、小围巾,乃至手袋、开衫之类。美化生活的同时,也成了一种精神寄托。

四五年级时,我还在晋南乡下读书,刚从小学升入高小(四五年级称为高小),一切都是新奇的。出乎意料的是,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居然是一位北京知青,叫甄爱华。

她很漂亮,也很洋气。长长的辫子搭在腰际,亮晶晶的眼睛带着笑意,带花边的白色钩织领子,翻在蓝毛衣外边,格外惹眼。她的普通话,简直比唱歌还好听。尤其她的腕上戴着钩织的红色手环,这在当时简直就是一种创意。

我看见了想象中最美的老师,幼小的心灵被一种力量牵引着,鼻子居然有些发酸,还有一阵莫名的兴奋。

第一次上课,甄老师先是点名,然后,每人站上讲台唱一首歌。轮到我时,我唱了样板戏选段《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我嗓音洪亮,动作认真,尽管五音不全,唱完后,却没有忘记向大家鞠躬。

“谁教你唱的这段儿呢?”没想到,甄老师居然走到我面前,弯下腰问我。“在妈妈那儿跟着收音机学的。”我仰着小脸,紧张地回答。

“小妞儿可真乖。”甄老师拍了拍我的头,带香味的手环拂过我的脸。

我被她好听的普通话迷住了,被她亲昵的动作感染了。我在心里模仿着她的普通话,已经将她视为知己了。没想到,她居然笑着告诉大家:“同学们,以后语文课上,我们按字词的音调读课文,就是学说普通话,长大就走遍天下都不怕了。”

甄老师的话音未落,教室里霎时响起“嘤嘤、嗡嗡”的说话声,尽管有些怪异,我们却是那样着迷,连下课铃声都没有听见。

从此,最盼望的就是语文课了。

她给我们讲故宫里的慈禧太后,怎样吃着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讲颐和园里的玉带桥,下雪时怎样的好看;讲北海公园里的白塔,在阳光下怎样的闪着光亮。然后她教我们唱《我爱北京天安门》《让我们荡起双桨》,还给我们每人分了一小块她从北京带来的豌豆黄。

我开心极了,每天就像过节一样盼着去学校。

不久,我做了学习委员兼文艺委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真是莫大的荣耀。课余时间,我用普通话背诵课文,作文更是一遍遍地修改、一遍遍地誊写。甄老师微笑着朗读我的文章时,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连呼吸里都填满了快乐。我还喜欢她的公正,她表扬每个同学,说我们讲卫生、有礼貌,就连最调皮的男生,上语文课都不再捣蛋了。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去学校拿忘在课桌里的书本,远远看见甄老师在操场旁边的杨树下慢慢走着,臂弯里垂着一片钩织的物件,随着她的脚步,云朵一样飘飘悠悠。我没忍住,便走过去问她:“甄老师,您在钩花吗?”我努力将“你”说成了“您”。

她微笑着,拍拍我的小肩膀说:“是的,我在钩一条围巾,冬天可以戴起来,暖和。”

她圆润的眼睛,轻柔的声音,白皙的皮肤。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

站在她身旁,我幼小的心灵,像躲进了春天。

我每天早早地到校,擦桌子、扫地,将粉笔盒放得整整齐齐,還用毡片特意给她做了一个小板擦,缠上姥姥绣花的丝线。她拿着那个小板擦,左看右看,舍不得用,说:“比天桥儿卖的还漂亮。”

我盼望她来上课,盼望她表扬我,更盼望她看我的含笑的眼神。她好像知道了我的心思,常常腾出手来,摸摸我的头,告诉我说:“你是要去妈妈的城市里读书的,所以,发音要纯正,还要写出漂亮的汉字。”我使劲儿点着头,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我还是以一个孩子的细心,发现了她眼睛里的忧伤。

元旦说来就来了,四年级要排练一个小舞蹈,大家没有犹豫,决定表演《北京的金山上》。其实,我们就是想让甄老师开心,让她不要想家,让她每天微笑着走进教室。当时,小树林里飘着雪花,树枝上垂吊着冰凌。我们的小脸都被冻得通红,手脚也麻木得没有了知觉,就连眨动的睫毛也是沉甸甸的,但我们依旧认真地做着动作,走着队形。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排练节目的事让甄老师知道了。她小跑着来到了小树林,把我们领进她暖和的屋子里。

门后她的钩花书包里,装着书本,被子上也盖着钩织的花巾。炉子上的茶壶冒着热气,甄老师在她的脸盆里,倒了热水,让我们浸泡着僵硬的手指。

忽然,有人敲门,我们怨恨地看着那个听说是她男朋友的人,不舍地离开了宿舍。

第二年初夏,她病了,好几天都没有来上课。我们非常想念她,几个女生就商量着去看她。她住在离学校七八里的南卫村。

周六上午出发时,我穿了干净的外罩,特意在供销社买了一斤沙果。沙果的气息很是诱人,我使劲地咽着口水,用干净手绢包起来拎在手里。

出了村子,从玉米地里抄小路,过河,翻过一个小山沟,总算到了南卫。我们边走边问甄老师的住处,可总觉有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说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她住在村西,院子很小很干净,窗户上也挂着钩花,玉米秸秆围成的篱笆里,月季花开得正旺。

见了我们,甄老师很意外,也很高兴。她将我们围拢在怀里。我感受着她的温暖,扬起脸看着她,觉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克制着泪水,将手绢递到她的手上,她打开扣结,低头深深地闻着,说:“好香哦,好香哦!”

