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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衿曼

2021-07-08李嘉茵

湖南文学 2021年6期

李嘉茵

昨晚,林衿曼突然同我闲聊,说近日在山上排一出名为《封禅大典》的舞剧。山上风沙大,鞋袜沾满尘泥。她发来视频片段,我看了半分钟,便关掉。这类群舞是我不爱看的。舞剧里,她饰演殷献的宫女,裙裾单薄,擎托贡品,裙摆荡起,在王的周身旋转。

她继续说,风冷,回来后有点受凉。我说,睡前记得煮些红糖姜茶喝。她不再回复,许是睡着了。我在床上辗转,不能入眠,又起身站上露台,白色圆月明亮可怖。过了会儿,云罩衫似的笼来,月哑了嗓音,变得又轻又淡。

与林衿曼相识那年,我十五岁,脑后绑根低顺马尾,身形微胖,总低头走。十五岁正经学舞,已太晚。父亲托人介绍,带我摸寻到林衿曼家中,鞠躬,敬茶,说说讲讲,算是拜了师。老小区的房子,林衿曼家住顶楼,三室两厅,水泥汀地面,没铺瓷砖,唯练功房一间铺实木地板,一面明镜通天彻地,填满整面墙,走入其中,避不开镜中的影,明晃晃的,心相面目都显映,教人猝不及防。早年流行木质装潢,沉稳庄重,暖黄色调侵占墙壁,自带温厚感。林衿曼家却不用,白墙灰地,白窗帘,黑色踢脚线,黑色门窗框,墙上挂一黑边相框,美国明星费雯·丽的黑白相片,娆美异常。近旁神龛中摆尊观音像,青烟袅袅。此外几乎再无其他装饰。房内很干净,家具物什,表皮显出灰色,总觉有灰尘在空里悬浮。真皮黑沙发旁,摆一只红色琉璃盆,生一株细竹,郁青苍翠。

时值孟秋,天气凉爽,正是津城一年之中最宜人的时节。林衿曼着灰色棉衫,黑色七分芭蕾裤,招呼我在沙发坐下。林衿曼长身条,骨架细细,头颅小,削肩,窄腰,走路像踏着棉花。胸部细瘦,一对乳房像雏鸽,拢在窝巢中。再细看下去,她额上生着纹路,眼角勾出螺纹扇面,时间消磨容貌,却不至残损。三十岁,四十岁,还是五十岁,教人看不出,或是浑似,没差别,在这个女人身上,已数不见岁数。我收回目光,林衿曼在乐声里向我示范动作,眼神落点总是渺远,像飞在空里的鸟。

第一堂课,她教我芭蕾站姿,阿拉贝斯手位,勾绷脚背,开胯。她先让我平躺在地,手指覆在我身上,蛇一般游走,一寸一寸比量,从足踝到额头。比例还行,她说。我下巴顶着腕骨,抻开两条腿,摆出半个矩形。她覆身下来,缓缓按压我的尾椎,又暗中使力,直将我按到地上。我没忍住,叫出声来,泪水汪在眼里。滑凉的棕色木地板,紧贴着我的肚皮和左颊。在我鼻尖前方,有块曲形木纹,如一双眼,静静打量。忍忍,她说。

一堂课结束,我双腿打颤,伴着腰胯的酸痛,挪下七楼。隔周再去,痛感尤甚。我又喊痛,林衿曼神色亦是淡淡,盯着我,不说话,直至我安静下来,自行抹干眼泪。我问她怎样能止痛,在她尚且年少时,怎样将肌骨里的痛像烟尾那样捻灭。她说,痛到后面就习惯了的。过了阵子,她说,那时只觉得,眼前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没有旁路。要走便要走到底,也只有痛到底。书上看来一句话,痛是在世的确认。她拍拍我的脑袋,我懵懂点头。

为消解痛感,上课时我变得话多,聒噪,像只蝉。我问林衿曼是否结过婚,她有时说有,有时说没有。她在城里风评不那么好,时有闲言絮语缠绕。我下课走出小区大院,总有摇着蒲扇的老头问我,林老师家的柜子和床下都有什么。我摇头,面色茫然,他们彼此对视,暗笑。也有挎篮子的中年女人,蹲在小区唯一的公共水龙头前洗菜,揉搓着翠绿的菜茎问我,听说林老师心里有点病的,不太正常,到底有没有这回事。我看她一眼,女人面色如常,仿佛不过是同我讨论今日的菜价。

本是一楼一户人家自建的庭院,为在院内洗菜浇花,图方便,引只水龙头来。后来,小院在旧城改造中判定属违章建筑,拆除掉了,还是强拆。一楼人家面上无光,索性搬离此地,房子抛售给周边镇上一个老太,买来备作儿子婚房。这只龙头留了下来,有些突兀地竖立在一楼窗下,像地底探出的一截尾巴。婚期仍在筹备,婚房空着,这只耸在路边的龙头不空,总被小区里的人光顾。接根管子,冲刷自行车胎、汽车挡风玻璃,热天里洗手洗脚,浇花浇树,洒扫洗尘,都是极好的。不过住户们总不好明着用、敞开用,拧龙头须躬身弯腰,看银花花的水流下来,流在盆里、手里,心里闪着喜悦,同时含藏一点怯。当了三十几年主妇的女人倒很少迟疑心怯,直接就着这只敞开的龙头流下的水,蹲身洗菜。短衫下襟卷上去,露出一段雪色赘肉。女人浑然不觉,只顾同过路人讲笑。

女人抬头见我还在,便追问我为什么随林衿曼学舞。我支支吾吾,说,林老师舞跳得好。女人显出嘲讽面色,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帮我跟你爸说一声,明天上午过来一趟,我家房子新装修,电路要改。

我爸是电工,在城里做了三十多年,电笔用得比筷子顺溜,买鞋不挑款式,只挑鞋底材质。他所有鞋子都是橡胶鞋底。做到这个岁数,薪水尚可,但辛苦。他常说,年少时多吃点苦,后面的日头会过得松快些。

