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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朝阳到夕阳:近代兰州的水烟业述论*

2021-07-07

农业考古 2021年3期
关键词:烟丝兰州烟草

吴 斌

吸烟之风的盛行与烟草种植的扩展和禁烟政策的松动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互为因果。兰州水烟作为近代甘肃六大特产之一,在甘肃出口物品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1],其兴起受到禁烟政策、人口压力、经济利润等多重因素影响,甚至可以说是特殊时代的产物。然追溯其近代衰亡命运之原因则不难发现,作为传统手工业与农业的瑰宝,其生存逻辑既遵循着烟草行业本身的自然法则,也有着西方冲击的影子。关于兰州水烟,学界目光多聚焦于民国时期,如裴庚辛考察了抗战全面爆发之后兰州水烟的区域流通市场,并认为兰州水烟的输出路线发生了较大变化[2];刘婷研究了民国时期兰州水烟的出口数量、输出线路等[3]。但上述研究对兰州水烟业的整体发展概貌却鲜有论及,笔者不揣鄙陋,以时人调查和文史资料的相关记载,拟对兰州水烟业的发展概况及衰落原因做一探索,以探讨西方冲击之下,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是如何影响中国传统农业、手工业,反思中国传统农业、手工业在近代的集体命运。

一、应运而生:吸烟之风的盛行与兰州水烟业的兴起

清人嗜烟,吸烟之风极为盛行。王士祯的《香祖笔记》记载:今世公卿士大夫,下逮舆隶妇女,无不嗜烟草者[4](P447)。《烟草谱》记载:上自公卿大夫,下逮农工商贾,妇人女子,无人不嗜[5]。陆耀的《烟谱》载:士大夫无不嗜烟,乃至妇人、孺子亦手执一管[6](P484)。《兰州风土记》也记载道:“士人无少长皆吸水烟,每逢市集,烟气四布,几不见人。”[7](P182)文人更是将吸烟作为品评士人风趣的标志。如蔡家琬的《烟谱》记载:唐相陆扆云“士不饮酒,已成半士。”予表兄赵香生尝谓予曰:“士不吸烟饮酒者,其人必无风味。”[8](P17)虽有夸大,但吸烟之风盛行,厥为不争的事实。然清代前期,因吸烟之风盛行,导致烟草种植及加工出现了恶性膨胀,部分地区甚至出现了种烟侵占耕地,影响粮食生产的情况,故清廷采取了极为慎重的措施[9],并一度实行了“禁吸”“禁种”等烟草政策。但禁烟政策没有得到很好的坚持。顺治、康熙和雍正时期,禁烟令处于完全废弛状态[10]。

乾隆后期,由于吸烟之风盛行,在一些生存压力较大的地区,烟禁局部取消。在此背景之下,水烟由陕西同州、朝邑人引种到兰州五泉山一带,并加改良,形成了著名的兰州水烟①。关于兰州水烟的种植、吸食过程,清人黄钧宰在其《金壶七墨》中做了详细记载:“乾隆中,兰州别产烟种,范铜为管,贮水而吸之,谓之水烟。”[11](P32-33)“此种烟叶肥大,形如芭蕉,经人工培植与制造,气味香浓,品质极高”[12](P67)。然兰州五泉一区不能资天下之用。时人更是对兰州水烟趋之若鹜。嘉庆年间,有人作诗:“北边锭子积如丘,谁与南人话老秋。错忍小桃②丝缕细,提壶争诩产兰州。京师近行锭子烟……”[13]对此做了生动描述。由于兰州水烟品质极佳,故吸食兰州水烟成了社会时尚与地位的象征③,如陕西关中流行的民谣 《富家婆娘》:瓜子脸,黑头发,樱桃小口糯米牙。想吃啥,就是啥。想穿啥,就是啥。穿的是苏州绫子、广东纱,吃的是兰州水烟、福建茶[14](P143)。

