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相向而行(短篇)

2021-06-28夏鲁平

鸭绿江 2021年1期
关键词:兴村老梁农妇

1

王守谦刚转身,脑后就遭受重重的一击,震得头上特意用来遮掩秃顶的那绺长发吧嗒抖落下来,耷拉在脸上。幸好那是一只肉滚滚的拳头,不然后脑勺非开瓢不可。王守谦搂起那绺长发搬回头顶,手捂着嗡嗡作响的头部,愣怔了好半天,搞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打人者是老梁的儿子,此时他正咬牙切齿瞪着血红的眼睛,两只拳头剧烈颤抖,随时可能发动第二次攻击。秀枝看傻眼了,老梁的儿媳妇目瞪口呆,所有人都没想到老梁的儿子会对王守谦下此狠手,发出如此仇恨。

怎么说王守谦也是老梁家的恩人,老梁的儿子恩将仇报有些说不过去了。王守谦觉得窝囊,一个六十岁的人,被一个小屁孩打了脑袋,怎么想都窝囊。此时他还算理智,没有伸手反击,只是愤愤地问:“我说什么了?我就说了那么一句,你至于下此黑手吗?”

老梁的儿子眼睛渗出了泪水,可能心理防线瞬间坍塌,他颤抖着两臂,连接的拳头已无力再次进行攻击。王守谦手捂着秃顶上的那绺长发,拽起秀枝进屋,咣当一下闩上门,把老梁的儿子和儿媳晾在院子里。

此时,阳光正好打在一片绿色葱茏的菜地,微风下摆动的叶片闪着鲜亮的光泽,院墙四周的紫罗兰、郁金香、康乃馨热烈地开放……

半年前王守谦买下这二层小楼时,绝没想到会有这般罗乱。在城市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他早就希望自己在乡下有个小院,种上玉米、豆角、茄子,还有小白菜、菠菜,过上一种安然自在的宁静生活。这样的想法源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那个星期天,秀枝早早喊他起床,吃过饭,穿上户外服、行军胶鞋,开车出门,开始了负氧离子捕捉行程。他没有前往他从小生活的乡村,而是漫无目的地将车开到了乡村田野。那时正是暮春时节,大地开满了蒲公英的黄花,还有很多说不出名字的花朵。打开车窗,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收腹提气,大地的清新立马收入胸腔。

也许受到了乡村空气的滋养,秀枝脑子里那根兴奋的神经跳动异常,她傻里傻气地迷醉着,好像全世界的美好都向她招手。 “据资料统计,现在陆地上空气负氧离子浓度平均每立方厘米为六百五十个,而乡下森林中空气负氧离子浓度平均为每立方厘米五千个,最高可达每立方厘米一万个以上,这就是说,乡村人烟稀少,绿野广阔,森林覆盖率高,更适合人的高质量生活。这里的空气,肯定超过了一万个以上。”她打开车窗痴迷地说。

再往前行驶,一户院落搭建的塑料大棚呈现在眼前,棚里生着火,亮着灯,黄瓜、西红柿耷拉在一条条支架上,绿油油,红火火,快要把人的眼球勾引出来了。秀枝喊:“停車。”王守谦的车就停了下来,秀枝张开双臂扑过去,一猫腰钻进大棚里。王守谦也下车跟着钻了进去。那些黄瓜一尺多长,顶花结刺儿,西红柿比拳头都大。他问秀枝:“咱们这么做好吗?”秀枝说:“有什么不好,别想那么多。”他不再提心吊胆,一边采摘,一边把揪下来的大西红柿放进嘴里,咬上一口,大幅度地咀嚼,嚼得满口生津兴致盎然,末了,拎起两塑料袋采摘下来的黄瓜和西红柿,恋恋不舍地走出大棚。

菜园主人早已站立在大棚门前,笑眯眯等待好久,王守谦上前不好意思地问道:“多少钱?”

主人没有一点责怪,依然笑眯眯地说:“自家的东西,不要钱。我这菜园一点农药化肥都不上,用的全是鸡粪鹿粪,环保着呢,你放心大胆吃吧,吃吧!”

