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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我心想

2021-05-07朱建华

文学港 2021年1期
关键词:阿珍阿丽老太

朱建华

早上2点,女儿和女婿就出门了,他们开一辆灰色的斯柯达小车,去苏州东山扫墓。林老太醒着。涛涛昨晚也被他妈妈领走了,因为今天是清明节,都休息。整套房子里就只剩下林老太一个人。她直到天亮,都是似睡非睡。

这两天,林老太一直有心事,仿佛有一件物事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本来睡眠不好,就更加不好了。有时,明明觉得事情已经想清楚了,却又觉得还是没有想清楚。要么,明天就试试看,和他们提出来。她闭着眼,嘴里嘀咕着。她知道,和子女说话,不是想说就好说的,是很难说的。

该起床了。她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停了一下,便慢慢地把两腿抬高,抬到屁股也翘起来,身体就向左边的床外倒下去,右手忙过来撑住这边的床面,左手肘则紧急往下抵,这样用着力,上半截人就渐渐坐直了,双脚也缓缓落地了。又坐一会儿,方取衣披上。

林老太矮小清瘦,八十三四岁年纪,脸上布满了皱纹,却几乎没有老年斑——这是老人引以为傲的。她住的这套房子,是位于六楼的复式房。这会儿,林老太一瘸一拐地挪出卧室。卧室外就是一道楼梯,从六樓通到“七楼”,这儿在六楼半。她一只手抓住楼梯的栏杆,另一只手攥着一部手机,一步一停地往下走。客厅就像被掀掉了屋顶的房间一样平躺在楼梯下面。

按宁波老家的习俗,清明期间要摆羹饭。这次全家已都通知到了,最迟明天上午十点半,要到恒南小区。否则香撤了,烛灭了,磕头也磕不到了。林老太自己今天就去恒南小区,有些事情先做掉,明天的时间就好宽裕一些,或许,她可以说说自己的事情。

她想跟阿珍打电话,但宁波天亮的时间和上海差不多,阿珍一定已经被小辈接走,到岭南山里上坟去了,只好等她回来再说。

她煮了一碗泡饭,慢慢地吃完了。起身收拾碗筷时,她忽然拿过那把塑料饭勺,在小钢精锅的盖子上哐哐地敲打一阵,顿时眉开眼笑,又敲了几下,才住了手。

她又在桌上捏起一根筷子,随手甩到地上,人再挪过去,踢一脚,看着它溜到阳台门前,差一点竖起来,这才乐呵呵地去捡起。接着,她走进厨房忙碌去了。

她真想现在就和阿珍说话,她真的太想说话了。阿珍,你就听着,听我说。

阿珍,我先说第一次。这件事,实际上发生在春节前半个月。刚开始,我只以为是胃痛,止痛片吃了几天,没有用场。晓露说,去看看吧,万一是什么毛病呢?我说不会是毛病的,可能明天就好了。那天晚上,依依来给涛涛送一盒玩具,我就坐在阳台门这里的沙发上,依依听她妈妈说了,就过来问我,外婆痛在哪里一块?我说右面这块。外孙女说这不是胃,是肠子,一定要去看,可能是阑尾炎,现在就要去。我说没事,依依你明天还要上早班,快点回去吧。要去看的话,我明天自己也会去看的。

“还说没事,没事,没事天天喊痛啊?”晓露生气了,哇啦哇啦说。“依依是三甲医院的护士长,不听她的话听谁的话?”

已经是晚上七八点钟了,小康把我背起来,背下六楼,到医院挂急诊,一查果然是阑尾炎。幸亏送去还算及时,否则真的要动手术了。结果就打针吃药消炎,下半夜二点钟才从医院回来,小康再把我背上六楼。

阿珍,六楼啊,八十来级楼梯,小康背着我,一级一级往上爬;依依跑在前面为我们开楼道上的灯,一只一只开上去。好不容易到六楼了,但六楼只不过是客厅,小康是真正吃不消了,但又不肯把我放下来,像牛一样叫了一声,哼哧哼哧,硬撑着又往上爬了八九级楼梯,才把我背进了卧室,放到床上。

阿珍,你知道的,小康六十岁出头了,三高里有两高,高血脂,高血压。我人说说瘦小,总也有八十斤。你说,这样子要出事情吗?

阿珍说:阿姐,你的意思是,小康半路上吃不消?

