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时代长歌·连载十

2021-05-29蒲雨潇

南风 2021年1期
关键词:阿爸

蒲雨潇

第三十一章

顾青杨低下头去,沉思了一会。

“这件事我已经想很久了,我觉得一个人的价值在于实现自己的理想。你的理想是拥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拥有足够的钱,拥有充裕的物质生活,但我的理想不是,所以,我们是不同的人。”

“不同的人?”

“相同吧?一个内心柔软,一个坚硬如铁。”

顾青杨的眼睛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水,冷静而深沉。

“我在你心目中到底算什么?”

他没有说话,眼神里有一丝不忍。

她转头跑开了。

他抬起头来,慢慢地望向了远方,整个城市种满了银杏,在这样的季节,铜钱般大小的银杏叶褪去了青色,艳丽得像一片片灼灼的云彩。

他和刈晚霞的谈话,在一种紧张和激烈的氛围中结束了,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宿舍开始细细地思索。

几个月后的一天,内蒙援教的学生到了出发的时候。前一夜,顾青杨以为注定要一个人踏上这孤单的旅程。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刈婉霞等在男生宿舍的门外的树脚下,脖子上围着大红毛线的围巾,两只手互相搓着,嘴里哈着白气。粗大的辫子从脖子后面绕到胸前,两颊微微发红,颇有几分清秀的意思。一只打好的行李包放在脚边的石阶上。

和所有老套的电影送别的情景都一样,一点都不唯美,但很感人。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

“不久,差不多就一个小时。”刈婉霞看着顾青杨直视她的眼睛敛了眉眼。

“我知道你是早上八点钟的汽车,我算好你七点钟会出发。但我又怕你行程提前,所以又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提前了一个小时。我想好了要和你一起去,你不会嫌我麻烦吧,还有之前的事情你不会生气吧?”

她低声地说着。

“所以你等了我两个小时。”

她点了点头。

顾青杨没有说话,只是握起她冰冷的双手,使劲地呵气。

三年后,顾青杨与刈晚霞结婚,七年之后离婚。

时间就这样一刻不停地前进着,之后,顾青杨再也没有联系上过马芊笠,后来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顾青杨才知道她出走了,真的四海为家。并且在锡盟旅行的时候爱上了一个蒙古的男人阿拉格,也许是生活的坎坷,也许是命中的注定,后来阿拉格也死了,他觉得生命大抵是脆弱而卑微的。

马芊笠的这一生爱憎都很分明,爱一个人能爱的深刻,恨一个人也能够恨的彻底,直到她临终去世的时候,也没能将所有的爱恨连同生命一起带走。

第二天很早的时候,顾青杨就到了镇上,镇子上今天不当集,但宽阔的街道两边仍有理发店、裁缝铺、电话亭等各种各样的商铺营业。也有灰鼠皮,狐狸皮以及各类肉干小吃等摊点在招揽着偶尔路过的顾客。

饭店的小工将生活废水端出来泼到街头的角落里,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散发出面食的香味。

顾青杨顾不上吃东西,他只是埋头赶路。将镇上的一条大街走完,拐到角落里,一条小巷子又深又长,巷子的深处有一道铁门,铁门早已是锈迹斑驳,铁门里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有低低矮矮的楼房,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操场上踢毽子打篮球。

门卫和顾青杨面熟,正向他热情地打招呼,“顾老师,今天学校没有会,你这时候来学校是有什么事啊?”

“找查干主任说几句话。”

顾青杨搓着手,一边缓解着心中的尴尬,略有不安地说道。

“不急吧!先喝杯茶,顾老师。"请这里坐。

门卫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人,看到人总是一副笑脸。他搬出了自己的椅子让他坐下说话。

顾青杨并不坐,赔笑道:“谢谢你了,不过我时间很紧,回头再喝,查干主任今天在吧!”

“在的,在的,我这就带你去。”

他刚一走进查干的办公室,查干就转过头来。

“瞒不住了啊老顾!”

“那个叫王安的人已经找过了我三次了,态度极其蛮横,我看他们有点来头啊。”

顾青杨的脸上还有一丝惊愕。

“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一年前来过一次,几天前来过一次,昨天又来过一次。”

“那他们说过什么没有。”

“还不是不要到人决不罢休之类的话。”

“还能挽救吗?”顾青杨焦虑地问道。

“照目前的情形看,我们的情况很糟糕。”

“哼,他娘的杂碎,有钱了不起!”

