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夸 父

2021-07-08罗婉滢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夸父乳名老叔

罗婉滢

亲爱的夸父:

见字为安。

这些年我又走了很多大路,车水马龙的,快要听不见你讲话。

上回你同我讲到阿悠姑娘的,她最近还好吗?

小甫即日

我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认识夸父的。夸父就是那个夸父,跑遍了万里河山追太阳,最后变成一座山,上面还流着小溪的那个夸父。

那日万里无云,惠风和畅,我对张谦说,天气这么好,我们一道出去遛个弯吧。张谦说,不行,作业没写完。

我叹口气,趴在桌子上看他皱着眉头翻稿纸,又掉过头去看外头的太阳,好刺眼,眼前紫一阵白一阵的。

这时张谦又说:“直视太阳对眼睛不好。”

说罢还拿着他的丑脸对着我。紫一阵白一阵里的张谦尤其丑,我哈哈大笑。想一会儿如果他问我笑什么,我就继续笑,可他没有问。

他把稿纸合上,摘下眼镜,站起身来。

“走吧。”

张谦是个勇敢的丑人,精瘦精瘦的,头都快比肩膀宽了,最近抽条长个以后愈发像根豆芽。喜欢上的好看女孩数不胜数,虽然一次也没有成功过,但这好像也并未困扰他。

我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半个青梅,此人多情又容易释怀,考起试来总是占据榜首。

“你真行啊。”我每次都要站在榜单前对着他的名字感叹。

他站在一旁的树荫里看语文课本,听见这话总要嗤笑一声。丑人张谦站在阳光细细密密透过的树荫里,穿着宽大的校服捧着课本,脸上带着戏谑与讽刺——我突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丑。

总而言之,他聪明勇敢(勇敢是不怕被议论是非的勇敢,和初生牛犊那种不太一样),又长了一张妈妈不会担心的脸,是个理想的异性朋友。

此刻我们就着剩下一点点的太阳踱步子,我说我一直没吃东西,他说他也很饿。

但谁也没带钱。

张谦沉默了一会儿,准备打道回府。

我扯着他不准,我说,我们继续走走吧?我也没那么饿……说不定有野果子呢。

他瞪了我一眼,吓得我收回扯住他的手。

“你指望在市中心找野果子?”

我不指望。

可这时太阳刚巧下山,晚霞漂漂亮亮地挂在天边,路灯的光还不甚明显,照得公园里的山头像个老人。我痴痴愣在原地,心说任张谦怎样吧,我不走。

“小甫?”

“嗯?”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哦。听着像个男孩名。”

“对啊。”

以上就是我和夸父第一次对话的内容。那时我不知道他就是夸父,还以为他是路灯下的山头老人。张谦骂我猪脑子,夸父就发出喝水一样的笑声。

张谦问道:“你是谁啊?”

语气很不友好。大概他也觉得对着一团来路不明的声音问话玄虚得很。

夸父说他叫夸父,张谦愣了一秒以后笑了,又变得充满戏谑与讽刺,望向我。

我问:“真的吗?”

夸父笑了,张谦也笑了。

一个厚实谦虚充满仁慈,另一个张扬放肆毫不留情。

他们俩名字反了。

夸父住的地方叫阳村,太阳来得少,雨水也少,一切都灰扑扑的。他小时候不叫夸父,具体叫什么他说忘了,总之人们叫他夸父,成百上千年了,早已盖过了那个十几年就夭折的乳名。

乳名是夸父的老叔給他起的,夸父没有父母,也没有什么朋友,叫这个乳名的人其实只有老叔。

后来他满了七岁,阳村终于出了回太阳,也就是这一天,夸父拥有了第二个叫他乳名的人。

夸父说那天万里无云,惠风和畅,他高高兴兴望着从未见过的太阳好一阵,直望得眼前紫一阵白一阵,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个人影。夸父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红裙子小姑娘。小姑娘周身还绕着夸父看过太阳后留下的紫白。

我打断他,说这段我似曾相识。夸父又发出了喝水般的笑声。

“阿悠长得可比张谦漂亮多了。”

很慈爱的声音,像爷爷告诉孙女天上的云虽然像棉花糖、可是不能吃那样。

张谦瞟了一眼志得意满的我。

夸父又道,小姑娘,也就是阿悠,肌肤胜雪,红唇一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来到夸父面前,一张口就叫夸父的乳名。

夸父方觉得她比自己要高一些,迟迟疑疑应了声“姐姐”,转身喊来了老叔。

老叔说这是外婆家那边的孩子。

后来夸父也没问她为什么突然来这里,也没问为什么她来了以后这太阳居然日日升起。

夸父只觉得有个漂亮姐姐陪着他,和泥巴上树他都能干。七岁的夸父还是个胸无大志的小男孩,还以为拥有了什么就再也不会失去。

张谦这次段考又考了第一,他不甚在意的样子真惹人心烦。

张谦又看上了新的姑娘,他玩世不恭的样子更惹人心烦。

我们本来说好一起去找夸父的,他却打着哈欠找那姑娘去了。我原来还奇怪这个一看上就表白、一表白就被拒、一被拒就不闻不问了的家伙这次怎么这样认真,才听人说这次的姑娘颇有点“郎情妾意”的意思,两个人眉来眼去好一阵了。

我撇撇嘴,心中暗道“重色轻友”来到了小山头,听见夸父按时出现的声音以后,还是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哎呀,迟早有这么一天。”他说。