吃不消可以放下来的,边上有个人扶一把就可以了;是怕他中风!你知道吧?

阿珍说:中风?阿姐你怎么知道?

现在人谁不知道?依依也经常在说的。问题是,中风就完结了!但是,小康不背谁来背?叫晓光来背?不可能的,他空手走到六楼,已经要命了。要么将来就叫120,让外面人来担架抬。

还有,阿珍,你被女婿背过吗?好了,不说了,阿珍,这只不过是第一次。

林老太把一只不锈钢水杯灌满水,盖子旋紧了,放进一只黑颜色的挎包里;还有她的老人手机。——“我妈耳朵不好,手机倒是不离身的,但她只负责打出去,不负责接进来的。”曹晓露说的,倒也是实际情况。——老花眼镜盒打开看看,眼镜是不是在里面?嗯,在里面。就嘣一下,合上盒子,把它插入包内的一个侧袋。

把包挎好,把房门拉开。明天,孙子和孙媳妇都会去的,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们了,心里真是想念啊。这两个孩子结婚五年了,一直没生。她小心翼翼地问过晓光,晓光却说,他们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阿珍说:阿姐,你得阑尾炎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那个时候身体不好,怕你担心,所以没跟你说。现在你身体好点了就和你说,不好还是不和你说。

阿珍的丈夫死得很早,她后来一直住在大女儿家里,临河的一个套间,单独给她住。但她和亲家母合不来,在同一个屋檐下,每天你眼睛白我一下,我眼睛白你一下,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她就搬了出来。正好区里新建了尚礼敬老院,她就住了进去。

算起来快一年了,去年梅雨时里,阿珍查出抑郁症和焦虑症,好在都是轻度的。到国庆节,外甥女和侄子从宁波开车来上海看望林老太,外甥女说阿姆一直在吃药,晚上睡得好点了,人也好点了,请嬷嬷放心。外甥女又给老人听一段录音,是初诊的时候医生给阿珍做测试的情况,她把手机举在老人的耳边——

医生:你想过死吗?

阿珍:想过的。

医生:你说在说,行动有吗?

阿珍:我想死啦,想快点死啦。做人在做,没有意思。

医生:你是担心自己身体吗?

阿珍:一直有人在喊我,有人在敲我门,有人在我人边上站着,催我好走了。我真想走啦。

说着,阿珍啜泣起来。

林老太不要听了,听得自己的眼泪擦不及了。侄子说,小阿姑确实好多了,否则和她说话,眼泪鼻涕不得了,医生给她吃的药调整了几次,效果是有的。他有空也开着车,带她出去散心,去山里溪坑旁边,去岙里老村,上次到三山大闸,就是象山湾头上,让她看海水。

依依说:舅舅,宁波的海水有什么好看,混淘淘的,和上海黄浦江水差不多的。

舅舅说:你不知道了,要候潮水,看天气,就是碧绿生青的海水。下次我带你去看。

一共两站路,横穿共和新路,就到第一站。隔着公交车的车窗玻璃,林老太看见了阿丽,是恒南小区22幢的阿丽,老顾的女儿。她推着一辆婴儿车站在站台上。婴儿车里的孩子比涛涛小,瞪着两只大眼睛,嘴里像在啊啊地叫,人往上一耸一耸。阿丽则眼睛看着孩子,嘴里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他们好像是在等人,等人怎么不在恒南路站等呢?恒南路站是下一站。

上一次碰到阿丽,是去年秋天林老太丈夫的忌日,她到恒南小区摆羹饭。阿丽去小区门口的丰巢智能柜里取快递,她说不急,只是一箱尿不湿,然后她對林老太说:

“阿姨,我上个月去苏北的那个寺院里看过我爸爸了。他们的养老费,又涨了一百元。”

老人微笑着拍拍阿丽的手,安慰她,不要紧的,涨这点钱,老顾养老金虽然低,还是足够的。

“他身体还好,就是人更加木笃笃了。”

“阿丽,人年纪大了,都会木笃笃的。”

林老太不会忘记老顾的。八、九年前,在那些晴朗的早晨,曦光初露,孀居的她常去恒南公园锻炼身体。她几乎每次都遇见老顾。“你走路要当心。”老顾提醒她时,声音亲切温柔,如同和风细雨。她走路一向头抬着,不看脚下。那时她的腿还没出事。

公园里一起坐在长椅上,老顾的手压在她的手上,她慢慢地抽出来了,心里有数。在八角亭子前的大合欢树下,老顾邀请她一起跳交谊舞,她随便怎么也不肯。

老顾好不容易找到苏北那个寺院,办妥养老手续,又回上海一次,料理一些事情。然后,林老太跟他走了。晓光和小康第二天就开着小车赶到了当地,他们两个,差点跟老顾动手,林老太生气地喊叫起来:

“我自己要来看看的,又不是他拉我来的!你们想做什么?”

