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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马

2021-05-17子禾

山西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拉拉

1

岁羊婚宴一结束,陈拴梅就恍恍惚惚觉得有事要做,可死也想不起要做什么。第二天下午,看到苹果树下映红了积雪的几片喜纸,才意识到忘了去接他,一阵心惊。近来总忘他,这让陈拴梅很不安。于是,急急忙忙去厨屋用塑料袋提了些宴会剩下的油果子、虾片、雪碧等,去了傻宝贵家。

两人灰头土脸,呆笑着,看着陈拴梅,每人手里拿一个玻璃瓶,傻宝贵拿的是罐头瓶,曹拉拉则是白酒瓶,里面都装满了红红的野酸枣。曹拉拉头发像干枯的莎草,垂在肩头,遮住了耳朵,也遮住了嘴角那个浅浅的疤痕,眼睛灰暗,神情呆滞。

看到自己的男人如今这个样子,陈拴梅感到一阵锥心之痛。但她极力掩饰着,将手里的塑料袋递给傻宝贵,说岁羊结婚这几天多亏他照顾曹拉拉,又说了些感谢话。傻宝贵羞赧一般看看她,又看看曹拉拉,犹豫着接过沉甸甸的塑料袋,结结巴巴说:“客,客气什么?”

陈拴梅走到曹拉拉身旁,将他拉到一边,拍打他衣服上的灰土,瞬间,周围就腾起一团污浊的尘雾。她又向傻宝贵要了一盆清水,给他洗了脸,洗了手,再将一绺一绺灰黄、灰白的长发顺到黝黑的耳朵后面。这样,曹拉拉嘴角的疤痕就出现了,像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斜在嘴角下,加上迟滞的眼神,使他看上去仿佛沉浸在一个美梦中。

回家路上,她不止一次感到欣慰,儿子的婚事总算办成了。无论如何,让傻宝贵提前将曹拉拉带走是对的,谁知道这样一个人会闹出什么意外。婚宴前一天,来帮忙的人都说这事处理得好,说陈拴梅有脑子,她只是笑了笑,没说那其实是曹岁羊的意思。

曹拉拉刚出事那年,她跑遍邻里八乡,问了多少神多少医生,没得到什么好消息,但他们也都没把话说死,他们说:“这情况,说不准哪天一觉睡醒,就好好的了。”第二年秋天,他确实短暂地恢复过一天。那天早上,她还没起床,他就起了,自己下炕,趿拉着鞋,去院里的苹果樹下摘了两个已经挂色的苹果,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她惊得一骨碌爬起来,怔在那儿盯着他,他看她一眼,反而说:“怎么了,还没睡醒?”仿佛魔怔了的是她。

突如其来的欣喜使她感到什么都不真实,果然第二天一早,他又呆了,像是晚上丢了魂。可短暂地恢复并不是幻觉,不止她一个,村里不少人都知道曹拉拉又好了。她去问神,又问医生,他们都说有些病人会这样,“间歇性的。”

到家后,陈拴梅在院子里给他洗完头,让他坐在台阶上,自己去房间拿换洗衣服。他们的房间此时在一片幽冷的阴影中,已经晒不到阳光了。另一边,阳光好似一块长方形的幕布,一角铺在院子里,一角折在房屋的墙壁上,曹拉拉正坐在那条折线上,仿佛这块幕布只要两角一拢,就会将他裹走。他坐在那儿,一手抱着酸枣瓶,一手放在膝盖上,一绺一绺披在肩上的头发还挂着水珠,胡子在阳光下发黄,神情忧郁,眼神空洞,像个影子。

陈拴梅感到一阵心惊,仿佛那幕布正在收起,他正在被带走。她赶紧跑过去,抓着他的手,将他带进了房间。换上干净衣服后,他看上去精神多了,完全不像个疯子。她拿起柜子上那块长方形的小镜子,吹掉灰尘,伸到他面前,让他看看自己。他的眼睛慢慢转向镜子,看了一会儿,嘴角微微一缩,笑了。

在镜子里,那笑意只是一闪,但陈拴梅看到了——那是真正的笑。那一刻,她心跳加速,比任何时候都相信曹拉拉会好起来。她放下镜子,看他头脸毛糙地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那念头却闪掉了。直到看见台柜上的剪刀,她才意识到要做什么。她拿着剪刀走过去,但他躲开了,含混又惊恐地小声喊着,“刀,刀……”

“别动,”她抓住他,让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别动,头发给你剪剪。”

“刀,刀,”他依然含混地喊着,眸子快速闪动。

“坐下,”她抓着他的胳膊,使了点劲儿,“头发剪剪,精神……”可话还没说完,她就踉跄着倒在了炕沿上。她这才意识到,他推了她一把,那么突然,以至于她想不起他推在她身体的什么部位。沉闷的痛感即刻尖锐起来,她惊恐地看着他,眼眶中涌出两行眼泪。她又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

曹拉拉还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她,不安地小声嘟囔着:“二月二……小梅,别怕……”她擦掉眼泪,觉得他特别可怜,像被吓坏了的孩子。“不剪了,不剪了,”她放下剪刀,放弃了为他剪发的想法。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样一直不剪,他的头发会长到多长?

半夜,曹拉拉将手伸进陈拴梅的被窝。半睡半醒中,陈拴梅还像以往一样,惊讶地以为他好起来了。然而,他只是抓着她的手,像害怕走失的孩子。她醒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夜晚那么安静,透过窗子可以看见苍穹中隐约的星星。

那个很灵验的神婆婆曾说,“留意那事。那事可以,人就有希望。”陈拴梅曾在夜深人静时,轻轻试探过,手伸到他裆部,那东西像一只蜷缩的小猫。她轻轻揉搓,感到它在微微膨胀。她喉咙一紧,浑身浮起一层燥热。然而,那膨胀很快就消失了。他被弄醒了,瞪着眼睛,盯着她,惊恐地往后缩缩屁股,“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放手了,两颗泪珠滑落下来。

天麻麻亮,她就醒了,而他已经起身,盘腿坐在炕上,扭头看着窗外。她看了一眼窗外,苹果树的树冠灰蒙蒙的,像一团雾浮在微白的晨光中。她赶紧从炕角找来那件蓝毛衣,从他头上套下去。“不穿衣服,感冒了怎么办啊。”她小声地嘟囔着,但没有任何回应。她已经习惯了。她又抓过他的棉毛裤,要绕到一旁给他穿上。

绕到前面,她才发现,他嘴角的疤痕微微缩着,他在微笑,对着灰白的窗外。由于盘着腿,秋裤绷得紧紧的,裆部显露出阴囊的轮廓,他的一只手,轻轻搭在那肉物一侧。她忽然怔在那里,耳根感到一阵燥热,她曾经从那里得到过灼热的颤栗。随即,一阵浓烈的苦涩漫过她的身体,那燥热快速退却了。

为他穿好衣服后,她开始整理床铺、扫地。这是比吃饭还重要的事,因为她知道他喜欢整洁,她希望将一切都整理得整洁些,再整洁些,这或许会帮他早点好起来,就像第二年秋天那次一样。岁羊还没娶媳妇时,她担心他会因为有这么个疯爸娶不到媳妇,现在儿媳已经娶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一点点好起来。她无数次想过,只要他能好起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下午三点多,陈拴梅和曹拉拉坐在院里晒太阳,有人拍打院门,接着就是曹岁羊的声音:“妈,开门,我们回来了!”他送媳妇去延安回门,这就回来了?她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来,一边回应一边抓着曹拉拉,将他带进自己房间,从外面锁上了门。曹岁羊说回来之前会打电话,但她没接到电话。现在可怎么办,要是儿媳见到曹拉拉,该怎么办?没有哪个女孩愿意有这么个公公。惊慌和忧惧让她头皮一阵阵发麻,喉咙里卡着一点东西,生硬如铁。

陈拴梅开了院门,曹岁羊劈头就说:“干啥呢,半天不开门?”儿媳贾小琴站在一旁,肩上挎着一只黄色的小皮包,脸上挂着微笑,喊了一声妈。那声音让她心中陡然涌起一阵温暖。她赶紧用手背擦擦又要流出来的眼泪,招呼他们进门。

她站在门旁,看着曹岁羊和贾小琴走进院子。贾小琴身材瘦小,红色羽绒服,棕色皮靴,灰色毛线帽,眉毛画得很粗重,一双杏仁眼,脸白白的,颧骨突出,嘴唇很薄。陈拴梅以前不是没有细细看过,但这一次,她忽然感到担忧:这个高颧骨薄嘴唇的女人,如果发现曹拉拉,可怎么办?

等他们安顿下来,陈拴梅找机会到院外,喊儿子来帮忙,曹岁羊嘟嘟囔囔问她做什么。她盯着院门口,压低声音,焦躁地说:“回来前怎么不给个电话?”曹岁羊没明白她的意思,歪着头。“你爸还在家里呢,”她焦急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下可怎么办?”曹岁羊立刻装出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她快要哭出来时,才嬉皮笑脸说贾小琴知道,只是瞒着她父母。

下午饭快吃完了,陈拴梅猛然想起,曹拉拉还关在房里。她赶紧放下碗筷,去了房间,曹拉拉抱着他的酸枣瓶,盘腿坐在炕上,直直地挺着身子,看着窗外,嘴角微微缩着。从他的角度看向窗外,苹果树树顶上还浮着一点淡淡的金光,其余部分则已幽冷起来,仿佛沉入了海底。苹果树后面是儿子和儿媳,但只能看到头顶,仿佛也沉入了海底。

她带他来到墙角的小饭桌旁。曹岁羊端着饭碗站起来,让出一只小板凳,什么话都没说。贾小琴放下碗筷,站起来哈哈腰,叫了一声爸。曹拉拉依然抱着他的酸枣瓶,怔怔地站在那里,眼神涣散,像是在看这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掌柜的,”陈拴梅拽拽他的衣服,“这是岁羊媳妇,小琴。你一直念叨给岁羊娶媳妇,你没娶成,”忽然一阵哽咽,使她不得不停顿下来,“你没娶成。岁羊自己娶了媳妇。你看,多好。这还是你第一次见。”又哽咽一下,“你要是哪天……”她还要说下去,但被曹岁羊打断了,“行了行了,”他指指小饭桌,“赶紧吃吧,都凉透了。”

陈拴梅附和着说,对对,快凉透了,顺手将曹拉拉拽到旁边,让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可他不坐,向前挪了两步,忽然将手伸向刚坐下的贾小琴,手悬在她头顶上。贾小琴赶紧放下碗筷,又站了起来,看着这个初次见面的长发男人。曹拉拉展开手掌,掌心里一粒圆圆的酸枣,红得有点发黑。贾小琴笑了笑,看看曹岁羊,看看陈拴梅,又看看曹拉拉,这才接过来,说:“谢谢爸。”

陈拴梅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尴尬地冲贾小琴笑了笑。这时,曹拉拉又转向儿子曹岁羊,伸出手,也是一粒酸枣。曹岁羊警觉地看着,没接,自言自语般说:“什么玩意儿?”

