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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干点什么吧

2021-04-29张爽

文学港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仙

张爽

我觉得你这个人,嗯,怎么说,骨子里还是有点……保守。他字斟句酌地说,因为字斟句酌,所以语调显得特别认真。她不得不停下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目的达到了,继续他字斟句酌式的说话。嗯,是这样的,也不是说你就是保守,你的保守是进行式的……保守。

进行式……保守?她还第一次听人这样说自己。保守,还进行式的。她有点想笑,又觉得有点拿不准。万一真有这个词,她的笑是不是显得有点太无知?

是的。有时打开不够。

可我没觉得自己保守啊,我觉得我和大家一起还是蛮好的,能够打开,也够“欧喷”。她甩了甩头发,她总是这样,有事没事都要甩甩头发。

是我个人感觉。他谨慎地选择用词。比如昨天,你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强烈。

也不是……就是不习惯那样。她低下头,走得心不在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幸好,她没玩手指。他有些想笑了。

是保守,还是不习惯?昨天你吓到我了,搞得我半夜要给你电话道歉。

有吗,半夜你打电话了?我怎么没有印象?她说。她这样说时,很认真,好像他在撒谎一样。她的脸是不是红了?他当时走在她的后面,并没有看她。

可能睡梦中吧,我忘了几点,想起来了,就给你房间打个电话。你说话含含糊糊的,让我别说了,赶紧休息,不要多想。

是吗,我说了吗,我真记不得了。

忘了就好。他啊哈一声,好像放心了。

第一天上课,她就迟到了。

那天,她是被人送来的。他的门正好敞开着。那时候正好有风从他的房间通过。那是五月的风,带着一丝槐花嫩白的香气。她和一个男人边说边笑走过,都禁不住朝他的房间看了一眼。他刚好放下背包,正在鼓捣他的笔记本电脑,听到说话声,也回望下。他们一晃而过。女的穿了条浅色的裙子,男的戴了副眼镜。他不确定来的人是不是和他们一起的。钟磬山庄看上去规模不小。他们有说有笑。戴眼镜的说,不错啊,这地方,这回你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你的小说了。女的好像压低嗓子回了声什么,他没听清。然后就是门锁开禁声,撞门声。他走过去,想把门掩上,没想到穿堂而来的风咣当一声把门给撞严。

后来,他又听到了她那里的撞门声。他们一起出去了,边走边说,但声音明显压低了,说话声变得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下午开班仪式上,她迟到了。整个班里,就她一个人迟到。她的脸通红,嘴上来回说着不好意思的话。后来,她又迟到了一次。他就一下记住了她。他没法不记住她。她就坐在他前面。

没见她认真听过一堂课。她的注意力老是集中不下来。一会甩甩头发,一会甩甩头发。她的头发里长了草吗?和他同桌的一个女生,有一次愤然去了另外一个空桌,说真受不了,她的脑袋干嘛总是动来动去的?

她确实一直动来动去的,她的课桌上有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淺绿色皮质封面的笔记本,在他看来,她那个笔记本没正经记过什么东西,完全成了掩盖她所有小动作的一个道具,她有两个手机,一个放在桌面上,另一个放在她身后的布兜子里。那是他们统一发的布兜子,简单实用,设计得也蛮好看。上课时,她布兜子里的手机时不时会发出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前后左右都听得很清楚。手机一震动,她就会惊慌失措地掉头翻布兜子。他想,她干嘛不把手机都放在桌面上?要不就把常响的一个放在手边,别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吗?相反,她手边的那个手机倒是不响。不过,她的两个手机,不管常响的还是不响的,她总是放下一个,拿起一个,真有点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意思。

有一天下午,讨论课。她坐他身边。他可以更切近地观察她,她的头发,她的手机。她的头还是过一会就要甩两下,好像在提醒别人她有一头浓密的卷发一样。不甩的时候,她会把额前的一缕头发以非常快的速度编成小辫子,然后再迅速扯开。她包里的手机倒是不震动了,可还会隔一小会就拿出来翻看。照着手机,在笔记本上迅速画几笔。她笔记本上的内容记得潦草,却在隔几页的另一处,很认真地用碳素笔在画一种素描山水。她一会拿出手机来,对照着画一点,一会又把画藏起来,露出认真记笔记的样子。

他夸她画得好。她马上把画盖上,有些不好意思,淡淡地说,是吗?我正在学画。

这村里的路你很熟?他看着前面的她。说是一起散步,倒像是她领着他。他能有多被动呢?