父亲的话不错,但透着虚妄,只能聊以自慰。起初,我向父亲提出要学舞,父亲点头支持,立刻从衣柜底掏出存折。我刚刚摸上练功房镜前的把杆,尚且对伴随着舞蹈修习而来的身体伤痛一无所知时,特长生加分便被父亲视为一种潜在的人生转折,抓捏在手中了。日后究竟要谋怎样的人生,却没想通透,只顾匆匆奔赴预定的站位,在一團虚无中茫然地起范、亮相,连观众席面朝何处都不知晓。旁的想法,他没说。他独自一人默默喝酒时,我能感受到。他担心我从小没有母亲教养,继续同他住下去,举止会愈发粗野,日后若是嫁不掉,下半辈子依旧将他牢牢捆束,像缠困沉船的一只锚。

刚开始练舞,我便跌入了漫无边际的疼痛。我自小怕痛,从没坐过游乐园里的过山车或旋转飞椅,怕从空中跌下来摔痛自己,痛得四分五裂。第一次来例假时,我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有什么东西在下身死命拉扯我,我曾以为自己像过了保质期的罐头那样坏掉了。在忐忑和惊惧中,我挨过了那些最初的夜晚。

我曾哭着对父亲说,不想再学下去。父亲看出我的痛苦,在一个雨夜,借着醉酒,对我讲起他职业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触电经历。开始时,手臂一阵酥麻,皮肉里像是瞬间钻进千万只虫蚁,一点一点啃噬全身,抽搐着倒下,全身不受控制。幸好工友及时发现,将他救下。有件事他不曾对人说起,那次触电的感觉很奇妙,他感受到了以往不曾知觉的东西,竟对日常涉电的工作变得惧怕又惊喜。那次之后,工友劝他别莽撞,少涉险,自己背后坐镇,多教徒弟。他却还跟从前一样,一点没变,拎着工具箱满城转。唯一的不同是,他似是对已成日常的工作焕发出某种来源不明的热情。他眼睛通红,目光灼灼,像坐在一堆火前。

我遥想起童年时的划火柴游戏,犹豫着时机,不知是否应将即刻灼伤手指的火柴扔下。每周下课后,我打定主意,下周不再踏入小区。请假电话却迟迟打不出,从周一拖到周五。最终,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来了,奔向林衿曼和舞蹈,以及隐含在她身后的疼痛。我尚未习惯这种痛感,但还是每周乖乖走向林衿曼家。一种神秘的意氛在镜中等待我,使我想到巫女淬药或铁匠锻剑。后来,我练习不当,经历了一次撕伤。腿根发紫发胀,林衿曼拿来棕色玻璃药瓶,棉签蘸着,涂上去。一阵清凉感散逸开来,我忍不住哭泣。她将我拉起,要我将腿向上踢。我踢不动,蹲下身。她扶着我的后背,让我靠在她身上站起,而后让我捏住把杆,将我的腿抬高。很重的力道,悬持几分钟。我几乎撕成两截。她神色不动,面目泛金属冷调,声音很沉,说,不能歇,不然腿上的功全废了。

她的手指松去后,我抵达了一种超然和宁静。自己仿佛是一只从火堆里拨弄出的栗子,沾著几点燃烧的火星粒子,外壳焦黑,内里硬实。那次之后,我不再在练功时喊痛。伸展到极致的橡皮筋猛然崩开后,便对抻拉一事再无感触。肢体与痛觉达成了某种契约,明面上相安无事。那时深秋已过,即将能在香樟树的枯枝间眺望见冬日的颈项。

第一次见秦豫,是在林衿曼家中。他在附近野球场打完球,浑身汗水。林衿曼拿了条毛巾给他,把他推进洗澡间,而后指着他的背影对我说,秦豫,我儿子。那天我们一同离开。林衿曼翻开皮包,掏出几张纸币,塞到秦豫手里说,天热,带晓枝下楼吃支冰淇淋。

秦豫与林衿曼眉眼生得不同。这是一张普通的脸,中正平和,像一面端正的楷书。林衿曼面影中的天然姿媚被全然抹除。他额头过宽,眉过浓,眼皮少层褶,面容透出一点清苦。我们一前一后,走在深黑的狭长楼道里。秦豫转头同我讲话时,我才发觉,他们的相似全含在侧影里,脸颊温润,鼻骨高,薄唇,没有血色。

秦豫说,我见过你。他走在我身前,刚洗净的头发还在滴水,一滴一滴全被棉布T恤吸吮下去。我走在后面,不由自主地嗅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沐浴液香气。爱姬玛琳牌,经典香水款,柑橘味中混杂一丝生涩的鼠尾草气,是林衿曼身上的味道。

校运动会,男子三千米长跑,你递过一瓶水给我。他继续说。我想了想,似乎确有其事,某年我曾在校运会上做过志愿者。志愿者的好,在于不用同班上同学一起挨挤着拥坐在观众席的水泥砖块上。我坐在志愿者的红色遮阳棚下,看着远处的观众席,看不清任何一人的脸,他们仿佛一同融化在了水泥石料上似的,带有某种黏性,体积庞大,令人想到热带礁屿上成片的海带或珊瑚,在光里曝晒。

我们从七楼走下,像穿过洞穴。一楼住户将自家门脸租出去,开成间杂货铺,夏天将冰柜摆在显眼位置,酸奶和冰淇淋都整齐横躺在冰柜格笼中。掀开玻璃门,白朦烟气缭绕。秦豫要了支蒂兰圣雪。黑巧克力浓壳下,包裹雪白温润的牛奶浓浆。我低头拿了一盒蒙牛三色冰淇淋。他将蒂兰圣雪塞到我手里,说,试试这个。

我们举着两支同样的冰淇淋,走出旧小区,转个弯,走上尘土飞扬的金色街面。阳光、尘埃颗粒与行人商贩一同喧闹。路边超意兴快餐店的厨师手肘支在油烟弥荡的后橱窗上,探出半边身子,临街打电话。他挽起油渍斑斑的袖口,对电话那头的女人说,算了吧,我们在一起只能将彼此捆束。风中散漫着柳絮般的情事。