“酸枣,你结婚那几天,傻宝贵带你爸摘的。”

曹拉拉的手还直直地伸着。陈拴梅看着曹岁羊,示意他接过去,但曹岁羊仍然不动。“给我吧,”她自己接过了那粒酸枣。曹拉拉又从瓶子里倒出一粒,再次伸到曹岁羊面前。曹岁羊已经放下碗筷,但仍然只是斜眼看着,就是不伸手。

“哇,很甜呢,”贾小琴已经把酸枣送进了嘴里,“还有点酸味儿,真好吃。”贾小琴看着曹岁羊,示意他接过去。曹岁羊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接了过去,但并没吃掉,他将它捏在手里。陈拴梅终于安下心来,要是曹岁羊不接那粒酸枣,真不知会发生什么。

2

早饭做好后,陈拴梅端半盆水去院里给曹拉拉洗脸,可发现人不在。院门半开着,她心里一慌,赶紧跑出院子,门前老杏树上,呼啦一声惊飞一群麻雀。这时,贾小琴从院外的厕所出来,喊了一声妈。陈拴梅焦急地问她:“你爸怎么不见了,你看到没有?”

“刚才,”贾小琴一开口便意识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怯生生地说,“刚才,我开门时还在院子里。”陈拴梅看了贾小琴一眼,没再说什么,匆匆往村路上走。贾小琴也跟了过去,满脸不安。井畔小泥屋旁边有个人,陈拴梅手搭在眼睛上看了半天,看不清,让贾小琴看,贾小琴看了一会儿,告诉她不是。

陈拴梅又往另一个方向走,想着他可能在苹果园背后。一过墙头,果然看到曹拉拉在那儿,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站在他面前,仰着头,伸着手,恭敬地看着他。他则全神贯注,正在从他的瓶子里倒酸枣,要分发给他们。阳光打在他们头上,闪耀着一点白光。

陈拴梅回头看看贾小琴,微微笑了一下。贾小琴站在她身后,回应着她的目光。陈拴梅感到一种贴心的温暖,仿佛贾小琴不是儿媳,而是自己的女儿。她为前几天怀疑她可能薄情寡恩而感到不好意思。“小琴,你在这儿看着你爸,让他再晒会儿,”她用眼神询问她的意见,“我回家盛好饭,再喊你们。”贾小琴点点头,向曹拉拉走去。

陈拴梅刚进院子,曹岁羊就从房间里出来了,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划着手机,随口问她:“小琴呢?”陈拴梅说在苹果园背后,是她让她在那儿看会儿曹拉拉。没想到曹岁羊却说:“整天要人跟着?”音调随意,仿佛随口一说,但她听得出话里有多少不满。

馒头已经热好,她盛了四碗小米粥,将菜和粥都端到院子里,才出门喊贾小琴。曹岁羊站在路边抽烟,双手划拉着手机。贾小琴带着曹拉拉从苹果园背后出来了,让她没想到的是,贾小琴竟然牵着曹拉拉的手。她心里即刻一阵微微的酸涩,出于感动的那种酸涩。

曹岁羊看到贾小琴牵着曹拉拉的手,使劲吐掉嘴里的半截烟头,怪声怪气地说:“怎么还抓在手里?”顿一下,“整天跟着,看着,还要抓在手里?”

贾小琴听了这话,一愣,马上说:“爸还不想回来,我拽回来了。”

“小琴,”陈拴梅赶紧说,“你和岁羊快回去吃饭,我来。”她走到他们身边,抓住曹拉拉的袖子。賈小琴这才放手,但并没有自己回去,而是随着他们的步伐。曹拉拉依然抱着他的酸枣瓶,走在中间,脚步缓慢,像是为了显得庄重,这使得陈拴梅和贾小琴走在两侧好像两个沉默的侍从。曹岁羊还站在那儿,歪着头,直愣愣地看着他们走过来,脸上露着一种怪兮兮的哂笑。

吃饭时,曹拉拉一直歪头看贾小琴,眼神迷惘,像一个羞怯的男孩。“快吃饭,”陈拴梅拽拽他的袖子,“吃完带你出去。”但他依然盯着贾小琴,入了迷一般。贾小琴一时尴尬,不知所措,只顾埋头吃饭,耳根都红了。曹岁羊气呼呼地将碗筷拍在小方桌上,起身点上一支烟,往后退了退,冷冷地看着。陈拴梅又拽拽曹拉拉的袖子,她感到不安,所以这次使了点劲儿,曹拉拉差点倒在院子里。但还是没能阻止他,他依然着魔一般呆呆地盯着儿媳,嘴角挂着那点儿干枯的微笑。曹岁羊眼神冷酷,陈拴梅能感受到他眼神和呼吸中的恼怒。

“你干啥啊,你说你干啥啊?”陈拴梅带着哭腔喊起来,随即站起来,更使劲地拉拽,“起来,起来,去房里吃。”曹拉拉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眼睛依然看着儿媳。贾小琴早已放下碗筷,站在台阶上,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吃饭也要抓着?”曹岁羊终于开腔了,冷笑着说,“什么毛病?”

贾小琴拽拽曹岁羊,拉着他出了院子。陈拴梅将曹拉拉带进房间,又从小桌上端了些吃的过去,边走边流眼泪。刚刚还令她感动的平静生活,不过半个小时就破碎了。她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她清楚,以后一定不能再这样了。曹岁羊在想什么,她心里清楚,他的冷笑以及冷言冷语,都让她不寒而栗。

夜里,快要入睡时,陈拴梅又被曹拉拉的鼾声吵醒了。脑子里像吹进了一阵清风,一下清醒起来,但又不完全清醒,她睁眼看了看窗外,月光像霜一样。她再次想到早上的事情。他死盯着儿媳的样子让她疑惑,她本来以为因贾小琴对他和气,他依恋她,但突然又觉得其中还有些别的什么。这么想着,她将手伸进他的被窝,摸到他裆里的肉物,隔着秋裤轻轻揉搓,但没有任何动静。而想到儿子和儿媳正睡在对面房里,她又立刻收了手,她甚至为自己感到羞耻。

终于睡着后,陈拴梅做了一个梦,梦见曹拉拉的病突然好了,又在梦里纳闷他是什么时候好的,怎么连她都不知道?她隐约看到他坐在炕头上,就问他要去干什么。他温柔地低声说——对,那声音低而轻柔,但她听得很清楚——他说:“我还能干啥去,我念经去。”她高兴得几乎要喊起来,心想自己不能再睡了,一定要醒来给他下碗鸡蛋面,不能让他饿着肚子出门。她的手乱划了好久,才发现曹拉拉没在炕上,瞬间从梦中惊坐起来。

炕上果然没人,只有一床旧被子团在炕边上。陈拴梅的心几乎要蹦出胸膛:他不见了。她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他的病真好了,自己出门念经去了。但同时,她又不敢相信。窗外的天穹已略微透出一点灰白,天快亮了。她的眼睛再扫过去,才发现房门半开着,投进来一点模糊的灰光。陈拴梅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慌忙跳下炕,一边穿衣服一边往门口跑,到门口又返回来,爬上炕,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衣服。

院里漆黑一片。她摸索着走到院门后,一摸,才发现院门从里面关着。这时,她听到一点微微的喘息声,从院角传来。她以为是曹拉拉,但往前走两步再细听,才知是贾小琴,喘息变成了压抑的呻吟。她想转身走开,却发现窗前贴着一个人,黑棱棱的。是曹拉拉,身上穿着昨晚没脱的毛衣毛裤,浑身颤抖着爬在儿子房间的窗台上。她摸到他的手,那么冰凉。她拽他,但他纹丝不动,甚至头都不回一下。屋内的喘息声继续从门窗的缝隙间传出来。她不敢出声,一个劲拽着曹拉拉,只想悄悄将他拽回自己房间。

可就在这时,曹拉拉突然打了个喷嚏。屋里的呻吟戛然而止。陈拴梅一急,抽泣起来,但那声音不像哭声,而像刀子刮在肉上,刮出了声响,沉闷,疼痛,绝望。

“日他妈,”是曹岁羊的声音,紧接着,屋里的灯亮了,院里的灯也亮了。曹拉拉还死死趴在窗台上,浑身颤抖着,隔着玻璃往屋内看。听到她的哭声,他只是微微愣怔了一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痛苦在陈拴梅心里翻滚,惧怕、慌乱又使她的大脑和身体变得麻木,她也开始浑身颤抖。冰冷的空气从四周漫过来,在灯光下,她几乎能看到它们的阴影,它们像雾一般飘动,慢慢围拢过来,侵入她和他的影子,然后是她和他的身体。一阵慌乱的手足无措后,她终于回过神来,又一次上前去拉扯,但曹拉拉依然拼命抓着窗子上的钢栅栏。

一声沉闷的响动,房门开了。曹岁羊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秋衣,外面披着一件羽绒服,下身只穿一条宽松的睡裤,裆部高高撑起。他一出来就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什么话都不说。陈拴梅瞥了儿子一眼,不敢再看。

“要死了吗,”陈拴梅带着哭腔喊起来,“你撒手啊。造孽啊。撒手啊。”但曹拉拉依然紧抓着窗户上的钢筋,回头看了一眼刚出门的曹岁羊,继续向窗子里面张望。

“有病啊。”曹歲羊咬牙切齿地向他们走过来。

“我睡到半夜,”陈拴梅慌忙解释,“我睡到半夜,人不见了。我……”