秀枝乐不可支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真想住下来不走了。”

2

没过几天,他们来到城南一个叫兴村的地方,这里的空气真是好,四周的田野沁心润肺的,秀枝说:“买一套房子吧,我们住下来,就会完全拥有这里的空气。”

王守谦紧蹙眉头茫然四顾,他也真想买一套房,这时就见不远处有一幢二层小楼,窗玻璃上贴着一张售房的纸条。兴村离城里七十多公里,旁边有个一望无际的水库,耀眼的水面,波浪在不远处悄声欢唱。王守谦仰望着那纸条上的数字,掏出手机,电话里也飘出了清新空气的味道。

对方回答道:“兴村这一片是粮库家属区,房子可办过户更名,谁买都值。”

王守谦注意到,不远处有个大围墙,墙里立着一墩又一墩稻草编织的圆柱加圆锥体粮垛,壮观而又安静。那里储存多少粮食,占有多大面积,很难让人一下估计出来。放下电话,嗅着四周稻草的香味、苞米秸的香味,还有湖水鱼的腥味,王守谦情绪饱满,他围绕着这二层小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心里衡量着这房子的优势与不足,再次拨打了那个电话。

不到十分钟,村路远处驶来一辆摩托车,车上一老一小,老的六十多岁的模样,小的三十多岁。摩托车在他们跟前儿停下,老的双手拄着小的肩膀,离开车后座,掏出腰间的钥匙问王守谦贵姓,然后称自己姓梁。

老梁打开二层小楼的房门,走进屋。一楼两室一厅,外加卫生间和厨房,一股草灰的气味扑打着鼻孔,让人生出久违的亲切感。走向二楼,三个卧室布满了阳光,敞敞亮亮,一个宽大的露天阳台展现在眼前,平时要是在露天阳台放一张藤桌和几把藤椅,每天坐在那儿喝茶、发呆,观望着宽阔的水库,享受着松散的时光,感受着富含负氧离子的空气,定会有一种别样的情调。

此时,窗外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几只飞禽扑扇着翅膀从眼前一掠而过,他们走下二楼,王守谦的心被撩拨得咚咚作响。

问了这房屋的价格,老梁一口咬定四十万。王守谦无法回应,他看着头顶的天空依然瓦蓝瓦蓝,钻进车里,离开了这二层小楼。他的车沿着乡路行驶,路两边的树木跳跃着一只只喜鹊,正在嘎嘎叫,那声音一点也不好听。一座菜园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园子里有个农妇,头上包裹着遮蔽阳光的头巾,正伴着喜鹊的叫声侍弄着自家菜地。王守谦默默停下车,打开车窗探出头,他有必要向那农妇打听老梁。

那农妇抬起头,直了直腰说:“老梁啊,你买他房子?”她手拄起锄头打开话匣子,“我怎么说他呢?他人不坏,就是有点嘎,他家周围那几户人都嘎。老梁儿子孝顺啊,四周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他儿子孝顺,人还能干,他在外面打了几年工,近些日子想在城里买房子,把老爹接进城里。前年老梁老伴死了,没死在家里,人赶往城里的路上咽了气儿。那女人好哇,临死还惦记着老梁,嘱咐她儿子,一定要对老梁孝顺。也别说,老梁儿子真是孝顺得要命,结了婚就想生儿子,就想往城里搬,老梁儿子说他媳妇生不出儿子,是这房子的问题,只要他们搬进城里,就一定能生出个儿子。为了能让儿子生出儿子,现在老梁同意卖掉那二层小楼了。”

从农妇絮絮叨叨的话语中得知,老梁在兴村人缘不错,兴村不仅空气好,民风也淳朴。有了这样的好感,王守谦干脆走下车,自来熟似的步入农妇家的院子,踏进农妇家的菜园,采摘起蔬菜来了。

秀枝比他手脚麻利,在农妇说话的工夫,已采摘了一塑料袋菠菜、一塑料袋油麦菜,还有一塑料袋小白菜,满载着收获的喜悦走出菜园,掏出二十块钱给农妇。农妇闪开身子说:“这些天园子里的菜整天疯长,我正愁怎么找人拔掉,赶上你们来了,啥钱不钱的。”