我与秦豫相视一笑。路人总以为我们还是孩子。身畔无人时,我们便开始争先恐后地褪去外壳,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说话方式,来抵抗世界对我们的盲目指认。我率先说道,当人们谈论爱的时候,谈论的东西往往跟爱关联不大,甚至是相悖的。秦豫说,世上没有男女,只有痛苦的人。我们迫不及待地操练起成年后的语言,并不认为这种行为是稚拙可笑的。在装模作样地进行了一番争论过后,出于刻意的傲慢和自衿,我们就爱是伪命题一事达成了基本共识。在这一过程中,我轻快迈步,沿笔直街道向前走。他不问我去哪儿,信步跟随我。

在十字路口处走上天桥,拨开足下的汹涌车流,右转,走上城里唯一的一条法桐大道。宽阔如掌的叶子坠落在地,与被归入垃圾篓的命运尚且存留着数小时间隙。我说,我家离这边不远,走到路的尽头,左转,再穿两条马路。他没说他家是否顺路,只是随我一路走。北方路面笔直平坦,是永远不会惑人的路。我问他是否明年毕业,他说后年。我问他后年毕业以后想去哪儿。他不做声,从地上拾了片叶子,举高,看它在风中飘落。他说,能离开这儿就很好,无所谓去哪儿。他问我以后是否想做舞蹈演员。我看向他的眼睛。他是认真的,不带半分嘲讽意味。我犹豫片刻,最终摇头。

我回顾了自己学舞的动机,从头至尾显出可疑。我早先听说,学舞的女孩个个瘦削,轻盈如梦,走路像踩着两朵羽毛,可以轻易在臃肿的形体中雕刻出美丽。我练了一阵子,在功课上不曾偷懒,身上落下淤青紫痕,体重却一点没变。由是,我对变美一事渐渐生出淡漠,接受了镜中自己的原生样貌。之所以继续学下去,竟全是因为林衿曼。

在一个雨夜,顶楼四角开始漏水,整间房屋叮叮咚咚被敲响。林衿曼离开了那间贴着镜子的房间,将搪瓷水盆接在漏雨的地方。水滴如更漏,细碎之音萦绕房中。她收拾停当,回到房间,继续教我平转。两面镜中,有无数个我在旋转。我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直至模糊。无数个我连续地抛接目光。惊雷乍起,灯熄灭,伴奏停播。跳闸了,她说。她只得又离开,我随她一同去门外,推了两次电闸,没反应。她找出两只蜡烛点上,放置在墙角。她要我坐在地上,为我示范动作。没有乐声,她在烛光中旋转,足点纹丝不乱,眉眼在火光映衬下愈发鲜润,神色庄严肃然,如一尊浓墨重彩的菩萨像。

很难讲清楚我是不是在这一刻对她着了迷,年少时臆梦中的美被赋予了名姓。抑或某种寄在她身后的神魂,在她对镜旋转时显了影。一种古旧而悠远的事物,循着雨声,漫溯而来。那夜我是独自淋雨走回家去的,伞拎在手上,头上顶着为练功而紧紧盘起的发髻,像一个落魄书生。在雨夜行走,斜落的雨滴自额头滚至下颌,跳入衣领,很凉的一滴雨。我感到它径自流向我的胸腔,身体逐渐僵冷,而脸颊却愈发滚烫。

在此之后,我的学舞之路不知不觉改换性质,变作对林衿曼的模仿与复刻。她的穿衣风格,她的谈吐,她的走路姿态,她笑起来眼角荡起的细小涟漪,她用的沐浴液牌子,都是我极力模仿的部分。我找遍全城的洗化用品商店,终于在城南商店的进口货架上发现了摆在她家洗手间白架子上的沐浴液,爱姬玛琳牌,经典香水款,为此我向父亲预支了两个月的零花钱。我将它装进不透明布袋中,一路走回城东,它在宽大布袋里随我的步幅摇摆,如一颗跃动在外的心脏。此后洗澡亦变作一桩隐秘之事。每日临睡前,在柑橘、柠檬和鼠尾草的清简香气中,我压腿、下腰、开胯、躬背,舒展双臂,闭上眼睛,仿若回到了那间水泥壳样的灰色房屋中。

梦里,我总梦见自己趴在地上练功,尾骨断裂,像是一只被人踩住的蜈蚣,钉立原地,足趾乱舞。林衿曼在我的梦中是一只灰蝶,胸骨镂空,寸缕可见,背后舒展开一对长翅,在空里飞旋。我用俯身在地的蜈蚣眼睛凝望她直至消失。待我清醒后,气味和意氛带来的致幻效果慢慢挥散。林衿曼遥遥站在路的尽头,依旧在我不知何以抵达的地方。

秦豫拈起一片落葉说,自己的名字取自林衿曼喜爱的歌手。

八九十年代,齐豫的那首《橄榄树》在风中流传,飘向无尽远方。如一种旷日而悠远的香气,弥漫在大街小巷。小城音像店朝向街面的扩音喇叭、窗台上吟唱整日的收音机、周末舞会和游乐厅、隔音质量不佳的练歌房……歌声到处流转,轻逸空灵,如倒映在无数尘世水洼中的月亮。三毛、齐豫、流浪、橄榄树、撒哈拉。那个年代独有的金色词汇,沾满粉屑,抖开一双双载满喻象的昆虫翅膀,簌簌升扬。

秦豫是个合格的讲述者。在这条不住扬洒着法桐树叶的道路上,他对我说起林衿曼的过去,口吻淡漠,像是在谈论一个与之无关的人。

林衿曼退出省舞团是一九八五年的事。那时距离秦豫出生,不过五年。具体种种,秦豫不知,隐约记得林衿曼说,起因是彩排时的一次摔伤。那是一个逐渐升起的三米高台,她须在上面做三五组平转动作,而后在高台逐渐回落的过程中翻身跃下,落地后,人稳稳立着,舞衣上的流苏羽毛一齐抖动,续接其他舞蹈动作。最后一次彩排时,道具却出了问题,转面生出一道裂隙,小蛇般将她咬住,她没留神,摔下来,被紧急送医。胫骨骨折,脚踝撕裂,首演不可能上场了。

