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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路返回

2021-05-23阿微木依萝

天涯 2021年1期
关键词:新娘子媒婆高山

新娘子是从矮山来的,她那个地方就好比眼前这座高山的脚背,在山区来说,相当于是个物产丰富居住方便的平原。而现在她站到山的肩膀上来,已经是一处艰险的崖口,媒婆还要她继续往前走一走。

“我不走了。”新娘子流著眼泪说。汗水从她在山下画得齐齐整整的那张脸上淌下来。妆容早就花了,两只眼睛贴了假睫毛,一只哭掉了,一只勉强粘在眼皮上,画的眼线溶于泪水,眼皮周围都是黑的,脏兮兮的。她懒得重新梳妆。

“您再往前走一走就好啦。”媒婆说,“我敢保证您会喜欢那个地方。当初您不是一眼就看中您的新郎官吗?再往前走一走,您肯定也会一眼看中他住的地方。”

“我不会。”

“您相信我的话。”

“你不要再说了。难道我是瞎子看不见这是什么地方吗?你看看这些山,这些石头,这些路。”

“您不要只盯着眼前这些大石头,不要害怕,这些石头长在这里几千年了,早就和泥土一样稳固。而且它们也只是长在我们必须经过的路上,您将来要住的地方比这儿好。再往前走一走就看到了。那个地方叫‘高松树,很早以前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儿子们在那里生活。'高松树这个地名还是她取的,后来她的儿子们搬走了。您的新郎官搬到那儿居住,不远处还有好几个村子,有一处叫‘滴水崖',有一处叫‘毛竹林,还有刚刚我们在峡谷的河边经过的村子,您完全不用担心将来居住的地方会有多么偏僻。”

“那个最早居住的女人死在那儿了吗?“是的。她的儿子们搬走了。”

“你看,那个地方连他们都住不下去!”“谁说住不下去?您的丈夫不是住在那儿嘛。”

“他还不是我的丈夫。”

“您不能因为眼前崖口上的石头就害怕那个地方。”

新娘子摘掉剩下的一只眼睫毛,捏在手指尖:“你说的那个地方就让它见鬼去吧。”

“我已经通知了新郎官,他会到崖口亲自接您。”

“那正好。我当面告诉他。”

新娘子丢掉捏在手尖的假睫毛,擦一把脸上的汗水。

媒婆说了一路,也累了。

新郎官到崖口了。他没想到送亲队伍会集体昏昏欲睡,尤其他的新娘子,露着一张糟糕的脏脸。

他摇醒媒婆,希望得到一个解释。媒婆张着无辜的双眼,嘴里什么话也说不出。不过她伸手指了指新娘子。

新郎官又走到新娘身旁。新娘子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后来精神一振完全清醒过来。她发现新郎官来了。

“我来接亲。”新郎官说。他有点儿害羞。“正好我有事要跟你谈一谈。”新娘子说道。

“我们先回家。”

“回家不不不,我的家不在这里。”

“你在出嫁的路上,家当然在前面。翻过这个崖口就到了。”

“那是你家。”

“也是你家。”

“我连那儿的一口水都没喝过,那个地方的泥土一脚都没有踩过,那儿的天什么样子从来没见过。那儿不是我家。”

“只要翻过这个崖口就到了。”

“我为什么要翻过这个崖口?我已经想清楚了,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

“你已经快走到那个地方了。”

“那又怎样?我还在路上,还没有走到那个地方,跨进那道门槛。

“我听明白了,你要悔婚。”

“你看这些山,这些石头,这些路。”

“我从小到大都在这条路上走。”“太荒了。

“只要有人居住的地方都不叫荒。”

“照你这个说法,有人去到地狱里面,地狱也不荒吗?我说的荒是一种感受。”

“我知道是一种感受。但这儿不是地狱。”“对我来说是。”