她后来和阿珍说这件事情,阿珍格格直笑,说,阿姐,他们当你跟老顾私奔了,当然要急死了。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要好好和我交代。

你也是十三点啊?他们都是十三点啦!我去看那个寺院,主要是它养老费便宜,一个月一千元都不要,到哪里去找?晓光和小康根本不听,说这种偏僻角落,医疗条件一塌糊涂,价钱便宜有屁用啊!说了乱七八糟一大堆,害得我回来时和老顾再见也没有说。

其实林老太早就要儿子帮她找过养老院了。儿子告诉她,你这点养老金,想找附近的养老院,差远了,也不想想上海是什么房价!她叫他再远一点,松江,金山,甚至崇明也行,可是她那点养老金仍旧不够。

林老太曾在恒南小区住过十几年,这是晓露的房子,二楼的一套一室户。七年前,也就是她和老顾“私奔”之后,不出一年,林老太在小菜场一个河鲜摊位旁边的泥地里摔断了右腿的股骨;伤好后,她从女儿家里住回恒南小区。大约过了半年多,她又在卫生间门口被鞋架子勾倒了,摔裂了左脚的踝骨。这次痊愈后,她还想住回去,被子女拼命拦下了。她从此就住在望隆花园,住在高高的没有电梯的六楼半,而恒南小区的房子,除了有事去一次,平时都空关着。

那段时间,曹晓露曾和母亲说,她原来想把恒南小区那套房间租出去的,否则白白空着,太浪费了,但是小康不同意。小康说,这套房间,不可以借出去,我们要让妈也有套房子,像她娘家一样,好去走走,否则妈什么都没有了。

“你女婿好吗?”晓露说完,笑着问道。

“好,当然好。”

但她的心里,是最好房子租出去,租金给她,让她住到近一点的养老院里去。她只是说不出口,觉得自己能说出来的理由,都会被女儿否定掉。她住在女儿这里,每月都拿出房钱和饭钱,女儿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她这样做,是为了保住她的“娘家”。是的,是娘家,小康说得不错。

第一次骨折痊愈后,女儿和女婿送她回恒南小区,她一进屋就哭了,越哭声音越响,怕惊动隔壁人家,就拿一只枕头捂住脸,哭声都传到枕头里去了。

这一次因为患了阑尾炎,自去年摆过冬至羹饭后就再没回来过。二楼的楼梯,总共才十几级,脚一踩上,就感觉马上要到家了。打开了203室的房门,立刻,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有一个感觉很亲的男人把她的瘦小的身子抱住了。她闭上眼睛,让他抱了会儿,眼里忽地噙上了泪水。自己要是不出事,就天天都在这里,这里多少亲啊。她慢慢地走进去推开了卧室门,接着,又进去把阳台门打开了。

落地窗帘也被拉开,是轻轻地拉,因为上面有灰;拉不动的地方,比如被八仙桌挤住的部分,就不拉了。她的丈夫的遗像,挂在五斗橱的上方,好像等着老伴把窗帘拉开,放进光线,就好端端地显现出来。他穿着他自己亲手做的藏青色的西装,里面一件白衬衣,系着一条灰色的领带。这张照片是他六十岁退休的时候拍的。他在她的眼里英俊了一辈子。她说:

“老头,后天,儿子女儿他们,会去嘉定看你的,年年都这样的,你放心好了。”

她又说,小康的爸爸是新坟,所以小康和晓露一定要在清明当天去;今天扫好墓,晓露还想到灵岩山去兜一圈。她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都是我,否则他们退休了,想去哪里就好去哪里,想去几天就好去几天。她继续说,老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想住到宝山的一家养老院里去。天福里的罗大姐,你认得的,也住在那里。我还没有和晓露他们说,我想明天和他们说说看,如果他们同意了,依我心想了,我会来把你这幅照相带在身边,将来放在养老院的衣柜里,每天一开柜门,就好看到;我多少开心啊。