争执了半天,手里的纸票也没有送出去,还险些撕扯坏,秀枝将二十块钱揣回兜里说:“以后咱们是邻居,乡里乡亲了,来日方长。”俩人拎着三塑料袋蔬菜摇摇晃晃踏出院门口,那农妇在背后喊:“八月份你们来吧,八月份我家那几棵李子树上的李子熟了,过来随便吃。”

“好的,我们一定过来。”

王守谦心里暖乎乎的,也许就是这不经意的采摘,促使他痛下决心买下老梁的这二层小楼,绝不耽搁。于是他掏出手机给老梁打过去说:“房子我买了,等一会儿我用手机给你转点定金。”

3

拎着三塑料袋蔬菜回到了嘉乐园小区,钻进自家门洞,上楼,兴村的空气好像还在他胸腔里环绕,如口齿留香般经久不息。他有多长时间没感受到那味道了,说不清。相比之下,这楼道里垃圾酸腐的气味,煤气燃烧的气味,狗屎猫尿的气味,总不如乡下的空气好闻。

这楼房一共七层,是20世纪的老楼房,老楼的气味与城里的空气融为一体,他已承受了二十年,也许现在还流动在他的体内,只是他自己感觉不到罢了。

王守谦家住六楼,走到四楼,有点累了,停住脚步,气喘吁吁歇一会儿。

秀枝说:“我总觉得这事有点那个……”

王守谦问:“哪个?”

秀枝说:“我也说不好,就是感觉草率,我们应该进一步了解一下再做决定。”

王守谦说:“这事属你张罗得最欢,现在怎么又犯嘀咕了?”

他知道出尔反尔是秀枝一贯的风格,不想过多地责备。放下手中的塑料袋,手握楼梯扶手,想着真是年龄大了,不能爬这么高的楼梯,得有个适合自己的住处,现在这住处这梦想就在乡下,在兴村那二层小楼里。

这时,楼上有人下楼,王守谦弯腰拎起地上三个塑料袋,往旁边挪了挪,给人家让开通道。抬头的工夫,发现走在跟前儿的两个人是老梁和他的儿子。王守谦乐了,问:“你怎么来这里?”

老梁也觉得不可思议,他问:“你住这楼上?”

“我住这里二十年了。”

老梁说:“我跟我儿子来看房子,七楼。”

王守谦噢噢着反应过来,想着这世界太小了,他跟老梁竟在这狭小的楼道里相遇,也许老天特意把他们往一块撮合,想躲都躲不开。几个月前,王守谦就听说七楼那家老住户在城区三环以外买了一百八十平方米的大房子,比这里大好几倍,物业管理也到位,四周环境优美,假山真水、楼榭亭台、芳草绿地什么都有,门口还有保安二十四小时站岗,这边的老房子已经张罗处理了三四个月了。他还知道,这七楼有太多的毛病,冬天上冻,屋子里立马冻透,暖气再好也留不住热气;夏天阳光一晒,房顶很快晒透,屋里开着空调还跟火炉子一样,搬走也是迟早的事。

“你感觉怎么样?”王守谦故意问一句,他很想把七楼的情况告诉老梁。

“挺好,挺好,我儿子看好了,等你买下那二层小楼,我再添些钱,把这房子买下来。”

这时,七楼的那位老住户刚好锁上房门,脚步不疾不徐走下楼梯,看老梁跟王守谦说得热乎,吃惊不小,问:“你们认识?”

王守谦只是说:“认识认识。”

“这回好了,熟人好办事,你对我可以不放心,对老王该放心吧?”

王守谦心说,这哪儿跟哪儿,怎么把我扯进去了?赶紧含含糊糊应承几句起身上楼。

4

第二天上午,老梁父子就决定买下了七楼。老梁下楼找到王守谦,商量兴村二层小楼转款的事,提出是否请他先交二十万,剩下的再分期分批支付。秀枝虽然心里犯嘀咕,但她也真心想买下那套二层小楼,就在家翻出工行、商行、交行、农行存折,对一个个数字进行梳理、核对,拿纸张记下每个存折上的数字,很快归拢出了三十五万。这天,王守谦在秀枝的嘀咕声中,跑了一趟银行,给老梁打过去二十万。因为还有剩下的二十万房款没有交付,房屋过户更名也就不用着急。

