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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根源处写作

2021-06-01弗莱迪·纳涅兹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首诗诗人人类

【委内瑞拉】弗莱迪·纳涅兹

吉狄马加在第16届委内瑞拉国际书展上推出的作品《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令委内瑞拉的读者为之惊叹。它已经宣告了一种声音能够诗意地思考——典型的东方传统——与西方现代诗中呈现的、更令人陶醉的精微表达在模糊边缘之间徐徐展开。毋庸赘言,诗人吉狄马加来自超乎扁平的东方——西方二分法之上的另一种特质。他诗中的少数民族根源持续不断地产生出种种邂逅,这些不期而遇超越了西方通常所设想的文化身份:自我专注、孤立和闭塞。吉狄马加从他彝族祖先的遗存中坚信,自己应当明确指出多样性的存在。诗篇从他引以为豪的祖国在统一中内含的多样性开始:“我的祖国 在神话中成长/那青铜的树叶/发出过千百次动人的声响/我的祖国 从来/就不属于一个民族/因为她有五十六个儿女/而我的民族 那五十六分之一/却永远属于我的祖国”。

在读吉狄马加作品的时候,我深受鼓舞地说,每一段旅程都是一个人消散于无限中的预兆。只有了解了我们所有人,才能了解关闭和开启了千万部人类史诗的零点。在《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的文本里,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这段旅程只会通往那宽宥了人类症候的起源。一个人怎样才能向着宽宥旅行呢?如果我们同意回忆是那条道路,就没有理由怀疑诗歌是踏上旅途唯一可能的方式。

《迟到的挽歌》与《裂开的星球》发表在疫情肆虐全球的时候,展现了吉狄马加的复调声音。为分辨它们,我只能仓促地将《迟到的挽歌》归类为家园型的诗,其中的对话是向内的。至于《裂开的星球》,它明晰的外向性使之成为一首城邦型的诗,我是说:关于所有人的地方的诗。然而,那不是一个既存的城邦,可以在真实或想象的制图中找到:它是一篇在生命受到威胁的地方建立集体身份的迫切性所作的宣言。如果是这样,我们的面前就再次出现两条殊途同归的远征:终点都通向人类之根。

吉狄马加通过《迟到的挽歌》让我们参与到一首当代的史诗里。父亲在这里确证的是家族谱系的现在时:口述的时代,同梦想的时代和诠释的时代相同,都是一瞬。我们也知道这种叙事隐藏着什么:生活的历险是每一位父亲留给儿子的遗产。这种循环的瞬间是这首诗里的典型主题,其中的含义正是重叠、反复和回归。新的东西总有过往:“你的身体已经朝左曲腿而睡/与你的祖先一样,古老的死亡吹响了返程/那是万物的牛角号,仍然是重复过的/成千上万次,只是这一次更像是晨曲。”这首诗是这样开始的:湿润而壮丽,充满生气勃勃、直刺耳膜的形象。这首长诗就像梦幻的耳语,建立了私密的氛围,升起尘世家园的高墙,并且一点点地,用黑暗去填充它,这黑暗令它更加贴近。我们说过,这首诗是关于家园的诗,就是说,关于父亲,关于休眠在这首诗清晰而坚定地献出的证词中的祖先们:“那是你匆促踏着神界和人界的脚步”。