早饭后,他蹲在门口的一棵冬青树前抽烟,看到她从饭厅出来,在大堂那里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出来,走到他身边,问他在干嘛?他深吸一口,吐出来,说,抽烟啊。又问她,抽吗?她摆摆手。你还会抽烟?她问。这叫什么话?他想,抽个烟算什么,我会的多着呢。他想起昨晚,就把剩下的话同最后一口烟都吸到了肚子里。

你没事?她问。没。我们去散步吧?她说。好。他站起身来。

刚出门,就看见另外几个同学在前面,里面还有院领导。她一下紧张起来。他感觉她一下紧张起来。他故意说,我们追上他们。算了。我不喜欢和领导一起走,别扭。又说,我们走另外一条路吧。

他想,她一定会说昨晚的事。她会怎么说呢?可路上她什么都没说。他故意提起,比如他自造的“进行式保守”这样一个旨在抨击她反应过度的词,她却顾左右而言他,像有意淡化这个话题。

走过好多次了,她说,我和孙二,昨天还走了一圈,可还是犯迷糊!我们不会迷路吧?不会回不去吧?

怕回不去可以原路返回,反正也没走多远。他说。

再走走吧,说不定就找到了,你不知道,孙二找的那个地方特好玩,一帮大学生搞的。

搞的是什么?

什么都有,有画儿,有摄影,还有类似行为艺术的,年轻人,想法就是多!

他想不到村里还有这么个地方,他很少到这里来,早晚遛弯就沿着马路走,偶尔到村里的小超市买点水和日用品什么的。

昨晚,就是因为买水。他说他想买点桶装水,沏茶,虽然这里的水质还不错,可他还是不习惯用山庄里的自来水沏他那些大红袍。她说她也要买。和我走吧,我知道一家超市,农夫山泉比路边的商店便宜两块。她说。她像个女战士一样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她说我第一天报到就是和我先生在村里吃的。吃完还逛了超市,不逛超市,怕也耽误不了开班仪式了。她的一句话透露了两个信息:一,当天送她来的眼镜男是她先生;二,当天她和眼镜先生不但在外面吃了饭,还一起逛了超市。

他和她买了水,是那种5升装的大桶水。他替她付了款,并且主动一手一个拎起来。她说,太沉了,还是一人一桶吧。他说,一手一桶,反而不沉。就像挑水,一个扁担挑一只桶怎么挑都不得劲,但要是一根扁担挑两桶就轻松多了。他的理论很奇怪,她也乐得有人帮她拎。

那水确实太沉了,从村里超市到山庄那么远的距离。他的两只手勒得生疼,到他门口的时候,他把另一桶递给她,她愉快地接过来,说,谢谢你的水,也谢谢你把水提回来,一会到我屋里来喝茶吧。他刚进屋,喘息未定,她的电话又到了,说还是到你屋里喝茶吧,什么茶都行,我无所谓的。他笑了笑,没说什么。

很快,她就穿着拖鞋过来了。嗒嗒嗒,声音随意、懒散,不像特别谨慎的样子。她一屁股坐在床上,根本不关心茶的事,却问:你房间怎么这么好,还是大床?他说,不都一样吗?她说,不一样,我们都是双床。他没去过别人房间,不知道这里的双床和大床有什么不同。两张床不好吗?他说。不好,她说。她用手拍了拍屁股下的床,大床多舒服,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你想怎么折腾呢?他说。讨厌,她说。说说你这两天你都干嘛了?能干嘛?上课,睡觉。他说。没干点别的?她问。没有,这么紧张能干什么?他说。

