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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婆婆我的妈

2021-05-07薛晓燕

小说林 2021年3期
关键词:锅子毛巾公公

我的婆婆是特别简单的人,简单到不愿意拐弯,所以有时候也会成为一个难以通融的人。她活着时,我没有努力亲近她,书写她,这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对于活着的人和已经逝去的人,人们的感情有很多不同。

婆婆对起居饮食的健康非常重视,简直将之放到高于一切的地位。这导致了她对待生活细节无法做到自由随便,她固执地坚持着不可变更的一套准则,不遗余力将自认为正确的方法和规矩灌输给所有在她眼前生活的人,并且任谁都没有商量余地,只有执行的份儿。

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干活儿,我一直小心翼翼,唯恐出错。尽管如此,做儿媳妇近二十年,还是有诸多毛病被她果断指出。我能做的,唯有默默改正,哪怕是佯装改正。她用强行的方式,向我灌输了居家生活中很多细节处的执行标准。

活着的她,出力不讨好,经常让人不怎么舒服。我甚至觉得,她似乎压根不愿意把舒服这种感受赐予别人。

洗碗时水龙头的开度,餐具洗涤是否用洗洁精,用过洗洁精的餐具,怎么样冲洗干净,都要听从她的指挥。她有明确步骤规定怎么洗,怎么冲,第一遍洗碗水如何处理。仅洗碗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就有很多严苛的秩序,都是不可打乱的规则。

洗菜更需谨慎对待,一整套浑然天成的程序。我常在心里嘀咕,用掉的水钱,肯定比菜钱还贵,一片片菜叶一遍遍清洗。在我们家,洗芹菜甚至要动用牙刷这种工具。

好不容易洗完,切菜也不能随便。她会把切过的菜挨个翻一遍,找出切得不合适的那么几片,嘱咐我切成她要的样子。

调整天然气灶的火候,当然也是由她全面控制。炒菜冒出的油烟数量,也须在许可范围内。油还没滚烫的时候,就得将菜下进锅里。总之做一餐饭,硬性规定多得数不清。烹饪过程中,锅盖、调料瓶、炒菜勺子的摆放,都有具体要求。

我最忐忑捏饺子,只要出现稍微的闪失,造成她认为可能煮破的后果,她会毫不迟疑地提示你重新捏严实。

婆婆常常站在一旁默记我们一家人刷牙的时间,然后一遍一遍告诉我们,刷牙至少要三分钟以上。她还会监督我们洗手的程序,冲水的时间,上肥皂之后搓手的时间过于短促,都瞒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所有的这一切,绝对不是头脑发热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而是多少年如一日的坚持。若说到家规,这些生活细节里的丝毫不将就,就是婆婆在我们家无声执行的家规。这些准则年复一年在婆婆的管辖下坚定不移地执行。她不会考虑我们高兴与否,即使不高兴,她也会不容置疑地按照她的规矩来办事。她认为自己的要求正确得跟科学一样。

我要是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儿媳妇,婆婆的一切唠叨,也就认了。可我十岁不到,就踩着小板凳,在厨房跟母亲在灶台上学做饭,到了读初中,做饭于我而言驾轻就熟。嫁入婆家,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营生,皆需听从婆婆的号令,显得我什么都做不了,时时处处总需有人从旁指点,真是难以忍受。作为一名生肖虎的女子,我也是个主意很硬的倔脾气,时时被干涉,总要无条件服从,这让我心头窝了一肚子无名火。日积月累,婆婆对我挑剔和指责的记忆越来越多,压在我心上,让我无法释怀、心存芥蒂。

死亡隐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在2014年4月24日的早晨袭来,以脑溢血的方式迅速带走了我的婆婆。突然的变故令我们一家人猝不及防,伤心欲绝。尽管是一个唠叨得让人心烦的婆婆,确知她突然离世,让我在一瞬间知晓了她在我生命中的分量。

婆婆这位一辈子慢条斯理做事的女人,却在死亡突然袭击的最后时刻,走得很果决。这个唠叨多年的人,这个有许多规矩需要我们遵从的人,没留下任何告别的话语,走向人类永恒的归宿。

妈,你走得放心吗?

隔着生与死的鸿沟,很多想法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现在想起来,婆婆对我所有的挑剔和要求,都无大碍。她干涉的只是厨房之内,洗手池跟前的一小片地方而已。至于人生观、世界观、或者待人接物等所谓大方面的问题,她压根懒得管理,给了我们很大的自由空间。

婆婆去世后,很多过往的事情,会毫无征兆在我脑海里出现,我常常陷入与她相关的时光印迹之中。

九十年代中期,我刚刚结婚。有一次帮婆婆做饭时没有认真对待,把她的一个炒菜锅子让灶火烧裂了。婆婆为此大发雷霆,并且连续多天反复唠叨她这个锅子用了几十年都好好的。羞耻让我不知所措,责备更让我满心委屈。当时的我,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新嫁娘,尽管父母失和,可在娘家时,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喋喋不休怪罪我。我实在忍受不了她的唠叨,在商场里花了四十八元给她买了一个不锈钢锅子,带着恼怒的心情,悄悄把这个锅子放到了婆婆的厨房,当作赔偿。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因此,我有时会默默地在心底里不肯认同婆婆是个善良的人。我认为善良的人,一定会原谅别人的无心之失。