吉狄马加《迟到的挽歌》代表了一种方向的转变,甚至是精神上的拨乱反正。我愿意将这首诗当做一种现代人的隐喻来读,一个惯于离家出走而奔向未来的现代人,对于不再拥有任何传统或起源已经习以为常。他似乎在坚定地说,我们都曾有过辉煌的成就,而他对风俗及他祖先神秘的密码的致敬也是一封请柬,邀请现代性栖居下来,从自身古老的存在中重新发现自己。诗歌,在任何语言里,都只在说一件事:人类远比自己所记得的更古老,用吉狄马加的话来说,“光是唯一的使者”。这首有力的挽歌将多情的怀旧诗同叙事的推动力相结合,挖掘出一个时代和经口口相传得以保留的祖先的风貌。千年与沸腾的回忆似乎提升了吉狄马加的词语,这些词语有时似乎会停步,有时则会得到激发,这取决于他用自己的笔触描绘的面孔。祖先意气风发的到访不过是吹动物体的轻风。无需更多了。在家园的寂静中,在回忆的暂停里,神圣是简朴的,简朴是巨大的,而唯一有价值的美德是懂得如何聆听这简朴。似乎这也是这首诗要求我们完成的仪轨:倾听运动的根系闪光的所在,那种植物性的永久。“虽然你穿着出行的盛装,但当你开始迅跑/那双赤脚仍然充满了野性强大的力量。”这首诗里的场景发生在一处仍有魔力的村庄,它的脚并没有离开土地。在吉狄马加的诗学中,语言作为一种宇宙演化学,不时让人们想起沃尔特·惠特曼的泛神论和聂鲁达《漫歌》中英雄主义的、有泥土气息的形象。吉狄马加点亮了他部落的火光,将我们聚集在他身边来审视我们自己的火焰。吉狄马加的故乡是第一个人的故乡。这个片断用任何语言都可以读懂,你可以找到相似的神话,因为古人似乎都听见过相同的诗的耳语:“那是你与语言邂逅拥抱火的传统的第一次/从德古那里学到了格言和观察日月的知识/当马布霍克的獐子传递着缠绵的求偶之声/这古老的声音远远超过人类所熟知的历史”。

像彝族这样的原住民——这里我想到了居住在委内瑞拉格兰萨瓦纳的佩蒙人——所保留的,是梦想与现实间隐含的完整性。他们的名字和他们与词语的关系对我而言都是同源的。在词语中有一段自我缀合的命运,一个相应地运转着的宇宙:“ 哦,英雄!我把你的名字隐匿于光中/你的一生将在垂直的晦暗里重现消失”,这是一个重生的自我认知的谱系。这首挽歌既是为了生者,也是为了休憩在人类之根的逝者。

诗人的家位于这个世界上,世界有多大,他的住所就有多大,而他的社会角色是让世界永远宽广无垠。天空与大地之间的事务召唤着吉狄马加,让他超脱家庭的私密、个人的历史,甚至超脱他本民族的范畴而趋向一种纯粹的人类身份。在《裂开的星球》里,吉狄马加超越了国界和文化成见,告知人类一桩紧急的要务:生存受到威胁。

让我们再次明确一下:如果《迟到的挽歌》是从本原角度写下的史诗,那么《裂开的星球》便是在垂死的世界文明的晨曦中升起的一篇宣言。它是对于处在多样性当中的人类的紧急呼叫,呼吁建立新的共同体。如果这首诗出现在一种语言里,那么它不会与世隔绝,而会让这种语言同其它语言更接近,最终的结果,是同它自身的使用者更近。吉狄马加质疑的城邦,是加拿大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提出的这个“地球村”:技术上紧密相连、同时又在某种飘渺的普世性幻象中脱节并截肢的世界。《裂开的星球》的生态学特点,始于它用所有的表达来谴责腐蚀生命的自负所毒化的人性。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大流行不言自明地标出了这首诗的韵律,这首诗是面对芸芸众生的灵魂的一次演说。无形的病毒,按西方人类中心说的傲慢标尺来讲是细微而原始的,它把万兽的君主、火焰与数字的驯兽师、自私的个人故事讲述者将了一军。吉狄马加不需要直白地言说,他通过比喻的表达只为那些仍然还有耳朵、还能够变换自己心跳的人。诗人的信念在他们身上,是为了他们,他写下了这首博學而简约的诗歌。《裂开的星球》,从它明显有《启示录》的风格,它追求的是激怒沉睡的灵魂,刺痛懒散的生命,通过它的美丽唤起那些战斗的、愿意充分生活的人们。它不是一首悲观的诗;唯一的悲观场景是人类的沉默,这种沉默被诗意文笔赋予表现力、震撼人心的力量所打败:“天空的沉默回答了一切”。

