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此在”的诗意

2021-06-15赵思运

红豆 2021年4期
关键词:诗意童话

赵思运

作为文学编辑,师力斌是作者的知音,正如他在《我是编辑里的柳树》诗中所说“我是编辑里的柳树/每遇好稿,即如/饮春风,四肢摇荡”。这首先是因为师力斌深谙文字之妙、文学之魂,他的“情感的型”能够有效地与文本所蕴含的审美情感、作者内在的文学观念,形成息息相关的共振与同构。他常常将审阅稿件时激发的灵感诉诸诗,其《读稿笔记》系列,即是明证。我想这是师力斌之所以能够成为优秀诗人的最重要的前提。

师力斌的诗歌不卖弄玄奥的技巧,而是用本色语有效传递本色情。当我们沉陷于泛滥已久的“诗和远方”论调时,师力斌的诗歌写作恰恰具有强烈的修正意义。“远方写作”越来越显示出不成熟的“童话倾向”和凌空蹈虚的“玄学倾向”,甚至演化为“伪诗”状态。师力斌的新作《读心术》组诗,让诗歌回到身边,回到日常,回到基于肉身生存的精神体验。他努力杜绝浮泛的伪抒情,打破“远方写作”模式,从而专注于“此在”的诗意表达。

对于师力斌来说,诗成为他的日常存在方式,成为他的生命的呼吸,他“越来越离不开诗”,“忙起来,它会控制节奏/用无功利的意境缓冲/它稀释了对峙的盐,点燃火/融化了彻骨的寒冰/然而,它不疾不徐、风度翩翩/它帮我深呼吸,仿佛/喉咙处的小森林,绿色,空旷/轻拂一副喘气的胸腔/让那些无尽的事情、钱、前程/或是出卖你的机遇,统统软化”(《越来越离不开诗》)。

他特别敏感于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在《儿童眼光》里,他在买菜回来时,路遇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敏锐地捕捉到孩子的回眸目光,用了九个比喻,多角度多层次地揭示了孩童目光里的诗意:“像闪动的溪水/在荷叶上滚动”“像鸽子扬脖”“像小猫夜视屏幕”“像彩虹回眸晴空”“像小狮子好奇草原的广阔”“像一条银鱼盯住清澈的大海”“像新出厂小轿车的漆光”“像城市焕然的铝合金门窗”“甚至像一枚新鲜的鹅卵石/刚刚撒欢到沙洲之上”。这些比喻精彩纷呈,简直是“美”得不讲道理!开头一句“买菜回来”和结尾一句“可就是不像成人”,形成了封闭式的成人环境,与其中包蕴的童年诗意,形成了强大的张力,使得儿童目光成为一种永不干枯的鲜活的生命标本,映亮我们成年人的灰色生活。

这组《读心术》大部分创作于疫情之下的二〇二〇年,因此,它所呈现的生命意义和诗学价值就更加显豁。“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划一小块光明的福地/坐在毯子上,闭眼,深呼吸/没有口罩的鼻子才是合格的春天/逃过死亡的幸福饱含更多的雨水”(《晨起》)。这种普通的生活情境,如今读来,却感到多么的不易!

师力斌特别注重诗的“此在”状态。这种“此在”,既非纯然客观的呈现,也不是抽象的哲学教义,而是“being”,具有盎然的生命意味。他的诗歌“现象学”,仍然具有“属人”的性质,尤其是置于新冠疫情语境下,一切的“存在”都染上了独特的生命色彩。正是由于深深感受到了生命的“被囚”状态,“雨后,趴在窗口/向外张望/绿树和白云自由伸展/映照自己的囚禁感//于是,燕子快递出去/永定河任意邮寄/疫情缓解的时候/口罩从山坡上滚落,纷纷有声”(《第三次放松》),才更加珍视生命的自由。师力斌的诗亦有对于现实的超越精神,“一颗种子永远在生长。道路永无尽头/走出小区就到达大海/推开窗户就是草原/而当被困在办公桌的前边/心里却耸立着群山,流淌着/一条条奔騰的大河”(《读稿笔记之十》)。师力斌的超越意识并非凌空蹈虚的“彼岸”,而是立足于“此岸”,他的襟怀永远拥抱着现实自然和现实生活。他实现的是自然的人化和人化的自然,而非形而上的无根的超越。

