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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史中之徐夫人”:《世说新语》妙语举隅

2021-04-19范子烨

名作欣赏 2021年4期
关键词:妙语文化特征世说新语

范子烨

关键词:《世说新语》 妙语 文化特征

《世说新语》在语言艺术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这种成就的突出表现之一就是书中以魏晋人物为主体的言语艺术。语言,是书面的;言语,是口头的。明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一百二“读《世说新语》”条:“刘义庆《世说》十卷,读其语言,晋人面目气韵,恍忽生动,而简约玄淡,真致不穷,古今绝唱也。”胡氏深刻地揭示了《世说新语》的这一突出特征。宋高似孙《纬略》卷九:“宋临川王义庆采撷汉晋以来佳事佳话,为《世说新语》,极为精绝。”所谓“极为精绝”之“佳事佳话”,也主要体现在语言和言语两个方面。这里,我们试择取《世说》三条,通过释疑发覆以揭示《世说新语》这部“古今绝唱”的语言艺术特质及其言语的文化特征。

“临终绵惙”

刘尹在郡,临终绵惙,闻阁下祠神鼓舞,正色曰:“莫得淫祀!”外请杀车中牛祭神,真长答曰:“丘之祷久矣,勿复为烦!”(《世说新语·德行》第35条)

“丘之祷久矣”语出《论语·述而》: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

所谓“祠神鼓舞”是以音乐歌舞的仪式祭祀神灵,这是祭祀的第一步;“淫祀”,是指过度地违反礼制的祭祀活动;“杀车中牛祭神”,就是杀死驾车的牛作为牺牲祭祀神灵,这是祭祀的第二步。古人认为通过祭祀,病患可以得到神灵的庇佑。从先秦到魏晋,这种古老的祭祀仪式一直存在。刘惔(约311—347)引用孔子之言,意在表明自己平生心怀神明,故患病之时也就不需要进行这些烦琐的祭祀活动。《世说新语·德行》第36条:

谢公夫人教儿,问太傅:“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答曰:“我常自教儿。”

谢安的意思是言传不如身教,自己以身作则,就是对孩子最好的教育,而刘惔的话也是同样的表达方式。在他们看来,无论是祭神,还是教子,外在的形式都是不重要的,关键在于内在的心灵的纯诚。

“临终绵惙”之“绵惙”一词,或以“绵缀”释之。“绵缀”即是属纩。古人有属纩之俗,即于某人临终之际,在鼻端置丝棉以察其是否气绝。《礼记·丧大记》:“疾病……属纩以俟绝气。”郑氏注:“纩,今之新绵,易动摇,置口鼻之上以为候。”a 即观其动否,以验气之有无。《南史》卷十三《刘义康传》:“文帝有虚劳疾,每意有所想,便觉心中痛裂,属纩者相系。”属纩之人,行将就木,如鲍照《松柏篇》所云:“属纩生望尽,阖棺世业埋。”b 既然如此,刘惔又岂能听见祠神鼓舞之声? 又如何能正颜厉色地训人,并巧妙地引用孔子之言? 显然,“绵惙”必非“绵缀”——“属纩”之意。按《晋书》卷七十五《刘惔传》:

疾笃,百姓欲为之祈祷,家人又请祭神,曰:“丘之祷久矣。”

“疾笃”,正是“绵惙”的注脚。“绵”的本字为“緜”,“緜惙”指病危、病重。《魏书》卷二十一《广陵王羽传》:“高祖幸羽第……曰:‘叔翻c 沉疴緜惙,遂有辰岁,我每为深忧,恐其不振。今得痊愈……故命驾耳。”“緜”谓衰薄、衰弱。《黄帝内经素问》卷五《脉要精微论第十七》:“浑浑革至如涌泉,病进而色弊,緜緜其去如弦绝死。”唐王冰注:“緜緜,言微微似有而不甚应手也。如弦绝者,言脉卒断如弦之绝去也。若病候日进而色弊恶,如此之脉,皆必死也。”d 傅亮《光世音应验记》第2 条:“(帛法桥)闭心不食……三、四日中,转就羸顿。……至五、六日,气势弥绵,裁有余息。”e“惙”,唐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卷十七引《声类》释云:“短气之貌也。”f同书卷六十七引《考声》:“惙,弱貌也。”g《淳化阁帖》卷十王献之《阿姑帖》:“献之遂不堪暑,气力恒惙。”《高僧传》卷五《释慧虔传》:“当时疾虽绵笃,而神色平平,有如恒日。”“绵笃”乃“绵惙”之同义词。盖刘尹于病重之际,犹不改其平日之优雅和潇洒,正是所谓名士风范,故有此言。

“举手指地”

王丞相云:“见谢仁祖,恒令人得上。”与何次道语,唯举手指地曰:“正自尔馨!”(《世说新语·品藻》第26条)