“日他妈,想干什么?”曹岁羊没理她,径直走到曹拉拉身边,“放不放手?”仿佛眼前这个人存心要和他过不去。说着,他抓住曹拉拉的衣服,使劲往后一拽,毛衣被撕裂了,但曹拉拉就像粘在了那儿,双手仍紧抓着钢筋。

“你去睡吧,”陈拴梅带着哭腔说,她怕极了,“你去睡吧,我好好给说一说,我好好说一说,带回去……”

“这么搞,还怎么睡?日他妈,我就不信。”曹岁羊开始在院里找什么东西。

“你就别管了,”陈拴梅哭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克制和乞求,她怕发生什么事,她说不清,但怕得厉害,“你就别管了,啊?你就别管了……行吗……啊,岁羊……”

曹岁羊完全不理她,没找到东西,他干脆脱下自己的拖鞋,抓起来啪的一声就打过去,一连好几下,打在曹拉拉抓着钢筋栅栏的手上。但曹拉拉依旧不松手,曹岁羊一边嘟嘟囔囔地咒骂着,一边继续抽打。

“你就别管了,你别打了,”陈拴梅哭声凄厉,一声大一声小地央求曹岁羊,“岁羊——你别打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打了……”

“傻子,就喜欢,看别人?”曹岁羊咬牙切齿地嘟囔着,每个字似乎都是从牙根上拔出来的,“啊,以前,打我,的时候,怎么,一点,一点不手软,啊?”

曹岁羊意识到这样没效果,终于停手了。他穿上拖鞋,凑过去,用手扳曹拉拉的手。曹拉拉忽然松开手,大喊一声,转过身来抱着曹岁羊的胳膊咬了一口。曹岁羊尖叫一声,推开他,紧跟着一脚踹过去。咣的一声,曹拉拉踉跄着后退几步,脑袋着地,倒在那儿不动了。

陈拴梅呆在那儿,过了四五秒钟,再次哭起来,仍然捏着嗓子,声音像尖利的唢呐,仿佛要刺穿罩在院子上空的黑暗。哭了一声之后,她惊恐地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了,冰冷的重击让她心脏剧烈疼痛,但所有的声音都出不来,她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紧缩,曹岁羊和贾小琴在颤抖,房屋及屋檐下的灯泡在颤抖,整个院子在颤抖,漆黑的夜空和夜空中的冷气也在颤抖。她心中那许多不祥的预感,此时都汇集成了河流,咆哮着,狂奔着,冲击着,但她出不了声,无法释放,她心里的所有,都无法让别人知道。

一阵酸涩的痒感在陈拴梅的身体里快速传开,瞬间充溢了鼻腔、口腔,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随即,曹拉拉一骨碌爬起来,啊啊地大喊着,开始绕着院里的两棵苹果树快速走动,走着走着跑了起来。陈拴梅回过神来,愣了好一会儿,又打了一个喷嚏,这才小心翼翼向他靠过去,想安抚住他。可一看到她过来,曹拉拉又喊起来,不断后退,绊倒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这次只是坐倒,所以很快又站起来,继续跑动。

“掌柜的,你停下,”陈拴梅一边谨慎地靠近一边说,“停下,我们进屋,睡觉,啊,不要再折腾人了,啊?”但她一靠近,他就跑起来,像头被围困的瘦狼,吓破了胆。

贾小琴还依着门框,手足无措地站着。曹岁羊点上一支烟,开门出了院子。这时候,曹拉拉安静下来了,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呆呆地看着院门方向。陈拴梅慢慢向他靠近,“不怕,不怕,”她说,“我们回屋去睡觉。”就在她快要靠近时,曹拉拉突然狂奔起来,冲向院门。陈拴梅即刻发疯般喊道:“岁羊,挡住你爸!快!挡住你爸!”

可她听到的是咚的一声,然后是腾腾的奔跑声。院外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过了三两秒钟,陈拴梅才看到一支还没有熄灭的烟头扔在地上,曹岁羊就倒在旁边。她的脑子里,曹拉拉一下子被挤走了。“岁羊——”她声音沙哑,充满了惊慌和恐惧,“岁羊——”好在曹岁羊呻吟了一下,又呻吟了一下,接着诅咒起来,“日他妈!”陈拴梅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仿佛刚才心跳暂停了,她呆呆地向儿子走去。贾小琴也跑过来,喊着曹岁羊的名字。

陳拴梅和贾小琴一起将曹岁羊搀进房间里,曹岁羊不停地摩挲着头,不住地咒骂着。贾小琴惊慌地看着陈拴梅,她回看了她一眼,但眼神里除了疲惫,什么都没有,她没能给这个吓坏了的女孩任何东西。

院子彻底安静了,安静得像一个可怕的深渊,仿佛从来就没有任何揪心事,没有忧虑,没有恐惧,没有任何阴霾——不,不是没有,而是被曹拉拉带走了。陈拴梅觉得轻松了,重担仿佛自行消散了,同时心里又空落落的,像没了魂。眼前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曹岁羊摸索着自己的头,一直在说着什么,但她听不清;贾小琴还那样惊慌地看着她,像在等待她给出下一步的指令……一切那么崭新,又那么陌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拴梅感到一阵心悸,像是胸腔中被什么东西抽去了一大口气,心慌得厉害。“你们睡吧,”她这样说着便出去了,带上了房门,关掉院里的灯,出了院门。

浓重的黑暗吞没了一切形状,也吞没了一切声响。寒冷使她全身不停地颤抖着,身体轻飘飘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院门口那棵老杏树黑楞楞地立在旁边,像黑色的冷气因为太冷无法流动,缩成了模糊的树形。她仿佛看到了苍穹中的星星,细看却什么都没有。

到村路上,她的眼睛才稍微适应了这粘滞的黑暗,路边的房屋、麦草垛和树木,渐渐地显露出一点隐约的轮廓来。陈拴梅鼻子一酸,感到喉咙里像塞了一根棍子,眼泪簌簌落下,悲戚的哭声早已在胸腔中回荡。她蹲下来,双手抱着脸,将声音压在怀里,长长地呜咽一声,同时快速抹干泪水,在黑暗中站起来,继续向前。她不能停下来。

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只是本能地往方场方向走去。寒冷的空气刮着她的脸,刮着她的耳朵,刮着她的身体,也刮着她的意识。到十字路口时,哪里传来一点凄厉的叫声,她猛然站住了。是他在哭?她凝神细听,又是一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叹息。

那声音来自村店后面的洋槐林。陈拴梅慢慢走过去。快到洋槐林边时,她轻轻呼唤:“是你吗?你在哪儿?别怕,是我。”顿了一下又说,“你别怕,有我,别怕。”那声音没再出现。她已经站在了洋槐林边上。这是一片低于地面的树林,下雨时林间会聚满黄褐色的雨水,不下雨时,可以看到人们倒进来的各种垃圾,油瓶、鸡毛、牛羊的胎衣、破转碎瓦、农药瓶等。她不敢再往前走了。她又一次压低声音喊道:“掌柜的,你出来,是我。”依然没有回应。静默了几秒钟后,是一声惊慌的尖利鸟鸣,紧接着一阵扇动翅膀的声。她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转身跑开。是一群老鸦,夜里太冷了,老鸦在哀号。

陈拴梅继续向方场走去。天快亮了,黑暗非但丝毫没有减淡,而且似乎还在加重。在下霜,细碎而冰冷的飞末乱纷纷落在她脸上,像是为了让她更清醒些。她不小心踢到了路上的一块石头,石头咣啷啷滚动起来,惹得不知谁家的狗呜呜低叫了几声。方场也一片死寂,只有飕飕的冷气在空中回旋。涝塘周围那些柳树黑楞楞的,像是浮动在黑暗的空中。方场边的那棵老杏树还斜在那儿,树冠依然不安分似的伸向一边,罩着树下那个不知弃置了多久的石碌碡。再往外就是延绵的沟壑了,一片阴冷的灰色,陈拴梅知道,那灰色的最深处,正冰冻着一条可怜的小溪。

她看到一堆跳跃的火,在沟壑中,看上去很远,但细细一看又仿佛很近。是他在烤火?这个念头让她有了一些欣喜,但很快又被她否定了:他怎么会烤火,他那样子怎么会烤火?但她还是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如果不是他,又会是谁。很快,她到了下沟的坡路口。她停了一下,那火依然在跳跃,她继续下坡,往沟里走。路边的麦草堆中跳出一只猫,大叫一声跑开了。她怔在了那儿,心脏狂跳,像要撞透胸口。她感到全身像敷了一层霜,寒毛直竖,冰冷正在顺着她的脊椎快速流动。

当她再往远处看时,那堆火不见了,她心中焦躁,仔细看,还是没有。她脑子里闪过一丝令自己惊惧不已的念头,立刻转身跑上坡口,脚掌麻木地拍打地面,像两根木槌敲击冰层。跑到方场边,她停下来又一次回身遠望,仍然没看到那堆火。她再次感到浑身冰冷。

不知谁家的公鸡叫了,声音沙哑,虚弱,接着又有几声鸡叫。笼罩在空中的粘滞的黑暗似乎在变淡,苍茫的灰白又一次弥漫天际。村路两边的房屋、麦草垛、杏树、杨树,轮廓分明起来,到自家门前时,她看到那棵老杏树仿佛也卸掉了最冰冷的那层黑色。杏树旁边是曹岁羊的白色轿车。铁门依然虚掩着: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

陈拴梅加快脚步,往井畔方向走去。天真的快要亮了,她有点着急,她想在天亮前找到他,将他带回家,以后留心看护,让今天的事像没发生过一样。过完年,儿子儿媳会继续去城里打工,她继续照顾他,给他吃好,穿好,让他心情愉快,她相信到年底,他就会变好——至少会好转。

一路上依然没有他的影子。她绕到井畔的小泥屋前面,但发黑的木门上绑着铁链和铁锁。她想到,傻宝贵每天天不亮就出来遛牛,曹拉拉有可能跟他去了。这么想着,她立刻向傻宝贵家走去,但走了十几分钟,她又停下了。