丈夫好像一直在听她说,并且一直在微微地点头;丈夫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道,你过来累了,不要老是站着,坐一下。她心里答应,我是想坐呀,到处都想坐呀,只要是这间房间里,床沿上,椅子上,小矮凳上,就是地板上我也要坐。但现在到处是灰,我要擦过再坐。

他过世前一星期,就靠在和这张遗像并排的床头上,声音虚弱地对她说:

“我做了一辈子衣裳,没有好好给你做过一套,对不起。”

她眼泪汪汪地说:

“你不要这么说,你给我做过的,做了那么多。”

他是邻村的,独自在上海当学徒,不是喜欢他,她不会在十八岁那年,独自去上海找他。记得离家那天,阿珍送她,走了十几里地,走到了一个汽车停靠站,天上下起了大雨。她们没有带伞,躲到车站旁的一棵大枫杨树下,依偎在一起。许久,看到一辆客车,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慢慢地驶来。

一个电喇叭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就从阳台的下面传上来,又往东去,越来越低:回收旧手机、破手机、烂手机、电脑……声音静下来的地方,好像是吉买盛超市。

这是去年的夏天。林老太在老盛昌吃了一碗小馄饨,一客生煎。她吃得太饱了,回家爬不动楼梯,就想出一个办法,先到吉买盛里去兜几圈,帮助消化。结果她碰到了原来住在四川北路天福里的老邻居罗大姐的儿媳妇。

本世纪初,天福里拆迁,至今二十来年,她们一直没碰到过。在收银口外边靠墙的休息椅上坐下,林老太侧过身对罗大姐的儿媳妇说,“惠芬,我耳朵越来越聋了,你说话声音大一点。”

惠芬点点头,提高嗓门说道,她公公早死了,没几年,婆婆把在闵行的安置房出租,加上自己的养老金,笃笃定定地住到宝山的养老院里去了。惠珍又说,住在天福里接水站旁边的,叫马什么,个子高高的,他们也是要安置房的。老公死掉后,她和子女谈不拢,干脆把房子卖掉,住到养老院里去了,听说是在青浦那边。

“当初,也像你们一样要安置房的话,我现在就自由了。”林老太说,笑了几笑,一边用手摸摸肚子。

林老太和丈夫选择的是货币安置。他们把拿到的钱,小部分给了儿子,大部分给了女儿,帮助她和女婿购买望隆花园的商品房。后来,他们住进了女儿一家腾出的老房子——恒南小区11幢203室,是一室户。

“林阿姨,你真好啊,怎么你脸上老年斑也没有的啦?”惠芬挽着林老太,送她回家,一路说笑。

“哎,这点他们都说的,说我老年斑没有的。确实也是的,我这个岁数,没有老年斑是蛮奇怪的。但皮膚皱是皱得来一塌糊涂。”

“还好。蛮好的。但是,你腿不好,为什么不用拐杖啦?”

“我儿媳妇给我买过的,还说是新式的呢,下面有四只小吸盘,我是没有用过。我想,我本来已经七翘八拐了,再手里拿根拐杖,就像妖怪了!”

那天惠芬一直把她送到望隆花园的西门口。老人对惠芬说,“惠芬,如果有电梯,我肯定要请你上去坐坐,蛮抱歉的。真的,没有电梯,没有办法。有一年杨梅上市的日子,我从楼上走下来,去买杨梅。走到楼下,出了门洞,才想起来钱没带。我就不会动了,像个木头人,只会眼泪落下来。”

她又指点着说,“这个东头,是去年,已经在加装电梯了,电梯井也挖好了,谁想到又出来反对的意见。后来,不知从哪里运来一大块钢板,把电梯井盖住了。本来想,东头造好,我们西头也有希望了,谁想得到发生这种事情。但说起来,希望还是有的,他们什么时候谈判谈好了,意见统一了,又会重新造,否则,这个电梯井就应该填掉,留着做什么?惠芬你说对吧。”

林老太最后说,“要么我叫晓露下来,你们也至少十多年没碰头了?”