查干有些愤愤地说道,他将自己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便又起身去给顾青杨泡茶。

从一见到顾青杨的那一刻起,他的眉头之间就锁着难以掩饰的烦心,没有一刻的舒展。

顾青杨准备了许多话,仿佛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情况已经很明白了,查干帮不了他。

他心里失落异常,想起这即将要到来的变故,内心就是一片繁杂。

就在查干刚刚把刚泡好的茶水端过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和查干道别,就迷迷糊糊地走下了楼。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

刚走进院门的时候,就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他便加快了步伐,院门口果然流着一大滩的血迹。顾青杨的心脏快要蹦出心腔,短短两三个小时之内,难道变故竟来的如此迅速?

推门进去,院子里果然集聚了不少的人,顾青杨拨开人群走了进去,看见若涵在里面和王安手下的人拉拉扯扯,王安手下的人鼻子中拳,顾若涵脸上青了一块,此时正纠缠不清。

血不是若涵流的,他放下了心。

若曦在一旁抹眼泪。

他抢上前去挡在顾若涵面前,大声地呵斥:“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干什么?闯到我家来干什么,还和孩子干上了,这是要抢人嗎?”

他大声地指责,再也没有了平时的儒雅和冷静。

王安打量了一下顾青杨,平头阔脸,眉骨很高,满脸透露出坚毅和正直。

笑了一下。

“这是顾老师?你好!”

他有些轻佻而礼貌地招呼。

顾青杨没有伸出手来与他相握,因为他觉得带这么多人闯进来是对他最大的不敬。

王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身佯装对身边的人骂道:“没长眼睛,没看到人就动手吗!”

身边的人放开若涵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不好意思,顾老师,这是我这边的兄弟,手下的人不懂事,一时没拦住,小伙子的脾气也太大。”

他一边拉着顾青杨的胳膊,一边赔笑:“借个地方谈一下!”

顾青杨让若涵和若曦就在外面,自己和王安进屋去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就出来了。

很快所有的人都散去了,若曦帮若涵处理伤口。

院子里再次陷入宁静,云像血一样溶解在天空,落日也渐渐熄灭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很安静,若涵因为脸部受伤,艰难地吞咽着口中的食物。

顾青杨看看顾若涵,眉头间拧成了一个结。若曦的心里也有事,眉头也舒展不开。此时她看他们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充满了愧疚与自责,因为她知道此事又是因她而起。

顾青杨将所有的不快都淤积在心里,只是不时将碗里的骨头夹出来丢给了洛忧。

灯火离离,一盏油灯撑开了黑色的夜幕在土屋里孤单地亮着。

“我不吃了!”

若曦感到气氛压抑,忽然放下碗筷,轻声地说了一句。

然后走出土屋,在门前的草地上坐下来看天上的星星。

洛忧看见小主人走了,便叼起骨头跟了出去。

待若曦出去以后,若涵终于开了口。

“阿爸,白天的那些人是要带走若曦吗?”

清冷的夜色里,若涵的声音显得冷清而孤寂。

顾青杨看了眼前的儿子几秒,脸上还有一片青紫,眉眼中已有几分成熟的味道,一瞬间,喜忧交迸。

“你怎么會这样认为?”

“我猜的。”

“你猜的不对,他们只是找错了人,一个不认识的人而已。”

顾青杨收回了目光,平静地说道,然后继续扒拉了两口碗里的饭。

“不会的,你在骗我,阿爸!”

顾青杨愣了一下,若涵在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他没有说话,只是埋下了头,还是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

“有些事情你别管,管了也只是自寻烦恼,你们都还小,现下最要紧的是要好好念书。你要帮若曦把成绩提起来,这是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至于若曦会不会离开,这是命运,我们谁也掌控不了。”

“对了你们要上初中了,我想给你们转学,你们是想到镇里去还是想去县里?镇里呢,离家近一些,县里呢,离家远一些,但县里的教学条件要好一些,我想着还是去县里吧!”

若涵放下手中的碗筷,望了望在窗外一个人看夜空的顾若曦。

“若曦会和我一起去吗?”

“应该会吧!”