接过老梁手里的门钥匙,双方就算交易。王守謙和秀枝翻箱倒柜找出闲置的被褥,折腾出一堆七零八碎的生活用品,包了整整一床单,准备搬运到兴村那二层小楼里。楼道里常年摞在一起的大大小小的花盆也倒腾出来,装进车里,也准备拉到兴村种植花草。

他们就这样动身前往兴村。

两个小时的行程说到就到,兴村空旷的大地,微风拂动,清清爽爽,丰富的负氧离子的空气在他们四周飘浮,甜丝丝的,里面掺杂着稻草、玉米秸的芳香。打开二层小楼院门,从车里搬出一包裹被褥抱进屋里,再从车里捧出一摞花盆,一个个摆在外面窗台下,装土施肥。从这一天开始,他们就要呼吸着这里清凉的空气,按自己的意愿过上一种田园生活了。一只花盆一不小心掉在地上,吧嗒摔成碎片,花土像罢工一样散落一地。秀枝听见,奔过来,脸色不好地说:“干这点活儿也要个代价,咱们刚进这院子,你就打坏了花盆,吉利吗?”

王守谦踩踏着地上的花土,不想听秀枝没有好声的埋怨,扔下一堆没干完的活儿,进屋洗手。

打开水龙头,居然没水。

疑惑着从屋里出来,推开院门,抻脖朝墙外一个过路人打听,原来兴村时兴定时供水,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现在七点刚过,水已经停止供应。再一问,兴村人大多在自家院子里打一口深井,浇地、做饭、洗衣,全用井水。这两天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空气上,用水的问题还真给忽略了。

秀枝说:“这可麻烦了,咱们对这房子考察得太不仔细。”

这事怪谁呢!梦想一旦跌落到现实中,就会像眼前一样变成了鸡零狗碎,闹心在所难免。

进屋东翻西找,王守谦从一堆乱草中拽出一只塑料桶,这桶一切完好,就用它出门找水。眼下,左邻右舍都不认识,不能贸然打扰人家。王守谦想起上次进入人家菜园采摘三大塑料袋蔬菜的事,决定直奔那个农妇家。不管怎么样,打过一次交道,也算是熟人,而且人家很是热情。他和秀枝就这样沿着记忆的街道一路摸过去,很快到了那农妇家院门口,脚跟还没站稳,那农妇打开房门探头走出来。

秀枝说:“我们买下老梁房子了。”

农妇打开院门,说:“好哇,好哇,买下来好!”

秀枝说:“我们到你这里打点水。”

农妇说:“打吧打吧,欢迎欢迎。”

秀枝看着那一菜园绿油油的蔬菜又眼红了,趁王守谦在院子里打水的工夫,三步两步跳进菜园,掏出不知什么时候揣进兜里的塑料袋,像一只大蝴蝶翻飞在绿色之中,看什么好,采摘什么,脸上还挂着歉意的笑,想着上次怎么给钱都不要,这次也别硬给了,等下次有机会过来,一定带点值钱的东西送给这位农妇。

不一会儿,塑料袋装满了小白菜、油菜,又摘了三根黄瓜、五个大西红柿,走出菜园,看见王守谦早把那只塑料桶早打满了水,便兴致勃勃跟农妇道谢,迈开喜悦的脚步走向院门。

农妇说:“等等。”

王守谦和秀枝同时站住,以为农妇还有什么好事给他们。

农妇说:“既然咱们是邻居了,我就不跟你们客气,你们也知道,什么东西都有成本。”

王守谦和秀枝的脸唰地涨红了,尴尬得不行,他们没想到农妇会说出这番话来。

王守谦说:“你说得对,多少钱?”