在林衿曼卧床静养的四个月里,十来场正式公演由B角演员顾丹青全程顶上。顾丹青生双凤眼,眼风细细,言笑晏晏。每场公演结束后,便提个保温桶来床前看她,帮她舀银耳红枣汤,或是山药猪蹄汤,同她描述演出盛况,山呼海啸的掌声和叫好,常引她返场三五回。顾丹青笑容掩不住,端汤碗的手抖得止不住,溅落些汤汁在床单上,林衿曼起初没留意,月末发现时,暗黄油渍早已沤入白床单,再也搓洗不去。那年林衿曼已三十一岁,正值青年舞者的巅峰时期。换句话说,过了这个年岁,路便不知不觉掉转方向,朝下走了。年底舞团首席评选,她没进。台上顾丹青巧笑,勾起凤眼。她心里知晓了形势。向北看,壁垒森严,转面向南,广州舞界像是要变天。她心思游荡,开始停停走走,意图向南发展。

八十年代末,广州舞校最先开设现代舞专业,几年后,出现一支实验现代舞团,请了些欧美现代舞蹈家飞抵指导,开始有了争鸣和讨论,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新潮流派和口号。林衿曼那时的情人恰是位广东商人,不知她先选择了他,还是先选择了广东。广东商人却是一片殷切,放弃南国热土流连北方,全因她的缘故。他是她最好的观众,约等于她的一面镜子,每场演出前,会托人将大捧鲜花放置在她梳妆台旁,她不收下,也不扔掉,任艳极的花朵在妆台边腐烂了一回又一回。演出结束后,商人请她宵夜,她没应,他隔几日会再来。她一直没答应,也没拒绝,借商人施障眼法。

躺在病床上的四个月是极度漫长的。她不曾想到,康复之后回归舞团,也是一样无望。不仅是身上的功生疏了。回去之后,团里的人只对她点头,一句话也不费力同她讲了。她不在的这段时间,团里所有人,连同司机在内,都将她同扬琴师、男舞伴的事嚼烂了。那些事不是凭空捏造。从流言的真实与否而言,林衿曼并非清白无辜。在她这里,早已习惯身体先于意识做反应。她倚重身体而活,身体的反应来得更加清晰、直率。男舞伴将她稳稳托举,任她在空里旋转,扬琴师隐在后台,她习惯用身体追随他的节奏,听从他弦音的调遣。身体不顾一切地爱上他们、亲近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最终他们只凑成她漫长情史中的一竖笔画。

若是出舞剧,广东罗姓商人的出场是恰到好处的,没有踏错任何一个鼓点。她办妥离职手续,飞赴广州,老罗为她准备了一幢公寓,她日夜流连舞蹈剧场,结识了些跳舞的朋友。没过多久,她发现殷切备至的老罗另有妻室,随即搬离公寓。朋友为她介绍工作,以此支撑生活。其中一位舞者的女朋友是唱片公司的经纪人,在她的举荐之下,林衿曼曾站上数万人齐观的演唱会舞台,在红极一时的某港籍歌手背后为之伴舞。她还曾与朋友们录过一卷录像,几个艺术家共同创作,那次选定的主题是“雨”。在舞剧高潮处,有一道流沙瀑布自天花板直坠下来,她在瀑布中舒展双臂,身体之流借助瀑布流动,仿若游鱼,仿若飞鸟。那卷录像完成后,在地下公映,她的名字开始在广州文艺界小范围流传。

一位留洋回来的艺术家主动找她合作,她对他的络腮胡、脑后发髻和法式贴面礼印象深刻。那晚的舞蹈剧场如同一场装置艺术,一层塑料透明薄膜自天花板垂下,钉在地板上,追光打中,有炫光,舞台上铺一层同样材质的塑料薄膜,站在二层观众席往下望,舞台似乎变作一只透明玻璃缸。舞蹈过程中,不时有淅淅沥沥的水流自天花板泼洒下来,将群舞演员个个淋湿。直至积水浸没脚踝后,林衿曼穿一件特殊材质的防水泳衣,从人群中脱离,在逐渐升涌的水位里,展现一场五分半的水上独舞,结尾处,又让威亚吊着,升到空中,在前排观众头上荡过。那几年国外很时兴这种表演。她只与艺术家合作了这么一回。没别的缘故,只觉得在一场过分倚重装置的舞台演出中,自己会太像一个杂技演员或木偶。

广州街道狭窄迷乱,弯弯绕绕,在一个北方人眼里,这个世界是紊乱的,有点不成体统。四处贯通的水渠,每到夜晚,流淌着迷醉和欲望。她厌恶过度商业化的演出,愈发觉得自己像是玻璃罩子里的人,被这里的人与物吸引,转头发现展览品竟是自己。这处水塘被搅浑后,一些旧友离开,去了国外,她逐个参加欢送宴会,同他们拥抱作别。一些新人刚刚走下绿皮火车,迫不及待地前来拜访她,理由是他们见过她与某某导演名流的合影,想托她帮忙引荐。那时她已极少参加聚会,送走旧友后,她开始远离人群。铺满四季的漫长夏日终于消磨掉她多余的精力,使她浑身疲乏,回南天的潮湿燠热使她心情郁结。她是北人,广州不能算作长久居留的地方。一种难以言说的对津城的思念在深夜涌上心来。她不是十分念旧的人,却无法彻底将自己的出生之地抛诸脑后。在三十五岁那年结束掉最后一场失败的爱情后,她决意动身返乡。回到津城后,她挑了一家舞蹈学校教书,待了阵子,觉得不自由,换去家私营舞蹈培训机构,平时休息,周末及寒暑假上课,安闲稳妥,像一片落定的叶子。

秦豫讲完后,我总觉得他的叙述疑点重重。最明显之处在于,讲到林衿曼离开广州的原因时,他语焉不详。她是那样看重舞蹈的一个人,何必放弃在广州发展的机会,掉头回到津城,与经人介绍认识的秦穆华在短短一年之内结婚生子,像一轮落日那样,抱着自戕的悲漠念头一头扎向大海,将一名舞者持有的最后光华仓促燃尽。我追问,秦豫低下头,不说话,像是做了错事。我生出一丝歉疚。秦豫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自五岁开始,林衿曼便发觉他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类小孩。为了他,她放弃掉最后的职业生涯,潦草嫁人。待他出生后,她最终还是在他五岁那年离开了他。