顾青杨神色委顿,语调苍凉。

若涵愿意去相信阿爸,因为阿爸从来没有骗过他,不知道这次会不会。

“那我先去睡了。”顾若涵转身进屋。

过了一会,若曦也带着洛忧进来,睡去一夜无话。

第三十二章

几天后,顾青杨被召到镇上开关于讨论牧区减免学费的会议。

散会之后,他将这些天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向查干说了。

包括王安的人怎样打伤若涵,怎样和自己谈判,开出了怎样的条件,以及限定了多长的时间。

查干听的异常愤然,忍不住地大骂王安的用心险恶和这个社会的不公。

发泄完心中的不满后,也只有安慰顾青杨。

“老顾啊!儿女自有儿女的福气,有些事情,你心里要想的开才行啊。”

顾青杨知道这只是安慰,没有说话,只是略略地点了点头,心里依然难以介怀,却只有另一番思量。

如果让出若曦的抚养权,这肯定不是马芊笠生前所希望的,况且马芊陌生前对马芊笠的恨会不会转嫁到若曦的身上?如果不让,他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收养若曦,如果闹大了,这对芊笠的名誉有损,不能这么做。

就算让若曦跟马芊陌去,若曦会怎么想,这孩子本来就有些敏感,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像一个商品一样地被转来转去,同时若涵又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懦弱的人,无论怎么说他是不愿意叫出顾若曦的啊。

这些问题,像一张巨大无形的网,在顾青杨的心里层层缠绕。

回家的路上,他将摩托车骑的很快,在凹凸不平的草原公路上快速前进,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发泄过自己内心的情绪了,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有情绪的人。

那天晚上,恼人的月光透过窗户搅得他睡不着觉,蟋蟀也在草丛中唱着悲伤的调子。他索性翻身坐起,从小窗看外面的夜空,天空低矮,星罗棋布。屋外的油灯灼灼地燃烧着。

往常这些年来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他只能看清楚自己的内心,但可悲的是,现在他连自己的内心都看不清了。

他想起这么多年来,和他在一起的每个人都没有得到什么幸福,他真的有能力将若曦培养成材吗?还是以他的能力能将若涵照顾的了就算很不错了。

也许若曦就应该回到她应该回到的地方去,这样对她也许更好。

在这片草原上,跑的慢的羊会被狼吃掉,而老弱或者是受了伤的狼会被苍鹰啄食,累累的白骨埋进了泥土里,第二年就能滋养出最美丽的花朵,世界就是这样现实,万物循环永前,无穷无尽。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她刚刚起床,感觉还在做梦一样,就被顾青杨叫了过去。

小小的院子里站了很多人,王安带着他的人在一旁伺立,其中的几个她已非常熟悉。

这次多了一个涂了厚厚的粉底,眉毛画得有些夸张的中年女人。女人的脸瘦而颧骨高耸,和阿妈好看的脸型完全不同,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姨妈。她一看眼前的女人就不是太喜欢,直觉就是这样很难改变。

“来,若曦,我来给你介绍,她就是你的姨妈,叫马芊陌,是你阿妈的姐姐。”

顾青杨尽量地放松自己,让自己的笑看起来尽量自然些。

“什么?什么姨妈?阿爸,你疯了吗,你在说什么?”

马芊陌没有顾忌她是否有疑惑,一把拉过她,将她的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竭力想要表现点母爱的关怀。

“我的孩子啊,你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

那一瞬间的马芊陌看到眼前这个出落得异常清秀的女孩,确实燃起了一点喜欢和爱怜,就算是残忍如豺狼的人,人性中也会偶尔透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心软。

而这种心软转瞬即逝。

“这都是穿的什么啊,脏兮兮的,哪里来的烂石头,也拿戴在手腕上!”她丝毫不顾及若曦对她的反感,伸手就去摘她戴在头上的珠串。

这是曾经顾若涵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一条细线穿着的五彩石头。急切之下,她伸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马芊陌的手上,啪的一生脆响。此时她的身高已经和马芊陌齐耳,手指又细又长。

马芊陌感觉到手背异常的疼痛。周围一片静寂,气氛极度压抑,在其它人的眼中,敢出手打董事长的人,那一定是不想要命了。

马芊陌脸上阴云密布,堆出来的笑容胎死腹中。

顾青杨怕若曦吃亏,便开口责备。

“没礼貌的孩子,这是你姨妈。”

谁知道马芊陌被打后,并没有发作,很快便换了副脸孔:“伊罕,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姨妈,你阿妈的姐姐啊。”

“你怎么知道我叫伊罕,你到底是谁?”她大声叫道。

“唉!这么多年没见了,怪不得你不认识。”