农妇说:“看着给吧,一袋菜,一桶水,怎么着也得十块。”

5

不能再去那农妇家了,秀枝在回来的路上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她怎么会这样?上次我们去她那里好好的,这次怎么说变脸就变了呢?太让人伤自尊,以后咱们绝不跟这号人打交道。”

但这只是个开始。

眼下,他们最迫切要做的,是对这院落进行修修补补。好在院外有个水坑方便取水。王守谦反复掂量着是否请人在院子里打一口井,打井的价格一米一百,十米一千,打一百米深的水井手工费一万,想一想,现在用钱的地方太多了,缓一缓再说,就去市场买回一个大缸,卸到院门口,双手转动着缸口,将缸滚进屋里,摆在水龙头下面。每天晚上五点到七点,他可以按照兴村规定的时间接水。

院墙收拾完了,室内也粉刷了,只为了呼吸兴村空气也不是长远之计,赶紧种地,眼看邻居家菜地一片生机,自家这边院子还一片死寂。王守谦拎起一把铁锹和一把镐,走进菜园,拔草,翻地。锹头杵在板结的硬土上,抬脚踩踏两下,晃动两下,整个锹头扎进泥土,撅起,翻转锹把,新土出来了,旧土盖下去,再拍打两下,土质松开,种上豆角,种上黄瓜,还种上白菜、菠菜、油麦菜什么的,再在四周墙根零零散散撒一些紫罗兰、郁金香、康乃馨花籽……现在,新开垦的土地的气息,再加上兴村凉爽的空气,很快,他们心中淤积的小小不愉快化作轻薄的烟缕,随风而逝了。

抽时间逛了一趟兴村集市,买下笼子里待杀的公鸡母鸡,回来后放生一样散养在院子里。有了这些活物,沉寂的院子顿时有了生气,活色生香起来。秀枝给她同学打了个电话,第二天,那同学开车摸到了兴村,从车里牵出一条黄毛狗,算是送给秀枝了。那狗可能在城市楼房里憋得太久,下了车就满院子撒欢,没多大工夫跟王守谦和秀枝混熟了。

高兴持续了一天,到了傍晚,秀枝的脸突然起了变化,她不停地叨咕说:“买下这房子,虽说实现了我们的田园梦,可我总感觉这跟想象的不是一回事呢!有句话,我不知应不应该说?”

“说。”

秀枝说:“半夜里,房子不知哪个地方总嘎巴嘎巴响,响得怪瘆得慌。”

王守谦后脊梁骨一下子抽起一股冷风,他说:“是吗?我怎么没听到?老话讲,房响要搬家。”

秀枝问:“你整天倒在炕上睡得像死猪似的,咋能听到!我想不明白的是,咱们刚搬进来,又要往哪儿搬?”

王守谦说:“哪儿都不能搬。”

院子里的地种完了,不管怎么忙碌与操劳,不管秀枝怎么嘀咕,他每天呼吸上这里的空气,干着自己喜欢做的事,还算心满意足。毒辣辣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照着他汗水蒸腾的肌肤,他仰起黝黑的脸膛,望向辽阔天空上的白云,想着眼下什么时候能来一场豪雨。他们也要靠天吃飯了。

6

晚上,秀枝做了茄子烀土豆。从农妇家拎回来的那塑料袋菜,放在水缸旁边一直没打开过,估计过两天就要烂了,必须扔掉。由物及人,秀枝看着那一袋菜,心里疙疙瘩瘩不舒服,她不在乎花出去的那十块钱,而是那种尴尬始终无法让她释怀。

接下来,老天也没有对他们格外眷顾,自从菜籽播种到地里,天空一滴雨都不下,暴晒的土地咔嚓咔嚓龟裂,每条缝隙能插进一根手指,严重干旱了!

这天晚上五点,王守谦准时打开水龙头,往缸里放满自来水,将水舀进水桶,晃晃悠悠拎到菜园,放下,从里面再舀出一碗碗水,一下下泼向空中,泼出一片片闪亮的扇面,落下,渗入干旱的土地里。老天不下雨,人得勤快。

秀枝问:“我让你半夜听这房响的事,你听到了吗?”

王守谦说:“我天天睡得死死的,没心思听。”

秀枝说:“别怪我叨咕,我有点后悔了,我们住在这里,不是为了让你整天挨累。”

王守谦说:“既来之,则安之,若不是你当初张罗得欢,我也不会下决心买这房子。”

王守谦又去集市买来一捆橡胶软管,一头接到水龙头上,箍扎上铁丝,另一头拉扯到菜园子里,每天傍晚,他手举橡胶软管,对着土地畅快淋漓地喷洒。为把水喷得又高又远,他捏起橡胶软管出口,冲着天空挤成一条水柱,水柱下面雾气蒙蒙,在夕阳的闪耀下,生出一道道细小的彩虹。

这天,院外出现了三个陌生人,自称是兴村领导。

“哎哎,这水是供人吃的,怎么用来浇地?你这么一浇,别人家怎么用水?”