陈拴梅想到那天下午带他回家的情形。他时走时停,每当他停下来,她总要回身去拽他一把,一拽,他又跟着她走。偏西的太阳照着他们,影子斜在前面,像引路的小狗。快到井畔时,他停下来,看着路边那个已经废弃多年的孤零零的烤烟房,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那天晚上睡觉时,她想到他嘴里念叨的是“烤烟房”三个字。十几年前,他们还年轻,每个夏秋交替时,他们都要在那个烤烟房里守火,保证炉火不熄,如此才能将烤烟房里的烟叶烤得金黄透亮,卖上好价钱。她相信是烤烟房让他想起了什么。

她又反身往井畔跑。天还没有全亮,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跳跃着。零星几个早起的人打开院门,正在将塑料尿桶中的秽物提出来,倒进麦地里的粪堆上,粪堆上腾起一股微弱的尿雾。但没有人注意到她,她跑着,很轻,像在贴地滑翔。

3

这条石子小路一直通到那条水泥村路上。两条路相接的丁字路口,立着那个井畔小屋,此刻它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矮小。小泥屋不远处是废弃多年的老机井,锈得发黑的铁水管还架在路边,水管连着青砖砌成的大烟囱般的台子,台子被一圈铁栅栏罩着,里面就是井。

烤烟房就矗立在路边的麦地里,距离老井十来米。陈拴梅第一次发现,它有点斜,像一个站了太久的人累了,歪着肩膀。烤烟房阴面的墙角下堆着一溜蓝莹莹的积雪,长方形的门洞开在靠路的墙上,不足一人高,黑乎乎的。她站在那门洞前,心脏又一次加速跳动,她不敢凑近,她怕老鼠,她知道里面必定满是老鼠,可能还有其他什么。但她更怕另一种东西,那会让她像正在空中消散的霜雾一样,无所依存。

她终于还是将头探进去了。从门洞中陷进来的那点暗光,被她挡住,烤烟房里更暗了,只有屋顶的通气口还透着一些微微的光亮。略微适应了里面的黑暗后,陈拴梅看到,一个角落里扔着几团白纸,另一个角落里好像团着一堆暗黄的柴草。草堆上躺着一个黑色的东西,像个人,她心里一沉,小心翼翼摸过去,但只是一捆高粱秆。另两个角落里什么都看不清。她想凑过去摸摸看,腿脚却不听指令,失去知觉一般。

她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咯咯声,谁在咬牙,打寒战?她吃了一惊,随即意识到她自己并没有咬牙。那声音来自于左前方的黑暗中。她伸着手,慢慢凑近,很快就愣在那儿了:她摸到了一只冰冷的脚。那脚已经麻木,她摸了好久,它才突然缩回去。接着,又是一阵细微的咯咯声,不是别的,是人在打冷战,也不是别的谁,就是曹拉拉,上下牙互相撞击着。她顺着他的腿,摸到身上,摸到抱在怀里的一双枯瘦的手,像扔在地上的铁耙一样冰冷。过了好一会儿,那手才突然甩开,惊慌至极,像是在甩掉一只爬上身的老鼠。

接着,曹拉拉含含混混地喊起来,声音很轻,颤抖着:“不是我。我不知道。”停了一会儿又说,“小梅,别怕。别怕。”陈拴梅憋了一早上的眼泪终于涌出了眼眶,她不再去阻止,而是让眼泪肆意流出来,混杂着她自己根本无法说清的许多东西,像失重的河流一般,突然从高处跌入地下,形成了暗河,震颤着吼吼奔涌。

但寒冷又让她收了声,眼泪几乎要在她脸上结冰,她感到阵阵刺痛。用袖子擦擦脸,她又往前凑了凑,摸到他的头发和脸。这时她才发现,他刚才是在说梦话,他睡着了,他在睡眠中战抖着。她坐过去,双臂抱着他,将他的头揽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石头。她用双腿夹着他的脚。过了好久,她终于感到他的身体有了一点温热,慢慢放松下来,寒颤不再那么剧烈。

没过多久,烤烟房内的一切就看得一清二楚了。天完全亮了。陈拴梅慌忙跪起来,将曹拉拉摇醒,拽着他的衣服,要把他拉起来。但他缩着头,翻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一动不动,像一头倒地不起的病牛,并且又一次战栗,牙齿咯咯地响起来。她看到,他眼球浑浊,布满血丝,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好像不认识她一样。她知道他被冻坏了,必须赶紧回家。

“起来,”她继续拽他,“起来,我们回家。回家,睡在炕上。”但他还那样呆呆地看着她,还是那样,眼神中饱含恐惧和顽固,仿佛不认识她。“起来啊,”她突然颠三倒四地喊起来,“起来啊,起来回家,啊,回家,回家,起来回家,起来啊,你,起来啊,啊……”话还没说完,声音就喑哑下来,直至没有,像枯水被彻底埋入沙土。紧接着是半声凄怆的悲鸣,像来自深沉的地层之下,几只老鼠吱吱大叫着,从门洞中蹿了出去。她吓了一大跳,另一半的悲鸣顿时被惊恐打回腹中。

惊吓让她冷静下来,似乎也将什么都想明白了:明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透过洞门可以看到,太阳已经一竿高了,阳光照在墙角。过了一会儿,陈拴梅起身从烤烟房里拿了些发黄的麦草出去,铺在洞口的墙角,又拽拽曹拉拉的手,指指刚铺好的那些麦草。曹拉拉颤抖着站起来,跟着她,惊恐不安地走出去,坐在墙角下。太阳正好照在他们身上。

阳光很好,正在快速地驱散夜晚残留在大地上的寒冷。麦地里的霜大多已经消散,墨绿的麦苗上闪动着晶亮的微光。路边的杏树上,零零散散飞着一些麻雀,十分轻快。

快中午时,曹岁羊和贾小琴来了,开着车。曹岁羊摔上车门,站在他们面前,歪着头,瞪了他们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点了一支烟吸起来。贾小琴站在一边,不安地看着她,轻轻喊了声妈,过了好一会儿又說:“妈,带我爸回家吧。”陈拴梅没说话。曹拉拉身上沾满了土灰,依然缩着头,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脚,牙齿在打架。

“搞什么,要搞什么呀?”曹岁羊突然说。

“我,我劝了一早上……”

“想干什么?啊,你说你想干什么?”

“岁羊!”贾小琴拽了拽曹岁羊的袖子。

“你们先回去吧。”

“我们先回?你们,就在这里?啊?像什么样子,人家怎么说?”

“就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了。”

“不要管别人怎么说?你不管,我也不管?人家说我,还是说你?”

“岁羊,你听妈说!”贾小琴冲曹岁羊喊了一声。

“我有啥办法……”

“我就不信,”曹岁羊说着,向前一凑,一把抓住了曹拉拉的手,“走!回家!”曹拉拉被拽了起来,浑身颤抖着,身子缩紧,嘴里又开始啊啊乱叫了。

“岁羊!”陈拴梅带着哭腔喊起来,声音虚弱又沙哑,“岁羊——你就别管了!你回去吧,你们回去吧,你别管了,你就别管了。行吗,啊?”说出的话变成了呜咽。

“岁羊——”贾小琴又喊了一声。

曹岁羊这才松开手,曹拉拉猛地后退,撞在墙上,顺着墙坐下来。曹岁羊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咬牙看看陈拴梅,又看看曹拉拉,然后转向贾小琴说:“走。”贾小琴看看陈拴梅,说:“妈,你好好再劝劝,我回去给你送些吃的来。”

陈拴梅没再劝说,只是陪他呆呆地坐着。贾小琴中午带来些菜和馒头,她收下,让她回家去了。快下午时,她才发现他发烧了,烧得厉害。她回了一趟家,从家里带来一只热水壶,一个杯子,好几盒感冒药,一把笤帚,一把铁锨。喂曹拉拉吃完药,陈拴梅又将烤烟房内的各种脏物铲出去,平整了地面,堵了墙根上的窟窿,尽可能将里面打扫干净,然后再次回家,找来几个钉子,一领旧凉席,一床被子,一床毛毡和褥子。她先在烤烟房内的地面上铺一层厚厚的柴草,再将毛毡和褥子铺上,成了草床,凉席钉在门洞后面,成了门帘。

然后,陈拴梅将曹拉拉搀进烤烟房中,让他躺在草床上,盖上被子。她自己又回了一趟家,带了些吃的,又拿了一床被子,还拿了曹拉拉那身灰色中山外套和雪地靴。她出家门时,曹岁羊愤愤地盯着,似乎恨不得将所有东西夺过去扔在地上,但贾小琴一直紧紧抓着他。陈拴梅颤动着嘴唇说:“没事,你们就在家。闹腾几天过去了,就好了。没事。”

“没事?这还没事?”

“岁羊!”贾小琴喊道,“你就少说两句不行吗?”

陈拴梅把新带来的被子也盖在曹拉拉身上,又将他的衣服也盖上。天还没黑,但因为遮了帘子,烤烟房内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房顶的通气口中还透进一点灰光。她贴着他和衣躺下,抱着他,脸贴着他滚烫的额头。她发现他在流泪,泪水缓缓涌出眼眶,由温热变得冰凉,濡湿了她的脸。但同时,他还打着鼾,含混地说着什么。她没有动,只是轻轻地搂着,两个人的身子隔着衣服贴在一起,过了很久才慢慢生出一些温热。

第二天,陈拴梅回家提了一桶水,还拿了一个洋瓷盆,一条毛巾,又回去一趟,拿来了那个酸枣瓶。曹拉拉还是那样,睡睡醒醒,昏睡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早上醒来时,虚弱得坐都坐不起来,灰黄的头发乱糟糟地蓬着,眼窝深陷,本来黝黑的脸变得乌青、苍白,嘴唇干裂,翻卷着一层死皮。她赶紧递给他一杯水,他犹犹豫豫接过去,一口喝干,舔舔嘴唇,竟然说:“还要。”她愣了一下,又倒了一杯给他,他这次喝了半杯,喝完后咂咂嘴,竟然又说话了,“好。”顿了一下又说,“在天愿为比翼鸟。”

“胡说啥呢?”