“不用了,不用了,晓露也忙,我也马上要回家去。反正我们已经接上头了,下次有机会。”

她们挥手道别。

罗大姐的电话、宝山那个养老院的地址,她都记下了。小车从这里开过去,经过宝华寺,经过上海大学,最多二十分钟,就到了;还可以坐地铁,七号线。惠芬又说,她婆婆的腿也不好,是严重骨质疏松,上次还扭过一次,粉碎性骨折。她婆婆平时下楼散步,手里就推一辆空的轮椅,又轻,又稳,上下电梯都方便,可以推着走公交车的两站路,尤其是,她推着轮椅朝前走的时候,本来伛偻的腰背也直了。

想着往事,林老太咧开嘴笑了起来。是啊,罗大姐,等她住到那个养老院里,她一定也去买一辆轮椅。以后和罗大姐一起推着走,一边谈谈山海经。

所有的碗都在冰箱里。冰箱是双鹿牌双门的,长期不通电早已坏了。碗筷拿了出来,还有调羹,至少要十二只,这些全得洗一遍。是的,脸盆里的水,只要用过了,不会再端过去存起来冲坐便器了。那一次就是这样,端着一脸盆用过的水走过去,在卫生间的门口被鞋架子勾了一下,人摔倒,脸盆飞出去,水漫金山,左脚踝骨骨裂。两条腿从此就变得一瘸一拐。

慢慢地洗吧,有的是时间,过会儿吃午饭就到老盛昌去吃。今天吃素浇面,油面筋特别好吃,汤也鲜。

是的,黄酒不用去买,去年国庆节,侄子他们从宁波开车来上海看她,带来的两箱老家产的黄酒,平常日子都是小康在喝,小康没有酒量,肯定还没喝完,拿一瓶就够了。还有,明天烧锡箔,仍在那只坏掉的电饭煲的内锅里烧,那只锅就在水池的下面,木门打开就看见了。

阿珍,说他们对我不好,是没有良心的。但是小事情总是有的,虽然,讲讲是小事情,但胸口总归是被它堵住了,有时候堵得气都透不过来。

我喜欢吃鲜肉小馄饨。有一回,我买了一袋生的回来,放在冰箱下层。小康一天开冰箱,把我的小馄饨拎出来了,说这种东西还放着占地方,别的东西不要放了,一边就给我扔到外面桌子上。我只好马上煮了吃掉。

还有,他们买来一只鸡,杀好弄干净的。他们有事出去了。我想吊橱上有一只大钢精锅,帮他们拿下来,洗一洗,他们回来好煮白斩鸡。我就在厨房间台板上放一个方凳,我人先爬到台板上,再慢慢地爬到方凳上,再立起来。但是没有想到,我要下来的时候,下不来了,只敢膝盖弯一弯,不敢把脚伸下去,如果他们再晚回来一会儿,我就要从上面翻下来了。结果,他们没有一句安慰我的,我好像犯了什么大罪。

还有一天,我一个人吃饭,掉了一根筷子。当场没找到。后来又找了几天,仍旧没有找到。我不相信了,一定要找到它。晓露说我脑子出毛病了。我其实也是开心,觉得好玩。这一天下午,涛涛睡醒,我叫他帮我一起找,把两张沙发头上、墙角里的一只方茶几也拖了出来,没想到涛涛脚下被一只变形金刚一绊,人朝前一冲,额头碰在茶几角上,撞出发青的一块。他们回来问了,很凶的,怎么回事啊?我说是撞在茶几角上了。晓露说,茶几在沙发里面墙壁角落头,怎么会撞到的?我已经有点发抖了。又听涛涛说,我和阿太在找筷子。好了,不说了。

阿珍问:阿姐,还有呢?

哦。我前面说的是第一次,再说第二次。事情是前天发生的。今天是清明节,前天就是节前第二天,这样说以后好记一些。

涛涛上午九点半喝过牛奶,替他擦好嘴,他说他要玩“捞鱼”。小康不在,出门去修一只电热水壶去了,晓露就要我一起配合。她说,“我们圈子小一点,陪涛涛玩一会,否则哭起来烦死人。”我马上说好的好的,我来!我们就双手拉住,一高一低地摇晃起来,用当中的那个空档去套——也就是捞——涛涛,一边唱山歌:

“捞啊捞,捞啊捞,捞到一条大头鱼!”