蒂兰圣雪粘稠的牛奶汁浆顺着光的隙缝,一滴滴落下,落在我黑色皮鞋的尖头上。在法桐道路的尽头,我们分开。我目送秦豫瘦削的后背迎向落日的方向,他沿着绕城的死水河岸慢慢走远。

秦豫高中毕业后升入省城一家专科院校,随手填报了冶金专业。读到第二个月,据说与追到学校里的秦穆华打了一架,随后停了学,毋宁说是被秦穆华揪回家。那阵子秦豫面上布满青紫,没再同我见面,只在电话里跟我讲,秦穆华正帮他办出国签证。秦穆华离婚后娶了上司一直嫁不掉的女儿,挂职去做建材生意。那时房地产业遍地掘金,他的生意一派火热。得益于此,秦豫远远离开津城的愿景不日便可实现。虽则过程狼狈,像枚被火速邮递的跨国包裹。

过了许久,直至高三前那个雨水绵长的夏日,我才发觉,秦豫讲的许多事,或许是不真实的。他对那段自始至终无法介入的时空,进行了不少半真半假的揣度。全因我对林衿曼生平琐事的执著追问,他或主动或被动地开始了带有虚构意味的叙述。那时秦豫早已离开津城,去了温哥华,在冰冷湖川之畔吞吐白气,周末开车穿越州际、国境和荒无人烟的戈壁。那时我坐在周六的书桌前,等待下午,等待成年之前的最后一堂舞蹈课,酝酿着与林衿曼告别的措辞,字斟句酌。

而这一切全然是枉费。那日下午,我在林衿曼家门前的台阶上静坐许久,等她归来。日影在我脚边游逛、悬浮,如一尾永远捕不到的鱼。我昏然睡去,直至一位老人缓步走上七楼。老人不认生,语调轻柔地问我是否是曼曼的学生。我点头,站起身。她从口袋中缓慢地摸出钥匙开门,退至门边,邀我进去坐。我有些局促。婆婆笑眯眯说道,不碍事的,曼曼从前放学回家忘带钥匙,也是来我家坐的。

我跟随她走入家中,白墙上蒙着一层灰翳。她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而后放下菜篮,在家中不停走动,为我张罗。清洗玻璃杯,拿取搪瓷缸中的红茶,用电炉烧制热水,按响开关,等待它那声冒着沸气的长鸣。我没有拦阻,只觉得她忙忙碌碌的背影和杯盏碰撞的叮咚声响在这间沉闷的屋子里显得很快乐。

坐定后,她与我闲聊。半夜睡不着时,她斜靠在床边等天明,有时会听到一墙之隔那边传来的动静。她一只手掌微曲,拢在嘴边,低声说,夜里常听到有人在哭呢。我捧着热气氤氲的茶杯,谨慎地啜了一口。

她看着我微笑,说,小姑娘,你跟曼曼小时候有几分像,特别是神态。刚见你时,我以为回到了几十年前。曼曼小时候,聪明伶俐。那时,我身体还好,架上梯子,常上顶楼晾衣服,曼曼也沿着梯子走上来,跳上顶楼的一只方形水泥台子,在上面跳舞,小鸟扑棱翅膀那样。我晾完衣服后,也在水泥台上坐下来,眯着眼睛晒太阳。秋日的阳光是舒惬的,能望见不远处的长街,随风传来树叶子的连绵细响。曼曼偶尔会站上那个宽阔的台沿,伸开手臂,踮起脚尖,一步一步地走。顶楼有铁丝罩网,她正在发育的半截身体笼在网中,没有危险,仍教人看得心惊。

林衿曼两岁左右随父母搬入小区。那时小区还很新,雪白的墙,外层覆着淡粉颗粒,远看是一排白净温晴的楼房。小区铁门前永远立着一个精神抖擞的门卫小伙,据说是刚从部队转业过来的,而不是如今这个歪坐岗哨亭中端着茶缸气息奄奄的老头。林衿曼家住七楼,父母在附近棉纺厂上班,在职工幼儿园,三岁半的林衿曼深受舞蹈老师喜欢,老师寒暑假让她来家中学习,又将她介绍给自己的舞蹈老师。林衿曼就此开始学舞,中学念舞蹈学院附中,毕业后考入省艺校舞蹈专业,多年来,她睡觉时,两条腿永远轮流捆在床架上。

林衿曼上中学时,总跟几个舞校的男女孩走在一起,他们身材笔挺,乌发红唇,般配得紧。他们一律高昂着头,随时准备着从俗尘里抽身离开。听说林衿曼之所以常同他们走在一起,是因喜欢上其中一个男孩。他们在一起后,男孩对她不忠,她躺在床上,用自家厨房中拿取的一柄剔骨尖刀,剔开腕上的青色血管。

她在医院躺了一夜,第二日,腕上包着纱布,神色如常地走回小区。她变得独来独往,同那些男女孩切断了联络。听说后来,男孩又回来找她,想同她和好,在楼下喊她名字。街邻听到动静,纷纷探头出来,林衿曼窗扉紧掩。男孩在楼下站至天明。林衿曼清早背书包下楼,上学,浑然无事。她从爱情的迷狂里彻底清醒过来。清醒之后的她,是尖锐的,拒绝为任何人生成镜面的反光。

在这些模糊的闲语之雾中,我勉力拼凑着林衿曼的过去,却发现有数个不同的林衿曼在记忆中打架。我无法获知她们是否真的存在过,又不知她们是如何收敛翅羽,叠化为同一人。

离开前,老人送我走出屋外,林衿曼家那扇棕绿色铁门与我沉默相对。我同老人告别,她目送我走完一段楼梯,在暗里对我挥手,邀我下次再来坐。我点点头,慢慢走入深暗的楼梯。

走在那条植满法桐的街道上,叶子浸润在连日来的雨水中,饱胀着鲜绿色泽。这条路笔直通彻,绵延数里,全城独此一条街,生满高俊健壮的树木,枝叶繁密,密密匝匝掩住天空。走在树下,我想起秦豫,以及去年与他一同踩过的落叶骨骼。