师力斌的“此在”诗学,注重的是“平衡”之美。在《九十二》中,他铺陈了“小区的花园是平衡的”“北京是平衡的”“书法史是平衡的”“季节是平衡的”“后悔是平衡的”“灵魂终究是平衡的”等六种平衡之美。可以说,生活的平衡之美是其诗歌的平衡之美的出发点。面对存在的悲剧,他不气馁,而是以积极态度处之。他拒绝把复杂的现象进行简单化处理。《永恒的地摊》写了现代先锋艺术“错位生长”带来的荒谬感。诗人邢昊同时亦是一个先锋艺术家,他秉持“三个坚决”原则,“坚决讨厌厚德载物型”“坚决拒绝上善若水类”“坚持不画齐白石式山水鱼虫”,但是他的地摊艺术最后沦为“孤家寡人”。邢昊手持的广告牌“诗人画家卖牛画/艺术只卖白菜价”,真实地传达出现代艺术的尴尬处境。师力斌在揭示现代先锋文化尴尬处境的时候,并未“恨世嫉俗”地展开控诉与批判,而是达观地刻绘出多元文化并存的悖论,他醒悟出“自行车是最自然的车/地摊是最自然的摊/树是绿色的地摊/花是缤纷的地摊/河是水的地摊/山,是泥土和石头永恒的地摊”,显示出诗人对于多元文化悖论现象的理性态度,也令我们深思先锋与传统、异化与自然之间的辩证关系。

这种“平衡之美”的追求,并非价值失据,而是意味着富有反思精神的批判性思维的成熟。他不回避打破平衡的悲剧甚至灾难,“一匹马曾是征途上的朋友,杀了它/一座饱含泉水的山林,遭到砍伐/往大海撒网,捕捞精灵,然后祭拜”(《读稿笔记之一》)。时代迅速发展,同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对此师力斌有着清醒认识。他戳穿了童话的虚伪,“大部分左邻右舍冒过的炊烟,改为油烟/大部分和平油盐酱醋,钩心斗角”“大部分河流饱含污渍/大部分山林放养江湖/仔细阅读返回的大海/弄潮的鲸鱼换成纠缠的浮萍”(《读稿笔记之二》)。他杜绝滥情和矫情。他的诗作整体特质是反童话的非诗意化色彩,如《京城两个理发师》里的客观呈现,“一个在物美超市地下/年轻,白晳,十块一位/我理时,他拒绝了一位没有洗头的女子:‘你乱糟糟的,我怎么理,/回去洗了再来。/我说我的头发掉得厉害/他说岁月可以偷走一切/他还说,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是因为,古代五十就算长寿/我说,我还是戴着口罩吧/他说,你随意,我春节期间就在此”。这种非诗化的处理,恰恰是“此在”诗学现象学的基本原则。诗意和诗思不是本质化的预设,而是在具体的人、事、物、境的呈现与变化、延异过程中生成的。在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中,“此在”(Dasein)由两部分组成:da(此时此地)和sein(存在、是)。意义和意味是“现在进行时”,而不是“久远的童话与远方的诗意”。而对于一切“久远的童话与远方的诗意”的表达,都应该是立足于“此时此地”的“存在”。

师力斌这组《读心术》还显示了诗艺的多方面独特性。如《见到王蒙先生》《读南方人物周刊〈九十李泽厚最后的访谈〉》《读莫言小说集〈晚熟的人〉》等作品中,速写人物肖像,简笔勾勒,富有极简主义风格;《也就——听楼宇烈先生讲中国传统文化》《下班即景》等作品中,意识流镜头的闪回剪辑,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诗思开阔,立意高远;意象的非常规组接艺术也值得反复体味,如“你已经豢养了三头熊猫/不事功夫,专事在翠竹上消磨时光/就像泉水磨蹭岩石”“而这正是王羲之的写法,把八达岭/摆在窗前,用永定河的水/冲洗街头车辆,结果写出来/恰好是凉爽的夏天”(《放松一下》)。这些微观的写作技巧,都值得我们深思精读。

责任编辑   丘晓兰

特邀编辑   张  凯

猜你喜欢

诗意童话
大地上的诗意栖居
虫子的诗意奇旅
永恒
冬日浪漫
童话镇
午夜童话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