你喝什么茶?他问,问完才想到自己只带了大红袍。我这里只有红茶。

随便,随便喝什么都行。她装作随意的样子,眼睛却在他房间里看来看去。

茶沏好了,递过去,她好像看都没看一眼,就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了。

你也写诗啊。她没头没脑地来一句。

她倒是写诗的。开课的第三天,她送了他一本制作精美的诗集。班里的同学,她大概都送过了吧。他随手翻翻就放下了,怎么说呢,她的诗,看上去還不错,走的是小清新路线,轻浅明快。他敷衍地夸过两句。

你怎么知道我写?他很奇怪。

微信啊,看你微信。他们一来,就互相加过微信了。你知道我刚回来干吗去了,我跑到卫生间里朗读了你的一首诗。她说着打开手机,放她朗读的一段音频。

他听着她手机里的声音,很专业。他感觉自己的那首小诗,在她的朗读下,正变得熠熠生辉。真棒!他说,怪不得播音系,真的很棒。卫生间,效果一般。看你帮我买水,又帮我提水,这是送你的福利。仓促了,还可以再改进一点。她指的是自己朗读的声音。他知道。挺好的。真的挺好。他说。不好。还不够好。你比如这里。她从手机里翻出他的这首诗来,往他这边挪挪,指出一些句子给他看。为了看清她说的到底是哪些句子,他也只好伸脖子够过去看。挨得相当近了。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混合着汗水的香味儿。刚才,他们走了不短的路。他也出汗了。她说,你看这里,本来可以这样处理。她开始读起来,边读,边甩着她的一头染成褐色的头发。她的脸就在头发甩来甩去时不断闪现。他觉得这张脸很好看。他有点情难自已,手刚搂上肩膀,她就挨烫了似地站了起来,脸通红地看着他:讨厌!你干嘛?他觉得很无辜。他只是想抱她一下而已,他合影,照相,只要女生,都会很自然地抱一下。极少有像她这样反应过度的。他尴尬地把手缩回来,不知如何安放它们。

你干嘛这么大反应,坐下。

我不坐。我坐下你还那样!

我哪样了?

你那样,我别扭。

课程安排非常紧张,全天无休,上午三小时的课,有的老师讲起课来,拖泥带水,要挤占他们午饭和午休时间。他们上课的地点既不是城市宾馆,也非大学校园,而是集中在一个叫钟磬山庄的地方,这里是4A级景区,风景优美,但地处偏远。班主任管理严格,外出哪怕超过两个小时也要请假。请假也麻烦,要先申请,然后逐级审批。他们就像被突然抓来,关在笼子里的一头头小野兽,开始还感到新鲜、刺激,时间长了,也会感到拘束、紧张和焦虑。

多亏班里还有位大仙。

大仙是怎来的?大仙自己也糊涂着。他说他早就不写什么小说了,这个年代谁还写小说?问他现在干什么,他用右手的拇指捻捻其他几根手指,有人恍然大悟,哦,你在银行。他把白眼珠多黑眼仁少的一双大眼从近视镜下瞟人两眼。那就是开公司的大老板了。又有人说。又俗了不是?大仙扶了扶不断往下打滑的眼镜,我现在可还兼着师范大学的客座教授呢。那您到底是干吗的?大仙又用右手的大拇指捻其他几根手指。这不还是点钱吗?你就知道钱,越来越俗。有人恍然大悟,算命的?大仙双眼微阖,面露微笑。哇哦。班里立刻炸锅了。

原来是算命先生,简直太好玩了!最聒噪的要算女生,她们纷纷围定大仙,几乎算得上前呼后拥,从晚饭后散步开始,到从外面回来,大仙的身边始终聚集了一帮唧唧喳喳的女人,她们有为大仙拎水的,有为大仙背包的,也有想为大仙当拐棍儿的,目的无非一个,想让大仙为自己算上一命。