秦豫曾对我说,我身上的味道很熟悉。说这话时,我们一同躺在他家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在他舌尖上,我尝出焦苦,像锈蚀的铁,这使得这个吻格外漫长。结束后,我躲避着他的眼睛,神情明灭不定,生怕他看出端倪。他像藤蔓一样缠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胸膛上,静躺着,我一度以为他睡着了,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他一下松开对我的缠覆,并排躺在我身边,眼神越过天花板上璀璨华贵的水晶燈枝,直抛入吊顶内侧的混凝土墙里。

这一切发生前,我们正一同坐在身下这张沙发上看影碟机。我挑了两部费雯·丽主演的老片子。一个冷艳十足的黑衣女人,嘴唇艳丽,缓缓褪去面纱。画面右边小字写道:安娜·卡列尼娜。正是安娜与渥伦斯基车站邂逅那回。安娜掀起黑色面纱,红唇,高贵凛冽。我心脏开始狂跳。直至影片结尾,费雯·丽化作车轮下的烟尘。这个吻发生在结尾之前。而后,他起身换了张碟片,《欲望号街车》。我们继续不动声色,直至马龙·白兰度将年衰色弛的费雯·丽摧毁掉,轻巧得像碾死一只白蛾。我再也坐不下去,起身说要走。

他在我身后低声道歉,送我离开。我们又经过那条法桐街道,他问我是否乐意当他的女朋友。我不置一词,径自转身走掉。走至半途,回身去看,他还立在原处,宽松衬衣里灌满了风。他的嘴唇不再泛红,变得近乎透明,整个人即将消失在风中似的。

我一步步退回去,说,走吧。他立在原地没动,我拉起他插在裤袋里的手,与他继续向前走。这是一个带有诓骗意味的情感初章,对我们两人来说有着近似的意义。我身形臃肿,相貌平庸,时而显出尖锐的性情,会轻易将旁人挫伤。他闲散,慵懒,身无所长,对一切事情提不起兴趣,像个寄居者。我们试图在对方身上摸寻属于第三人的影子。我想不通为什么明明是春天了,这条路还是布满落叶。我们一同踩过栖在地上的绿色叶子,它们像一只只浅眠的动物,舒展筋骨,发出被惊扰后的细小窸窣。

秦豫总在周六下午到访林衿曼家,先行离开,去香樟树下的石椅上等我。我们十分默契地没有将交往的事告知林衿曼,但我怀疑她早已看出端倪。有一回,秦豫离开前,林衿曼起了兴致,要教我们跳交谊舞。她冲他挑眉,说,到了夏天,毕业晚会上就用得着了。晓枝在,舞伴难得。秦豫赤脚踏入那个布满镜子的房间。林衿曼将舞步细细说讲,将我们的手掌搭在对方腰上。在镜中,我们彼此贴靠,踏着伴奏乐声,舞步徐缓。而后她退出房间。

秦豫说,他记忆中的家里,也有一面竖着长镜子的白墙。林衿曼不许他进来玩耍,怕他将镜子砸碎,弄伤自己。那时他便觉得,那个竖立着镜子的房间,犹如圣堂。他曾趁林衿曼不在时跑入房间玩耍,用蜡笔在镜子上画了很多简笔画,看了《还珠格格》之后,他曾画过一个跳舞的女人,连环画,画的是乾隆的香妃,随后变成蝴蝶飞走了。

秦豫說,林衿曼和秦穆华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定在舞场。秦穆华交谊舞跳得好,好到会让一名专业舞伴捶胸顿足。在林衿曼同意与秦穆华结合的决定中,秦穆华会跳交谊舞一事能占到多大比重,他不知晓,但在小时候,他记得他们总在家里跳舞。墙沿处有粉刷时落下的白色斑点,像某种灰白霉菌。收音机放在一张黄色折叠椅上,那是他吃饭时坐的椅子,年久失修,嘎吱嘎吱响,他爱坐在这把椅子上晃来晃去。收音机呜呜呀呀,唱月朦胧鸟朦胧,庭院深深,声线中夹杂噪点,一盘正时兴的磁带,托南方亲戚迢迢寄来,声色柔蜜,秦豫对旧居的回忆一直笼着枫糖色。

中途,我借故出来一次,见林衿曼在露台上抽烟。想来是因楼层高,没有防盗必要,她家露台一直没封。我放置玻璃杯时弄出一点响动,但她没留意,也未转身看我。她那日穿的是一条棉质吊带裙,手肘撑在檀色栏杆上,露出两扇轻逸的蝴蝶骨,在青紫色烟气中翩然欲转。

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得那日林衿曼在飘窗上跳舞的场景。我心底生出欲望,仿佛站在展览馆的密封玻璃前,意图上前触摸那尊灵动卓绝的雕像。

林衿曼拨来电话,说想带我们几个学生去省城参加古典舞全国赛。报名费和住宿费需自理。她询问我的意愿。

其实那时父亲已不再对我学舞一事怀存多少热情,想是亦听说了与林衿曼有关的流言,生了些偏颇的见解,改换念头,不再对我当初的选择全然支持。那阵子,他睡前总抱着手机发些诡秘的短信,或许结识了新的女人,笑容常挂面上,见到我的期中考试成绩单后,他一下子收敛笑容,连日叹息。

我答应了林衿曼去参赛的事。为筹措到费用,我去请求父亲。历经几番争执后,父亲答应了,代价是要我暂停舞蹈的学习,直至高考结束。因此,省城之旅变作一场告别。省城泉水丰饶,泉眼大大小小,七八十孔。我们一行人在城中停停走走,看一束束彩虹洒落泉流。我踟蹰着,走在队末,那句话迟迟说不出。