“得上”,能够振奋、上进;“正自”,正是;“尔馨”,这样。这三个词都是晋人的口语。《世说新语·赏誉》第42 条:“庾公目中郎:‘神气融散,差如得上。”对“恒令人得上”,余嘉锡解释说:“此言见谢尚之风度,令人意气超拔。”对“唯举”一句,刘孝标注云:“前篇及诸书皆云王公重何充,谓必代己相;而此章以手指地,意如轻诋。或清言析理,何不逮謝故邪?”徐震堮亦云:“尔,如此,以指地;馨,语助。指地,以喻其识解凡下也。”i 在此一条之中,前边是赞美谢尚的仪表风度,后边是批评何充“识解凡下”,即刘、徐都认为王导“以手指地”是贬义,如此理解在逻辑上就说不通;同时,据《赏誉》第59 条和第60条,王导认为何充才华超群,对他极为赏识,可谓亲重备至,为何又“轻诋”之?《轻诋》是《世说新语》第二十六门,倘若王导确有“轻诋”之意,那么,此条所载王导之言行,为何不入《轻诋》而入《品藻》?因此,余嘉锡说:“导与充言,而充辄曰‘正自尔馨。是充与导意见相合,无复疑难。《论语》所谓‘于吾言无所不说也。导之赏充,正在于此,似无轻诋之意。”!0 此说是符合实际的。按“以手指地”是王导的动作,如唐陆龟蒙(?—约881)《甫里集》卷十五《幽居赋》所言“兴公雅韵,仲祖旁观;始信何才,当指地于丞相;方知习捷,抗弥天之道安”,而“正自尔馨”是王导的言语。刘盼遂指出:“按玩下文以手指地,则王丞相说谢仁祖时,当以手指天,方合令人得上语气。《世说》固善于图貌者矣。”!1 如此解释十分准确。《庄子·田子方》:“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2天空是高远的,大地是坚实的。无论是“指天”,还是“指地”,其用意都是肯定和赞扬。由此可知,刘孝标和徐震堮对王导“举手指地”的解释确实失误不小。

“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世说新语·言语》第31 条)

五胡乱华,中原扰攘,西晋覆亡,家国沦没。这一系列沧桑巨变使南渡士人流溢出无可奈何的悲愁和对昔日美好风物的追怀。因此,南渡士人心态的自然呈现,是《世说新语》此条的第一个亮点。清李慈铭(1829—1894)《越缦堂读书简端记》引孙志祖之语曰:“《通鉴》卷八十七作‘举目有江河之异,胡三省注云:‘言洛都游宴多在河滨,而新亭临江渚也。解江、河二字最为明析,《世说》改‘江河作‘山河,殊无义。”!3 这条注作得确实好。一个字的准确甄别,使那段令人黯然神伤的历史和南渡士人在东晋初期的心态,得到了真实的还原与再现。按照胡三省的观点,周顗“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之“山河”,本文应当是“江河”,即是指长江与黄河。这意味着,当时的南渡士人一方面发现了长江与黄河在自然景色上的一致之处,另一方面也感觉到了地理空间的巨大差异。对于南渡士人的心态,后来的沈约(441—513)在《宋书》卷十一《志·序》中做了非常精辟的概括:

自戎狄内侮,有晋东迁,中土遗氓,播徙江外,幽、并……之境,幽沦寇逆。……人佇鸿雁之歌,士蓄怀本之念,莫不各树邦邑,思复旧井。所谓“鸿雁之歌”与“怀本之念”,不仅与“江河”有关,也与“人物”有关。《世说新语·赏誉》第38 条:

庾太尉在洛下,问讯中郎,中郎留之,云:“诸人当来。”寻温元甫、刘王乔、裴叔则俱至,酬酢终日。

一次胜流的交游——引人入胜;一场优雅的清话——动人心弦。但此文后复云:

庾公犹忆刘、裴之才隽,元甫之清中。

谜底揭破,美境消失:原来这一切都是庾公对中朝名士生活的追忆。我们读南宋词人刘过(1154—1206)的《唐多令》: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此词写尽了遗民之恨,所谓“旧江山浑是新愁”,正是“风景不殊”式的浩叹。历史总是这样惊人的相似。

《世说新语》此条记述的新亭雅集与魏晋清谈之风有密切关系。

新亭本来是吴国的旧亭,为东晋时代的“京师三亭”之一。《太平御览》卷一百九十四《居处部》二十二引《丹阳记》曰:

京师三亭。新亭,吴旧亭也,故基沦毁,隆安中,有丹阳尹司马恢移创今地。谢石创征虏亭,三吴绅创冶亭,并太元中。

随着东晋的建立,这里成为名士胜流的雅集之地。在“相视流泪”的悲凉氛围中,王导以铿锵激越洪钟之音振聋发聩,由此,开启了“王与马,共天下”的历史格局。尽管如此,王导的心态与多数南渡士人还是颇有共同之处的。《世说新语·企羡》第2 条:

王丞相过江,自说昔在洛水边,数与裴成公、阮千里诸贤共谈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许卿,何须复尔?”王曰:“亦不言我须此,但欲尔时不可得耳!”

