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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弄晨曲

2021-06-28大树

苏州杂志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巷苏州

大树

苏州很雅致。

苏州有平江图,算是宋代城市导游图了吧。或许就是那张平江图把雅致舒展开来了,滋生出亭台楼阁舫,琴棋书画绣,生旦净末丑。

然而,平江图不是地形图。听苏州老人说:苏州的地形像螃蟹,南北窄,东西长。西高东低,头朝北侧趴着。市中心有一条观前街,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之地。不成想苏州人在这最金贵的地方构筑本应在深山幽谷常见的道观——玄妙观。也不知商贾和香客谁带谁玩出了繁荣昌盛。

按老人说法:玄妙观是苏州这只巨蟹的肚脐。三清殿露台就是蟹肚脐里的法海。想象够丰富的吧。弄得很多苏州人都有点飘飘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余下时光在三清殿露台上冬孵太阳夏避暑,整天围着肚脐闲转。在晨钟暮鼓、青灯香烟里飘出仙风道骨的味道来。

☉备弄

想想也是,秋后去菜场看看苏州特产的大闸蟹。虽然看上去断发文身,青面獠牙,朝天吐泡,横行霸道,没一个安静的。实际上外强中秀。开水一煮全身羞红。把法海秦桧扯到肚子里,一蟹斗的春秋故事啊。讲完法海秦桧的故事,尝一口弹弹的冰肌雪肉能鲜掉眉毛,雌黄雄膏里流出的全是诗情画意。最是收口那一点点甜津津的甘美。假如此时桌上摆着蟹八件和菊花,会让苏州文人品味出《红楼梦》的体香来,能不忆苏州?

玄妙观东边有条弹石小巷叫洙泗巷,近百米。巷名儒雅得可以,靠上孔老夫子哉。洙泗巷走到底只能往右拐,拐弯后又是一条幽幽静静的弹石路小巷。晚上小巷里路灯在这头,星星在那头。黛瓦屋檐若隐若现,斑斑驳驳的文错粉墙。薄雾在小巷中。

巷名有仙气,叫清洲观前。

树一家一九六四年夏天搬到这条小巷里。

树的母亲姓丰,是附近一爿小学的校长,很受街坊家长尊重。放学回家,一路上孩子和孩子们的家长见到丰校长时笑脸相迎,一口一声:丰校长好!

丰校长有姐妹三人,她老三,最小。二姐嫁了两个军官,前夫是国民党的营长,发了点财,就在苏州城内梵门桥弄购地置业。刚解放就病故了,留下一男一女,人亡财散。此时,二姐把前夫孩子过继给不能生育的大姐,随后改嫁一个南下军官。住在上海的大房子里,成为革命伴侣,又生育二女一男。于是,二姨就在家带孩子。说是带孩子,实际有两个保姆在出力干活,蛮滋润。

树的这个南下干部二姨夫倒是个人物。他是山东农村娃,没文化。但翻身闹革命觉悟很高,努力工作,一路提升。解放后转业到上海时已是十三级高干,在一所著名医学院担任一把手。他见过大场面,不至于把抽水马桶当洗脸盆用,但还是会在读文稿时闹些小笑话。

丰校长的大姐带着二姐过继的一儿一女支边到北方内蒙古包头的一个钢厂,天寒地冻地干革命工作去了。因为丰校长在三姐妹中最小,社会地位高,人缘又好。树的外婆就跟随小女儿居住在温山软水的苏州了。于是,树学龄前的生活几乎都是和外婆一起度过的。白天父母上班,姐哥上学,只有树和外婆在家。

有人说:人多好办事,妈妈升级为光荣妈妈,婴儿如雨后春笋挤出来。安居才能乐业嘛,房管局不管乐业,只管安居,把苏州空余的房屋都利用上,不管是大户还是寺庙。树居住的是解放前大户人家的三进三开间大宅第,解放后收为国有。房管所把这所大宅第的所有门厅、厢房甚至过道都利用起来,又是隔断,又是围栏,硬生生塞进来十几户房客。树家就在进门后窄窄长长备弄一墙之隔的东边,是这所坐北朝南大宅第进门第一家。起先树还不知道为何大宅第由一条长长的备弄为进出之道,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进进出出多不方便啊。直到有一天树父母争吵时母亲说:我们家倒霉就倒霉在把大宅第门厅大门给堵上了!