她是最聒噪的一个。她们在超市内忙着为大仙买这买那的时候,他和大仙站在一处,大仙首先为他相面:陈抱抱,你是个社会人啊。他说,大仙,你这叫啥算法,谁又不是社会人呢?大仙说,我说的社会人,不是你说的社会人,我说的是混社会的人。

你怎么知道他是混社会的人,大师?她走过来问。

看呗,他说话,他走路,他听课的神态。班里就他一个人抱着膀子。

他就是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她笑。

他身上的肌肉可不是装出来的,一看就练过。大仙说。

她凑过来,看了看他,手欲抬又止,好像很想用手摸一下他胳膊上的肉。大师说这些话时,他在身边,抽着烟,似笑非笑。他觉得大师的臆断很可笑。不过,也很好玩,不是吗?所以大仙说他,他会故意抱着膀子,好像故意配合着大仙。他的表演沉着而又生动。她不知是被大仙的讲述吸引了,还是被他身上的“劲儿”吸引了。她天真地看着他,好像以自己的天真在验证大仙的真理一样。

你练武吗?她问。

练六!他调侃了一句。

她丝毫不以为意。她的眼神有些迷幻的味道。

大师,他不承认!她举报他。

大仙说,我们的工作不是让谁来承认,我们只负责推论和预测,承认不承认是别人的事,跟我们的工作没有关系。我们的工作都是一样的,除非使用预测的方法不同,起局的结果应该也是一样的,关键在于解读,能否用现实的语言深入解读,要涉及司法,官场,感情,生意,金融,医疗等许多知识,每一个风水命局,都存在我的个人理解,否则也不会有人花几千块钱听我絮叨了。

大师,你还挣钱啊?她说

不挣钱我吃什么?我有一个公司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我还是北京很多大公司的风水顾问,要定时给他们上风水课,公司中层以上的人事任免那些老总要先征询我的意见。

回去的路上,大仙已经被班里的女生团团围住,甚至有人提议,晚上要让大仙开堂课。这可真是太刺激了,太带劲儿了。

她们咋咋呼呼,晚上要给大仙开课的动念并没得到落实。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们的热情,她们纷纷把大仙围坐在二层休息大厅的沙发上,轮番上阵,每个人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平时当宝贝般掖着藏着的生辰八字,毫不犹豫地泄密给大仙。大仙非常淡定、从容,一点没有被她们的唧唧喳喳搞乱手脚。他说,你们别乱,别乱,一个一个来。

他远远地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她们一个个轮番上阵,然后一个个灰溜溜地退下。大仙很有职业精神,也对自己的工作抱有一份特殊的荣誉感:他要如实说话。他必须如实说话。大仙一个个给她们看过,然后一一指点着她们说:你们啊,都歇菜吧。有人不服气,觉得自己很好,正上升期。怎么他说不行就不行,他说歇菜就歇菜?有的脸一黑,赌气不说话了,有的还想试图让大仙重新再算。再算也没戏。知道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们这运势都在八字里写着呢,懂吗?这叫命!

也有男的,算完,过来对他说:挺准。他把我的一些关键的节点发生的事都算出来了。以后呢。以后谁知道?傻子才算以后,是不是?

他過去的时候。她正在紧张地算第二命。

她自己的已经算完了,还想为人算一命。她问大仙,可不可以算。大仙向上一推眼镜,说当然可以,但要说清楚给谁算。她说,是自家先生。她很快报上生辰八字,看来是有备而来。大仙一边瞄一眼手机,想上一会儿,他不急,千头万绪,大仙说得有条不紊。她连连点头,也越来越紧张。脸上的表情太明白不过:都让大仙给算对了。大仙说:他前程不错。家世不错。家底丰厚。有钱。这两年会更有钱。对对对。她一叠声地说,更紧张了。又问,他的钱我花得着吗?

