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濒死时望着我的那双眼

2021-06-01李越

星星·诗歌理论 2021年4期
关键词:原罪无端情态

严重的时刻

[奥地利]里尔克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哭。

无端端在世界上哭,

在哭着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笑,

无端端在世界上笑,

在笑著我。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走。

无端端在世界上走,

向我走来。

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

无端端在世界上死,

眼望着我。

(梁宗岱 译)

很多时候,我们说好诗没有统一标准,甚至诗本身亦无明确定义。但具体的诗歌文本能否被评判为好诗,却可以达成共识。这也许表明,诗歌缺乏一个共同本质,一个个典型文本构成了诗歌的家族相似性。《严重的时刻》就是“家族成员”之一。这首诗语言简洁,结构整饬,音韵回环,没有多少华丽的辞藻,也很难说有什么高超的技巧,节与节之间甚至有点重复呆板,令人乍读来觉得陌生、费解,甚至还有莫名的恐惧、无助。但这并不影响它给我们带来的巨大震撼和强烈共鸣,也无碍于它作为诗歌经典文本的坐标地理。

这首诗共4节,每节3行,每节结构大体相同,为便于叙述,我们着重选取其中一节,并从四个问题入手加以探析。

一是叙述结构上,从泛指到确指。诗的每一节,叙述结构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即由泛指“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到确指“……我”。“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指示一种似是而非的、不确定性的经验,“……我”指示经验的确定性。前一种经验显然来自于“你”的不在场,因为不在场,这种经验便显得陌生、模糊。“无端端在世界上……”进一步表明了事情的无缘无故、莫名其妙,这种感觉就好像在风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哭,至于具体原因你不得而知。这两句泛指给人以突兀感、陌生感。最后一句确指,突然转向“……我”,像是将远在高空的风筝突然收回眼前,将所有不确切的泛指,空穴来风的哭声,瞬间指认为发生在你自身的确定不移的事实。也正是这种叙述的转换,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二是言说效果上,由“谁”指向“我”。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这首诗叙述结构的转换——从“谁”到“我”——是突兀的、荒诞的,就好像你问了一圈,最后问到自己身上,惊奇如“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果说“谁……”两句写的是偶然的、不确切的、荒诞的经验,那么指向“我”就变得确凿无疑。如果说“谁……”两句因其似是而非而使人感到可疑,那么指向“我”就使得这种可疑得到确证。这样的话,“谁……”两句中的“谁”“无端端”的问题也就成为“我”需要面对的问题:究竟为什么哭我?为什么无端端哭我?这两种情况都是荒诞的、莫名其妙的,都像来自直觉,说不清有什么道理。然而,这样的经验确实存在吗?相信每个人都经历过,诗人不过将其概括、凝练、陌生化、艺术化了。同时,我们看到,正是在从“谁”到“我”的转换中,作为个体存在的“我”与“人生在世”的世界建立了联系,“我”之情态“哭”“笑”“走”“死”统统逃不过世上每一种情态,个体存在不过是“人”之共相的一个殊相。

三是思想走向上,从费解到疑问。现在我们问,为什么是“严重的时刻”?《严重的时刻》一诗有好几个版本的汉译,诗的第二节第一行,原作是“在夜间”,因为里尔克说“‘我置身于夜里”,所以严重的时刻是“我”夜里的一个时刻。为了照顾诗歌的音韵,他特意重复了元音“a”。梁宗岱将其翻译为“在世界上”(林克《附记》),可以想象,诗人在某个夜间感受到一个严重的时刻。诗的每一节表面上都是陈述,但读来却像是问答,甚至是一个个谜。这是其令人费解的原因,也是诗的真正核心之所在。读者要读懂这首诗的主旨思想,关键就在于解开诗中蕴藏的谜,找到问题的真正答案。我们回头再来看前面提出的问题:究竟为什么哭我?为什么无端端哭我?从现实来看,日常生活中有人哭我、笑我、走向我、死去,都是毋庸置疑的自然状态,但诗人却说这都是“无端端”的,这蕴含的乃是诗人对个体存在荒诞性的认知。也就是说,人生在世诸种情态稀松平常,毫无道理,当你一旦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却感到这一切莫名其妙。

四是诗歌主旨上,从日常到命运。这首诗的四个小节,诗人虽将哭、笑、走、死四种情态并置,实际真正要探讨的乃是死的问题。如果说哭、笑乃日常,“向我走来”预示着命运的降临,接下来要问的就是“降临的是什么命运?”第四节给出了答案:死亡。此刻在某个地方,无端端死的那双看着我的眼睛,正是对这“严重的时刻”的回应。从诗人的宗教背景来看,我们或许会更深刻地理解这一点。基督教认为,人生而有罪,原罪是人苦难和死亡的原因,“惟有犯罪的,他必死亡”。人对原罪是无能为力的,不论做多少善事也脱离不了原罪,因此需要耶稣基督的救赎。耶稣舍弃自己的生命,被钉在十字架上,完成了对人类的救赎。死后三天复活升天,做世人中保,在末日审判时审判众人的灵魂,使义人永生,恶者遭永罚。“谁此刻在世界上某处死。/无端端在世界上死,/眼望着我”分明便是濒死之人的形象,虽然他们好像都是无端端死,但其实都是因罪而死。“眼望着我”,便成为审判的眼光,它好像在说:刑罚正落在我身上,我将接受审判,我能否得蒙救赎?同样的再看看你自己吧。这最终的关键时刻,俨然是一个严重的时刻。

上面我们从四个问题出发,层层深入对这首诗进行了剖析。当然,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读者心中都会有自己不同的理解,这里不过提出了一种进入文本的可能。需要说明的是,这首诗没有幽深繁复的意象和绵密高超的修辞,但其展现出的生命体验之深切,思想之精深,尤其是对个体命运的终极观照,极大地扩展了诗歌的表现域,不愧为现代诗歌的经典之作。

李越,男,笔名句芒,1986年生于甘肃永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诗刊》《十月》《星星》《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四川文学》等多种报刊,出版有诗集《巨石之响》等三部。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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