涛涛格格笑着,满地乱跑,不让我们捞到。我们两个就转来转去,去套他。就这样晓露一个不注意,拉得猛了一点,我被带倒地上,看起来摔得蛮厉害的。

晓露忙说:

“你不要动,不要动。你要动我就不管了。”

我说:

“没事情的,你不要紧张,没事情的。”

晓露打电话让小康马上回来。阿珍,你知道我一听,马上脑子里就在想什么?我身上衣裳,只有薄薄的两件,叫我咋弄弄?我要晓露把我睡的枕头拿来,说我胸口卡在小康背脊上痛,当中塞一只枕头,好一点。就这样,小康回来,把我从六楼背到底楼,再背上小汽车,到医院里又背到急诊室,最后放到了一张轮床上。还好,拍过X光片子,骨头没断,没碎,也没开裂。我重新立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过一会,自己可以爬楼梯到家里去,哭出来了。

阿珍,没想到三四个月时间,又要叫小康背了。我变成危险分子了。将来,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又这个那个了呢?叫救护车真的靠不住的,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性命交关的时候,还是要小康背,否则怎么办呢?

林老太把包里的水杯拿出来,拧开盖子。她的手有些颤抖,杯沿在唇边晃动一阵,才喝了一口水。在家要多喝水,出门也要带水杯,经常喝几口,这都是依依教的。她又喝了几口,长长地舒口气,把水杯放回桌上。

阿珍,你再听我说。像上礼拜,涛涛说要拉尿,晓露在厨房间里大声叫,依依,給涛涛拉尿!我听见了。但依依不睬,自管自斜在沙发上看手机。我在阳台上剥毛豆,怕涛涛拉到裤子上,连忙搓搓手,身上擦两擦,来不及地走过去,一只膝盖就跪在地板上了。结果,小家伙最里面还有一条短裤没拉下来,我以为全部拉下来了,就这样,他一大泡尿,把里外裤子衣服都拉湿了。依依皱着眉头,埋怨我,外婆你怎么回事啦,你这个是越帮越忙,你知道吗?晓露也出来怪我。但她们说的,我一点都没往心里去;我脑子里已经吓死了,担心刚才这一跪,把骨头跪碎了!

阿珍,我如果还住在女儿这里,小康还这样一次一次背我,迟早要出人命的!两个人一起摔下去,要么一死一伤,要么两条人命。

阿珍,依我心想,把这间房子租掉,把钱给我,让我住到宝山的养老院里去。他们如果不同意,就再远一点,崇明、松江都可以,嘉定更加好,办法总归有的。当然,苏北老顾那里,我提也不会提。

阿珍,真的最好就是让我回到宁波去,我去陪你,你也陪我,我们像小时候一样,最好像三四岁、四五岁的时候一样,每天什么都不知道,每天都开开心心。

阿珍,我现在别的不怕,就怕明天我一提出来,马上被他们一口回绝,也不听你有没有道理。如果是这样,我就不知道了。

手机接连打了两次,都没人接。人老了,真的,到岭南山里上坟,阿珍还能再去几年?外甥女电话里和她说过,去年清明节,阿姆到爸爸坟上去,一个人坐地上哭了半天,拉也拉不起来。

林老太看了看时间,又喝了口水,戴上老花镜,再给阿珍打一个电话,仍没人接。她便走到灶台前,拿了一块抹布——是专门擦桌椅的,用水润湿绞干,走进了卧室。

阿珍在尚礼敬老院住的房间,比这间稍微大一点。三年前赴哥哥丧事,全家都去宁波老家了,回沪前,到尚礼敬老院去参观了半天。

阿珍睡在靠阳台的一边,另外一边是大树村的歪嘴阿嫂。阿珍给她介绍,这是我嫡亲的阿姐,从上海来的。歪嘴阿嫂微笑着,点点头。

阳台外面,东南方向,半空中横过一条高架公路。更远一点,雾气蒙蒙的,半空中还有那么一条,却是从育王岭那边钻过来的地铁。

晓露说,昨天表哥说,上海高铁到宁波,不出站就好转地铁,2号线到鼓楼,再换1号线,松花江路站下来,跳上一辆三轮车,眼睛一眨就到了。

餐厅在走廊的对面。阿珍说,每餐一荤两素,但是咸蟹、臭冬瓜、乌贼卵黄、酱毛蚶这些东西,是没有的。自己要吃的话,叫女儿带来。

电梯这么大呀!她说。

阿珍说,送饭车也要推进来的呀。

敬老院的东边有一条河,看得到河水在流动,蜿蜒着从南方流来,向北流入大海。阿珍说,阿姐,这就是岩河呀!她激动了,说,这是岩河?就是我家门口的岩河?它怎么流到这里来了?