她慢慢地走向水井,摇了一桶水上来洗果子。她先是尝了一口,说:“真好吃哦,你们走累了吧?来,小妞儿,把果子给大家分了。”

我接过她递来的小盆,一人给了一个,然后懂事地将小盆放在了窗台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我看见屋里很整齐,被子上也盖着一副美丽的钩花。

这时,大家都“咔嚓、咔嚓”地咬着果子,说着笑着。我悄悄地咽着口水,这里看看,那里转转,站在篱笆边时,甄老师尾随我走过来问:“这是你姥姥院里树上的沙果儿吗?”

好听的儿化韵,我好一阵儿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老师,您看这花多漂亮,您什么时候能去学校呢,我想上作文课了。”

她温和地望着我说:“很快。”但声音明显有些沙哑。

等我们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她进了篱笆,掐了几枝花,递给我说:“好孩子,多读书,好好写作文。”说着,她的眼圈儿有点儿泛红,我的鼻子一阵阵发酸。我记住了甄老师的话,从此,不再贪玩儿。

谁知,她再也没有来上课,有的说她和男友一起考上了师范;有的说她父亲“解放”了,她回了北京;还有的说,她去大城市看病了。

我很想她,也梦见过她,醒来就悄悄躲在被窝里流泪,并不止一次地在她的宿舍门前徘徊,希望她忽然出现。她当然不知道,一个孩子当时心里是怎样的难过,那份说不出的留恋与失落很久都笼罩着我。不过,我始终记得她表扬我的话,记得她对我的嘱咐。也就在这时,我开始了写日记,用稚嫩的笔,写下对她的思念。当然,我只能念给自己听。

我问过姥姥,甄老师给我的那么好看的花叫什么?姥姥说,叫月季。

有时,我想她了,便缠着姥姥在院子里种月季,并要马上开出花来。姥姥拗不过我,就领我去有月季的人家串门。姥姥说,剪些枝条回来,插上,兴许能活。我便盼望着这些枝条赶快发芽,也常常去南墙根查看,结果,一直到来年春天,都没有音信。

上了初中,我来到了临汾读书,无形之中,我也梳起了长辫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甄老师潜在的影响。

没想到的是,我的数学老师也是北京知青,她叫陈雅丽。一头弯曲的短发,月牙般的眼睛,说起话来也总是带着笑意。她的衣服外面,同样翻着一个钩织的小领子。她拿着三角板、圆规走上讲台的样子,我格外着迷。她优雅地画着数轴,画着两圆相切,画着函数图像。我一次次看呆在课堂上。

于是,我偷偷用小夹子卷起刘海儿,用香皂将小脸洗了一遍又一遍,并涂上雪花膏,放学回来,我悄悄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时,很快就有了明确的想法,也要像喜欢语文一样喜欢数学,也要让陈老师像甄老师那样表扬我。

于是,我瞪着眼睛听课,放学一回家,先伏在课桌上完成作业,然后从父亲的书架上,找来泛黄的数学书本(父亲以前也是数学老师),做课外题目。同伴在远处的玩闹声,我毫不动心。所有的测验,我都要求自己得高分。我在内心已经将陈老师当作甄老师了。

有一次自习课,陈老师经过我的座位,我便一口气问了好几道题目,眼光却总是溜出去看她。她的褲缝笔直,乳白色的纱巾里衬着玫红的毛线钩花,逼真的花瓣上隐约还有几只小蝴蝶,灯光照着,活灵活现。

她先是摸摸我的头,再轻轻拍着的我肩,笑着说:“小妞儿,你很可爱,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那时候,这样表扬学生的老师并不多。其实,她是窥破了我的心思。她知道,这些题目,我都会。我一一问她,就是想接近她,得到她的关注。

可她哪里知道我全部的心思呢?

陈老师住在学校宿舍里,离我家只隔几个院门。我去操场时,就会经过她的门口。

一个周末的晚上,月亮很好。写完作业后,我去练习单杠,陈老师的院门恰好没关。她的身影映在门帘上,格外清晰。她将钩织的围巾披在身后,正看侧看,左看右看,应该是在照镜子。

一阵风吹来,门帘轻轻晃动,陈老师的身影也跟着变化。我正要离开时,只见陈老师轻轻跳起舞来。回首、探身;旋转、下翻……围巾在她手里像一片云彩。我看呆了,内心泛起无限地遐思,却也升起了强烈的愿望,我也要像陈老师一样,考上师范大学。

我隐约觉得,只有读过大学的人,才可以这样有魅力。

我将这个小秘密深埋于心底,更加努力学习,甚至央求父亲去新华书店排队买来自学丛书。果不其然,中考前夕,我参加全地区数学竞赛,成绩优异;参加全市作文竞赛,名列前茅。

于是,我免试上了高中并一路考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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