马芊陌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她转过身来,让王安将那个檀木盒子取了来,瞬间一股奇异的香味溢满了院子。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盒子,从盒子的内衬里取出了一只绿色的镯子。这只绿色的鐲子翠色迫人,一取出,仿佛就吸收了所有的光芒,像一片绿色的流云,温润缓缓地流泻着温润的色彩。

“你看,这个镯子,你是不是也有一只?你的那只是你阿妈去世前留给你的吧?你外公当年收藏了两只,一只给了我,一只给了你阿妈,他希望他去世了以后,我和你阿妈能够和谐相处,亲如姐妹,共同将他的事业继承下去。可惜你阿妈命不好,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这些东西的来历,顾青杨是非常明白的。他只是紧紧地咬着牙齿不说话。而若曦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前的一切让她不得不开始相信,这种颠覆一切的怀疑让她感觉难以接受,她最后的防线在被慢慢击溃,她仿佛又是陷入到了沉重的思绪里,像一个木偶一样没有任何表情。

她仍然还是含着眼泪倔强地扬起头看顾青杨的眼睛,希望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什么。

让她疑惑和不愿意接受的是,她的身世为什么和这个女人说的一模一样,她为什么会有一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镯子?对啊,就是这只漂亮的镯子。

她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令人生厌的姨妈?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将要和以前的生活告别,离开这里。

她再将眼光看向了顾若涵,她觉得涵哥哥一定会为自己说话的,涵哥哥会保护她,不会让这些人带走她的。

可是,此时若涵的眼睛里也是深深的一潭湖水,冰冷而深沉。

他的两片锋利的嘴唇紧抿着,仿佛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最终只是无言。

若曦将眼光收了回来,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的陌生,顾青杨的陌生,顾若涵的陌生,周围的人的陌生,自己的陌生,她像一个被人遗忘在无生世界里一个虚无的灵魂,但她心痛的感觉却是这样真实。她心里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清晰的回音,清晰到久久不能散去,她的灵魂在黑色深潭里越坠越深,不能见底。

是,我是一个孤儿,但我也不需要你们这样的同情,顾若曦这样想着。

“走吧,跟我走吧!”

“这里不是你应该在的地方,你应该离开这里,去到更大的地方。”

马芊陌的劝说显示出了极大的耐心。

“我不要!”

“我不要离开这里,这里才是我的家。”

“你们都是骗子。”

“你在说谎,你们都是骗子。”

若涵看在眼里,冰冷的心像被刀子一样地扎,而顾青杨依然是痛苦地沉着脸,脸上的肌肉紧绷着。

洛忧在一帮呜呜地叫着,发疯似的撕咬笼子上的木条。闪电一般地奔过来,横亘在她和马芊陌之间,朝着马芊陌大叫,嘴上还带有被木条扎破的痕迹,它一点也没感觉到痛。

马芊陌受到惊吓,往后退了几步,旁边的几个人连忙赶上来挡在前面。

洛忧的身躯庞大,长长的鬃毛竖了起来,在阳光里像一只健壮的小狮子。

她蹲了下来,摸了摸洛忧脖子和脑袋,说道:“洛忧,这群人要带走我。”

他们是一群坏人。

洛忧像是听懂了什么似的,起身往前一纵跃,发出了更加疯狂的怒吼。

但她转念一想,现在连顾叔叔和涵哥哥都帮不了我了,它又能帮得到我什么,他们都是强盗,都长着尖尖的牙齿,他们白天是人,晚上可是要吃人的啊!

马芊陌的人寻到了几只木棍,顾青杨怕洛忧受伤,连忙示意若涵去阻止它,他将洛忧拉开,关到后面的屋子里。

顾青杨走了过去,示意马芊陌换一个地方说话。

到了房间你,顾青杨率先开口。

“她现在一时间接受不了,你们改天再来吧!”顾青杨近乎祈求,他抬头去看马芊陌的反应。

马芊陌先是满脸怒意,但后来渐渐舒展。

也许是她知道这一切不能太过于急切。

“好,我相信你,但是不要让我失望,要知道,你还有自己的孩子在念书,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但是,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听清了?”