大仙根本没犹豫,口里斩钉截铁吐出三个字:花不着。

她脸上笑开的花一下枯萎了,小声嗫喏:他的钱我花不着?

大仙往沙发上靠了靠,说:你花不着。

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大仙拉长声音,重新让自己在沙发上坐直了:为什么,因为他外面有人。

大仙一语惊人,四周鸦雀无声。他想这大仙,下嘴够狠,当着这么多人,让她情何以堪?

会客厅灯光灰暗,她刚才还神采奕奕的脸,立刻暗灰下来。

愣了会,她才说:我知道,我知道。他有人。我就是想问问,他的钱我花得着花不着?

大仙嫌她絮烦,手一挥,说:不是和你说了吗,他有人!外面有人,你能花得着吗?

灯下,她的脸都快绿了。

要不,我们去爬山吧?她对他说。

她并没找到和孙二一起玩的地方,却把他拉到山前面了。他不想爬。他在计算着上课的时间。她说,早呢。山不高,我们上去看看吧。她的样子像乞求。他没说话,她就自己率先走上了水泥的台阶。还没爬几级,就听到她“啊”的一声惊叫。他急忙过去,不过是路中央有一个手指肚大的黑蜘蛛织了一张网挡在那里了。他用一根干树枝把蛛网捅破,发现角落里有一滩血污的大鸟羽毛,指给她看,她再次“啊”地惊叫。蹲下去仔细研究那羽毛,猜测它是怎么折断的,是被人用弹弓打的,还是不小心刮到树杈上弄折的。大鸟得多疼?她嘘嘘叹息着。然而,她很快从对大鸟的同情中走出来,轻快的脚步像脚下踩了弹簧。

山上没有什么稀奇的树种,都是一些平凡的松柏树。可她还是满眼的新奇,干树枝,干松塔,树干上上下奔忙的蚂蚁,都能吸引她。她从松树上找到一指甲块大小的松脂,拿到手上反复看,还把它对了初升的太阳,仔细观察它的成色,并喃喃有声:看,这里有光!黄澄澄的光!太阳的光!你知道你们缺什么吗,就是这种光,你们啊,有时内心真的太阴暗了。需要这些光的照亮。

她一口一个你们。当然是想得到他的呼应。可他说什么呢?她是受伤害和受打击的对象吗?昨晚上的事算吗?大仙的口无遮拦,会伤害她吗?你过来看啊,和你说呢,说你们呢。她回头冲他喊。他就过去,认真看她手里的松脂,没什么特别,任何松脂在太阳下都能看到光。他承认他们确实有些阴暗,他,大仙,他们都有。那一次算命之后,大仙张罗着要请他喝酒吃串儿。他去了,大仙说了很多班里女生的问题。比如他会从某某的长相,说到某某的“那方面”问题,说她们谁更“色儿”。那些莫须有的,完全是男人取笑女人的话题,已经是溢出他职业操守的主观臆断了。算命的人心理阴暗,也算正常,心理不阴暗反而不是一个好先生了。关键是,他听大仙说这些时,居然也津津有味,并借此作为暗中评判她们人品好赖的标准。

他完全是带着点歉意,搂了下她的肩膀,好像这样就能安慰她一样。她还是一如那晚的跳开了。她说:你讨厌。他大度地笑了。你还笑,你居然还笑。她移步到一棵歪脖树下,认真说:你把裤子给我脱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眼他身上的牛仔裤,好像她一说,裤子就要掉下来一样。他觉得好笑。他知道这是个玩笑。可她为什么要说这个?简直有点色情味道了。他问:你想干嘛?罚你在这歪脖子树下上吊死得了。他说,我要是真脱了,就怕你舍不得让我上吊了。讨厌。她又说,语气里分明带着些愉悦。