水烟在夏收后种植,不影响正常的粮食生产,但需要良好的灌溉系统。道光年间,由于水车大量使用,兰州黄河两岸及上下诸滩,都能得到灌溉。凭借优越的水利设施,“东自清水驿附近,以至皋兰一带,皆栽培烟草,巧用水利,精于耕作,为农产中第一品。而各物之产额反少,每恃西宁方面输入”[15](P30)。时人认为:居民业此利三倍,耕烟绝胜耕田夫[16](P64),“故宁植烟而不植各谷类”[15](P30)。因种植烟草的利润驱动,烟 草在甘肃各地开始广泛种植起来,根据《甘肃农业地理》记载,甘肃烟叶种植面积,平均每年在2万亩左右。其中以榆中宛川河谷烟田最为集中。就种植面积和产量而言,榆中一县即占全省烟田的43%,烟叶产量占全省的67%[17](P10)。故兰州水烟的原料大多来源于此地。

当水烟的种植面积扩大之后,水烟加工业快速发展起来。“咸丰以前,省城有作坊一百余家”[18](P322),专门从事水烟的加工制造、包装运销。这些“烟坊除雇用男工外,还大量雇用女工及童工,其主要工作为撕烟”[19]。烟丝制作完成后,运销外省的水烟丝则盛之于木箱,内外以黑纸猪血糊之进行防潮处理。制作水烟箱的作坊仅“兰州一地即达七家,全省每年至少制造水烟箱九万个”[20](P243),用于水烟的出口。在铁路、公路未发达之前,其货运出口路线可分为东、西、南、北及海五条线路:

1.由兰州—平凉—西安—龙渠寨—老河口—汉口—苏州—南通而运抵上海者,谓之东线;

2.由兰州—天水—广元—成都—重庆,而达云贵各地者,谓之南线;

3.由兰州—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哈密,而达迪化(今乌鲁木齐)者,谓之西线;

4.由兰州—靖远—宁夏—包头—绥远—大同—张家口,而达京津各地者,谓之北线;

5.由上海再转运至烟台、营口等地者,谓之海线[17](P2)。

作为甘肃新兴产业经济,水烟出口带动了沿途区域经济的发展。如陕西泾阳县是兰州水烟远销的集中地,商人把水烟陆运到泾阳县,然后再分别运往各地。咸同之际,泾阳县的水烟贸易尤为大盛,利润大增,当时就有“五泉烟自泾发者,岁得金三百万”的说法[21]。泾阳水烟贸易的发达还可从泾阳县水烟箱数量之多得到佐证。同治年间回民起义军围攻泾阳县,“不意城内先以水烟箱累砌木城数十丈为备”[22](P259)。虽有夸大之嫌,但其数量之多应是事实。水烟贸易发达,以致清廷将其视为财政税收的重要来源之一,对其征税。咸丰八年(1858)3月,陕甘总督乐斌奏准在甘肃开办厘金。规定:商人设水烟行,须请领牙帖;再按货抽厘,以两箱为一担,抽银2钱;骆驼一抽,抽银1.65钱[23](P73)。

然而,同治回乱期间西北地区兵连祸结,道路不畅,社会经济遭到严重破坏。水烟贸易大受影响。时人记载:“同治元年,陕境军兴,蔓延甘肃,而口外新疆,所在糜烂,以至行商绝迹。……各路未能通畅。兼之游勇土匪,不时出没;虎狼荆棘,随在堪虞。野无夫宿之所,货乏行销之地,商视甘肃已为畏途,何况口外?至于甘肃口外物产,如皮货水烟等项,均属大宗。今其地残破,富者撤资远去,负者无力经营,内鲜聚积之人,外少往来之贩,是由西路运贩出关者更属寥寥。”[24](P600-601)