阿姐,阿珍在叫她,你看,这不是牛角山吗?我和你两个人去牛角山打柴,阿姆说,柴打来有粥吃。后来,挖到一只萝卜,还看到一只死鸟。你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们把萝卜藏在背在肩上的柴捆里。那时候,一只萝卜可以换一只热水瓶呢。她们又看到田里有一只死乌鸦,觉得它跟鸡差不多,可以吃啊,就把它拾起,放在柴捆上。这时天上有一只乌鸦跟上来了,在她们头顶,不停地呱呱地叫。她们想,会不会是我们偷萝卜被它看见了,所以才不停地叫?要么把萝卜扔了,否则被它叫出人来,查到我们偷萝卜,打也要被打死了。她们就把萝卜从柴捆里抽出来扔掉了。可是,乌鸦并没有飞走,仍旧呱呱呱呱地跟着叫,好像越叫越急了。这就奇怪了,难道它是要这只死乌鸦吗?她们就停下来,把原来就放在柴捆上的那只死鸟扔了。哎!乌鸦果然不叫了,也不跟来了。

结果,萝卜没有了,死鸟也没有了,贼倒做过了。她说,姐妹俩手拉着手哈哈大笑,眼泪也笑出来了。

她忽然止住了笑,说,阿哥刚刚过世,我们这样笑,阿哥要骂了。阿珍说,这是的,阿哥要骂了。

路边有一张赭色的仿木陶瓷长椅,都坐下休息。草地上开着纤小的黄花和白花。她就去摘花,说要给阿珍插在头上。晓露一把拉她起来,板着脸说,你又腰弯得这么低,头冲在前面,说你多少遍了,这个动作要出事情的。一边扶她在长椅上坐下。

回上海的路上,曹晓露对弟弟说,我们再不走,妈真的要留下来陪阿姨了,你没看到,她连那个灵堂都说好。

她回答说,是嘛,这里样样好,让我到这里来,你们又不肯。

晓光说,老娘,我们当然不肯的!你想,让你到这里来养老,等于是我们不管你了,让阿姨和表哥表姐妹去管了,我们还是人啊?

小康在开车,他不说话。

晓露说,这是的。但妈只要身体好,以后有机会还好来玩。

几块抹布搓洗干净,重新整齐地摆放到灶台上。坐一会,再喝口水,然后,林老太打开了房门。好了,今天差不多了,可以走了。她站在门口,眼睛朝里望着,在阳台门一边的通道上,是那把用了几十年的竹躺椅。丈夫在躺椅上坐着剪脚趾甲,抬起脸笑着对她说,他这辈子可能是最后一次剪脚趾甲了。她垂下重叠打皱的眼睑,又一次让那个她感到很亲的人拥入怀中。她喃喃自语。然后,她走了出来,把房门关上。

“阿姨!”她刚踏出楼门,阿丽叫了一声。“你又回娘家来啦!”阿丽乐呵呵的,说正要上楼去看望老人,因为她听人说,林老太来了。老人很高兴看到阿丽,说:

“是的呀,阿丽,回娘家来了。阿丽啊,你刚才在公交车站台上?”

阿丽说:

“你看到的啊?你在车上?”

她说,她带小外孙逛马路的,一直走,穿过高架桥,到老盛昌才回转来。好了,小家伙一定说他外公在公交车上,明明外公在家里啊,他不听。“阿姨,现在小孩主意多少大啊,我只好在站头上停下来。你看呀,上面有外公吗?”阿丽说着笑起来,“阿姨,你是来摆羹饭的?现在做什么事情去?他们都在上面?”

老人和她说,今天她是来做准备的,就她一个人,明天摆羹饭,她又说:

“阿丽啊,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想住到宝山的养老院里去了。这套房子租掉。”

“真的?阿姨,这样你就称心如意了。”阿丽说,又似乎随口问道,“房子租掉,他们同意的?”

