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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尘世

2021-06-15指尖

红豆 2021年4期
关键词:祖母

指尖

风借助诸物呈现:晃动的树枝和草丛,飘飞的尘沙,颤抖的河面,密布的乌云,刀剑的厮杀,时间中的寒冷和绝望……它让种子一夜萌芽,又让生命瞬间冻结;它带着不可预知的后果,蛮横地来又狰狞地去;它拍打着我们的门板和窗户,掀翻我们的茶盏,吹走我们的信件;它吹皱我们的年龄,把我们吹到死神跟前。它无时无刻不在我们周围巡游,轻重一不,大小不同,可是没有人能真切地形容出它的样子。风,更多时候是我们听来的,看来的,或者门牙抵住下唇说出来的那个字。

小时候,看过一出《杨八姐游春》。在戏里,第一次听说清风可以用“两”这种重量单位来表述。但随着戏里人物的尴尬和难为,大人们不停地哄笑,才明白所谓的清风三两,跟一两星星、二两月及四两云一样,都是子虚乌有的物件,它们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能看见听见,却无法真实拥有。

一天,早上吃了饭出门,在田园的家门口,遇见村里的媒婆大梅。一到春天,提亲的人就多了。那些待嫁的闺女,从地里收工回来,用香皂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头发梳得溜光,坐在炕沿边上绣鞋垫,上面画着喜鹊登梅、凤穿牡丹、鸳鸯戏水等好看的图案。她们貌似专心地缝绣,其实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外面的声响。外面的风,细细的、低低的,风里有大梅的脚步声,还有她的笑声和招呼声。那声音,也像风,刮起了坐在炕沿边上大闺女心里的茅草,痒痒的、热热的,她恨不能就迎出去。

比起来,夏天里的风是最受人欢迎的。小时候在村里,人们从树荫下、房檐下、墙根下寻找阴凉儿,驱散着高温的炙烤。一到下午,村里的女人们就带着小孩到河里洗衣。女人们坐在水边,将脚浸泡在水里,一边捶洗衣服,边往身上撩水。小孩就在浅浅的水里跑来跑去。此刻,空荡荡的村里,树荫底下,一群老婆婆穿得齐齐整整的,手里拿着把扇子来回摆,口里还说,要是有点风就舒服了。偶尔闷热的午后也会有风,多半人在睡午觉,便听得外面鸡飞狗叫,风拽着门上的竹帘凶狠地摔打。祖母急忙从炕上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去取晾晒的衣物,我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了?她说,风拍雨要来了。话没说完,外面噼里啪啦就响起来了,我爬起来关窗户,隔着玻璃,但见硕大的雨点直直地落到了院子里。

远离村庄许多年,住在城里,夏天基本就没有风,即便要刮风下雨,你也无法察觉风提前来过的信号。建筑越来越多,人住得越来越密集,夏天越来越闷热,风也成为夏天最奢侈的东西。同事们喜欢分享夏天凉爽过夜的经验,有人是将空调开到二十六度,然后盖上被子睡;也有人不主张开空调而是开窗,让夜风通过窗口对流,解决屋内的高温;还有人是睡在地板上来抵御屋内的高温。没有一个透气的院子,没有一株可乘阴凉儿的树,似乎每个人都在寻找安度夏天的经验。红是喜欢开窗睡觉的那个,每天午夜,会起来关上窗户。她跟我一样,在村里长大,知道村里人爱说的那句谚语“窗缝的风,后娘的心”。因为有过后娘,深知其中之道。窗缝和门缝里的风,带着偷袭和隔断的味道,有某种阴冷和邪气。为了能让自己准时将窗户关上,她选择晚睡或者开手机闹铃的方法。但她老公说,闹铃惊醒他了。她那天就关了闹铃,没想到却睡着了。等她醒来,天都亮了,来自窗户里的风在早上四点多是那么凉爽而舒坦,甚至还有一些凉意。她躺在风里,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想起记忆里母亲的抚摸,想起母亲看她的眼神。风在这里充当了回忆的使者,显得那么善解人意和仁慈。红就在这种感觉中,又迷糊了一会儿。她梦到了母亲在做针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抬起头,朝她笑。她也看到了幼小的自己的笑,但她在梦里也知道自己早已经长大变老了,但母亲还是那么年轻,她忍不住就流泪了,哽咽着喊“妈”。呼喊中,她却清醒了。她感觉到自己张着嘴,可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那个“妈”字。她惊恐万分,以为还在梦里,直到她挣扎着要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右边的身体沉得像一块巨石。她中风了。来自外面的风和来自身体内部的风同时撕扯着她,没有哪股风轻言放弃,两股风都想成为凯旋者。在医院里,她第一次听到了“善形数变”这个词。这个风的专用词汇,不同于风起云涌、叱咤风云这样的豪气,却如此形象、如此无情,又令人如此无奈。