新娘子毫不客气地说出心里话。她的眼睛、嘴巴、鼻子、耳朵都是痛苦的——痛苦的一整张脸。

新郎官第一次见到如此痛苦的人。她还没有走到他居住的地方就如此害怕那个地方。

“它不是地狱。”他说。

“你算一算我要赔你多少钱。”新娘子说。这是钱的问题吗?不是呀!新郎官的脸也痛苦起来。

“你是一个好人,我看得出来。我也是因为当初觉得你人好,就同意了这门婚事。”新娘子说。

好人?哈哈哈哈!新郎官恨不得笑出声。他痛苦又疑惑的眼睛,望着新娘子满是恳求的眼睛。

“我以为今天是个好日子。”新郎官说。“出门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新娘子说。“你看我全身上下穿得新新的。”新郎官说。

“我也是。”新娘子说。

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从嘴巴里传出来。不过风声一直从他们那儿传出来。就仿佛他们两个的心里都有一个深深的峡谷,风在峡谷里面左跳右跳,跳得人一阵一阵心慌魄乱。他们并排坐在崖口路旁的风口上,对面是另一座高山,山林遭遇过一场大火,许多树木还穿着它们烧煳的衣裳。风从那里带来一些灰烬的味道。

“你们走了很长的路。天不亮就出门了。”

“是呀。天不亮就出门。你看我的鞋子都要走坏了。我还以为你会雇一匹马来接我。”“我是故意让你走路来的。”

“为什么?”

“你看到了,这些山,这些石头,这些路,如果新娘子能一直走到这个地方再翻过这个崖口,那她一定是下了决心要跟我走后面的路。”“她要是不翻过这个崖口呢?

“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瞒你了。在你之前已经有两个女子从这儿原路返回。不过她们和你不一样,她们是在成婚之前想来亲眼看一看我住的地方再下定论。她们又和你一样,都快走到我住的地方,只需要翻过这个崖口就可以看到我住的地方,却不走了。”

“你要是雇一匹马,她们或许就走过去了。”

“不能。马不能代替人的双脚。马有马的路,人有人的路。”

“你请了很多人参加婚礼吗?”

“不。一个也没有。”

“噢?

“如果有人真正愿意翻过崖口,我和她的婚礼才会真正开始。”

“你倒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跟我在山下见过的那些高山的人不一样。”

“是吧,哈哈哈你这些送亲的队伍脚力好像都不行。”

“是。他們都睡着了。他们都是矮山来的,从没有走过这么陡的路,又远又难走。”

“这会儿天要黑了。”

“是呀,我看到了。”

“路要变成黑色的。我是说,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月亮。有月亮也躲在云层后面照不清路。天黑下来空气也会变冷。”

“你想让我留下来。”

“是这个意思。”

“对面山上的树子烧光了,什么时候烧的?

“去年。一个老头故意点燃的。”

“为什么?”

“他跟官家说,烧光了好找鸡棕。市面上一种卖得还不错的野生菌。”

“噢。哈哈哈。”

“我也觉得好笑。哈哈哈。”

“要是我们不扯上这桩婚事的话,会成为朋友。”

“你要是往回走的话,还得重新走到那片烧过的山路上。”

“我知道,被烧过的路不好走,来的时候一只鞋子踩黑了,我们在河沟里洗了又洗。但如果我翻过这个崖口,以后就要经常走那条烧过的路。你去山下必须通过那片山坡是不是?“是。”

新郎官想起新娘子老家的路,那些路没有一条是艰险陡峭,路上早就没有马儿行走,换成了正在时兴的自行车。他相信很快就有别的更时兴的东西在矮山流行,在那儿生活的人日子将会一天比一天好过。想起第一次和新娘子见面。那时她的脸不像现在这么脏,一张年轻好看的脸庞,未曾见过世事艰险的脸庞,生活在矮山却从未到过高山的脸庞。他相信自己也是好看的,要不然她怎会吃完饭就带他去集市看花灯。