此时树才知道:生活了好多年的家,再熟悉不过的家,在他们搬来之前不是这样子的。这大宅第是三进三开间带小花园。树家在第一进,是丁字形布局,下边短横处是树和父母住的房间。原先是这座大宅第的门厅,只是将大门改砌成墙,墙上留个北窗。朝南的落地门改成一扇单门进出。右边是外婆和大哥、二哥的住房,是原来大宅第门厅边上的西轿厅,西轿厅往南是西厢房,又叫客堂间,是大姐的住房。西厢房的东边是一个十五米见方的小天井。再往南是厨房和餐厅,也是大户的第二进了。餐厅继续往南就出了树家,再过天井就是这家大户的有楼房的第三进了。

丁字形的树家西边就是幽长的备弄。

苏州的大户人家都有备弄,平时进出都走备弄,大门打开一定是有大事发生了。大门不轻易打开还有一个原因:宅第如身体,气守丹田,福禄寿不能外泄。现在树家已把大门堵住了。好了,福乐寿既进不来也出不去了。这十几户人家只能进出备弄。

备弄有三十来米长,一直延续到第三进天井旁。有一米五宽,却有六七米高。推辆自行车进来,遇到里面有人出来,一定要侧身相让才过得去。又窄又高的备弄顶上有小小的天窗,相隔五六米有一个,在白昼能给黑洞洞的备弄洒下些许光亮。如是晴天,阳光透过天窗探头探脑地伸到备弄里,从西墙悠悠荡下来,游过地砖,再慢慢爬上东墙。在陆离的墙上缓慢移动,留下的光影不像日晷,倒像蟒纹。

天黑之后,原本有盏公用的12瓦的白炽灯,垂在中间梁上,电线没固定,风吹过,摇曳如鬼火。后因公摊电费各家意见不同,灯泡坏了之后再没人愿意更换,于是,晚上进出一定要带手电筒。不然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探索前行。很多次晚上,一墙之隔的树听到邻居或外来访客摸着墙壁走在备弄里撞倒自行车,踩到耗子,或两人相遇吓了一跳,一定是忘了带手电筒。

备弄的墙是空心的,不太隔音。自行车倒下的响声和人的叫喊声每次都刺激到树的神经:又有人被吓到了。当然,住在大宅第的人都很自觉,晚上每家每户都会相互提醒:是否将自行车推回家了?即使自家很小,即使放在自家床边,也要把自行车从备弄里推走。不要妨碍别人通行,更不舍得自行车被撞被偷,这成了备弄居民的习惯。

自行车可是家里大件物品啊,省吃俭用许久才能拿出积蓄购买。如要购买上海的凤凰、永久名牌,不仅要花割肉钱,还要有供应批条。有些车主为了省几块钱运费,花一整天时间坐火车到上海购车店,提车把自行车骑回来。要骑上百公里呢,大腿和屁股酸疼好几天。于是乎一辆赤刮辣新的名牌自行车停在备弄里了,引来无数羡慕嫉妒恨。围观的人多了,车主那点辛苦早忘了,笑容被虚荣撑满。车辆上稍有点灰尘油污,车主一定会擦干净。遇到张扬的车主还会更换个转铃、加装个车灯、换个全包链。尤其会在座垫上套一个深红色灯芯绒套,一圈金黄色流苏随车抖动。

然而,备弄里还是会冒出声响来,尤其是夜深人静时。树想:这备弄会不会住着一个幽灵,白天躲起来,晚上变成自行车啦,碎砖片啦,老鼠野猫黄鼠狼啦来作弄人?或者备弄本身就是有生命的,如一条巨蟒,我们都生活在它的内部。每每想到备弄有生命,有灵性的时候,树就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惊讶不已,尽管树已经听大人讲过《山海经》和《白蛇传》了。

如是雨天,雨水从屋檐流下,备弄年久失修,落水管早已破损,雨水渗到墙壁如漫开的地图,漫到地上湿溚溚的。再加六七十人进进出出,泥泞不堪,地面很快就会堆积起厚厚的脚泥,常有人滑一个踉跄,撑着墙壁步履蹒跚。树父亲在自己天井里围了个花坛,种了很多花草,需要脚泥充当肥料。星期天他会叫孩子们去备弄扦脚泥。他说:脚泥很滑的,滑倒摔断骨头就麻烦了。于是,树他们几个带着小凳,用平头小铲子,没有的话就用旧的菜刀使劲将脚泥铲起。脚泥黑黑腻腻,油亮亮的,一条一条和铲子一样宽的脚泥被铲起来后,一点点露出青砖的本色,比赛也自然展开了。不一会每人就有一大盆收获。邻居家的大伯阿姨进进出出,都会赞道:这些小囡热爱劳动的,真是好小孩,树他们就更起劲了。

