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明

两种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庄子·逍遥游》

起飞，因为怒。

因为展翅三千里，抬头九万里

蜩与学鸠背不宽，翅膀也小，如果它愤怒

它也飞，溅起一些微尘与草芥，能让屑末带走愤怒

它也安心，与床安眠也能深入梦帷

倒过来，如果鲲鹏体型如学鸠，如蜩的短须短于指甲

那时它愤怒，或者它干脆不飞？因为天道指示

小动物自该做方寸之事，让该飞的去飞

用愤怒做力量，把身边的方寸清理洁净

是否另一种起飞的姿势？

相看两不厌。问题是，我们常常相看两相厌，

更何况鲲鹏展翅从不考虑蜩与学鸠的家园和眼睛

我空空白白地坐在庄子墓前

我不是鲲鹏，但我是学鸠？

我眯眼细听我尚在起伏的迷茫的呼吸

南泥湾

那是荒凉的从前，荒凉的肠胃敲着饥饿的大鼓

荒凉的眼睛望着更远的天边

在天边

在原始森林的后面

谁能想到

在狼豹黄羊的脚底下

近万亩土地从来没有睁开过眼

土好、水好、景色好

把刘宗义高兴得不得了

南泥湾、南泥湾

刘宗义跪倒在溪河边……

这是1941年1月初

刘宗义是马锡伍派出的兵

马锡伍是遵奉朱德的令

朱德再写信给武亭

过了两个月

三五九旅过来了

马上骑着的是王震

与香雪海有关

笼烟早已消散、远山看在眼里，却不是青春欢语

欢语在城内，几处街巷不看，发微信

说苏州进入你内心，那满眼馨香

的香雪海，是你最高的迷恋

却不顾我，宾馆高矮，

我只得

独自

远眺

香雪海

你在欢语

在传话落雁

在我的心头划刀

把这几日的日落日出

变为难以承受的一段记忆

有风在吹，时光在催、我手上的

点点白皙，青发上的亮丽光泽，也如落入

这浩浩烟淼的无边太湖，波起波推，又怎么可能

停息。

不能止。

细雨，坐在阿炳墓前兼思天下第二泉

天下第二

清水。却称泉。

波涛汹涌的英雄澎湃

它轻指弹开，却不是软泥与评弹

顺着细微的雨丝，它下到江南

也不雄伟，只是清秀与轻嗅

伸手软折三两枝没落的桃花，在初夏

顺着弯曲丰盈的石巷与楹联

有窗棂、雕花的门框、红丝巾在妩媚的手指尖微挑

那是过去的无锡，过去的阿炳嘴边

最为得意迷恋的一两丝梦寐

半夜扶梯過墙多了，眼睛迷失

留给了过往的青春和轻狂

两根弦，是胡弦，却又不是

胡弦，细拉在中国低于胸脯的下腹

那声音，幽怨悠远却又有缘，三十年前

被我在浙江听到，就像此刻

三十多年后，我又重来

坐着，看着你，

还在奋力

还在

细雨中

低首蹙眉

沉湎细节的变换

无结尾，就此搁笔。

来一句格言：风来风往

我岂不是另一根低拉和滴蜡的丝弦？

桃花潭：在汪伦送李白处想起杜甫

诗是你家事（1），你要打理、统筹，天晴

露笑容;天阴下雨，你就担忧

妻子瘦，孩子饿，你去大街上摆摊卖药

但卖药不是你家事，你回家

小儿饿死，你前几日已经哭过

此刻再哭，泪洒破衣襟。杜甫

所以，你的诗沉重

你干脆将沉重进行到底，挥手向苍天

你含恨发誓：语不惊人死不休！

哪怕八月来大风，哪怕大风

吹走了你的茅屋顶

你坐江边，依然说：

但愿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

受冻，死亦足。

你这种个性，叫我怎么说？

你喜欢李白，对他来说

诗是他手中挥出的黄金

他昨夜痛喝，频频下喉的那几大杯米酒

喝下就是完成，写完就毛笔一丢

再看白云，再敬亭山

闲坐，或者就入

桃花潭游泳

谁知道呢？那时没有泳裤

他完全可能躺在江边

让月光用清风把身体吹干

也可能就在，汪伦的身边

唐代两诗人，就这么在我前面

随意乱走，他们写诗

没有理论，他们的生命就是理论

鼓掌或悲泣，把归宿安排在行走的途中

桃花潭水深千尺，李白与杜甫

如果我在，我愿意送你们

当然也愿意与你们一起不顾是非

更不顾日月的

终日醉酒。

（1）诗是吾家事。杜甫语。

在太仓，掂量着郑和的七下西洋

最后一枚铜钉自船首落下，自海风中落下

自一片翻卷的旗帆中落下，最后的铜钉

也落在郑和浪涌的内心

下西洋，抬起头来，前程的命纹划出了手掌

也划出了大地最后的指向

唯余低首，唯余上香，唯余虔敬地步出太仓，步向

天妃：此生是皇帝手中挥出的一只鸟

也是郑和向命里飞起的一双翅膀

踏波走，出发，数万儿郎

从此桅杆就是故乡

我来敬酒，郑和，你没鸟

却是古中国飞出最远的一只鸟

你没鸟，却硬邦邦站立在这个国家

喝吧！随风而去，我拍案惭愧

手边这越做越精致的酒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