比赛前夜,林衿曼将我们叫到宾馆房间,没盯动作,而是教我们放松身体,随性起舞。她站上狭窄的飘窗。渐渐地,我们都停下来,注视着她。她舒展双臂,身体涌动如泉。

时间过去很久,我依旧记得当日情景。回忆之中,影像淡褪,我唯独记得她跳舞时的感觉,舞至高潮篇章,整个人像在燃烧。以身体作献祭,只为淬炼出美。每度回忆起,这种美会变得尖锐起来,仿若一柄尖刀,剔着我的心脏。因而这段记忆变得愈发鲜活。

夜深了,其他女孩各自回房休息。我低头说有事同她讲。她坐在床沿,等待我开口。我抬起眼睛,小声问她,能不能触摸她的身体。

她眸光闪动,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她脊柱笔直如钢尺。我手指向下探去,碰触腰部,她说,腰椎劳损,老毛病了。我的手指快速略过中间地带,摸到她陷进去的膝盖骨,摸到她绷直的脚背。她的身体,像一处遗址或废墟。她将它摧毁,投入炉火,重新熔铸成这副样子。我将头倚靠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流下几滴眼泪。她抚着我的脊背,安慰我,说她知道我要说的事,父亲提前与她通过电话了。省城之旅结束,我们乘火车返回津城,下车后,在火车站前广场分别。她帮我整理被风拂乱的头发,叮嘱我离家上学后,不要忘记回来看她。

离开林衿曼后,我不再日夜担忧平转时的重心问题,开始暴饮暴食。几个月后,身形反倒消瘦下来,整个人变得平和、淡漫。像一块被泡胀的海绵,最终被拧干了所有水分。骨节重又开始生长。在那段日子里,我竟长高了些,头顶能够抵到父亲下巴的位置了。镜中的我,身形变得匀称挺拔,样子愈发安然简静,显得积极且健康,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热病。

高考结束后,父亲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我对他再婚的打算。父亲的再婚对象是那个总找他上门维修电器、改装电路的女人,蹲在公共水管前揉搓青菜、腰间露出一截白肉、面目模糊的那个女人,一个热情、体贴、劳碌、卑琐、实惠且庸俗的女人。我相信,她做任何家庭琐事都会格外使力,正如这个小城里的绝大多数中年妇女那样,只顾将头埋在泥浆里拱来拱去。父亲怎么会看上她呢。更何况,他还曾对生命中不期而至的美妙危险怀存向往。我甚至疑心是女人趁上门维修的父亲不留神,绕到他背后,对他实施了某种电击,使他丢失心魂。想了想,转念又觉得,父亲理所应当看上她。

漫长的夏日在一场急促的骤雨中结束了。在九月的初凉里,我离开津城,去往一所南方的学校。听起来是个充满希望的地名。在那里,翠绿欲滴的叶子牢牢黏附树干,极少掉落。我感到自身的生长节律随之放缓变慢,一片树叶飘落的时间,足够滑过很多年。时间之流含混又温吞,自我身边无声淌过。

与秦豫之间的联络也间续着,从未断绝,一直到秦豫结婚又离婚,我结婚又离婚。

或许是因为成年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我们对彼此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几岁。在许多无眠的夜晚,我们仍像高中时那样闲聊。我们有时会聊起林衿曼,但聊得更多的是物价、房价、婚姻、经济、时局之类的话题。某次,我给秦豫发了一张女儿打喷嚏的照片。秦豫回了一张照片来,是他与林衿曼半年前的合照。林衿曼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没变,眼神渺远,找不到一个在世的落点。我感叹道,林衿曼永远不老。秦豫说,自己每隔一两年回家看她,都会帮她染一回头发。我细看那张相片,林衿曼发色灰棕,掺点麻黄,像日本潮流杂志插页里的模特。我夸赞秦豫手艺绝妙,又开玩笑说,最近照镜子也看到几缕白发,何时有闲暇,不妨帮我也染下。他装模作样地答应下来。

我们一直在回避与对方见面的机会。人至中年,各自存贮着对方少年时的记忆,见面等同于撕开罐头的密封铁盖,任其在空气中腐烂。实在是毫无必要。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回过津城,也没有去看望过林衿曼。她原是画里的人,我害怕见证到她的老去。

或许是没有时差的缘故,比起秦豫,林衿曼同我闲聊的次数似乎更多些。她鲜少在社交平台发照片,只念叨一些琐事。有一回她说,当初你要是同秦豫结婚就好了,秦豫飘在外面,总不回来,只有源源不断寄回的进口药和保健品。

她说,当年早就看出来,你们两个心里有事情,还藏着掩着。我没头没脑地说,那时我对你特着迷。她回我一个微笑的表情,而后是一个拥抱。每每收到她的信息,我都会很快回复。后来我发现,她敲在对话框里的内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事实上,无论我的回复是否及时,她都不会催促,而是接连在对话框里敲出长长短短的句子。

她说,此前,住在對门的阿婆怕独自死在家中,便与她约定好,每日晚八点整拨一通电话来,她无需接起,电话铃响三声便挂断。夜夜如此。唯有前日,电话没打来,她只当她忘记了,没在意,隔日,仍没打来。她去敲门,无人应,便报了警。警察来了,门撬开,人已走了。脑动脉瘤破裂,身子冷了,搁在地上,硬邦邦的。

她又聊起最近跳的舞。我从南方回津城探望父亲,她听说后很高兴,说自己近日在山上排《封禅大典》。有空的话,不妨去看场演出。就当是看着玩儿,不用太认真。她能帮我拿票,还能帮我预留出几个不错的座位。坐在上面,大致能辨清前排女舞者的面庞。我看了她发来的演出短视频。山里的群舞更像一场祭祀,她站在其中,也是一名殷献的宫女,擎托贡品。虚弱无力的宫娥们荡起裙摆,将水袖甩得七零八落。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年商演接太多了。过会儿又说,不跳商演,又能跳什么呢。

而后她不再回复,许是睡着了。月色喑哑。我合拢窗帘,丝缕月影透过窗帘隙缝溜进来。躺下后,我将手机屏幕亮度调至最暗,检查了一遍工作邮箱,将手机搁在枕边。隔壁有动静,是父亲起夜的声音,伴随着几声干硬的咳嗽。一切重归寂静后,我渐沉入梦,却是一场不明所以的梦。