“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又说了一句,眼睛始终呆呆地盯着凉席帘缝隙中透进来的光。说话时神情漠然,说完又陷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垂着头,眼神灰暗。两句话她都听清了,但她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什么是比翼鸟,也不知道什么是连理枝。

屋顶的通风口透进来一点光亮,隐约泛着丝丝微蓝。北风在外面呜鸣,她能想象,夜空晴朗,星月明亮。烤烟房中不知哪里吹来一点微微的凉风,但两个人裹在被子里,并不觉得冷。曹拉拉感冒好了之后,每晚睡觉,她照例给他脱掉毛衣毛裤,她自己的毛衣毛裤也脱掉。她搂着他,他面向她侧躺着,身体贴在一起,他的鼻息轻轻地吹在她脖子上,痒痒的。她试探着将手伸到他的裆部,隔着秋裤,轻揉那团肉物。她一直牢记着那个神婆婆的话,但那毛茸茸的东西,始终没有反应。

烤烟房变亮堂了,他们铺上了柔软的新被褥,舒服得像在婚房里。房顶的通气口变成了明亮的天窗,透过天窗,不但能看到墨蓝的苍穹,还能看到玉盘一般的月亮。曹拉拉摸着她的手,小声说:“脱掉。”她大吃一惊,心里漾过一拨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更心动的愉悦,她一反手,就脱掉了捆绑着她的秋衣秋裤。她感到自己浑身燥热。他的手已经伸了过来,抓着她的胳膊,轻轻一拉,她就翻身趴在床上。还像以往那样,她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可他突然翻身,已经趴在她身上了。

他趴在她背上,可丝毫没有动静,像是睡着了。她问他:“你咋了?”没有回应。她又问道,她很奇怪她为什么那样问,但她听得很清楚,自己就是这么问的:“这钱谁给的?”烤烟房的地上确实放着一堆钱。依然没有回应。一会儿之后,他滑下去安静地贴着她睡着了。她热极了,浑身大汗。她想到,热是因为已经春天了而他们还盖着冬天的被褥。但很快,她又感到浑身冰冷,这让她很烦躁,为什么春天还会这么冷。

陈拴梅惊醒时,天已大亮。这是一个梦,她不愿相信这只是一个梦。她没盖被子,躺在那里,手脚冰凉,浑身酸痛。曹拉拉就坐在一旁,怀里抱着那个酸枣瓶子,怔怔地看着凉席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他浑浊的眼珠中仿佛闪过一丝光芒,但随即就消散无影。头发一绺一绺粘结在一起,垂挂下来,遮住耳朵,像一尊粗糙又笨拙的雕像。她心里弥漫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浓的悲哀,因为她想到,即便有一天她死在他身旁,他也不会知道。

盖上被子,愣怔了很久,陈拴梅才感到头昏脑涨,伸手摸摸额头,滚烫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挣扎着坐起来,穿好衣服,找了一把感冒药,昏昏沉沉吃掉,然后给曹拉拉穿上衣服,将他带出烤烟房。他抱着那个酸枣瓶,坐在墙角下晒太阳。她头重脚轻地回家做饭,取饭。当她为全家人做好饭,又带了些饭菜来到井畔时,看到他远远朝她走来,两只手筒在袖子里,酸枣瓶抱在怀里,步伐庄重又匀称,就像他以前为人家念经时那样。

他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孩子,默默地跟着,不吵不闹。到一棵老杏树下时,他停下来,盘腿坐在麦地里。她这才明白,他不是在向她走来。那些孩子也中了魔一样,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下,围着他,坐成一个半圆。他倒了倒酸枣瓶,挨个儿给每个孩子一粒酸枣。待走近些,她才听到那些孩子在齐声说:“在天愿为比翼鸟。”顿一下又说,“在地愿为连理枝。”她过去看看那几个孩子,让他们去别处玩,那些孩子没说什么,却一个个勾着头不愿走开。

她将他拉到烤烟房门口,拿出馒头和菜碟,让他吃饭。他拿过馒头,撕下一小块,给一个小孩,又撕下一小块,给另一个。其中一个孩子不要,他就撒开手,那块馒头掉到地上。很快飞来几只麻雀,躲躲闪闪地伸着脖子跳过來,试着啄食,又不敢靠近。他微微转头,似乎在示意什么,孩子们往旁边挪一挪,一只胆大的麻雀跳过来,将那块馒头啄走了。这时候,陈拴梅有了一种惊奇的感觉:她已被他堵在某扇门外了。

陈拴梅中午又吃了一次药,但高烧没退,头疼、头晕、浑身酸痛,都在加剧,脑袋里总有什么在嗡嗡作响。在烤烟房内裹着被子睡了一觉,猛然惊醒时,她发现自己大汗淋漓,额头凉飕飕的。她拿来毛巾擦了擦汗,坐起来,感觉像是浑身轻松了不少,可刚站起来就一阵天旋地转,再摸额头,依然滚烫。

她想早点回家做饭,饭后好早点休息。到井畔那小泥屋旁,听到吱吱的叫声,她抬头一看,小泥屋门槛下有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再细看,那老鼠身旁竟然聚集了一堆粉红的小老鼠。一阵恶心,紧接着,她感到像是在噩梦中掉入了一个漩涡。碗碟在地上破碎的声音,老鼠尖叫的声音,都像是前世记忆般,迅疾一闪——她意识到它们在快速消退。

醒来时,陈拴梅躺在自己房间的炕上。窗外一片灰暗,像是在下雪。头还在疼,还在晕,但她赶紧起身下炕,穿上鞋,来到院子里。是在下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贾小琴从他们的新房里跑出来,到她面前,说:“妈,你醒来了?”

“你,”才说了一个字,陈拴梅就猛然停下,她感觉一开口黏在一起的嘴唇仿佛要被撕裂,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你爸呢?”

“你昨天……在井畔晕倒了,”贾小琴一开口竟然抽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岁羊背你回来的。我爸,”她抹了一把眼泪,“我爸还在那里,昨天傍晚和今天早上,岁羊都去送了饭。”

见贾小琴哭,陈拴梅也鼻子酸起来,她过去拍拍儿媳妇的背,让她别哭,又说要去看看曹拉拉。贾小琴说她病还没好,要和曹岁羊去看,陈拴梅拒绝了,她说:“没事,我去。你爸,”顿了一下,又说,“是个可怜人。”话还没说完就转身出了院子。

雪很大,到烤烟房时,雪落得她满身都是。曹拉拉站在考烟房屋檐下,也满身满头的雪。他依然抱着那个酸枣瓶,手冻得黑红,呆看着面前的麦野,以及麦野上几个零落的坟头,看着麦野边上村人的院落,看着大雪纷纷扬扬将它们覆盖。他旁边的墙根下,还落着几只机警的麻雀,跳跃着,偶尔跳到雪中啄几下,很快又跳回来。

陈拴梅到他身边时,曹拉拉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似乎笑了一下,那眼神,像是看到了一个太熟的人,根本无须打招呼,又像是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目光草率——看她一眼,仅仅是因为她站在了他身边。

4

天色很早就暗下来。曹岁羊的车一直在外面轰轰地响着。陈拴梅赶紧吃完,又喂曹拉拉吃了半碗面,将三只碗放在洋瓷盆里,端出烤烟房。外面已经一片苍茫,麦野和村庄仿佛都被吞没,而雪还在下。曹岁羊下车来,从她手中接过洋瓷盆,放进后备厢,然后打开一个后车门,对她说:“走吧,天都黑了。”

“去哪?”

“去哪?你说去哪儿?”

沉默了好半天,陈拴梅才说:“你爸还在这儿。”

“你叫他,都回家。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就你回。”

“把你爸一个留在这里?”

“不然呢?”

“你们回吧,”曹岁羊的语气有点刺痛了陈拴梅,也激怒了她,但她只能默默将这些化成委屈,压在心底。顿了一下,她才叹了口气说,“我放心不下。”

“他自己在这里不是挺好?又不是没给送饭。”

“妈,你感冒还没好。”贾小琴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站在曹岁羊身边。

“我没事。你们回去,”陈拴梅长叹一口气,“我怎么放心得下。”顿了一下又说,“把他一个扔在这里,人家怎么看。”

“人家怎么看?”曹岁羊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不放心。”陈拴梅知道儿子的意思,赶紧收回话头。

“人家怎么看?”曹岁羊瞪大眼睛,不依不饶,“你们都住在这里,人家怎么看?你说,人家怎么看我?都在说我,”他反着食指,指指自己的胸膛,“说我曹岁羊,娶了媳妇,赶走了爹妈。你说人家怎么看?”

“岁羊!你有话好好说!”贾小琴喊道。

“和你们没关系啊,”陈拴梅感到自己又一次颤抖起来,“我和你爸来这里,和你们没关系呀,岁羊,是你爸病犯了。谁日他妈乱说?这和你们没关系呀……”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

“那你要我怎么办?”陈拴梅感到胸腔像是要塌陷了。

“妈,你就回家住吧,”贾小琴说,“饭我们送。你不能带病在这里。你说你要是出个什么事,我们,我们……”

“我吃过药了,”听儿媳这么说,陈拴梅的声音又柔软起来,“已经好了。”

“一个疯子还不够,难道非要一下子疯两个?!”曹岁羊吸口烟,恨恨地嘟囔着。

“岁羊——”贾小琴赶紧呵止了他,转向陈拴梅,“妈,你先回家住,我们慢慢劝我爸。实在不行,等你病好了,可以再来照顾。”

“我跟你说明白吧,他回不回是一回事,你回不回是另一回事,”曹岁羊又一次提高了声音,“今天你要是不回,明天我们就走。你自己掂量吧。”

陈拴梅就这样回了家,心里压着满腔的委屈与悲哀。回家路上,她一直面向窗外偷偷抹眼泪。她不敢让儿子看到,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已经失去半个丈夫,不能再失去儿子。她甚至意识到,她最在乎的并不是曹拉拉,而是儿子曹岁羊——她怕失去他,如果失去儿子,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她必须为此压抑自己的委屈。

回家后,她吃完药就睡下了,半夜被梦惊醒,醒来时浑身大汗。她梦见曹拉拉一个人睡在烤烟房,外面下着大雪,怪的是虽然下着雪,天上竟然有星星。她半夜去看他,掀开凉席帘时惊得跳了起来:他身旁盘着一条白色的大蛇,晃动着脑袋,盯着他,眼睛红红的,像嵌着两粒火。他躺在那儿对她说:“你回去吧,我没事。”她又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又可以说话了。可就在这时,那白蛇突然回头,身子一挺,向她弹过来。陈拴梅大叫一声,惊醒了。

曹拉拉可能有危险,但她马上又意识到,现在是冬天,不可能有蛇。或许这预示着什么好事?她想,但这么让人心惊肉跳的梦,又能是什么好事呢?窗外透着一点积雪的白光,大雪已经停了。正是冷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那里,就算有两床被褥,也还会冷,她想不该撇下他一个人,但她知道曹岁羊说到做到,而要是那样的话,这个家就毁了。她该怎么办?