☉清洲观前

然而,树的起劲,内心还有个隐隐的原因:他想找找这个备弄到底有没有幽灵,是不是巨蟒?扦掉脚泥好像剥去鳞片,露出了一长排青砖,一动不动像冬眠的小青青。雄黄酒不知小青青喝了没有,但备弄口电表处挂满十几根歪歪扭扭的电缆线,一直延伸到备弄深处,树感觉小青青会疼的。

树的父亲惦记着备弄,所有住在这个大宅第的居民都关心这条备弄。它是唯一的进出通道,十几户人家的油盐酱醋米菜煤都要从窄窄的备弄运进来,消化后又要用十几只马桶和十几只垃圾桶从窄窄的备弄运出去。更重要的是水,几年前还可以从后花园打井水用明矾沉淀后饮用。后来井水被污染有味了,只能做生活用水。饮用水全靠自来水。可怜的是整条清洲观前巷里只有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在这条巷的中部,处在山门巷和社坛巷之间。每户都会派人去买水,一分钱四桶。水桶是铅皮做的,叫铅桶,轻薄又不易生锈。如是男壮力,会把两只铅桶放满水,一路拎回去时不仅不洒出水来,高兴时还会把水桶尽可能提到肩高,也算锻炼身体了。家里没有男劳力的上了年纪的阿姨。家里水缸又见底了,阿姨只能鼓起勇气出马,双手拎一只铅桶的水还是颤颤巍巍的,一路上滴滴答答洒出不少。走在后面的男人会帮助拎一把,如果是女人,就会说:好辛苦啊,阿要叫我家男人来帮你?通常颤颤巍巍的拎水阿姨会说:谢谢,这一桶就够我喝一周的了。说完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在备弄里洒下的自来水又会滋润出脚泥,将小青青保护起来。

所以这条窄窄的备弄,白天会很热闹。早上十点之前,收集生活垃圾的木板垃圾车推进小巷,在这小巷里只停三处,用一个碗口大小的铜铃铛铛铛地摇几下,大宅第的每户人家都会派个代表快速出来倒垃圾。赶到垃圾车旁,等前一位刚离开,马上提、搁、倒、磕、撤,后一位又急跟上,一气呵成,迅捷而有节奏。大家一脸严肃,生怕没赶上这个停车点,那就要多走一段路赶到下个停车点了。一阵响动过后,灰尘与酸腐味在木板车周围刚散开,推车师傅就已经将垃圾车推走了。倒完垃圾的人如完成一件大事般一脸轻松,相互招呼,甚至会拎着空垃圾桶站在那里聊上半天。

晚上断黑后,一个老阿婆悄无声息地出来关上备弄的门,一切安静下来。老阿婆这样关门几十年了吧?只有在深夜,备弄才有了属于它自己的安静,才会露出与白天完全不同的厚重的一面。

备弄的这扇大门后面还有两扇衬门,是原木做的,很厚实,衬门后面有粗粗的门闩。门上还开着一个小窗洞,便于晚归的人推开窗洞伸手进来打开门闩。也不知道大人们如何想的,这样的小窗洞坏人也能随便打开的啊。是防君子的吧?好在树住了这些年从未发生偷窃事件。只是树听父亲说过:在他们还没有搬来之前,树现在住的房屋是一家粮店的仓库。堆放的粮食被人偷过。窃贼深夜从小窗洞打开备弄大门,在备弄地上铺上麻袋,墙上挖了个洞,轻手轻脚偷了好几麻袋粮食。到白天,人们发现了,报了案也没查出个结果。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可能是哪个小伙子饿得不行了才壮胆偷粮?以后再没有发生过。窃贼如今是否还经常进出这条备弄呢?

大宅第的人家到了晚上,会将马桶放到备弄口。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有粪车来收粪。如果凌晨四五点钟早醒或被吵醒,就会听到师傅倒马桶的声响。有些老苏州管粪叫桂花,粪车成了盛满桂花的如意车。如意车来时不打铃,悄悄地进巷。那车也是木头做的,但和垃圾车不同的是把车身木板全部用柏油抹过,抹得很厚,黑亮黑亮的,再加个同样黑漆漆的盖子,防止跑冒滴漏。如意车很重,停车的时候车后沿有两个粗壮的木腿支撑。车一到,大家一个接一个,手脚很重,节奏感很强。如意车拉走,余音缭绕,在小巷中回荡。其中一位环卫工人就住在这条小巷里,树听他对家人说:我老了就对你们讲:我当年拉如意车把你们养大,容易吗?我自豪,我光荣。

偶然被吵醒的树,听完后继续睡去。在睡梦中走上舞台,闻到了阵阵桂花飘香。自己拿着小树杈在比划。舞台上有个小提琴手问树:奏哪个曲目啊?树说:《晨曲》吧。

于是,新的一天又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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