“我想他们应该同意的,但我还没和他们说。不租掉,我住养老院,钱不够的呀。”

“这对的,否则是不够的。但是,上两个礼拜,也巧,阿姨我和你说,我正好和肖琼丹聊天,肖琼丹就是住在你们家下面一楼的,你记得吗?”

“小肖当然知道。”

“我们也是东聊西聊,聊到小区里房子,肖琼丹说阿姨你的这套房子,永远也不会租出去的。”

“小肖说的?”

“是的,她说的。”

“什么道理啊?”

“她说,第一次,记不清什么时候了,有天晚上,她看到小康上去,小康前面,还有一个女人样子的人,她以为是晓露。后来看到不是的。”

“是谁啊?”

“她说她不认得。我和她说,不是晓露,肯定是依依。她说不是依依,依依她认得出的。”

老人转着头,四下里看了看,说,“阿丽,你说话声音稍微轻一点。”

“好的。”阿丽点点头说,把声音放低了一些。“这个肖琼丹说,后来,她就注意了。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要来一次。”

“噢。”

“但是,我对她说,这很正常的呀。小康原来是做外贸的,客户多,退休了也好继续做的呀,到这里谈业务,冲杯咖啡,泡杯茶,又经济又实惠……”

阿丽在说,但林老太已不在听了,她转过身,低着头,朝小区外面走了。阿丽一看,急忙跟上去,搀住老人,在她耳边说:

“阿姨,你慢点走。”说着,两人走出了小区,站在马路边上了。阿丽又说,“阿姨,我真的后悔了,蛮好不和你说这种事情的,我一说,你就往心里去了。实际上,这种事情不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人家让你看到啊?都在瞎传呀。”

老人扭过脸,笑着对阿丽说:

“阿丽啊,你不要送我,你自己去忙去,我自己会过马路的。”

阿丽还是搀着她,过了马路,进了恒南公园,走到公园入口处的一棵大合欢树下的长椅旁,阿丽说,阿姨坐一会好吗?老人点点头。两人坐了下来。阿丽又想说话,老人呵呵笑着,先说了:

“阿丽,你刚刚说到小康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小康喜欢吃蛏子的,我现在应该到菜场里去看看,有燥蛏子就买点来,养着,明天中午好吃。”

“阿姨,我刚刚和你说的事情……”

“阿丽,你不要怪我。我耳朵不好,你是知道的。我刚刚要你声音轻点,是想弄堂里我们两个人说话,声音太响不好,结果你说什么,我一点也没听清楚。反正算了,我没听清楚的事情多了。还有,我这个人,年纪真的是大了,想起自己事情,连你正在和我说话都忘记了,别转屁股走掉,礼貌一点也没有,真真难为情死了。”

“这个无所谓的,阿姨。那么,阿姨你,一个人当心点。我要回去给小家伙吃牛奶了,十点半了。”

“噢。阿丽,你去忙,走好,谢谢你。”老人嘴角动动,漾出一些笑意。

她坐着,不动,忽然喉咙口一阵难过,忙站起来,在长椅后面种满了麦冬的草地上,俯身弯腰,连连干呕。那一蓬蓬的麦冬长得十分茂盛,盖住了老人的小腿肚子,她的泪花闪闪的目光里尽是摇晃着的碧绿生青,像侄子说的象山湾的海水一般。老人稍停,用手慢慢地在胸口上摩挲,渐渐好些了。她又从挎包里拿出面巾纸,擦拭满眶的眼泪,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到附近一个垃圾筒旁,把纸丢了进去。垃圾筒后面长着一大丛紫薇,那些柔长的枝条随风舞动,有几片紫薇叶子拂到老人的脸上。

她把挎包带整了整,又用手摩挲几下胸口,脚下慢慢地绕过八角亭子,在荷花池的旁边,走进一条幽暗狭窄的拱顶柱廊。她觉得脸上紫薇叶子拂过的地方长出了老年斑。

阿珍说,阿姐,你咋弄弄?

涛涛说,阿太你在做什么?

她没回答。

她一瘸一拐地朝前走。近午的阳光,透过柱廊拱顶的一个个间隔,在老人的白发上不停地闪耀,仿佛是一个个的吸盘,用力地将她朝上吸引,为她走路省力一些。走完这条柱廊,便是恒南公园的南门,南门外有一個公交车站。

原载《港城文脉》2020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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