她向前面跑起来。在山岗之上,她的两条腿显得挺拔,有力。她不断回头招呼他,让他快一点。分明已经到了山顶,可灰色的水泥小路还在延伸。那条路究竟通向哪里,他不确定。他站下来,不想走了。她看他没跟上来,也怏怏不乐地往回走。后来,她停下来,看着路边发呆,一句话不说。他走过去,看她在看什么。你看,这是什么。她指着路边的两个大坑,失神地看着。不过是两个坑。他想,也许是挖了栽树用的。我们跳下去,会怎么样?他哑然而笑。这坑刚刚及腰,跳下去也没什么。我先跳下去,你把我埋了。然后你再跳下去,把自己埋了。她说得认真。我可不想死。他说,生活多精彩。

你想干什么?她问。我想干你。他想这么答她。他真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她真是古怪的人,而这样的古怪者,却常常能引起他勃发的欲望。

往回走到半途,她说想歇会,就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也不说话,低着头看台阶上的蚂蚁打架。这里的蚂蚁又黑又大,能清晰地看清楚蚂蚁的每一个触角。他只好坐下来,那条水泥台阶仅限于两个成年人挨身而坐,他闻到了她身上潮湿的汗香。她出汗了。她看了会儿,又开始不停地摇她的头,把头发甩来甩去。她甩过去的头发,会把一块脖颈露出来,白,丰腴,上面有金黄的汗毛,受了凉,根根而立,像齐发的乱箭。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说什么呢,他说。多安静的地方,你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红螺寺,据说今天红螺寺有法会,你想不想去看。不想。不想?嗯,不想。他有些躁动不安,他感觉自己浑身烫烫的,硬邦邦的像块烧红的铁板。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听说你特会讲故事。我不想讲故事。那你想干吗。我们干点什么吧?他说。惠风和畅,天朗气清,良辰美景,我们总得干点什么才对得起你这一番临时起意,对不对?临时起意?好像我叫你来爬山是个阴谋。管他阴谋阳谋,干点什么都是不错的主意。他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了,你这个家伙太坏了,总之不是好主意。她说。还没干,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好主意?说不定干上了你就乐不可支了呢。可他手还没动,她的身子又弹簧一样跳了起来。

你干什么啊,怎么老一惊一乍的!

蚂蚁!蚂蚁!蚂蚁爬我裙子里去了。

蚂蚁抖落,她却不走,又坐了下来。又拽他坐。他不坐,她的一惊一乍有点吓到他了。

把你的诗再给我看看?我想看你的小黄诗。她突然声音变低。

没有。他说,我没有小黄诗。

我有。她说,坐下来,我给你看。我从网上找到一首,你写的,真黄。

他只好坐下来,和她肩并肩的看手机他的“小黄诗”。他都忘了什么时候写的了,其实真没觉得黄,不过是个形式罢了。

还不黄,还不黄。她指着其中的一些段落。你看,你看。多亏我定力好,不然看这种诗我可受不了。

那种不安分的东西又在蠢蠢欲动。她这是不是在暗示他:我们一起干点什么吧。干什么呢,当然不止是这样一起坐着,看蚂蚁打架,内心小鹿乱撞地读小黄诗。我们还可以干一些更有趣的,更刺激的:比如在这局促的小路上拥抱,亲吻,说不定还可以一起到树林子里大干一场!他想到这四个字,差一点笑出声。你笑什么?她说。我没笑。你就是笑了。都听到你笑了。我没笑。你就是笑了,还不承认,你这个坏蛋!她佯装地攥紧了她粉红的小拳头,做出要在他身上捶一下的样子,他明知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撒娇,他完全可以借机攥紧她的小拳头,把她揽入怀中。不都这样吗,这不都是已经烂俗的桥段吗?可他还是有些颓唐。这时候,对面玄武山前红螺寺内的钟突然敲响了,钟声神圣庄严,好像隔了时空隧道,从历史的纵深处绵延而来,他不禁心头一凛,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意思。他毅然起身,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那天中午,她没看到他吃饭。下午的讨论课,他也不在。晚饭时,她总是期期艾艾地回头,希望能看到他像往常那样从饭厅的入口快步走过来,她眼巴巴等了一晚上,结果他就像失踪了一样。