“地干旱得厉害,不浇不行。”

“地旱你打井啊,怎么能占村里的便宜?马上停下,要是不听劝告,我们立马掐断你家供水。”

这次小小的摩擦,让王守谦心里很是不爽,他想着自己怎么会一不小心冒犯了人家呢?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他决定返回城里,在嘉乐园小区住两天。有十多天没回嘉乐园小区了,闲置下来的家里,有一堆衣服没来得及洗,茶几、电视柜、沙发上的灰尘也有大钱厚。两处居住,麻烦会意想不到地随时出现。

屋里长时间没人居住,感觉气味都变了,怎么变?说不好。天似乎黑下来,王守谦按下灯开关,棚顶一个节能灯居然不亮,再一查看,墙上钟表的指针永远停在了十二点,跟闹鬼似的!秀枝抱起沙发上堆积的脏衣服,扔进卫生间的洗衣机,倒入洗衣液,扣好盖子,按下启动开关,还好,洗衣机转动自如。

忽然听到屋里衣柜、吊棚爆出一两声嘎巴嘎巴的炸响,难道这老房子也不适合他们居住了?这些天秀枝莫名地有情绪,是不是预示着有一种不祥的事将要发生?响就响吧,室内干燥得厉害,不响才怪。等他们住一段时间就好了。就在秀枝忙着洗衣服的时候,王守谦准备下楼买节能灯,再给钟表买一节五号电池。换鞋打开房门,听见楼下有人上楼,他莫明其妙地想起了老梁来,想着是不是老梁正在上楼时,就见老梁的儿子和一个女人上来了,那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肯定不是儿子。

老梁的儿子看见王守谦,手挠了一下脑瓜壳打起招呼:“回来了?”

“回来了,你爹呢?”

“他在外面干活。”

在楼下超市买来节能灯和电池,回家安装上,还感觉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不对劲儿呢!秀枝说:“现在这人真有意思,都这么能折腾,我们往乡下跑,他们却急火火地往城里来,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可老梁一家和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吃晚饭的时候,王守谦就听到头顶有声音响起,这时那动静更大了,棚顶一个劲儿颤抖,灰尘都掉了下来。王守谦挺直腰板,屏住呼吸看向棚顶,咣当一声,一只盆狠狠地摔向了地砖,像敲在了他的秃脑壳上,那绺用来遮掩头皮的长发被吓得散乱开来。接着又一声巨响,一摞盘子摔下来。小两口打仗了。王守谦看看已经走动的钟表,时针指向半夜十二点半,几天来培养出来的良好睡眠,在这天晚上被彻底打破了。

7

早晨睁开眼睛,王守谦还以为自己睡在兴村的二层小楼里,他思维混乱着,分辨了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躺在嘉乐园小区老房子里的老床上。这时,挡着窗帘的明亮窗口吊起两根绳子,原来是两根粗绳子把他从浅睡眠中晃悠醒了。他知道有人起早作业。每年嘉乐园小区物业都请人洗刷窗外的玻璃,业主们不必登高探身,冒着危险去搞这种家务劳动。

拉开窗帘,从两根绳索晃悠的程度上看,擦窗人正在下坠。七楼安装了防护栏,无法作业,擦窗人很快从窗子上方露出一双脚,颤悠几下,露出一双腿,接着身子也跟着显露出来。擦窗人坐在一块木板上,木板油漆斑驳,搭在两根绳索中间,他左手握有一个吸盘,吸盘按向玻璃,拽住吸盘上的绳头,控制住摇晃的身体,右手伸进木板上挂的水桶,掏出一只刮板,刮向玻璃。这个擦窗人不是别人,而是老梁!老梁没想到王守谦正专注地看向他,便朝屋里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静谧的晨光投在老梁的身上,投向他带着红晕的脸颊,照出他的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像是皮下脂肪渗出的油渍,金光闪闪。刮板放回水桶,老梁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条毛巾,大幅度挥舞,划拉起已经干净的玻璃。

王守谦打开窗户問:“你这么大年龄,干这活儿,太危险了!”