过江之后的王导,仍然不断回忆往昔在洛水之滨与名士们清谈的情景。其实,王导本人就是清谈家,《世说新语·文学》第21 条:“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其清谈的意旨无疑与西晋时代洛水之滨的名士雅集密不可分。《世说新语·言语》第23 条: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 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这是在洛水之滨进行的一场关于玄学名理、史学名著和历史人物的清谈盛会,王衍对此津津乐道,显然这次清谈雅会是非常成功的。其中的王戎是“竹林上贤”之一,他常与嵇、阮等名士“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世说新语·任诞》第1 条)。七贤畅饮之时,亦当进行清谈。但是,对于王导而言,使他永远难以忘怀的并非清谈本身,而是那一段业已消逝的美好时光,所谓“但欲尔时不可得耳”,正是南迁士人的普遍心态。从清谈文化史的角度看,以王导为首的这次新亭雅集,原本也是一场清谈盛会,而不是徒然地观赏风景,发出慨叹。《世说新语·任诞》第33 条刘《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

尚性轻率,不拘细行。兄葬后往墓还。王濛、刘惔共游新亭,濛欲招尚,先以问惔曰:“计仁祖正当不为异同耳?”惔曰:“仁祖韵中自应来。”乃遣要之。尚初辞,然已无归意;乃再请,即回轩焉。其率如此。

王濛、刘惔和谢尚都是著名的清谈家。由此可知,新亭乃是东晋时代清谈家经常聚会的场所,是进行学术交流的自然道场。

这种关于新亭的文化记忆对由南入北的著名诗人庾信有深刻的影响,他在《率尔成咏》一诗中写道:

昔日谢安石,求为淮海人。

彷佛新亭岸,犹言洛水滨。

南冠今别楚,荆玉遂游秦。

倘使如杨仆,宁为关外人。

诗人通过对新亭往事的追怀,深刻而生动地表现了他的乡关之思,诗中“南冠”一句,即化用了王导丞相之言,而对“昔日”等四句,清倪璠注曰:

谢安,字安石。“求为淮海人”者,安本放情丘壑,不获已,乃出,故云。新亭,桓温止处。晋都洛阳,在洛水之滨也。滨,水际也。桓温新亭陈兵,将移晋室,安石得承顾命,尽忠匡翼,终能辑穆,犹言洛水滨者,言其能存晋祚也。

对于这些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及其中的细节,庾信都是非常了解的,他對新亭也是非常熟悉的。《初学记》(卷十)引南朝梁庾肩吾《新亭送刘之遴诗》曰:

车转黄山路,舟纚白马津。

送轮时合幰,分骖各背尘。

常山喜临代,陇头悲望秦。

欲持汉中策,还以赠征人。

庾肩吾是庾信的父亲,由此可知庾氏父子都曾经流连于新亭。庾信入北后所作《望渭水诗》,更委婉地表达了他对新亭的眷怀:

树似新亭岸,沙如龙尾湾。

犹言吟暝浦,应有落帆还。

其故国之思,极为动人,倪璠说此诗“言望长安如江南也” (《庾子山集注》卷四),解释非常精准。由此可见,尽管庾氏家族属于南阳新野人,但庾信常常以南方士人的眼光来审视北方的自然风物。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文化现象。

从清波演漾的洛水,到浩浩汤汤的长江,晋人的清谈正似江河一样奔流不息,其对于真理的热情与执着,确实令人敬佩,他们对江南文化确有开疆之功。清谈果真误国吗?如果说清谈误国的话,六朝以后的王朝又是因何而亡?

由于以上三例,我们可以看出晋人深湛有味的言语功夫以及《世说新语》那超越群伦的语言艺术。明人王思任在《世说新语序》中写道:“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此小史中之徐夫人也。”“临终绵惙”是“俗语”,由“俗”而“文”——由通俗化为文雅;“举手指地”是“浅语”,由“浅”而“蓄”——由肤浅化为含蓄;“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是“嫩语”,由“嫩”而“辣”——由稚嫩化为老辣。作为史部之余,《世说新语》乃是超越群伦的杰作,正如战国时代以铸造匕首闻名天下的大师徐夫人一样(据《史记·刺客列传》载,荆轲刺秦王所用匕首就是徐夫人制作的),其优雅与机锋是后代同类作品不可比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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