那是矮山才有的花灯,像古人留下的遗产,一盏一盏点亮了挂在树上。不,是他的心被点燃了挂在树上。八月正好中秋,他那天感到非常幸福,并觉得今后也会幸福。他只见了一面的姑娘不讨厌他,不因为他来自高山而怀有半点儿嫌弃之心。他对她有了感激之情,只能是感激之情。正在和她谈婚论嫁却还没有到达爱上她的地步。他来自高山,有些羞涩,对于男女之情,他从未体会过。他所生活的高山上,几乎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很少谈恋爱。他们读书读得差不多就回家,适婚年龄一到就请人说媒,说好了见上一面,然后他们结婚,他们生孩子,他们过日子。极少数的人才会想象爱情,那是不切实际的,老人们会说那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反正终归是一个女人,谈不谈爱情有什么关系?只有固执的人才会一直等待爱情像春雨降落在他的头顶,等待春雨过后,脚下是一片青青草原,他们想象着爱情,费力地学情歌,去唱给那些羞红了脸的姑娘听,唱着唱着就离开了村子。他们大概都认定自己出生的高山不会滋生爱情,他们要去别的高山或者矮山唱情歌。

那天晚上花灯像是要照亮他今后整个人生,把他这个长期居住在高寒地带的青年男人暖和起来。像古人一样,他很快会将灯下属于他的姑娘娶回家。他眼巴巴看着她,看得她低下头去,看得她脱口而出:“憨了你?他顿时感到这就是爱情的开始。

直到来崖口之前,新郎官心里那盏灯还亮堂堂的。

新娘子站起身,从崖口的风尖上站了起来。

“我要回去了。”她说。

“噢。”新郎官说。

“您不能回去呀。”媒婆说,她清醒过来,“这是不吉利的。哪有出嫁的新娘子半路返回的道理再往前走一走吧姑娘,您不能任性妄为。您这么回去了以后家人的脸该往哪里放,以后谁还有胆子给您说亲?看在我们送了您这么长的路,您就我就不往前走啦!”新娘子抢了媒婆的话,给媒婆深深鞠了一躬,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给你道歉。前面的路我就不走了。我要回家。”

“不。您不能这么做。”

“假如我是你的女儿,你会逼迫我走不愿意走的路吗?”

媒婆看了看新郎官,她想知道新郎官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反正她是没有办法了。

“喝杯喜酒再走。夜路风凉。”新郎官对新娘子说。

新娘子让众人就地散伙,不用送她往前走了。媒婆哭丧着脸跟着送亲队伍原路返回。

崖口的路上就剩下新娘子和新郎官。

新郎官眼里的光在一点一点熄灭,在暗下来,因为天色暗下来了。

新娘子眼里的光在一点一点熄灭,在暗下来,因为天色暗下来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新郎官打破沉寂。

“是呀。”新娘子附和道。

然后他们沉默下来,像崖口上方被黑暗死死咬住的石头,沉默下来。

“你还带了酒。”新娘子说。

“媒婆传口信让我来接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想翻过崖口,你要往回走了。你是第一个穿着婚服来见我的人,要是能翻过这个崖口,你就是一辈子要与我过日子的人。现在你不想往前走了,我也不勉强,我感到有点儿失落但并不吃惊,毕竟你不是第一个要从这儿原路返回的人。喝一杯我们差点儿就能一起敬给别人的喜酒吧?

“好。”

新郎官知道新娘子的酒量。他们第一次见面,在饭桌上,这个爽快的姑娘喝了至少半斤也没醉。

新娘子接过酒瓶,喝了满满一口。“算是我向你赔罪的。”她说。

新郎官接回酒瓶,喝了满满一口。他什么都没说。

昨天晚上,新郎官和他的朋友喝了二两酒,那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还没有相亲的时候那个朋友警告他说,一定要找一个奶子大屁股也大的,这样的女人可以给他生一窝孩子——如果官家允许他一个劲儿生下去的话,她就可以生一窝。即使官家不允许他生那么多,女人也会生出最漂亮的那个。他知道今天早上新郎官可能会遇到麻烦,从崖口原路返回的女人之前已有两个,所以提前给新郎官出了主意,如果穿上婚服的新娘子要反悔,就把她强行带回家,人一辈子总要干一件让自己想起来都脸热心跳的事。新郎官哈哈大笑。昨天晚上他是高兴的。人生中唯独一次和自己的好友分享喜事。