晚饭后,同学们照例散步,她和几个女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她们又去了芦村,她像做贼一样走在所有人后面,她简直不敢抬头,抬头就是一起爬过的山。山上有他们的足迹,有他们的声音和气息,还有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诗句。她等不得那些唧唧喳喳到处乱走的女同学,一个人早早回了。她跑到卫生间,偷偷把他的那“黄诗”又读了一遍,居然读到脸红心跳。一天没见到这个“坏蛋”,她居然有点心绪不宁。读完,她自己听了两遍,大着胆子微信转给他。

她早早洗漱,早早上床,躺在被窝里,等他的回复。她怀着这种甜蜜的等待,在温柔的心境中逐渐进入梦乡……

她以为她会梦见他,却梦见了自己的先生,戴着儒雅的眼镜。先生一直是那么儒雅,开着奔驰,不断回头,说一些甜蜜的小笑话。她以为是冲自己说的,就老冲他笑啊笑的。她本来就爱笑。先生说,当初就看上她爱笑这一特点了。爱笑的人多么可爱啊。当初先生就是这么冲她说的。于是她就笑啊,笑。她的笑里都有谄媚讨好的成分了。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摞摞的钱,那钱多到眼花缭乱,他把钱通通拿出来,对着后面说,这都是给你花的。她的笑简直灿烂成一个小花园了。她幸福地伸出手,那些錢却越过她跑到另外一个女人的手上。没错,她并没坐在他的奔驰上。他的奔驰后座上坐着的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她很面熟。她看到那个女人把一摞摞钱装到挎包里。你真不给她花?女人问。不给,就给你花。她就是个笨蛋,还找算命的算我外面有女人!你怎么跟她说的?女人问。我就说,我外面当然有女人,我的女人就是你,我得让她知道知道,对不对?哈哈哈。他得意地笑开了。

她疯了,想伸出自己的铁拳,狠狠地教训这对狗男女。可他一踩油门,奔驰嗖地一下就没影儿了。她真的疯了。她想报复这对狗男女,她到处去找。她找到先生的公司,先生公司的大门敞开,里面一个人没有,可她一出来,里面的嘲笑就跟着蜂拥而出。她哭了。

……她听到他的电话声,他说,你给我发微信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比天使还美的声音。她不说话,光哭。可是他听不到她哭,他还笑着和她说话。她听到他说,我去你屋坐一会吧。后来,她听到敲门声。她起来把门打开。你怎么哭了?他说。我没哭。她说。她的眼泪流得更欢了。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怎么,谁欺负你了?没人欺负我。她说。她想挣脱,却被抱得更紧。他开始吮吸她脸上的眼泪,他那么温柔,把她的身体都化成水了。她成了一滩无法收拾的水,心甘情愿倾倒在床上,任他温柔的吮吸和抚摸。他在她耳边吹气,说我们干点什么吧。她也说,我们干点什么吧。然后,他一把扯开了她的睡衣。他做这件事的时候,丝毫没有刚才的温柔,简直像个强盗。她也正渴望他强盗般的占有。后来她喊了起来。

我们干点什么吧。

我们干点什么吧。她又喊。

然后,她就在自己的喊声中醒来了。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灯光温柔地在床头抚摸着自己。她摸了一把脸。脸上全是湿的。

这时候,她房间的电话真的响起来了,她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甚至不敢起身看是谁拨进来的电话。电话响了一会不响了,然后,她听到敲门声。和刚才梦里传来的敲门声一模一样。她大气不敢出。敲门声响很短促,她居然吓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她打开门,走廊里悄然无声,暗红的地毯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她回到屋,发现是晚上十一点钟。她给他的微信,没有任何回复。她再也睡不着了。又过了一阵,她穿上衣服,起身去他房间。他们的房间仅隔了一个小储物间。她走过那个储物间,然后敲他房间的门,一下,一下,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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