陈拴梅感到心脏仿佛要被巨石击碎。她想连夜爬起来去看看他,赶在天亮前回来,但她浑身虚弱无力,身体就像一张纸,使不上一点劲。瞬息之后,她感到心里的劲也在溃散,心好像一下子没了,什么都感受不到。这让她感到可怕,仿佛突然间,一切都和她没关系了。她怔怔地躺在炕上,感到自己像个死人一样,眼泪从麻木的脸上滚落下来。

三四天后,陈拴梅口腔里、身体里、心里的苦涩,才有了一点儿减弱的意思,她又一次感到饥饿,感到悲苦,感到想哭,但眼睛干涩,没有眼泪。这些天来,都是曹岁羊和贾小琴在给曹拉拉送饭,每次送完饭,贾小琴会到她房间里说:“妈,我爸的饭已经送过去了。他挺好的。”她昏昏沉沉地听着,无动于衷。

又过了几天病才痊愈,之后陈拴梅去烤烟房看过曹拉拉几次。确实像贾小琴说的那样,他挺好的,还是抱着那个酸枣瓶,有时带着几个小孩,在那条石子路上晃荡。她隐约觉得,他似乎真的不需要她了,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陈拴梅起床倒尿桶,一开院门,吓了一大跳:一个人靠着水泥门框站着,手筒在袖子里,头发、胡子和眉毛都结了一层白霜。是曹拉拉。他一看见她就说:“酒,酒。”她愣了半天,才慌慌张张地一边回应着一边带他进院子。到房间里,她赶紧倒杯热水给他,他接过去就喝,可水杯刚到嘴边就被摔在地上,太烫了。她又倒了一杯,用两个杯子传着降温,再递给他。喝了几口后,他说:“酒。”陈拴梅这才想到他在门口说的是“酒”,又手忙脚乱打开柜子,给他找酒。

找到一瓶白酒和几只小酒盅,陈拴梅接连倒了三四杯递过去,曹拉拉都仰头喝掉了。她惊慌又激动的心,这时略微平静了点,眼眶里却滚出两颗泪珠,她赶紧用袖子擦掉了。愣了半天,她才问他暖和点了没有。曹拉拉艰难地说:“暖和……”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如同冰块滑进水中,剩下的话又不见了。

喝了几杯后,陈拴梅扶他上炕躺下,盖好被子。他闭上眼睛,过了不到一分钟,就微微打起鼾。天完全亮了,阳光已打在院里那棵苹果树的树顶上。她坐在炕头,看着他到处沾着土灰的脸和头发,本想拿毛巾擦一擦,转念又放弃了。她擦擦眼角的泪水,找来那块长方形的小镜子,看了看,又擦擦眼睛,这才出了房间,从外面将门关上,套上了锁。

做好饭后,陈拴梅又回到房间,陪着曹拉拉。他醒来时,已近十一点。小饭桌还摆在院子里,阳光明亮,似乎比前些日子温暖了许多。曹岁羊和贾小琴已经吃过,但都坐在旁边,看着曹拉拉吃。他吃得很慢,比以前还慢,夹一口菜,慢慢咀嚼,吃掉,再颤巍巍地夹下一筷子。饭前,她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脸,手和脸黑黝黝的,枯瘦如柴,但还算干净,只是头发和胡子还一绺一绺粘结着,显得肮肮脏脏。她想等他睡好吃好,再慢慢为他清理。她再也不敢操之过急了。

“好吃吗?”

“吃。”

“多吃点。”

“吃——点。”

“这是小琴,岁羊媳妇。”

“岁——羊媳——妇。”

“快吃饭吧,”曹岁羊冷淡地说。但陈拴梅听得出,那语气中多少有一点欣喜。

这一次,陈拴梅比任何时候都小心翼翼,完全顺着他,洗头、洗脸、吃饭、睡觉、穿衣,他说怎样就怎样。曹拉拉也没像上次那样第二天就又不省人事。他虽然还显得迟钝,但清醒状态已维持了七八天——仿佛她所有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他只知应答别人的话,但她已经很高兴了,她知道,即便永远只能这样,也值得謝天谢地。

腊月二十八一早,陈拴梅就在纠结要不要带曹拉拉坐儿子的车去赶集。要置办年货,她已经跟他们说过好几遍,让他们自己去,随便买些东西就行了,可曹岁羊非说他们不知道买什么。贾小琴说:“妈,就带着我爸,让他出去转转,老窝在家里,不利于恢复。”陈拴梅觉得儿媳说得或许有道理,就含含糊糊答应了,又为他换上刚洗干净的灰色毛呢中山装。

街道两边摆满了货摊,充斥着喧闹的叫卖声。曹岁羊气呼呼的,不断摁着喇叭,嘟嘟囔囔说:“说了早一点,早一点,不知道在那儿干什么,看看现在,人这么多,车停在哪里。”贾小琴赶紧说再走走看,肯定有地方停。车子就在人群中缓缓向前移动。在接近街道另一头的老剧院里,总算找到一处空地停车。那里也摆满了货摊,中老年人的衣服,熟食,还有专卖大葱和大蒜的。

“人这么多,”下车时陈拴梅喃喃地说,她有两年多没来街上了,“人太多了。”

“妈,要不你就和我爸在车旁边吧,”贾小琴明白她的意思,“我和岁羊去买,一会儿缺什么你说一声,我们再去买。”

儿子儿媳离开后,陈拴梅才发现离他们二三十米远的一个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卖蜂蜜的货摊。一个长着灰白络腮胡子的黑瘦老头坐在几桶蜂蜜后面,不停地念叨着:“野蜂蜜,今年的野蜂蜜。”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双手筒在袖子里,怯生生地看着人,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土黄色旧羽绒服,一根辫子梳得很潦草,很长,都快要垂到腰上了。不知道那女孩是他小女儿,还是他小孙女。最令她惊奇的是,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水泥电线杆上竟然拴着一匹马,一匹灰色的马,微微低垂着头,温顺地站在那里。马在有鱼乡并不常见,不知道这马是从哪里来的,但她随即确信,那马就属于他们,卖蜂蜜的人。

货摊摆了好几排,那座雄伟的平顶水泥戏楼被隔在后面,戏楼横梁上镶嵌着几个红色的大字:有鱼乡剧院。戏楼周围的电线杆上,拉满了晾衣绳,晾着红红绿绿的衣服,后面是一排破平房,墙上贴满了广告。

陈拴梅再回身时,刚才还在身边的曹拉拉不见了。她即刻慌乱地转着身跑动起来,一边四下寻找一边喊他,“掌柜的,掌柜的!”她眼睛扫过衣服摊、蒜摊、葱摊,看了小贩们的货车背后,又瞥了一眼蜂蜜摊,都没有。她意识到,他可能跑出剧院去了,于是小跑起来,向剧院门口去,可跑了几步就停下了。她瞥见他了,就在蜂蜜摊后面不远处,站在那灰马前。

她放慢脚步,向他走过去。绕过蜂蜜摊时,那灰胡子老头直勾勾地看着她,喊道:“蜂蜜,野蜂蜜。”她已经绕过了蜂蜜摊,他还在说,“今年的野蜂蜜。”那小女孩也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回看时,她又快速低下了头。陈拴梅靠近时,灰马缓缓抬起头来,扭过脖子,深沉地看了她一样。它的眼睛那么浑浊,几乎看不到光,充满疲惫,却没有任何惊慌和防备,像认识她似的。但很快,它又扭过头去,在地上闻闻嗅嗅。

曹拉拉转过身来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姆——马。”说得那么艰难,好像不是说出了这个字,而是发明了这个字。但陈拴梅听清楚了,“对,马。灰马。”她赶紧回应,声音中充满了母亲般的欣喜。

“灰——马。”

“卖蜂蜜的人,”陈拴梅指指那个老头和小女孩,“他们的马。”

“马——他们——马。”依然十分吃力。

“想吃蜂蜜吗?野蜂蜜。”

“蜂蜜——”一顿,随后又说,“马。”

“走,”她抓起他的手,“我们去买点蜂蜜。”

陈拴梅带着他走到蜂蜜摊前。三只白色塑料桶,三半桶晶亮的蜂蜜,一桶颜色亮些,一桶颜色暗些,一桶干脆白白的。她指了指颜色较浅的那桶,“来二斤吧,装两瓶。”老头颤颤巍巍地从一个白色泡沫盒里拿出两个大大的罐头瓶,又拿出一只木勺,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从桶中舀起来,装入罐头瓶。

等老头终于称好,陈拴梅一抬头,发现曹拉拉又去了灰马那里。她接过蜂蜜,付了钱,顺口说:“你的马?”