“习惯了,没事。”

“这是年轻人干的活儿。”

“年轻人可不干这个。”

“一个月挣多少钱?”

“一天三百。”

“一天三百,一个月挣上九千。”

“不多,我得多挣钱。”老梁停滞在窗口说,“我正想跟你说两句话,你说我那儿子把我拐到城里,怎么说都是孝顺,我不埋怨他,我那儿媳妇,咱不能说人家坏话,我们住乡下时,俩人很少有磕碰,可自从搬到这里,他们怎么成天打架?打得我那个闹心,我不想跟他们一块儿住了,太憋屈,咱们商量一下,那二层小楼能不能退给我?”

王守谦想不到老梁会提出这么荒谬的问题,停顿了好半天才说:“这事你提得有点突然,让我想想。”

老梁说:“闹心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闹心,不然我不会出来挣这钱。”

王守谦本想问问老梁,什么时候去房屋交易大厅办理过户更名,剩下的那二十万尾款什么时候支付,听到老梁这一番话,只好打住,他心里还一时半会儿回不过来这股劲儿。老梁左手一扯绳头,人就坠下去,窗前两根绳子晃晃悠悠,紧绷绷的。关上了窗户,王守谦无奈地摇摇头。

8

日子一天天过去,兴村二层小楼和楼前那片菜园所带来的新鲜感也一天天淡下去,唯有这里的空气还算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们的生活很有规律,周一到周五吃住在兴村,周五晚上回嘉乐园小区,每次离开兴村,都要提前给鸡狗备足了食物,再摘两塑料袋蔬菜。车开到嘉乐园小区,秀枝逢人便讲二层小楼,讲那个菜园种下的豆角秧、黄瓜秧如何如何长成半人高,院墙四周种下的紫罗兰、郁金香、康乃馨结出的花骨朵如何好看,好像故意回避心中的不快,为自己鼓劲儿打气。

有些日子没看见老梁。据说他到另外一个小区刷户外玻璃。之前老梁打过来一次电话,问王守谦能不能退还给他那二层小楼。王守谦明确表示,想要退回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返回那二十万房款。老梁听了,底气不足地缩回话语,不再吱声。

这个周日,已在嘉乐园小区住了两宿的王守谦,准备下午三点钟返回兴村。他拿起车钥匙,锁上房门走到楼下,见有好多人仰头朝天上看。王守谦纳闷地抬起头,这一看不要紧,心忽地悬起来。楼上七楼防护栏上悬挂着一个孩子,显然是老梁的孙女。孩子下半身已掉出防护栏,胳膊和头部卡在防护栏里。有人跑到七楼敲门,敲不开。不知谁打了110还是119,孩子还在防护栏上不停扭动,随时有掉下来的危险。

王守谦转身就往楼上跑,他的腿软软的,手不停地颤抖……打开自家房门,打开窗户,一挺身,蹬向室外窗台,身子探出去,一只手紧紧攥住窗框,另一只手摸到了孩子的脚,往上推,推不回去,他高举酸胀的胳膊抓住孩子的腿,咬住牙关,一动不动等待救援。脑门出汗了,一点点往下淌,快要流入眼眶,他低下头,看向地面,一群黑压压的脑袋四处攒动,人越聚越多,他发现脚下踩踏的窗台宽度只勉强放入脚掌,脚后跟还悬空在外面,他腿抖,手也抖,抖得厉害,他不知刚才哪儿来的勇气蹬在了窗台外面。眼前开始天旋地转,害得他手脚有点不受控制了,好在救援人员及时赶到,救下了孩子,搀扶着王守谦回到屋里。

所有的人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孩子由秀枝抱着,也许是受了惊吓,不停地踢踏哭闹,外面人群中响起了七嘴八舌的谩骂声,全是冲着老梁的儿子和儿媳,说是这两口子心真够大,怎么二虎八登地把这么小的孩子放在家里,不出事才怪!没人联系得上老梁的儿子和儿媳,老梁在哪个小区干活儿,也没人知道。王守谦翻找老梁的手机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是老梁的儿子。

