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飞机光临鸦雀窝》是一个“不着调”的题目。因为从内容来看，飞机从来都只是从鸦雀窝上空飞过而没有“光临”过。所谓“光临”之说，只是绰号为“麦饼”的叙事者从童年小伙伴小米那儿听来的。小米说自己的爸爸是飞行员，每次开着飞机路经鸦雀窝时，为了要看看他都会低空飞行。这个说法引起了“领袖”赵林的激愤和其他小伙伴的羡慕嫉妒恨。为了获得大家的信任，他还从家里拿来食物进行“贿赂”。那么，小米的陈述靠谱吗？如果是你，你会相信一个乡村遗腹子关于飞行员爸爸的陈述吗？

就这样，雷默用一个“天真与经验之歌”的开头，开启了一段跨越成长的故事。在我们每个人的童年生涯中，都有这么几位不着调的小伙伴，或者自己就是这样的小伙伴：由于家庭变故或身体异常或性格不合群，被玩伴们排除在外。为了加入“小集体”，想方设法地增加自己的“惊奇值”，以换取大家的关注度。小米的谎言就是如此，极大地浓缩着一个孩童初次面对世界的恶意时进行自我保护的强烈意愿。

《飞机光临鸦雀窝》在叙事结构上很巧妙。小说由麦饼担当故事内叙事者，讲述小米的经历，即一个人的童年创伤是如何深刻地影响了他后来的选择和人生。正所谓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童年的小伙伴长大了，纷纷离开乡村去了城市。伴随着城乡变迁这一过程的是心智模式的逐渐成熟。他们逐漸明白，生活没有惊奇和传奇，只有令人心痛的事实和真实。

小米的成长看上去并无异样，他初中时就跟着妈妈搬去了城里，早早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他的职业却颇为古怪，兽医专业毕业的他在动物园做宣传工作。他的理由是，“跟人打交道累，有时候觉得还是跟动物相处愉快，简单！”你能说这种选择里没有童年阴影的影响吗？他看上去弥合了童年的创伤，实际上却无法跨越心灵的荒原。麦饼跟随着小米，玩遍了动物园。在小米的启发下，麦饼观察到了若干有趣的动物生活细节。这再次证实了小米奇怪的人生选择绝非心血来潮，而是因为他在动物中间比在人中间更有安全感，他更加擅长与动物而不是与人打交道。

小说很短，不到万字，却有着较为复杂的镜像式结构。长大后的小米似乎已经忘却了不愉快的童年，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通过动物园的意外事件，他的伤痛得到了惊心动魄的“复现”。作者选取了前几年发生在动物园的老虎咬死人事件，对其进行了适度的部分虚化或强化处理。在小米所在的动物园，一家三口去动物园玩。为了省钱，爸爸带着儿子翻墙而入，却落入虎口。儿子亲眼目睹全程，受到了极度惊吓。事后，这个孩子仿佛被吓傻了，他手里捏着粉笔，随时都在画笼子，然后将自己置身其中。死者的妻子不要物质赔偿，非要炸死老虎为儿子解恨。僵持不下时，异常疲惫、心有愧疚的小米向麦饼道出了动物园的秘密：动物园的老虎死了之后，园长带着员工当着检查组的面埋掉尸体。等检查组走了之后，他们立即把老虎挖出来，吃虎肉，泡虎骨酒。这次伤人的老虎饿得太久了，一般而言，吃饱了的老虎是不会伤人的。

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小米之所以选择不计后果的曝光，是因为每当他看到那个画笼为牢、眼神空洞的孩子时，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那个被父亲和世界遗弃、被伙伴嘲笑、用可怜的谎言自我救助的孩子。他决定帮助那个孩子走出困境，仿佛是在帮助童年的自己走出恶意满满的鸦雀窝。

《飞机光临鸦雀窝》还向我们展示了新闻作为叙事材料的一种处理方法，即如何将当下发生的真实事件水乳交融地糅合进小说的虚构艺术之中。这在卡波特的非虚构小说《冷血》中有着细密化和具象化的体现，《冷血》被誉为“集传统小说的想象力与新闻报道的纪实性于一身”。不过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成功化合的例子却不太多，余华的《第七天》甚至被垢病为“新闻串串烧”。对此，雷默显然有着自己的考量。他巧妙地将真实的老虎伤人事件与虚构的小米的故事进行了整合，在它们中间找到了共同的“受伤”这一界面，从而为治愈童年提供了相似的精神路径。

童年的创伤是人生创伤的缩影，它难以被即时剔除，总是通过梦境、口误、回避性选择、情感性困境而体现出来。小米并不知道，当他在帮助小男孩时，当他将受伤的童年们就地掩埋时，他才真正地找到了化解自我伤痛的方法。小说由此构成了一种创伤回应的机制，一道精神裂口的缝合术。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