左宗棠平定西北以后,政局稳定,水烟业发展日趋繁盛。水烟由湖南茶叶商人带到汉口一带,轮船招商局经营海运以后,兰州水烟又经汉口、上海转运大连、营口,以及东北各地,销售日盛。光绪年间,水烟业的发展开始进入鼎盛时期。1880年德国人福克在经过兰州时,对兰州水烟种植和贸易的状况做了描述:“将到兰州,约离一百里许,地势稍低,民间出产亦丰,田圃尽栽烟叶,大者每叶长三尺余,宽二尺余。青条水烟、各种名烟,流通各省,为数甚矩。”[25](P301)以生产为例,“1894年前后,兰州水烟厂达到80多家”[26](P146)。其中“绿色水烟,每年约生产两万多担,销路以江苏为盛;黄色水烟,每年生产约两三千担,销路以广东为盛。每担约重三百斤左右,每百斤三十两白银”[27](P56-57)。到了宣统元年,兰州水烟产量大增,经泾阳出口的水烟数量更是惊人。据估计:“甘肃全年运往泾阳之水烟大约有二万数千担,每担二百四十斤,每担抽银一两四钱,可得厘银三万余两。这样算来,甘肃大约全年就有600万斤水烟要经泾阳发往烟庄。”[28]。

民国初年,兰州水烟十分流行。一些大商店,尤其是绸布庄和医药店,一般都备有水烟袋数杆甚至数十杆。顾客进店,店家伙计随即奉上水烟袋,请顾客吸水烟。有的茶楼、酒馆、店家甚至将水烟袋的烟嘴管制成一米或更长,能伸能缩自由转动,以便将烟嘴送到室内每个角落供顾客吸烟。当时的商家,都以为只有请顾客吸水烟,才能显示本店的气派,才能表示对顾客的尊敬和热情[29](P7)。水烟流行,以致不少人将经营从事水烟贸易视为社会地位提升的标志。一旦有人进入水烟坊,则亲友们群趋道贺称赞说:“你们今后即将光耀门庭,置良田盖大房是不成问题了。”[30](P72)。这一时期,经营兰州水烟的商人在各地开设了很多烟庄。如“陕西烟商在上海、南通、苏州设立的销烟分庄多达18家,其中上海9家、南通5家、苏州4家”[31](P11)。这些烟商还刊登广告进行推销:

现有兰州本厂自制上等黄条烟,除自运福州外,仅留沪若干箱,欲减价销行于常州、苏州一带,以补青条之不逮,而供同胞之尝试。盖黄烟系兰州特产品,与青条同一道地,其味清香浓腴,质颇纯洁,吸食有化痰、消胀、解郁、祛湿、活胃之能力。长江下游一带,地势低洼、湿滞,凡兵士农工商各界常服,自能祛除一切隐患。昔年武侯平蛮时,兵士受瘴毒,死亡相继,以此烟叶数片,浸水饮服,活人颇多。当时名曰‘芸香草’,即黄烟也。至今其地及闽浙均盛行此品。本厂为维持土产制造,求广消息出见,特此登报。倘蒙热心提倡土货诸福商不弃,请驾临法界新永安街太安里敝寓而谈。暂定每百斤价银三十五两,先赠五斤,关仿单。[32]

民国以来,由于吸烟之风日盛,水烟在农村中广为流行。曾经有人记述了兰州水烟在江苏的流行情况:“在苏中沿海农村,兰州水烟有相当的消费群体。无论是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还是平民百姓的寻常农户,无论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还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人,不分男女,都有吸食水烟的嗜好。茶余饭后,农闲在家,亲朋相聚,总是很享受地吸上几口,算不上陶冶情操,也是消除疲劳,放松心情。”[33](P326)在新疆就有这样的描述:“西人嗜水烟,游手者多挈烟箱,执花筒,逢人与吸,不即取值,朔望乃登门敛资。火神庙计费千余金,乃鬻水烟者所醵,则人众可知矣。”[34](P66)