顾青杨停顿了一下,看不出有多少畏惧之色。

“我明白的,放心好了。”

第三十三章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去了,只有午后的阳光射出柔软的舌头静静地舔舐着羊圈边的石垒。

若曦心里恍恍惚惚,一下午顾青杨说了什么,若涵说了什么她都没在意,她一个人带着洛忧到后山上去了。

若涵刚刚虽然没有说话,但心里也有众多疑惑想要问一个明白。

他到了顾青杨的房间,却没有看到顾青杨,桌子上只有一叠破旧的练习册和一只没盖好的红色水笔。

他掀了帘进到了里屋,还是没看到顾青杨,但他发现炕上的被子隆了起来,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颤动,影影约约伴随有极小呜咽的声音。

屋子里没有其它人,他明白,这不是其它的声音,这就是顾青杨的哭声。

这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听到顾青杨的哭声,他也有要流泪的时候。

他轻轻的放下了帘子,奔到了外面,此时日头迎面而来,像是撒下了漫天的碎玻璃,刺破了那些柔软的角膜,让眼睛疼痛。

若曦不见了。

当天边燃起红霞的时候,他萌生了去寻找若曦的想法。

他在屋后的小山上找到了若曦。

若曦感到有人靠近,转过头来。

“涵哥哥,你说,白天的那些人还会再来吗?”

“不会吧!”他说完之后,仿佛自己都有些怀疑。

“你说的是真的吗?”

“真的,你相信我。”顾若涵怕她伤心,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

“那他们怎么会轻易放弃这个事情,我看他们都不是好人?”

“也许,他们觉得强行做这件事没什么意义!况且如果我和阿爸坚持不让你走,他们就是带走了你,也没什么意思。”

“你没有骗我吧?”

“反正我一定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就算和他们拼命也要把你留下来。”

“真的吗?”

“真的!”若涵坚定地点了点头。

若曦瞬间又高兴了一些,她站起来,转了一个圈,有五彩的蝴蝶围绕着她欢快地舞蹈。

晚上,顾青杨不断地給若曦夹菜。

“这是我今天特意为你做的湖鱼,你多吃点。”

“我不喜欢吃鱼!”

“以前不是挺喜欢吃的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若曦将目光看向墙壁,倔强地转过脸。

“怎么,生阿爸的气了。”

“我没有。”

顾青杨没在说话,可过了一会,若曦又说道:“阿爸,你为什么要让那些人带走我啊,你就没想过我的感受吗?”

顾青杨知道,她还是在为这个事情生气。

他便放下碗筷。

他没有直接回答若曦的问题,而是说:“若曦,你答应我,无论以后你在哪里,都要好好哦吃饭,让自己快快乐乐地活下去,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她后来一想,其实这些事也怪不得阿爸。

晚上,星星铺满了原野,像一把天空撒下来的五彩水晶,天际线格外低矮,伸手就能摘下一大颗。

洛忧在草丛中扒拉着什么。

若涵照旧拿出了那支短笛吹了一首哀婉的曲子,这曲子如水,浸润了每一个人的心灵。

若曦有一些莫名的感触在内心滋生,她便问他。

“涵哥哥,你知道这短笛是什么人做出来的吗?”

“我想,是一个既快乐又忧伤的人,高兴的时候能给人带来很多快乐,忧伤的时候能够带给人很多忧伤。”

“他喜聚,又喜散,时而无情,时而有情。”

若涵继续吹笛,若曦却想要跳舞。

起先还是安静地跳,只是手腕在夜风中微微地摆动,像是湖水中漪动的莲花。后来动作便愈来愈烈,细长的腰肢翻转着,像一片落叶,额头上的金箔片在月光下中闪闪发亮,五彩的裙袍在风中翻飞。最后,她忘情地旋转着,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快到让人有些担心,直到笛声最后止歇,她才慢慢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眼睛里尽是哀伤,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哀伤。

事实正如若涵所说的那样,过了好几天之后,那群人再也没有来了。

但另一件令若曦感到痛心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她闯进若涵的屋里,焦急地说道:“涵哥哥,洛忧不见了!”

洛忧不见的事实让她在家里急的打转。

“我们去周围找找。”

若涵带着她去临近的牧区寻找,有时候需要翻过一座小山,山上的小石块很多,若曦穿着靴子不经意脚下一滑,跌倒在草地上。

若涵赶紧过去查看。

“怎么了?”