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夸父说完又觉得自己怎么明白得这样晚。

眼前的晚霞多像那天阿悠的嫁衣啊,云蒸霞蔚,弄得人心里生疼。

夸父说一切都很自然,阿悠是要嫁人的,阿悠是不可能嫁给他的。他突然觉得那日紫白中的红裙子姑娘不过是他的一个姐姐,那只软软糯糯的小手可能也只是姐姐的手。

我和夸父一起陷入沉默,只听见夸父山上的小溪呼噜呼噜流动的声音。

回家路上碰见了张谦和他的姑娘,其实已经很晚很晚了,怎么两个人还笑得那么开心。他看见我时手足无措地打了个招呼。

这姑娘,我想,长得还没我好看呢。

又想到张谦这种人能找到多好看的,脸上不禁带了点嘲讽的笑。

我突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了,又觉得自己好可悲。

在暮色四合微微发冷的小巷里,我把衣服裹紧了一些。心突然很酸。

原来那场浩大的逐日一开始并不只有夸父一个人。

有一天阳村人习以为常的太阳终于又落了下去,再也没有升起来。

夸父那时已经成年,被赶鸭子上架地编到了一个逐日队伍里,大家个个身强体壮,跃跃欲试地想做村里的英雄。

出发那天也是黑漆漆的,夸父回头张望看见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最终他也没有勇气走过去,只是抱了抱身边的老叔。

老叔嘱咐了他几句。

后来夸父再也没有听过自己拥有的第一个名字。

夸父说他跑在路上,一开始并没有人在意,他不过是最最普通的逐日人,在仿佛永无止境的黑夜里永无止境地跑下去。

有一天发觉自己身边一同出发的人全都不见了,而他也终于看见了太阳。

“等等我。”他对太阳说。

太阳没有回话,只是不知疲倦地走下去。

“等等我啊。”

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到家乡了。

拿着一本黑白相册,躺在飞机靠窗的座位上。在云上的我,好像看不太清云下的万丈土地。

没有近乡情怯,也没有盼望。没有泪水涟涟,没有怀念。

工作以后终于成了孩子眼中无聊的大人啊,我摸着相册里那张市中心小山头的照片,想。

早几年听妈妈说那山头被夷平改作了超市,她方便了不少。

我在电话这头笑笑,说那还挺好的。

妈妈问我,今年你回不回家来呀?还是我们继续去找你玩。

我笑道,还是你们来找我,记者这职业不一样,越是节假日越是忙得慌。

将近十年不回家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好在爸爸妈妈朋友多一点也不孤单,就一个人放心在外待了这么久。

今年回来是因为……

今年回来是因为姥爷九十大寿,再加上我从来没有参加过的同学聚会也已经办到第十五届,想起来还挺想见见那个毕业就消失刚从国外回来的张谦的。

爸爸来接的机。我老远就看见他在大厅焦急地张望,心里一下酸得不像话。被人惦记的感觉原来这样好。

车上他说你妈妈很想你。说罢从后视镜里瞟我一眼。我忽地一下想起从前有人跟我说,家人说不孤单都是骗你呢。

想不起那人脸上是否有落寞的神情,只记得有一阵呼噜呼噜的溪水声。

我说,我知道,我也很想很想你们。

陪妈妈去了山头超市,真真是琳琅满目。看见一种在电视上做过广告的养颜产品,想着给她买一点就加快了脚步。

她在身后叫很大一声的“小甫”,我回头,看见她紧张兮兮地朝我走来,说:“别走丢了呀。”

我愣了一下,才说,好。

于是慢慢走着,聊了些过往的事。說起张谦最后娶了一个美国人拿了绿卡,说起我这十多年不顾家的流浪。她埋怨我没心没肺,我说就是想出去走走,没什么别的缘由。

妈妈又不说话了。

我于是说起了校友会,她才稍微精神点。

“大家都变了很多啊!还有生了二胎的,有些人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当时的班草现在可丑了……”

“变化最大的……”

变化最大的,当然是张谦。

他老了以后倒是顺眼了很多,只不过长了小肚子,不能把衣服穿出宽大的感觉了。眉眼里的戾气与戏谑变成了世故与油腻,只有沉默时才窥得到一些少年的影子。

他走过来同我打招呼,说起原来的事。

“我们好像还改编了夸父的故事,我在日记本里写得跟真的似的。哈哈。”

“是啊。”我顿了一下。

夸父说他走了很远很远,看见了大河纵流,看见了瀚海阑干。而他也从一个沉默胆怯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气壮山河的巨人。

于是人人为他欢呼雀跃。

夸父跑到最后忘了目的,只是悠悠跟在太阳后面。停下来喝水时看见晚霞,加快脚步便看见紫一阵白一阵的光。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老叔来。

“小甫啊,我不孤单的。你放心去吧。”

夸父泪水涟涟。

小甫。小甫就是老叔起的乳名。就是阿悠唤得阳光明媚的那个乳名。

夸父突然觉得很累了。

他对太阳说:“我不追了,不追了。”

于是轰然倒地,成了一座山。山上长出翠绿的森林,流出呼噜呼噜的小溪。

夸父就这样停了下来。

太阳也就这样停了下来。

老了的张谦与老了的我沿着小时候的路回家。

张谦说,想不到你现在这么厉害了啊,小甫。

我笑了一下,问他有没有听见小溪呼噜呼噜的声音。

他说:“你指望在超市边听见小溪的声音?”

一瞬间的少年意气。

我不指望的。

就是突然没头没脑地觉得,夸父好像哭了。

责任编辑:吴缨

猜你喜欢

夸父乳名老叔
有趣的乳名
追日
夸父追日
他们在历史上赫赫有名,却拥有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乳名
疯狂编辑部之老叔长高记
乳名
千里之外
老叔做菜
追夸父
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