2007年,由于壮儿的学习每况愈下,不得不痛下決心让他转到西安上学。我在那里租了房子,自己请了假,带着孩子开始了艰辛的异地求学。可我毕竟不能长期请假,婆婆和公公两位老人毫无怨言来到西安。由于时间紧凑,租来的房子条件极差,一切都是凑合的状态。煤气灶的按钮会随时掉到手上,水龙头也是这脾气,马桶的冲水按钮也是。西晒的房子,夏天热得人晕头转向,冬天的暖气游丝般微弱。床会嘎吱嘎吱巨响。衣柜的壁板因为潮湿生出了霉斑。婆婆和公公在家里是多么讲究的人啊,为了孙子,他们只好委屈自己。

婆婆在厨房做饭时滑倒,造成了腰椎骨折。听到这个消息,我当即傻眼了。迅速联想到锅子烧坏的事件。只是因为我弄坏一个锅子,她就那样絮叨。现在,这个异常注意身体健康的人,咳嗽一声都会万千担忧的人,因为帮我的忙出了这样的大事,我想,此后的日子,我将要活在她的埋怨之中不得翻身。出人意料,直到婆婆去世,七年之间,我没有听到过她关于此事的任何不满和怨言,片言只字都没有,哪怕是表情或情绪上的流露都没有。虽然手术很成功,可她这么大年纪难免有后遗症吧。有时候她身体不舒服,我会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和上次摔跤做手术有关。她总是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回答说,不是不是。婆婆虽然唠叨多言,却从来不打诳语。我相信,她嘴上说一,心里绝对没想二。她说不是,就是心里千真万确没想过是。

这就是我的婆婆,我的妈。她对你的埋怨和责怪只局限于厨房里的鸡毛蒜皮。真正大是大非,真正伤筋动骨,她毫不迟疑地选择自己承担全部。

她活着时,心里全是我们,就是因为太重视,才有那么多繁复而琐屑的话语。她怕我们吃不好穿不暖,她怕我们生活习惯不卫生感染细菌,她怕我们饮食不科学。所有的怕,都是源于深深的爱,而她表达爱的方式,就是不断絮絮叨叨。

她多少年如一日给我们准备洗脸水、洗脚水、刷牙水,她监督我们认真执行一道道琐细无边的生活程序。明知道我们厌烦她,还事无巨细地照顾和监督,却从不有所懈怠。她就是这样,宁肯让自己的形象不可亲,也要让我们的行为符合规矩。

我真的是一个特别笨拙的人,显而易见的道理,却要在死亡面前才能想通。婆婆去世后,我才明白了她善良生命的重要和可贵,她的一言一行,相比那些纵容孩子随意生活的母亲,高贵得多。总是有规矩需要孩子们遵守,才是真正的好母亲。

婆婆刚刚去世后的某天,我又像往常每次洗脸时那样高呼:毛巾在哪里?喊完,才晓得,那个总是默默地将我们用过的毛巾洗净、晒干、装在塑料袋里妥善保管的人,永遠地走了。

在我的叫声中,公公突然涌起悲伤,他哽咽着说:以后这些事,我给你们做。

端午节我回到家里,正洗脸时,公公挪着迟缓的步伐,神情认真地递来的毛巾松软干爽,清晰地散发出太阳晒过棉花的浓烈味道。他缓缓地说,都晒过了。 我顿了一下,没敢说话。缓慢而珍重地用这柔软干燥的毛巾擦脸,尽管努力控制,突然间溅起了水花,打湿了双眼。手里这块洁白柔软的毛巾,散发出太阳和暖的味道,是公公递过来的,却满满的都是婆婆的气息。似乎婆婆遗像中烂漫纯洁的笑脸,正悬挂于此刻我手心里的毛巾之上。

若不是死亡,我就无法看清婆婆生命背后的真相。我的婆婆我的妈,死亡让你如此重要,却让我如此不堪,很多很多的话,再也没法向你诉说了。我的婆婆我的妈,你定下的那些规矩,已然不知不觉成为我的生活习惯。妈,你放心吧。

大概就是因为愚蠢的人类总是学不会宽容,上帝才用死亡这样残酷的方式教导我们。如果我们早早地学会,像对待死去的亲人一样,对待自己身边活着的人,世界的面貌,一定非常美好。

作者简介:薛晓燕,女,1974年生于陕西神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2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万千灯火》《寻常》。《万千灯火》荣获第六届煤矿文学乌金奖。《寻常》荣获第七届煤矿文学乌金奖提名奖。曾多次在《文艺报》《中国散文报》《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延河》《阳光》《草原》《海外文摘》《小说林》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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