“可能是扭到了。”

若曦的表情痛苦而隐忍,细长而好看的眉毛拧结在了一起。

坐下来我帮你看看。

“没关系我可以坚持。”

走出几步之后,若涵感觉不对,又回过头来,看见若曦已经被甩在自己身后很多。

他便焦急地走上前去,极度忧心地说道。

“坐下吧,我看看。”

若曦这才肯坐下,让他看她的脚。

若涵帮她脱了鞋,出奇地看见她的几乎只有若涵的手掌那么长,美丽而精致,脚踝处有点红肿。

“你忍住痛,我帮你揉揉。”

整个过程,若曦都咬着牙,没叫出一个疼字。

午后的阳光强烈,若曦的嘴唇干得起皮。

若涵又将随身携带的水取出来给若曦喝了一口。

“要不我们先回去吧,等你脚好了再去寻找。”

若曦脸上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凝重。

她垂下眼眸。

“你先回去吧,挺累的,我一个人去找就好了。”

若曦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向前走,边走边喊洛忧的名字。

若涵知道她在生气,连忙跟上前去。

若曦感觉到他在后面,反而转过身来质问。

“你怎么不会去,不累吗?”

“我不累!”

“不累就走快点。”

她走得很慢,但若涵就慢慢地跟着她走,但她一直都没停下来。

他们走遍了相邻所有的牧区,询问牧民有没有看到洛忧,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看到。

夕阳已经落下,天光暗淡,这一天一无所获。

后面几天,他们白天去学校上学,黄昏的时候一起出去寻找洛忧,但洛忧就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找不到了。

它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故意躲在灌木丛里,等若曦找得失去了信心之后才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她惊喜。它再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以若曦为中心玩耍,它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总是跟随在若曦的前后,保证着她的安全,它现在真的走远了。

他们在草地上绝望地坐下来,若涵说道:“洛忧也许去了另外一个更好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争斗,没有利益,没有欲望,也没有危险。”

若曦不愿意听他这样的安慰。她坚信洛忧不会忍心离开她的,她不会扔下她一个人跑到那么好的地方去的。

记忆就像扎进皮肤里的刺,不经意地就会钻出来刺痛着她。她总会想起了几年前在阿媽去世的时候,特尔木深夜来到她家发生的那些事情;总会想起白天洛忧陪着她在走过寒冷的风雪,晚上相互取暖的那些艰难的时光;总会想起马芊陌要带走她时,它大声地嚎叫着与那么多人对峙的情景;这一切都恍如昨天的事情,洛忧的离去,像是从色彩斑斓的往事中凝聚而成的一根尖刺,带着锋利的记忆,深深的扎在时光的深处。

黄昏的时候若曦总是一个人坐在屋外,望着远方的天空,希望星星能把迷路的洛忧带回家,就像带回她自己一样。很晚的时候,若曦才回房间躺在炕上,哀伤地蜷缩着身体。

她常常在睡梦中恍惚闻到洛忧的味道,但当她惊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房间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有时候在半夜醒来的时候,溶溶的月亮挂在天际,窗前影影绰绰,月光飘进了窗缝,她脑海里全是往日洛忧匍匐在自己脚下和自己玩耍的场景。

她拿着铅笔开始画洛忧的样子,但画功拙劣的她始终画不到那么真切,她生气地将所有的画稿撕碎了,用力地扔了出去,就如同丢掉那些伤心的记忆。

这时候,她坚信洛忧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不同于人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没有离别,没有争斗,没有纠结,没有长不大的遗憾,也没有忧伤,洛忧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它真的落掉了忧愁。

时间总是一剂治疗伤痛的良药,像一场雨水冲洗掉心中的尘埃。

马芊陌那一行人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放学后,他们仍旧像往常一样,在一起写作业,吃过晚饭后到院落前看月色。远山蜿蜒,委顿着疲惫的身躯睡在大地的怀抱,萤火虫拖着尾巴在草丛中飞舞,夜色清妍。

夜晚的风凉凉的,柔柔的,将她的思绪割成一片一片的,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涵哥哥,今晚的月亮好美,你带我上那座山上去玩好不好?”

“太晚了,能不能改天?”

“我就想现在去,你看今晚的月色这么美。”

“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事实上证明他的担忧是正确的,草原上白天可以美丽如画,但是夜晚也可以狠戾凶残。

若曦侧着脑袋想了一下。

“好吧!那就不去。”

她的神色里难免有些失望。

“那还是去吧!”

猜你喜欢

阿爸
我的独腿阿爸
阿爸阿妈
阿爸的灯
阿爸
枣骝马背上的燕子
羊皮围裙(中篇小说)
星星是路上夜晚的眼睛
我的独腿阿爸
小美的歌声
吻吻阿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