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伴着收音机里传出的歌声,我与一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在跳舞。浅黄色木窗台上刷着绿色油漆,水泥地面因着匠人的马虎,一面略高,一面略低。墙沿处有粉刷时落下的白色斑点,像某种灰白的霉菌。收音机便放在窗边一张矮小的黄色折叠椅上,窗外是酣熟的暮色。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手机的震动声惊醒,划动界面,一条短信弹出。

林衿曼说,夜里发烧了,烧到四十一度五。

此时是凌晨三点半。我推算了一下时差,给秦豫拨去电话。他接起后,感到无措,想了想说,备用钥匙在门前海绵垫下。

我在深夜骑自行车,像在一汪深不见底的水塘中游着。途中收到秦豫发来的信息。他说,她上了年纪,固执得很,如果发脾气,先顺着她,过后她便忘了。过了会儿,他又发来一条信息,嘱咐我说,别与她讲从前的事。她去年查出乳腺癌,前不久做完四期化疗,近来心情郁结,已不能再跳舞。很奇怪,这些事,林衿曼从未对我说起过。

我想起那次在林衿曼家门前等候整个下午的经历,那时我不知道钥匙有可能藏在地垫下,没有翻找,只是静静等待。楼道里的声控灯坏掉,光线幽暗,我站在林衿曼家门前,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夏日午后。时隔多年,我亦对这段回忆生出疑窦。或许我记错了前往她家的日子,抑或我没能及时接到她临时变更约定时间的通知。也有可能,我去到了一个与之隔绝的空间,被困在那里整个下午。

房间里没有人,门边鞋柜处靠着一只带滚轮的红色帆布铁架推车,菜场里常见老人拖一只推车在身后,盛满蔬菜,很像某种幼童时的玩具。进门处的餐桌上摆着一碗清水冬瓜,罩在纱笼中。冬瓜凝结在汤水里,浮着一层乳白色油脂。

在过去,秋冬时节,天色暗得早,她见窗外黑雾凝重,有时会留我吃饭,待父亲下班来接。她总吃清水煮蔬菜,冬瓜、南瓜搁进锅里煮,蘸一点腐乳酱。我在时,她会炖一锅白菜牛肉卷,很少油盐。牛肉卷是机器切片那种,超市冰柜买来的速冻食品。她给我夹菜,说我还要长个子。她很少做两人份的饭,有时不小心将饭菜做多,剩在桌上,便从柜里取出一张昏黄的纱笼将碗盘罩住,留作下一餐。多年来,她的菜谱依旧没变。

通向露台的门开着,白纱帘随风涨落,像一条前路未明的隧道。她家露台一直没封。从前,课间休息时,她会去露台抽烟。我不好随意乱走,便坐在客厅沙发上。沙发把手是木质的,有细细的刻痕。她说,是猫抓的痕迹。刚搬来这里时,养过一只野猫,很顽皮,总爱捉迷藏。暖气片间隙,花盆后面,半开的调味料橱柜内,每次都在不曾想到的地方发现它。有一回,无论怎么唤,它都不出现了。后来才发现,那只猫不知何时从露台上攀下,死去了。她帮我续了些茶水,补充说,可能它原想跃到对面那棵香樟树上去吧。

最后,我推开了卧室那扇门,林衿曼躺在床上,睡姿安然,远看上去,容貌几乎未改。头发盘得像过去那样纹丝不乱,皮肉紧贴骨节,瘦得像一张琴。我探抚她的额头,滑腻冷凉。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纤巧的白色药瓶,标签被有意撕去,近旁搁了一杯水,水沉凝着,已冷下来。我想,她大概服过了退烧药。

我在她床畔坐了会儿,没有惊扰。总觉得躺在床上的人不是她,她已离开了这个房间。

我掏出手机,想給秦豫发条短信,让他放下心来。手指划过收件箱,里面却是空白。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方才发来的那条信息。我开始疑心,夜半收到信息一事是否是错觉。

我没有坐在那里等她醒来。我想,她已经同我告过别了。

离开前,我去了那间贴着镜子的房间。我的面影落入镜中,猝不及防。我钉立在原处,像是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自己。我与把杆的身量差异、肩颈落在镜中的位置,以及平转时的眼神落点,全都变形走样。十五岁眼眸中注视过的一切,都已无从寻找。

我穿过狭长的七层甬道,走出旧小区。天光熹微,远空浮出一抹蟹壳青。满街悬挂着“创建美丽新城市”的巨幅红白标语,所有沿街摊位都被清除痕迹,环卫工人每日三班倒,将街道清扫得异常洁净,似乎不落尘埃,自然也看不到任何一片落叶。

树木的名字被取消,我再也无法通过落叶的形貌识别它的来处,它们高高悬在天上,像是此生不会再坠落。迎面走来一个男孩,他头发蓬乱,没睡醒似的,眼神迷离,吸着指间的烟,像个高中生。附近有间网吧。我猜想他刚刚结束整夜激战,深蓝色运动衣下,胸膛里的心脏正在急速跳跃。男孩背微曲,像是长高太快,肉身并不适应骨节的增速,仍迟滞地停在了原先的高度。仿佛多年前的秦豫迎面走过。我忽然想起,刚才忘记了回复,便掏出手机,给远隔重洋的秦豫发去信息,说林衿曼的烧已经退了。

我继续向前走,过天桥,右转。法桐大道在我面前延伸,无限接近契里柯的画作。无尽的长路,铺满白日与夜色。似乎前方有个看不见的滚铁环的女孩,不知疲倦地跑,直至跑入深暗之中。

离开津城之前,我去景山上看演出,掏了八十块,买了《封禅大典》的剧票。那是一处荒凉的山腰,隐在山的暗面。那天细雨朦胧,山中冷寂,在观者寂寥的会场上,舞曲热闹,六十个粉盖敷面的女子,看不出青稚或颓老,婷婷袅袅,一同在我眼前舞动。我买的位置很好,靠前居中。我睁大眼睛,试图看清每个女人的面颊,最终无果。山间,薄雾徐徐聚拢来,随后散逸四野。她在,或不在那里。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