“啥?”老头像是没听懂她的话。

“那是不是你的马?背后那个。”她笑了笑。

“哦,”老头转头看一眼后面,“不知道,不知道是谁的。”回过头来,顿了一下,又说,“一大早就在那儿。那马太瘦了。太老了。一匹老母马。”

“你养过马?”陈拴梅没头没脑地问。她发现那小女孩一直在扭着头看后面,看曹拉拉和那匹灰马。

“没养过。”那老头说,“没养过也能看出来。你看多瘦。”

陈拴梅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但没再追问,微微一笑就走开了。她走过去,站在曹拉拉身旁。那马身上很干净,确实很瘦,尾巴长长的,时不时甩动着,头依然低垂着,像是在地面上回忆草料的气息,又像只是累了,在休息。它头上套着简陋的笼头,由各色花布搓的绳子绑成。缰绳也一样,缰绳很细,松松垮垮地拴在电线杆上。戏楼投下的阴影已在缓缓移动过来,但马还能晒到太阳。

阳光落在灰马上,也落在曹拉拉身上。他今天看上十分精神,灰色中山装依然合体而庄重,干爽的长发微微飘动着,看上去很潇洒。他侧身站着,阳光照在他背上,照亮了他的鼻头。灰马的半边身子,都照到了阳光,但它确实太老了,阳光照在它身上,也依然一片灰色,感觉不到一点光芒闪耀。陈拴梅想,该给这马加点粮食了。她想伸手去摸摸它的脖子。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灰马好像也根本没有理她的意思。就在这时,曹拉拉伸出手,摸了摸马的额头。那马抬起头来,呼呼地喷着鼻息,将头凑近他,好像他变成了一种食物。曹拉拉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连连后退。

“疯马!”陈拴梅抓着他的手,赶紧带他离开。她看到那老头用小木勺在一只桶里一舀,指头蘸了一下,伸到小女孩面前,小女孩远远地看她一眼,脸上漾出些微笑,张嘴吮吸了一下老头的指头。老头看看被吮吸过的指头,又伸到自己嘴里,随即也一脸甜蜜。那女孩一边微微地嚅动着嘴巴,一边看着他们笑。

陈拴梅把曹拉拉带到车旁,把两瓶蜂蜜放进车里,刚转身,又猫着身子从车里拿出一瓶,打开,像那个老头一樣,用食指蘸了一下,连着淡黄的蜜丝,伸到他面前。他像那个女孩一样,很自然地张开嘴,吮吸了一下。一种东西掠过她,让她内心一颤。她看到他短暂地怔了一下,然后一脸甜蜜,缩缩嘴角,笑了,阳光打在他脸上,使这笑容那么明亮,不真实一般。然后,她也吮吸了一下这根指头,仅剩一点淡淡的甜味,但她还是笑了笑。

“甜不甜?”

“甜。”

她带他坐进车里,不觉中竟然睡着了。曹岁羊嘭的一声关上后备厢时,她才惊醒,下了车。太阳已经偏西,戏院的一大半都浸在阴冷中。灰马还在那儿,在阴冷中,不安地左右走动着,更显得瘦小,甚至猛地看上去是模糊的,就像一抹灰白的影子。一些小贩已经在收摊了,那个卖蜂蜜的老头和他的女孩儿还在那里,抖抖嗖嗖地站着。戏院入口处几乎没什么人了,从这里看出去,街道上的人也少了一大半。集快散了。

“妈,你看还缺不缺啥?”贾小琴问。

陈拴梅走到后备厢前,看了好半天,才問:“大香买了吗?”

“你没让买大香啊。”曹岁羊刚要点烟,手停在半空中。

“忘说了,”陈拴梅自言自语般,“大香要买,没有大香,炖肉不香。这么多肉。”

曹岁羊没再说什么,转身往街上走去。这时候,陈拴梅发现曹拉拉又跑到那匹马跟前去了,贾小琴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她关上车门,也跟了过去。两个穿黑色羽绒服的老太太,嘴里嘟嘟囔囔地从卖蒜的小贩那儿过来了,在蜂蜜摊位前停下来,对那老头说着什么。卖蜂蜜的老头和他的女孩儿站在那儿,看着她们。

“主赐予我们一切,衣食住行。”其中一个老太太这么说,她大约六十来岁,胖胖的。陈拴梅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话。那老太太又说,“敬拜主,主就能保佑我们吃得饱,穿得暖,保佑我们四季平安喜乐。”

“我们不管做什么,享乐也好,受苦也罢,主都是看着的。看得一清二楚。”另一个老太太说,她年龄大些,瘦一点,“我们受的罪,主也替我们受了一份,我们要敬爱主。”

“你卖的蜂蜜,也是主赐予的。主赐予了我们生活。”

经过她们时,陈拴梅看见她们怀里抱着一叠黄黄的纸,那个老头和他的小女孩,各人手里也拿着一张。纸上有字,一角还画着一个人的半身像,长长的头发,另一角是一个斜斜的十字形木架子。她瞥了他们一眼,绕过蜂蜜摊,向曹拉拉走去。

可还没走两步,就感觉后面有人追过来,陈拴梅略微回头,发现是那个瘦一点儿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抱在胸前,揽着那叠黄黄的纸,一手挥动着其中几张,喊道:“姊妹,姊妹,你等一下,你等一下。”声音又大又尖。就在这时,陈拴梅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跑来,随即眼角就瞥见了——是那灰马,缰绳拖在地上,惊恐地向她扑来。她连连后退,跌坐在地。紧接着,跟在她身后的那个老太太也倒在了地上,她怀里的纸,瞬间撒了一地。

贾小琴跑过来扶起她,问她有没有事,她没回答,只是惊恐地看着已经跑到戏台下的灰马。曹拉拉这时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倒地的那个老太太也站了起来。大家都在看那灰马。它不安地在戏台周围兜了几个圈子,竟然找到上戏台的偏门,肩头一耸,上了戏台。灰马来到戏台中央,嗅了嗅地面,又抬头看看台下正在看它的人们。然后,它从戏台上跳下来,绕过戏院中的货摊和车辆,向街上信步走去。快到戏院门口时,几个年轻人吼吼地喊起来,这一喊,灰马突然奔跑起来,脖颈上灰色的鬃毛像流苏一样剧烈地颠簸着。

灰马很快就不见了,仿佛根本没在这儿待过一个下午。两个老太太已经捡完了所有撒在地上的纸。还有两三张粘在地上,都是被马蹄踩过的,一张踩在字上,一张踩在人像上。她们显然不打算要那几张了,她们在整理没被踩过的,一边整理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日他妈,哪儿来一匹死马?”曹拉拉走过去,捡起被马踩过的那两张纸,伸到她们面前,等她们接过去。陈拴梅看到那两个老太太抬起头,似乎愣在那里了,愣了好一会儿才默默接过曹拉拉递给她们的两张纸。

“走啊,干吗呢?”曹岁羊买大香回来了。

陈拴梅赶紧走过去,拽着曹拉拉走开了。过了几秒钟,那两个老太太又追上来,在后面喊道:“姊妹,姊妹,你等一下,我有话和你说。”他们已经到车子旁了。曹岁羊不耐烦地对两个老太太说:“你们能有什么话?快走,快走,找别人去,邪门歪道。”

“你拿着这个吧,”一个老太太似乎知道无法靠近,便拿了几张纸,快速对折,扔了过来,“你拿着这个吧,你回去看看。”然后走开了,边走边不甘心似的回头张望。

曹岁羊和贾小琴都上了车。陈拴梅想捡起那几张纸看看,又有点犹豫,她知道如果捡起来,儿子又会嘟囔。要上车时,曹拉拉弯腰,将那几张淡黄色的纸捡了起来,回头看看那两个已走远的老太太,又转过身来,伸到陈拴梅面前,呆呆地说:“走了。”

“走了,走了。”陈拴梅接过那几张纸,“现在就走,上车吧。”

5

年三十儿一大早,就听到咚咚的放炮声,贴对联、挂灯笼、敬神、上坟、放鞭炮,这些以前由曹拉拉做的事,现在全由曹岁羊做了,而炸油饼、蒸包子、炖肉、煮菜,这些事情还要她来做。贾小琴跟前跟后帮忙,她心里暖烘烘的。

晚上,一家人吃团圆饭。电视里正在播一个歌舞节目,海蓝色的背景闪闪发光,像海面一样波光粼粼,一帮小孩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唱着、跳着。贾小琴给曹拉拉倒了一小杯白酒,又给陈拴梅和曹岁羊分别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雪碧,端起杯子说:“岁羊,咱们敬爸妈一下吧。”曹岁羊不情愿地撇撇嘴,眼睛仍然看着电视,但手还是举起了杯子。

喝完酒,陈拴梅对曹拉拉说:“你不是有红包吗?拿出来给小琴和岁羊。”

“有——红包。”曹拉拉说,但眼睛依然看着电视。见他没动静,陈拴梅就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两个红包,往他手里塞一个,说:“这个给小琴。”

“给——小琴。”

“伸手,给小琴要给呀,伸手。”

曹拉拉迟缓地抬起手,把红包伸到了贾小琴面前。“小琴,你拿着,”陈拴梅说,“你们结婚时,你爸生病,给不了。现在补上。”贾小琴看了看曹岁羊,犹豫了一下,把红包接了过去,说:“谢谢爸,谢谢妈。”

“还有一个,给岁羊。”

“给——岁羊。”这次知道怎么做了,曹拉拉把红包伸向儿子。

曹岁羊微微回过头来,但只是看着,却不接。陈拴梅说:“岁羊,你爸给的红包,拿上。”曹岁羊还是不接,也不说一句话,气呼呼的翻着眼睛。陈拴梅猛然想起,已经十三四年了,从他那年说不再学阴阳手艺起,曹拉拉就再也没给过曹岁羊一分钱,连压岁钱也没给过。她感到喉咙里有东西梗了一下。曹拉拉还直直地伸着手,红包在他手里微颤着。

“岁羊,拿上,”陈拴梅赶紧又说,“你爸好不容易好点儿了。你也大了。拿上。”

“他好了,我大了,我懂事了,所以,”曹岁羊突然梗起脖子,看着陈拴梅,“我就要哄着他,配合他?”她看到曹岁羊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儿泪花。

“岁羊,拿上,大过年的。”贾小琴劝了一句。

曹岁羊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接过了红包。本来要一家人等到十二点跨年,可十点多的时候,曹拉拉就打起了盹。贾小琴提议早点儿放烟花。陈拴梅给他穿上厚衣服,自己也加了衣服,一起来到院外。