老梁的儿媳第一个回来。秀枝把孩子塞给她,拽起王守谦找自家的车,他们必须早点赶回兴村,不然赶不上供水时间了。

9

刚刚,兴村下了一场雨,雨后负氧离子的浓度让人醉满胸怀,不用特意提一下鼻孔,也能感觉到乡野丰富的负氧离子在四周飞扬。王守谦溜号了,他眼看着前边路面有个水坑,来不及刹车或打方向盘,车身咣当一声开了进去,水花四溅。

车熄火了,重新打火,踩油门,车轱辘在水坑里一个劲儿空转,驶不出来。他朝车外看了一眼,这水坑正处在他记忆深刻的那个农妇家门前,怎么不顺心事总出现在这里?那农妇开门出来,她朝这边望了望,又缩回身,不一会儿脚穿一双防水鞋走进院子,从墙根儿柴草垛里拽出两块木板,拖拖拉拉走出院门说:“光踩油门白搭,那坑很深,垫块木板吧。”说着话,农妇蹚进水坑,将木板塞进前车轱辘下面说:“这回试试。”王守谦再次发动起车,没费多大力气,车就驶出水坑,停在不远处干爽的路面上。

他等着农妇走过来讨些费用,等了好半天,想不到那农妇在后面摆手说:“走吧走吧,还等什么?车都出来了,停那儿干啥?等天好时,想着帮我把这水坑填上,谢谢啊!”

来到二层小楼门前,打开院门,院子里全是水,拾来几个砖头瓦块,垫在泥土里,踮起脚尖,强行进入院子。

王守谦和秀枝带着满脚泥站在房门当口,院外响起了摩托声。老梁的儿子跟过来了,他撇腿迈下摩托车,不顾脚下的泥水一步踏进了院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随手扯过屁股后面的媳妇,按倒在地,磕头,磕得满脑门沾满了泥水,他大喊道:“你是我的干爹,亲干爹,感谢干爹大恩大德!”

王守谦明白是怎么回事,老梁的儿子来答谢了。王守謙生气地踢了一脚地上踩过的瓦块,以居功自傲的口吻说:“少来这套,什么干爹,你把你亲爹那边的事整明白了比什么都强。”

“你说我对我爹不好?”老梁儿子愣愣抬起头。

“你心里清楚。”

这话像捅到老梁儿子的肺管子,他涨红着脸,抬手抹了一把脑门上还在滴落的泥水,慢慢站起身,就在王守谦转身的那一刻,猛地上前一步,朝他后脑勺挥出了拳头。王守谦身子晃悠了一下,虽然那是一只肉拳头,他的眼前还是闪起了金星,所有的花草、人影都在颤动,变形了。王守谦极力稳住心神,没有伸手反击,不管怎么恼羞成怒,他也不能跟这小屁孩一般见识。

老梁的儿子攥着颤抖的两拳说:“我对我爹怎么了?”

“你心里清楚。”王守谦手捂着头顶,转身进屋闩上房门。这时,那农妇赶过来了,她站在院门口冲着屋里喊道:“大兄弟,不是我埋怨你,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们兴村人最听不得谁说自己对父母不孝,你这样说,以后他还怎么有脸见人?”

头上那绺用来遮掩秃顶的长发耷拉下来,他不得不搂起长发,搬回头顶,用掌心死死按住。院子里的玉米、豆角、茄子、小白菜,还有开放的紫罗兰、郁金香、康乃馨在他的眼前忽然变得陌生起来,陌生得如同整个兴村。

【责任编辑】  安  勇

作者简介:

夏鲁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专门委员会委员。曾在《作家》《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花城》等发表小说百余万字,有小说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作品多次被选入《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小说《土鳖》获得吉林文学奖,小说集《风在吹》获吉林省委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小说《三颗心》获中国作家出版集团“沙家浜精神”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全国征文二等奖,散文《雪魂》获2018年《人民文学》第六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海内外游记征文二等奖。

猜你喜欢

兴村老梁农妇
江苏东海:开办“富民兴村贷”助力乡村振兴
农妇卖了多少个鸡蛋
乡村振兴的“兴村”之路
——崇明区新村乡的实践与探索
浙江发布首批50名省级兴村(治社)名师名单,引导村社干部
——对着学 照着做 比着干
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
老梁中套
农妇与主妇:非农化过程中的农村妇女
长梦如箴
两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