风是古人最早观察的自然现象之一,《山海经·大荒北经》有记载:“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早期人们用候风旗这种仪器来预測风的到来。除了候风旗,古人用得较多的是相风鸟,也称伺风鸟,最早出现于西汉。曹丕还写过“长安城西有双圆阙,上有双铜雀,一鸣五谷生,再鸣五谷熟”这样的歌赋。一千年后,欧洲人也发明了类似的候风鸡。据说一直到清代,人们还在使用相风鸟来预测风速、风向。风左右着天气的冷暖,改变着人们的习惯,在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深秋粮食被收回粮仓,人们赶着车马开始筹备过冬的柴薪时,他们就知道风已在北方大地上蠢蠢欲动。它们就藏在干燥的空气里,藏在屋顶的蒿草中间,藏在你的头发里,也藏在你的器官里。这个季节,凉热不均,虽然人们有对风的经验和警惕,但还是常常就顶风了,顶风以后,人的症状首先是头疼。我的祖母有很好的治疗顶风的方法,那就是拔火罐。她没有读过书,也不懂医理,她遵循着哪里疼就治哪里的道理,所以顶风了火罐就拔在额头,左面头疼就拔左面,右面头疼就拔右面。长大才知道,顶风就是感冒。

深秋的风颇为残忍,河流被风渐渐吹瘦,天气被风渐渐吹凉,残留在田地里的豆子和秸秆们,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村里的老人也被风吹倒。风将我家果树上的叶子每天吹下来一些,我的祖母在清扫它们的时候会叹气。她不是在叹息自己的劳累,而是叹息这些叶子的死去。在她咽气的那夜,风刮了一夜,树上最后的几片叶子全部落到院子里,没有人知道祖母和风之间有过怎样的激烈的对弈,但唯一肯定的是,我的祖母输了。天空蔚蓝,白云悠悠,那样的好天气因为没有风的搅扰让人安心,在天空和云朵的注视下,祖母的肉身被埋在干草坡的坟包里。我们给她放进去许多纸做的物品,祈祷在那里她不被风追着变老、变没。是,那个黑暗、湿润而封闭的洞穴,是风所吹不到的地方,这点让人安慰。当我们从干草坡下来的时候,风又开始在后面赶着我们往前跑,根本无法停下了。我们都知道,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被风赶着的一生,它吹着你长大、变老、死去。