距离十二点还早,但四周已零星响起了花炮声。在红灯笼光的映照下,地面敷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这红色似乎能减淡冬夜的寒冷。陈拴梅和曹拉拉往村路上走了走,能看到好几家大门口都映着一团红红的光亮。夜色被这些灯光和炮声摊薄了,轻轻地浮动在村庄上空。陈拴梅希望年三十晚上能下一场雪,现在看来是下不了了,苍穹高处,繁星点点。

曹岁羊从院里提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烟花,拿着一支烟,来到场院中间,孩子般高兴地说:“放花咯!”小心翼翼蹲下来,用烟头点燃了引信。明亮的火光唰唰迸发,那么迅捷地,向着花炮蹿过去。引信烧完后,一切忽然陷入死寂,但这死寂仅仅存在了两三秒钟,接着唰的一下,地面喷出一道火光,蹿上夜空,嘭——唰——火光应声散出各色的火星儿,炫丽地燃烧,而后几乎于瞬息之间消散在夜空中。接着又是一次,又是一次,总共九次,直至最后彻底静寂。

进屋后,曹拉拉很快睡着了,陈拴梅怎样都睡不着。过了好久,外面的花炮声逐渐多起来,嘭嘭地响着。曹岁羊房间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这时候开始唱歌了,一群男人和女人交替着唱,声音嘹亮,“难忘今宵,难忘今宵,无论天涯与海角……青山在人未老……”晚会要结束了,快十二点了,她想,这一年终于要过去了。

正月初五一早,曹岁羊就带着贾小琴去延安给老丈人拜年。

初七头一天耍社火,吃完上午饭,陈拴梅带曹拉拉去庙院,这几天他总在念叨社火。老远就听到咚咚的鼓声,小孩都聚集在村里的戏台上,等着画脸子。几个画好脸子、穿戴好戏服的,踩着跷、龇着牙、舞动着手里的木制大刀或红缨枪,走来串去。一个画着大花脸、戴着羽翎帽的,踩着高跷,一手抓着一根有黑色斑点的金羽翎,挥动着大刀走过来,突然手一松,金羽翎就像毛茸茸的鞭子,刷在曹拉拉脸上。随即,那花脸又晃动着头部,像戏里那样,夸张地大笑起来:“诶——嘿嘿哈哈哈——”

曹拉拉啊啊地惊叫起来,慌忙躲到陈拴梅身后,她拉着他躲到一边去了。戏楼坐落在一个地坑里,外面是灰秃秃的沟壑,里面是两孔窑,药王洞和王母祠,一个保村人平安,一个保子嗣繁盛。她带他走过去,站在药王洞门外的一侧。药王洞的门大开着,她往里面看了一眼,那尊雄伟的药王塑像前,昏黄的油灯跳跃着,石头凿成的大香炉中插满了香,香烟缭绕。进门处放着一只铁桶,满满一桶水,阳光落在上面,反射出幽幽的碎光。

大鼓仍然咚咚响着,小孩子跑来跑去,大人们也乱攘攘的,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看热闹。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陈拴梅觉得一切都像假的一样。她相信有那么一会儿,她站着睡着了,所以社火队不觉间就装扮好了,长长一溜儿画着脸子的人,站在药王洞门前,准备敬神。敬完神,他们就要出发。她拉着曹拉拉,往旁边让了让。最前面是春官,再是男女丑角,然后是锣鼓,再是装扮起来的角色,他们都踩着跷,站成一排,挥舞着各种道具。陈拴梅看到了孙悟空和猪八戒,还有红脸关公和黑脸张飞。

春官穿着一件黑大衣,头戴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圆眼镜,身上斜挎一条闪耀着金线的红色绸被面,一手拿本书,一手拿把羽毛扇。没病时,曹拉拉是方圆最好的春官。社火进户时,每个人都希望曹拉拉能在他们家多说几句春辞,所以一个劲儿往他口袋里塞糖果。想起这些,陈拴梅鼻子又阵阵发酸。

开始了,先是一阵雄赳赳的阵锣鼓声,锣鼓一歇,春官就向空中挥舞一下羽毛扇,铿锵有力地喊道:“敬天敬地敬祖宗!”又一阵锣鼓声,又一次停歇,春官再揮动羽毛扇,“一元复始一元新!”同时,有几个人跪在神像前上香、烧黄表。又一阵锣鼓后,春官喊道:“改革春风吹满地,勤劳人民共沐浴!”一阵更起劲儿的锣鼓后,放起炮来,八九串几百响的鞭炮同时被点燃,噼里啪啦炸开来。炮花满天乱飞,花瓣一般纷纷落地,烟雾弥漫。社火队像一条长龙,开始调头,他们往村里去了。社火会把神灵的护佑,带给每户人家。锣鼓声恢复了一响一停的节奏,春官喊道:“勤儿孝女敬神仙,神仙保佑咱平安!”

该回家了,可探出手找曹拉拉时,陈拴梅才发现人不见。她一下子紧绷起来,快速转身寻觅,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可刚刚还在,放炮时,他还抓着她的衣服。“掌柜的!”她喊了起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凄厉而焦躁。还没走出庙院的人群中,有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笑着微微回头看她一眼,很快又转身走了。她焦急地打着转,四下寻找,但人群后面并没有,庙院的各个角落里也没有。“掌柜的!”她又喊了一声,传来的是若有若无的回音。

她感到脑袋像要炸裂一般生疼。她想到,他可能混到人群前面去了,刚一抬脚,隐约听到哪里传来哗啦的水声,再细听,又一阵水声。她即刻转身,循声望去,看见他在药王洞里,正在那铁桶前洗脸,旁若无人。头发已经湿漉漉的,滴着水,灰色毛呢中山装的袖子和衣背都弄湿了一大片,还在撩水,一边撩水一边嘟囔:“沐浴。沐浴。沐浴。”她呆在了门口。落进药王洞的阳光像一把会生长的刀子,尖尖的、深深的印在地面上,她的影子就落在那泛红的光上。而曹拉拉和那只桶已完全在阴冷中了,桶里的水黑幽幽的,晃动着。

“掌柜的,”陈拴梅开口了,但一开口,她的心脏又一次猛跳起来,她感到不安,“咱们回吧,回家,回去好好洗。”他没理她,依然一边撩水一边说:“沐浴。沐浴。”她想再次开口时,他开始脱鞋,她慌了,扑过去抓住他,喊道:“你干啥啊,你干啥,啊?”但一只鞋已经脱掉了,紧接着,她被推倒在地。不疼,像个过于突然的梦,她又愣在那儿了。当她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脱掉了另一只鞋,也脱掉了袜子,赤脚跳出了药王洞,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上马。驾。驾。驾。”狂奔起来。

陈拴梅赶紧爬起来,追了出去。他已经出了庙院。她用尽全力奔跑,身体很快失去了所有知觉,唯有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回荡着:跑,快跑,抓住他,一定抓住他,不能让他跑了。他们一前一后跑着,沉默地跑着,很快就追上了社火队。一些看社火的人惊讶地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接着像河水遇到奔跑的巨石,自动分开,画了脸子的那些古人也都龇牙咧嘴地自动分开,锣鼓渐渐停下,仿佛声音也在让路。

这时候,陈拴梅才想到喊人帮忙,她喊道:“抓住,”但声音太有气无力了,“抓住,抓住我掌柜的。”而曹拉拉已经快要穿过整个社火队伍了,春官扔下手里的书和羽毛扇,向他扑过去,但像触电一般,一下子就被弹出去,倒在地上了。

一切都静止了,只有他和她还在跑,他在前面开路,她在后面追,穿过惊恐不已的人群和社火队。跑出社火队一百来米时,陈拴梅感到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胸闷气短,心脏猛跳,似乎要在最后一击撞碎胸膛。她终于扑倒在地上了,而曹拉拉还在前面跑着,一跃一跃地跑着,像骑着一匹马,湿头发随着他的步伐,一起一伏地颠簸着。那一瞬间,陈拴梅想到了剧院里的那匹灰马,那天下午,从幽冷的阴影中,从人们惊讶的注视中,跑出戏院时,那灰马的鬃毛也在它身后起伏颠簸。那马,那么老,那么瘦,那么小。

半个多月后,陈拴梅听人说在街道上碰到了他。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征求曹岁羊的意见,她是不是应该去看看。曹岁羊沉默半天,发动汽车,带她和贾小琴一起去了有鱼乡。车子停在路边。正月的街道上人不多,一下车,她就看见了。

他确实在街上,就在十几米外,站在一辆婚车前,婚车前窗开着,车里人笑嘻嘻地看着他。他站在阳光中,神态庄重,脖颈上挂着闪闪发亮的红色绸缎被面,灰黄的头发依然垂在肩头,还穿着那身灰色中山装,只是多了一双白色的旧运动鞋。周围站满了人,都伸长脖子看着。她隐约听到,他在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随后,车里有人递出一张闪亮的红色钞票。他身后跟着两个老太太,她们穿着黑色羽绒服,就是她腊月在戏院里见过的那两个。她们接过了那张钞票。婚车开走后,又有一对年轻人走过去,站在他前面,他抬起手,在他們头顶晃了一下,像是摸了一下他们的头发。年轻人相视一笑,走开了。

曹岁羊向他走去,贾小琴一愣,小跑着跟过去。陈拴梅的心脏又一次猛跳起来,她心急如焚,身体却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不知道曹岁羊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并且似乎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没法再做任何事情。一阵眩晕像不经意的闪电传遍她全身,大脑里即刻升起一片迷雾。几秒钟后,再次回过神,陈拴梅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拧巴了那么久的心似乎终于放松了,像某种东西被彻底耗尽。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次睁开依然眩晕的眼睛,看到这样一幕,仿佛一个幻觉:曹岁羊和贾小琴牵着手,站在他面前,正像刚才那对年轻人一样,惨白的阳光在他们头发上微微闪耀,他们身后是松树投下的淡影;而他,站在他们面前,正像一个陌生人站在另外两个陌生人面前——神情庄重而淡漠,正要抬起胳膊。

【作者简介】子禾,陇东人,现居杭州、北京。作品见于《十月》《诗刊》《西湖》《山西文学》等杂志。著有非虚构作品《光斑隐约的水域》、诗集《刺鸠与杂事》、散文集《丹青引》等。参加第七届“十月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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