新娘子显然不是那种奶大屁股也大的人。她的胸口很平,屁股因为太瘦了几乎翘不起来,整个人从脖子那儿一路扁下去。但她好看。她的脸像秋夜山边的月亮,睫毛本身就很长,像柳丝倒映在眼睛的池水中。

天擦黑了。最后一丝阳光在对面的山顶滑下去。空气果然冷了许多,接下来会更冷。来自矮山的新娘子从未体验过的高处的寒冷,将很快降临在她身上。

新郎官垂着脑袋在胡思乱想。

新娘子偷偷观察新郎官,她心里开始害怕。为了求得原谅独自留下来赔罪是愚蠢的。黑暗会掩盖他可能做出的任何坏事。他要是此刻撕开她的衣裳,将她变成一个妇人,谁也不会阻止并同情她半分。

新娘子搂着自己的肩膀退到崖口最里边,黑暗的最深處。这种决定简直是可笑的。谁也不会比新郎官更熟悉黑暗中的崖口。崖口最顶上有三个小洞,最边上那个小洞里面曾经存放过他亲哥哥的骨灰。为了让那时候还活着的母亲不要亲眼见到自己的大儿子已经变成灰,他顶着黑天将哥哥的骨灰塞到小小的石洞。等到母亲悲痛稍微缓解,他才将骨灰从石洞里面取出来,撒到房子后山那片桐子树林。他的亲哥哥是被山路上的石头砸死的。

新郎官在想象。今天这种事情换了别人会成什么样在崖口将新娘子暴揍一顿,在崖口将新娘子变成自己的女人,在崖口甜言蜜语欺骗新娘子跟他回家,在崖口恶语相向、威逼恐吓……一切皆有可能,但绝无可能跟新娘子喝他们说起来已经板上钉钉的喜酒,然后聊上那么几句,最后散伙。

有星子从天空中冒出来。紧接着,堆积了好几个晚上厚厚的云层逐渐变薄,月亮出来了。黑了好几个晚上的天空亮起来。

新娘子站在崖口路上最里边,像一只被人活捉的小松鼠。

新郎官站在崖口路上最外边,像个要掉进深渊的人。

可是月亮打着它的火把出来了,他们的心情瞬间有了改变。

“路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变成黑色。我能照

着月亮回家。”新娘子说。她心情愉快。

“是啊。你回去的路上亮晶晶的。本来这儿黑了好久的天。两个人分开的路都是亮的,那说明我们应该分开。也许你翻过崖口走到那边,走到我家,天空说不定一直黑下去,月亮不会出来。”新郎官说。他的心情变得舒畅,仿佛看到一大片桐子树开花。

“是我做得不对,但这个崖口我不想走过去了。我习惯在矮山生活。那些路我闭着眼睛就能走。”新娘子说。

“我知道。每个人都会在自己习惯的路上走。”新郎官说。

“今天晚上回家可能被父母狠狠打一顿。但我要回家。”

“放心吧,没有谁会逼迫自己女儿去走她不愿意走的路。”

新郎官伸手到嘴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马跑来了。翻过崖口就是家。口哨完全够马儿听到。他从不拴马。

“你的马?

“对。它不错吧?

“是。”

“骑着走吧。它很听话,会稳稳地将你送到山下。”

“我要怎么将它还给你?”

“留着吧,说不定你会骑着它再来找我——哈哈哈,我开玩笑呢!將它拴在山下岔路的最上边那条路上。那条路上的第一户人家是我的朋友,你就将马儿拴在门口那棵桃树上。明天早上他看到马儿就会亲自给我送回来。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昨天晚上我们还一起喝了酒。”

新娘子骑马而去。她将重新跨越峡谷的河水,走到对面那片烧焦的山林,通过那条烧毁的山路一直向下走,回到她熟悉的路上。

阿微木依萝,作家,现居四川凉山。主要著作有《檐上的月亮》《羊角口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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