我是喜欢冬天的人,以致在冬天会故意穿得少一点,真切地感受那种残忍的不留余地的冷寂,感受风如刀剑般刮铲。最美的同时也是最丑的,最爱的也是伤你最深的,而你所要的跟你将舍弃的确是同一种东西。短暂的白昼,还在提醒你生命的短促和无聊。更多的人就像风里的尘屑,被命运捉弄着飞高、飞低、飞左、飞右。在城市的街道上,迎着风,弯着身子向前走,风大,无法呼吸,我就憋着气,拿年轻的身体与其抗争。我整夜咳嗽,那是来自风的惩罚吧。但即便如此,明天我照样会憋着气跟风对抗。在风中,我无数次地遇见一个不正常的女人,她站在树下给每一条树枝都系上红绳,风试图干扰她,她摇摇晃晃、气喘吁吁,但她并不放弃。明天的大风里,她又出现在下一棵树下。整条街的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系完。有时她边系边说话,像对着一个小孩,被风吹皴的脸上,呈现出红润的笑意。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在上下班途中也会遇到一个不正常的女人。与其他季节不同,在冬天她格外醒目,好像冬天的风从岁月深处吹来的一道风景。她喜欢穿大红的礼服,应该是她或者别人的结婚礼服,虽然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但她依旧有新娘般消瘦的身材,她把自己锁在了二十岁的婚礼之上,任时间的风如何撕裂她、侵袭她都是无用的。风在一个加了病字头的风面前,又变得无力而可笑起来。在风中她疾走的样子并不狼狈,似乎风对她网开一面,她走过的任何一股风,都自动闪开一些空间,容纳着她。她很少跟人交集,只是在走,不停地走,从城东到城西,从城南到城北,像风。更多时候,她仰面朝天,泪如长河,却无声无息,日光让她的泪水熠熠闪光,风替她晾干。当时间的风无能为力治愈她,但愿风能怜惜她。县城小,消息会在风里传来传去。后来我知道了这个女子的一些事。她原本是一名民办教师,育有一双子女,在村里教书。那是一个靠近县城的村庄,村庄外面布满县城的高楼,风在里面流动的空隙很小。人们因为没有土地可种,以出外打工和留守两种方式为主,钱财渐渐变得比人情和亲缘更重要。猜忌、嫉妒和仇恨渐渐替代了村庄原有的良善、坦诚和大度。原先她觉得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便好,可是有一天,关于她的流言却被冬天的风牵着在村庄里流来流去,那流言在风中变换着声音和神态,如鬼魅般令人可怕。一时满村人都知道,她之所以在民办教师的位置如此牢固,是因为村支书是她的后台,且是以她身体换来。风从不会掩藏和隐瞒,它让好的变得更好,而坏的将走向更坏的结局。当她终于从风里捕捉到这个流言时,支书老婆已经站在她面前,劈头盖脸的巴掌和唾骂朝她而來。初时她还在辩解,但对方根本不容她反驳,她无端吃了哑巴亏,只是心不甘,回去跟丈夫诉苦,却未知村庄的风里早已注满流言的毒药,所有的人都中了这种毒,包括她的丈夫。不用她说话,丈夫自是重复了支书老婆的动作和言语,仿佛他们突然合二为一,变成了一个人。不,对她来说,他们是一面墙,一面看不见摸不着的墙,一面让她无法退后也无法走出的墙。她看见冬天的风,通过墙头灌进来的冷风,她瑟瑟不知所措。结果她的教师职位很快就被人替代了,她窝在家里,一双儿女刚刚上学,在外面听了许多难听的话,回来也说妈妈不要脸,连她做好的饭都不吃一口。她突然就成为一个被孤立的人。她写了满满五页的信给丈夫,但他在她面前撕得粉碎,被风狂笑着带走。她绝望了,像风一样地跑到废弃的井边,风一样地跳下去。她当然没有死,她成为风的一部分,带着病字头。原来冬天的风是锐利的刀尖,随便就能刺穿生命的外衣,让你受伤、绝望,毫无生趣。

冬天的风中,没有花香味,没有青草味,甚至没有水流味。风将春天的花、夏天的果、秋天的庄稼收集起来,只待冬天一到,撕开战袍,全部抛付出来,仿佛漫天的星星掉落下来,那些明亮的闪光到了眼前便不见了,天地空旷,只剩下尘土和尘土的气味。值得庆幸的是,因为提前预备了过冬的心境,人们对待冬天,似乎也颇为从容、平静。穿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口罩、防风眼镜,连鞋里都有一层棉花。这样一个被温暖裹藏的人,在冬天的风里,比想象中强大了许多。这时候风试图找出一些破绽,绕着你,从头顶开始,一直到脚心,却无缝可乘。而冬天的火炉,又很好地抵御了窗外的风雪。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某人在我即将下班的时候发来短信。窗外飞雪连天,而来自酒的疏解肌表,让侵袭你的风悻悻然离去。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因为有风雪,人们才体会和珍惜家屋的温暖,懂得用爱情和友情互相取暖,也舍得给予亲人热量,让一种叫爱的物质绵延。尽管在深谷里、在旷野尽头,风一直在呼喊你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责任编辑   刘燕妮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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