由于吸食群体增加,到了民国十年(1921)前后,兰州水烟产业兴旺,规模极其庞大。计有“烟坊八十余家,开厂营业者一百三四十家”[26](P175)。当时 “各大烟坊光雇佣的捡叶女工和童工就有7千余人”[31](P20)。到了1923年,“兰州水烟销售达到最高峰,该年全行共计销售青烟三万担,棉烟一万担。其中兰州最大的烟厂一林丰、协和成的销售量,由原来每年各二千多担逐年增至各三四千担,甚至达到五千多担,资本额亦由原来的三四十万两增至一百多万两”[35](P187)。对这一时期水烟业的发展情况,档案资料作了明确记载:“在1923-1926年的两三年中是最发达时期,当时兰州水烟厂有80家之多,榆中小作坊亦有90家以上,再把临洮、靖远两地的小厂算上,该时约共有生产水烟的大小工厂250—260家之多。全年约总共能生产青烟、棉烟、麻烟2000多万斤以上,仅皋兰、榆中的工厂每年就能生产1400万斤左右”[36]。以运销数量来看,仅“1926年兰州运销数量,即达四万担左右”[35](P188)。不但产业销售巨大,而且资金雄厚,实为兰州水烟业发展的黄金时期。

二、优胜劣汰:纸烟的兴起与水烟业的衰落

物极必反乃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兰州水烟也不例外。由于经营水烟有利可图,各烟坊、烟农竞相竞争,扩大生产。但这样盲目竞争的结果,导致供过于求,影响了市场上的销售吞吐量。1926年之后,因“国民军与当地军阀争夺地盘,之后全国各地又连年发生战争,交通阻塞,运输困难,加以税收差役繁重,并遭受自然灾害影响,给水烟业带来了严重打击,以致生意萧条,相继倒闭,能继续营业者六七十家,减少了一半”[35](P177)。水烟贸易开始呈现衰微的迹象。以从事水烟转口贸易的包头为例(表1)。

表1 1929-1933年包头水烟转口输出量

从上表可以看出,包头的水烟转口输出量有逐年减少之势。当然这与之后全国政局不稳,烟价下跌有关。20世纪30年代初,中国政局不稳,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商业发展极不稳定。如“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市场的水烟销售陷于停顿状态,有些小烟商赔累破产。许多驻天津等地的庄客,由于烟价跌落无法销出,以至于几个月后烟价已不敷支付积欠旅店食宿和仓库费用。有的弃货逃走,有力者虽依靠分支号门市部的零销,勉强维持,但也赔累颇巨。随着世界经济大危机的到来,外国向我国低价倾销纸烟,致使中国纸烟泛滥,烟价大跌。纸烟充斥市场,遂致原有水烟销路日渐缩小。烟商烟农,几乎破产[37]。受到战争和纸烟的冲击,外地销路大减,仅余37家[38](P197)。

为了维持生计,“各厂互相竞争,一再跌价推销,烟价竟由每百斤六七十元跌至二十余元”[35](P188)。这种恶性竞争加速了整个水烟行业的衰落。至1933年则仅销出17000余担而已[39](P105)。销路既细,烟价亦落,烟商受损甚巨,破产者遂多矣。而同一时期纸烟的销售却极为可观。如1933年兰州地区纸烟的销量达200余万元[40]; 到了1934年,兰州输出水烟共18600余担,也不过约值228万元[41]。关于纸烟的冲击,时人曾这样描述:“以烟叶有名的兰州,水烟已为时代淘汰了。没见到什么地方有人吃水烟,满街上连中国卷烟都稀少,触目都是英美烟公司的‘哈德门’和‘前门’。”[42](P51-52)

不仅如此,英美纸烟的流行带动了本土纸烟业的发展,这些本土纸烟业也与兰州水烟争夺烟草市场。如1934年华陇烟草公司以资金十万元在兰州创设烟厂,制造烟丝,因兰州本地烟丝不良,遂采用河南种籽试种成功。现出有握桥、北塔、西湖等牌纸烟,每日出两万支”[43](P476),仍供不应求。如当时就有人注意到:“人民差不多都染有吸烟卷的风气,不仅外地人吸食纸烟,本地人也开始吸食纸烟。”[44](P511)在市场空间被挤压的情况下,兰州手工烟坊经营开始不景气,烟商门面关门倒闭者逐渐增多。“以前兰州烟商共六十八家,到1935年仅剩三十余家”[39](P105)。1936年初,华陇烟草公司又从上海购买卷烟机、切烟机等设备,运抵兰州,并聘用卷烟技师,规模颇为巨大,产品行销西北。抗战全面爆发不久,曾旅行西北的顾颉刚对纸烟的流行深有体会,并对水烟的生产营业做了如下记载:

临洮生产以黄烟为大宗,以前隆盛时年产有五千担,售四十万元,去成本得赢十余万,今则以卷(纸)烟畅销,营业日绌,去年尚有三千余担,今年落至两千余担。[45](P347)

就全国而论,20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大危机之后,列强向中国倾销纸烟,致使中国烟草行业整体陷入困境。因纸烟流行中国,致使英美品种烟草在河南、山东各地广泛种植,中国烟草行业集体走向了崩溃的边缘,兰州水烟也不例外。无论是受到纸烟冲击抑或是战争的影响,此时的兰州水烟业已是朝不保夕。全面抗战爆发后,兰州水烟在东部的市场开始中断。抗战进入相持阶段以后,兰州青烟无销路,以至烟价每公斤跌至三角多钱[46](P67)。因销路日蹙,各烟 坊均存货累累。据估计,“各烟坊之存货,即使不再生产,尚可维持二年之用”[19](P247)。如实力雄厚的“一林丰等五大户就各存一千多担[35](P189)。大量烟草积压,对烟商、烟农来说是灭顶之灾。青烟以色泽深绿为之,其贮藏期不能超过一年,过长则色泽黯淡,品质低劣,芬香全无。故烟坊蒙受此害,极为严重[19](P247)。再加上敌机轰炸,不能外运之积存烟丝,均藏于防空洞内或偏僻之乡村,以致旷延时日,烟草霉变,不能售出,而且冻结资金无法活动[46](P67)。

为减少损失,部分烟商只能以走私缓解烟草急缺地区的困境。1940年,一林丰烟坊以上海缺货,并因往常货运路线迭受当时战争影响无法运达,乃由新绥汽车运输公司承揽包运到沪。计青烟丝四百箱,运费七十万元。经四川、贵州、广西镇南关(今友谊关),由越南之河内出口转航上海。不幸此时日本由海上南侵正急,终日轰炸广西、越南边境,终在镇南关附近惨遭炸毁,货物本金及运费尽付东流。海上运输失败后,1941年兰州烟商便计划运六百余箱经宁夏、包头、张家口、天津再搭乘英国怡和公司轮船运往上海,不料在航海途中,太平洋战争爆发,怡和轮不敢到上海靠岸,乃转驰香港。而香港已沦陷,遂在南海中自动沉船,以致货与船俱空[31](P27)。不仅如此,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在上海为所欲为。对于由内地运往上海的货物百方留难,并借口内地套换上海资金内流,遂将在沪各家存烟一千六百余箱悉数充公没收[31](P27)。至此,烟商们损失惨重。

由于水烟的种植、加工与销售是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在遭受几番打击之后,故种植亩数较战前开始减少。兹以下表(表2)为例。

从表2可以看出,由于遭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兰州④水烟的种植面积在逐步减少。尽管抗战以来,不排除有甘肃地区人口增加,夏收之后改种杂粮,挤掉水烟种植面积的可能。如当时就有人怀疑“苟将烟田改种粮食,是否可以补偿粮食之不足。而禁种烟草,是否影响烟农经济利益,及有无烟草缺乏之虞”[19](P231)。事实上,市场中并不缺乏兰州水烟。水烟种植减少的主要原因乃是销售不畅。

除此之外,在战争期间,因物价受通货膨胀及供需失调诸种因素影响,遂形成百物价格逐步高涨的趋势,而市价不稳引起的连锁反应尤为严重。如“1945年8、9月间,因抗战胜利到来,物价突趋下跌,即其显例”[31](P28)。因物价下跌,许多水烟商人债台高筑,资金严重不足,不得不举借外债,勉力维持。如1946年,兰州榆中烟坊就向外贷款十三亿元[31](P28)。

