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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杉微篇小说二题

2021-06-15高杉

红豆 2021年4期
关键词:灶膛伪军柴火

高杉

烧火

明妮今年八岁,六岁时就会帮着娘烧火。明妮一手拉着风箱把手,一手握着烧火棍子,什么时候需要加火,什么时候需要减火,什么时候需要保温,娘说一遍她就能记在心里。

好天、好柴烧火不算本事,关键是孬天、孬柴才显能耐。赶上阴雨天,油性大的劈柴秸秆树枝子还好,烂树叶、碎草末那些孬柴火就很难着火。烧孬柴火,得先在灶口用引柴把火小心点着,放进灶膛,这时不能拉风箱,只能小心地吹。吹火是个技术活,劲大了吹灭,劲小了火不着,等引火着了,凉的灶膛热了,然后再慢慢把旁边湿的柴火放进去烤干。要赶上铡草喂牲口剩下的细碎割闹、拾柴火扫起的碎草末子,不仅难着火冒黑烟熏死人,还会有砖头瓦块、牛羊猪粪、鸡屎什么的,可脏了,没法下手抓。

开始几回,明妮也不会烧火。她娘两手粘着棒子面子,抹着被烟熏出的泪说,妮儿呀,你这哪是烧火?这是烧窑啊!娘手把手教了她两次,明妮就会烧火了。看到明妮被灶火映红的小脸,闻着锅上粮食被煮熟的香气,娘想,这个妮子吃不了几年闲饭就是家里外头的一把好手。每想到这些,娘总是挺挺在锅灶上弯着的腰,好像也不怎么疼了。娘的腰原来是好腰,拉车子、挑水都很麻利,只是去年赶集卖鸡蛋,叫二鬼子给踢伤了,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不能干重活。

爹和村里的联防队员配合武工队埋伏在村北河套里,专等日伪军带日本兵进村。开始村里有儿童团员说,我们儿童团员都在家里烧火。大人们一考虑觉得不行,饥荒年月家家都要断顿了,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家燒火做饭?这样就会引起日伪军和日本兵的怀疑。最后确定明妮、小枝、银棉三家烧火。前几天,明妮娘和几个婶婶、嫂子去八路军医院给伤员拆被子,大后天才能回来,家里只有明妮一人在执行这一项特殊任务。

爹临走时交代明妮,不要慌,压住柴火,光让它冒烟就行,听到村北边枪声响起来,你就停火。爹刚出门又转身回来对明妮说,多加点水,别烧干锅。看到爹返回来又嘱咐她,她心里不禁有些好笑。爹真是把我当小孩了,烧了这么多回火,哪一回烧干了锅?

望着半锅清水,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放。米缸、面缸里猫舔得一样干净,门后的面袋垂头丧气地耷拉着。

点火,反正不用烧旺,冒烟就行。明妮拿两片干高粱叶点起一把干草,用烧火棍压着一会儿就冒出烟来。自己到门外望望屋顶,烟筒里开始冒出浓烟。天上没风,那烟很直,一会儿就冒得比院子外的大杨树还高。估计据点里的日本兵一会儿准能看到!

狼恶虎恶没饿恶。那一年,不光是老百姓饿,就连盖家洼据点里的日伪军也都饿急眼了。每天吃饭时,他们就派人站在炮楼上四处张望,看到附近哪个村有冒烟做饭的,马上放下吊桥,冲出据点进村抢饭。什么地瓜干子、糠窝窝、高粱饼子、蒸树叶,逮住什么都往嘴里塞,哪里还有过去那么多的穷讲究?

最近,这事都闹了好几回了。军分区决定将计就计,调虎离山,借机端掉几个据点。

枪声响起的时候,明妮就灭了灶膛里的火。枪声渐渐安静下来,来抢饭的十几个敌人在河套里被包了“饺子”,盖家洼据点也燃起冲天大火。

爹兴冲冲地回到家,刚进门就冲明妮说,张排长夸你们几个说,这次漂亮的伏击,你们三个小妮子立了头功!

明妮躺在灶前一堆烂树叶子上,什么都听不到了!

爹流着眼泪喊着她的名字,把女儿轻轻抱到炕上。八岁的女孩,瘦得像根干棒,轻得像一捆麦秆。

爹掰开明妮紧紧攥着的手,手心里有十几颗小棒子粒。那是她在烧火时,在棒子瓤尖尖上抠下来的。那些粒儿,因为受灾没有长饱满,比绿豆粒小不少,比谷子粒儿大点儿!

父亲的悔

几十年后,父亲多次给我讲他在鲁西北反扫荡时的那次死里逃生。

人被逼急了,平常办不了的事,都能完成!父亲说,那么高的院墙,我噌地一下就攀上墙头,翻墙入院。那是全村最高的院墙、最好的院落。

等日伪军进村挨户砸开大门寻找,他已经下了这家编筐、编篓的地窨子。听到上面鸡飞狗跳、人吵吵,他的心咚咚地跳着,已经做好了被捕的最坏准备。

部队头一天被打散了,他的背包和马也丢了,手上只剩下一把没有子弹的盒子枪。他又累又困,加上两天没吃东西,很快昏睡在地窨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洞口秫秸被搬动的声音。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大娘探着身子,对他轻声招呼,孩儿啊,快上来吧,没事了,赶紧走吧!

父亲赶快顺着梯子,爬出地窨子,看到大娘端着个大碗站在那儿。大娘说,家里实在没吃头了,你喝碗粥,快跑吧,说不准那些玩意儿嘛时候会回来!

父亲接过大碗。那是一碗凉玉米粥,粥里还有几块地瓜头子。父亲三下五除二把粥喝下去,用手指把地瓜头子扒拉到嘴里。他倒没忘问,大娘,你家贵姓!等我回来谢你的救命之恩!

大娘说,赶快跑吧,越远越好,回来就要给俺家添事了!

那时候,天已擦黑,一心想赶快逃离的父亲,顾不得了解太多,只记得那位大娘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嘴角上有一个黑色的痦子。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南下的父亲已经是某军分区的司令员,即将调省军区任职。任职前,专门回山东,找到他获救的那个县。县武装部同志帮他找到了叫北高庄的那个村,了解到救他的那位大娘还健在,只是她家的成分是地主。随行人员好言相劝,他取消了携带重礼进门当面谢恩的打算。在父亲的坚持下,采取了变通的办法。趁老大娘去井上打水,父亲装作过路人,躲在墙角后看到了嘴角上长着一个黄豆大的痦子,拐着小脚艰难挑水的恩人。

父亲忍住泪水,几次想举手敬礼,因为旁人在身边,只好作罢!买的那一大堆礼品,让村干部转交。

不提拔又怎样?不进省军区机关又怎样?我不去当面叫声娘、磕个头,至少应该帮救命恩人把那挑子水送到家吧,何况那天我没穿军装啊!我算个什么人啊?

父亲生命最后的日子,不止一次跟我念叨着、自责着,我这辈子,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北高庄的那位救命恩人!

这是他一生最大的悔!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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