吉狄马加是一个在家园中寻找父亲的儿子,但在城邦里他又是一位父亲,提醒我们,为了诞生我们需要比睁眼看见生活做得更多:诞生是用凝望、用词语、用行动去创造生活,同我们之前的人们一起,为了那些尚未出生的人们。诸如种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种族灭绝、种族文化灭绝、生态灭绝、不公不义等问题,一言以蔽之,要正视而不要逃避。诗人必须摆脱仍有力量的逻辑所统治的语法,摆脱将注意力从矛盾上转移、为野蛮行径涂脂抹粉的矫揉造作的艺术虚辞。这就是他要像戈雅一样呼喊并描绘的原因:“这是一场古老漫长的战争,说它漫长/那是因为你的对手已经埋伏了千万年/在灾难的历史上你们曾经无数次地相遇/戈雅就用画笔记录过比死亡本身更/触目惊心的、由死亡所透漫出来的气息”。

正如我们在这一段里所看到的那样,我相信这是一种自觉的意志,作家、革命者和艺术家们的名字涌现出来构成了他的理想群体:当代的勇士们,被城邦放逐的诗人们,被学院排斥的思想者们,冲破文化的教规、敢于说出丑实为美而美实为丑的艺术家们。吉狄马加关于世界艺术史的知识——这里我想起了他收录在《雪域雄鹰》里的、写给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加的优美诗句——展现出一种优秀的敏锐。他个人的万神殿由所有最崇高的灵魂组成,它们曾路过这个世界并提醒人类,人虚幻而脆弱,仿佛生态系统里最渺小的昆虫。

这首诗的高潮让我想起1822年,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赢得博亚卡大捷并解放了厄瓜多尔之后,在《我在钦博腊索山前的狂想》中所写下的那种明显的笔调,一种呐喊,同吉狄马加在广袤宇宙的伟大面前呼吁人类谦逊的呐喊相似。无怪乎美洲的安第斯诗人,例如塞萨尔·巴列霍,会同吉狄马加邂逅,同他一起寻求没有委琐偏狭和自怜自哀的生活:“我精神上真正的兄弟,世界的塞萨尔·巴列霍,你不是为一个人写诗,而是为一个种族在歌唱。让一只公鸡在你语言的嗉子里吹响脊柱横笛,让每一个时代的穷人都能在入睡前吃饱,而不是在梦境中才能看见白色的牛奶和刚刚出炉的面包。哦,同志!你羊驼一般质朴的温暖来自灵魂,这里没有诀窍,你的词根是206块发白的骨头。”

葛兰西、马克思、本杰明、聂鲁达、帕索尼里,作为将现代人从致幻剂导致的昏睡中惊醒这一漫长任务里的朋友和同事,同样加入了他全人类意义上的统一战线。吉狄马加没有放低他的调子,他好像在每一节诗里都喊着“失眠!”。一篇诗体的宣言,一段反对愚昧的演讲,一首关于伤害良知的行为以及适用于今天移动着这个星球的缰绳的死亡政治的道德的诗。如果再也无人倾听,如果我们都非常满足于那些主宰我们死亡方式的人,那么城邦的诗人、大地的诗人,就会寻求天堂中的、彝族创世女神的耳朵:“哦,女神普嫫列依!请把你缝制头盖的/针借给我/还有你手中那团白色的羊毛线,因为我要缝合/我们已经裂开的星球”。

任何这样讲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的家园、他的孤独、他的避难所,用家园、孤独和公共避难所——也就是这个已经一无所有的世界——来折磨他自己。吉狄马加又一次在迷失的人群面前自我剖析。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种回声,一颗证明着他对于人类不可思议的爱的灵魂:“据说诗人有预言的秉性/但我不会去预言,因为浩瀚的大海没有给天空/留下痕迹”。

诗人以一种合乎道德的在场方式存在于世界,但这是孤寂的、个体的在场吗?吉狄马加的道德准则在于人我合一,他者的问题又一次在他的诗里从似非而是的隽语中、而不是从自相矛盾中得到了解决,让我们来读一下这动人的结尾:

是的!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会执着而坚定地相信——

太阳还会在明天升起,黎明的曙光依然如同

爱人的眼睛

真正的诗人能以极度的痛苦和快乐感受到所有事物中蕴含的诗意。我们的故事,关于读者和诗人的故事,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对于吉狄马加而言,对立的地方(家园与城邦、祖国与人类)只能理解为一种表现物,一种古老的舞蹈——像雪与火那样——其神秘的意志是让你的故乡更加宽广、更加未知。冰与火的相遇带来了让世界宜居的河流。这难道不是诗人普遍的工作吗?他的工作是将相反的东西带到一起来。任何人在母语里写下或发明出河流,都会让散落的人类乡村变得畅通。他写下一首关于整體的诗,将他的历程、他的身份和民族都纳入思考。正如华莱士·史蒂文斯所说:每一位诗人必须好好做一名村民。让我们赞美吉狄马加的词语和他的存在吧。

(胡伟 译)

附:吉狄马加的诗

迟到的挽歌(节选)

当摇篮的幻影从天空坠落

一片鹰的羽毛覆盖了时间,此刻你的思想

渐渐地变白,以从未体验过的抽空蜉蝣于

群山和河流之上。

你的身体已经朝左曲腿而睡

与你的祖先一样,古老的死亡吹响了返程

那是万物的牛角号,仍然是重复过的

成千上万次,只是这一次更像是晨曲。

光是唯一的使者,那些道路再不通往

异地,只引导你的山羊爬上那些悲戚的陡坡

那些守卫恒久的刺猬,没有喊你的名字

但另一半丢失的自由却被惊恐洗劫

这是最后的接受,诸神与人将完成最后的仪式。

不要走错了地方,不是所有的路都可以走

必须要提醒你,那是因为打开的偶像不会被星星照亮,

只有属于你的路,才能看见天空上时隐时现的

马鞍留下的印记。听不见的词语命令虚假的影子

在黄昏前吓唬宣示九个古彝文字母的睡眠。

那是你的铠甲,除了你还有谁

敢来认领,荣誉和呐喊曾让猛兽陷落

所有耳朵都知道你回来了,不是黎明的风

送来的消息,那是祖屋里挂在墙上的铠甲

发出了异常的响动

唯有死亡的秘密会持续。

那是你白银的冠冕,

镌刻在太阳瀑布的核心,

翅翼聆听定居的山峦

星座的沙漏被羊骨的炉膛遣返,

让你的陪伴者将烧红的卵石奉为神明

这是赤裸的疆域

所有的眼睛都看见了

那只鹰在苍穹的消失,不是名狗

克玛阿果[1]咬住了不祥的兽骨,而是

占卜者的鹰爪杯在山脊上落入谷底。

是你挣脱了肉体的锁链

还是以勇士的名义报出了自己的族谱?

死亡的通知常常要比胜利的

捷报传得更快,也要更远。

这片彝语称为吉勒布特[2]的土地

群山就是你唯一的摇篮和基座

当山里的布谷反复突厥地鸣叫

那裂口的时辰并非只发生在春天

当黑色变成岩石,公鸡在正午打鸣

日都列萨[3]的天空落下了可怕的红雪

那是死神已经把独有的旗帜举过了头顶

据说哪怕世代的冤家在今天也不能发兵。

注释:

[1]克玛阿果:彝族历史传说中一只名狗的名字。

[2]吉勒布特:凉山彝族聚居区一地名,彝语意为刺猬出没的土地。

[3]日都列萨:凉山彝族聚居区一地名,传说是彝族火把节的发源地。

弗莱迪·纳涅兹(Freddy Nánez),委内瑞拉诗人、散文家。现任委内瑞拉国家新闻传播旅游部长、国家电视台台长。出版有《所有的瞬间》《低调》《所有事物的名称》《阴暗地下》《干旱明信片》《转》等诗文集。曾获委内瑞拉国家图书奖、国家艺术与文学奖、胡安·贝洛斯国际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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