此时山西曲沃等地,完全仿照兰州青烟丝制法并加以改良,凭借交通便利及生产成本较低优势,向长江下游各埠大量运销,其对兰州青烟丝市场影响极大。兹以1946年上海一地竞销情况为例,“1945年兰州青烟丝在上海总销数为7705箱,计996075市斤,而山西曲沃水烟在上海总销数即为12600箱,计1449000市斤,其凌驾兰州水烟业形势,灼然可见”[31](P23)。对兰州水烟而言,其最大的销售市场青烟市场已被曲沃水烟所代替。再加上纸烟的冲击,种植、经营兰州水烟对烟农和水烟商人来说已无利可图。“如资力雄厚的五大行家,一林丰、协和诚、福生得等,先后转业”[46](P64)。至此,兰州水烟业彻底衰落。

三、水烟业衰落的原因探析

兰州水烟作为中国烟草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从乾隆年间引进种植,经历了道光、咸丰年间的初步发展,光绪、民国初年的快速时期,再到1920年代的黄金阶段。1926年之后受战争及纸烟介入的影响,兰州水烟业彻底走向衰落。考其衰落之原因,笔者以为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探讨。

第一,手工经营,资金狭小,无法扩大规模。“以泥湾一地为例,泥湾四家烟丝坊,全为自耕,自制,自运,自销之农村副业,其刨制烟丝为麻烟,运销地点为武威、酒泉两地。每刨成四百市斤数量时(因土车只能载四百市斤重量),即由一人将此二驴土车载如许之烟丝,沿甘新公路经永登、古浪,历九站五百四十里而至酒泉。在烟丝制成起运时,其活动金已经用罄”[31](P21)。再比如“皋兰条烟庄客有六七家,棉烟庄客三十余家,省外临洮黄烟房二十余家,均属农人兼营,甚数零散”[47](P160)。像农人这样自耕、自制、自销的原始化经营活动,成本之高,获利多寡一目了然,即使勉强维持,究能维持多久,诚耐人寻味。

20世纪30年代,当机器化大生产的香烟流行之后,兰州水烟“烟丝产制技术既墨守旧法,其运销过程迂滞而又不经济,资金周转迟阻不通,遂成烟业依赖贷款济急之主因”[31](P27)。故面对兰州水烟业的衰落局面,时人认为:烟坊过去对于资金之运用,不知设法与银行发生联系,却甘愿负高利息向钱庄方面借贷。为获得资金,今后烟商应健全同业组织,以便取得银行信用,可获得大量低利贷款[48]。

第二,受烟草行业自身的竞争法则所限。优胜劣败,乃天演之公理,人类嗜好品,尤须以利便与否为前提。“烟草利用有嚼用、嗅用、吸用三种。吸用中又有卷烟、旱烟之别,而妇女吸用,亦不失其美观。大量生产之后,又复减低售价,以致贩夫走卒,群趋利便,而它种烟,无不被其淘汰”[19](P246)。以前,吸烟者须将水烟丝放入烟袋进行吸食,极为不便。而且水烟壶体积甚大,制作精细不堪颠簸,若要携带外出,极不方便,外出的水烟客着实难以应付突然而至的烟瘾。纸烟携带方便,吸食便利,吸烟者随时可以缓解突如其来的烟瘾,久而久之便成为一种习惯。兰州水烟,虽品质优良,但纸烟传入后,一般有烟癖者,多改吸纸烟;吸水烟者,大形减少[19](P232)。纸烟充斥市面,夺取水烟销路,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以致水烟之产销情况,一落千丈[49]。以前兰州水烟在上海是独占市场,自从英美烟草公司在中国开厂制造纸烟之后,一般人感到吸烟以纸烟为时髦而又便利。再加上英美纸烟公司有特殊权利保障,销路极广,价值亦廉,故兰州青棉烟市场多被纸烟业夺取”[50]。据烟行的人说,在很短的时期内便由十万担减到六七万担了[30](P62)。

除此之外,香烟干净卫生。与机器化大生产之下的香烟相比,水烟多为手工制作,极不卫生。水烟烟丝的制作,除烟叶外,尚需添加香料、染料、麻油、姜黄、石膏、槐子、紫花等物,制作工艺极为复杂,其间掺杂的杂质自不待言。如最早来到中国的外国旅行家就注意到,“中国人把烟叶切成丝,放在各种不同的烟斗中吸食。可是,用这种方法吸烟,并不合乎卫生,而且不能充分享受烟草中的美味”[51](P787-788)。用机器制造香烟,可以避免它品的混杂、参差与不调和。故香烟方便、卫生,更易为吸烟者所接受。

第三,外来烟草的冲击。20世纪20年代末,英美烟草公司引进国外烟叶,致使鲁、豫地区烟草种植大为兴起。河南许昌、山东潍县、安徽凤阳等地,遂成为我国生产美烟之三大中心区域[52]。英美烟草公司向当地农民散发美种烟籽,并授以种植及熏烤之法。所产烟叶,由公司收购作为制造纸烟原料之用。之后,南洋、华成等公司相继成立,分别在各地进行试种,外来烟草的种植面积逐渐扩大。在有限的市场需求之下,兰州水烟的种植面积逐渐缩小。以兰州华陇烟草公司为例,其所用的烟叶为美种烟叶,多购自河南许昌[53]。

此外,山西曲沃水烟也给兰州水烟以致命一击。正如时人所言:水烟之衰落,其主要原因固由于纸烟之兴盛,但一般烟农只知墨守陈法,不求烟质之改良,亦一重要因子也[44]。譬如兰州水烟丝制法多为祖传秘方,多不外泄,实行垄断经营。“陕帮以制青烟丝为主,甘帮以制棉麻烟丝为主。陕帮青烟丝多销于长江下游一带,甘帮棉麻烟丝多销于陕西,甘肃及新疆一带,颇少互相侵夺市场情形。再就陕帮县籍而分,则又为大荔及朝邑两县人所垄断”[31](P18)。此种垄断经营缺乏创新竞争,限制了技术的交流与改进。一旦技术外泄,势必造成垄断优势的丧失。抗战时,山西曲沃等地,完全仿照兰州水烟种植、加工技术迎头赶上,在制作工艺上已经领先于兰州水烟。抗战胜利后,曲沃水烟早已异军突起。兰州水烟既无技术上的领先优势,又无地理上的有利位置,其经营已是每况愈下,逐渐落伍,最终为山西曲沃水烟所淘汰。

综上,兰州水烟作为近代甘肃的朝阳产业,它的兴起是以吸烟之风的盛行以及烟禁政策的松动为前提的。在机器化大生产的香烟未流行之前,一直是中国烟草行业的瑰宝。20世纪30年代,当西方机器化大生产的香烟流行于中国之后,社会上吸烟嗜好的急剧逆转,使得兰州水烟措手不及。在遭到纸烟和曲沃水烟的双重打击之后,兰州水烟业彻底衰落。尽管这一衰落过程对兰州乃至甘肃区域社会经济产生了不良影响,但它毕竟加速了这一地区传统社会经济结构的解体。烟草生产由手工作坊向机器化大生产转变本身就是历史的进步。转换视角来看,纸烟流行于中国并逐渐取代水烟的过程,也是中国遭受近代化洗礼与冲击不断加深的反映。从这一点来说,西方冲击—反应模式有其合理性。

注释:

①乾隆年间开设的“德盛丰”烟坊是兰州最早加工水烟的烟坊。

②老秋、小桃均为南方烟的烟名。

③在当时看来,有身份有地位的标准是能穿上苏杭所产的绫罗绸缎,能用上广东所产的香云纱,能吸上兰州水烟,能喝上福建大红袍茶叶。见宗鸣安编著《关中旧歌谣》,陕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73页。

④1941年兰州设市,包括皋兰、榆中、条城、泥湾、东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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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干燥方式下配方烟丝的保润性能
兰州琐记
全国首次青少年烟草调查
烟草镜头与历史真实
百年烟草传奇的云南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