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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柏叶底

2021-04-16陈克海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3期
关键词:明堂黄艳

她三十出头,爱情无味,婚姻无望。正当苦闷无出路时,命运向她发来了一个邀请——下乡扶贫。怀抱着对新生活的希望,她踏上了前往柏叶底村的路途,然而这条下乡之路却全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

还没进村,就看见两辆挖掘机在塬上忙活。半个山头已经平掉,黄土溢满路沿。不远处就是高速路,时不时能听见轮胎摩擦路面的声响。王亚楠还以为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也跟扶贫相关,腰也绷紧了,一直看着窗外。土黄色的地里,不知道是棵什么树孤零零地蹲着。黄艳还介绍说,看见那棵柏树没,当年一群北京知青搞水土保持,还在那儿盖过房子,现在都塌了。王亚楠试图把知青和自己要到的地方联系起来,又走了一截神。

到了村里,队长黄艳没下车,右手往耳后拢了拢头发,左手滑拉着手机。大太阳底下,一个男人穿着短裤,赤着双脚,手里不知为何举着铁链,一瘸一瘸地走过来。离得近了,才见铁链的另一端绑在脚上。时不时有辆三轮车经过。王亚楠扫了眼黄艳,见她好像在凝神想问题,也就没多话。

又等了半个来小时,过来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嘴里一直说着什么。黄艳摇下窗户,才听见男人说,还不到两年,就给我换了四个人,光接待你们就够忙活的了。黄艳说,郝书记,话不能这么说,都是为了工作。人我给你带来了,你安排个住处就行。又给王亚楠介绍,这是柏叶底村的支部书记郝明荃。王亚楠见这男人垮着厚眼袋,嘴里仍是埋怨,点了下头,算是招呼,便从后备厢里搬行李。郝明荃说,东西倒是不少,你说你们不在城里好好待着,跑来受这罪干啥?把钱带来,人回去就行,我给你们把活干得漂漂亮亮的。黄艳说,光给钱能解决问题?你以为上面的人没你考虑得清楚?黄艳几句话顶得郝明荃没再吭声。

孩子们清脆的声音从教室里透出来。郝明荃拖着王亚楠的拉杆箱,径直走进学校。房间里两个女老师正在蒸馒头。郝明荃说,先和老师们挤一挤,过些天,活动室修好了,再搬过去。黄艳说,新修的房子一时半会儿干不透,哪能住人?你也不给找个好地方。郝明荃给黄艳递烟,说,条件就是个这。要是都跟你们城里一样,还用扶贫啊。黄艳自己掏出一盒南京,递给郝明荃一支。等郝明荃点燃,她吸了一口,才对王亚楠说,你先在这里住下看看,有什么事和我说,或者找郝书记,我先回村里一趟,说是我订做的黄土牌有机小米包装袋回来了。郝明荃也跟着往外走,说,吃饭的事你不用担心,我给你找户人家。我这阵子正忙着盖饭店,等忙完这一阵,再陪你在村里好好转一转。王亚楠脑子蒙蒙的,完全没想到工作了十几年,又得睡上下铺。好在老师们热情,问东问西,王亚楠话也多了起来。

女老师一个姓张,一个姓关。关老师择着蒲公英,问她孩子多大了。王亚楠说她还没男朋友呢。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还不结婚,这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范围。她们问她是不是要求特别高,王亚楠笑了笑。

见她闭口不談婚姻与孩子,张老师又说,你先前的那个同事待不住,通知村里六点开会,她四点就到了,结果到晚上八点,还没一个人来,一个人在学校里号啕大哭。关老师也笑,说,是真哭,没见过女人哭成那样子的。尽管这事王亚楠也听说过,只是听见她们把这当成笑谈反复讲,还是觉得别扭。王亚楠说,她五十几岁了,又没有农村生活经验,是不容易。王亚楠也没在农村待过,不过她喜欢徒步,喜欢跟着一帮朋友在野外闲走。身在荒山野岭是寂寞,却也能让人平静。又说了阵子闲话,见关老师揭开锅盖盛稀饭,王亚楠起身,说是去村里走一走。关老师说,村里人吃饭晚,先喝碗米汤。王亚楠说,村支书都安排好了,在农户家吃呢。

公路边几个女人蹲着,王亚楠走上前去,问哪里有小卖部。其中一个手里夹着烟,往前指了指。到了大柏树底下,见一平房跟前拿红漆抹了三个大字:门市部。推开铁皮门,不大的房间里,一桌人正挤在一起打牌。烟雾缭绕,王亚楠定了半天神,也没看清有几个人。货架上散乱地堆着烟酒、零食和日用百货。王亚楠买了两个塑料盆,又称了几斤鸡蛋,拿了一提卫生纸。

她端着盆提着卫生纸走在村里的时候,有些不自在。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以为条件太差,至少应该有个单间。得知要下乡,她还专门在京东上买了个美的多功能电饭煲。她是准备扎根,好好待一段时间的。现在这么个样子,她哪有融入的心思?还没开始,脑子里就思谋着逃离。她端着盆,看见那几个女人还在那儿说话。等她走过去,她们却站了起来。其中一个女人,脸色黑沉,也不知道是向她告状,还是发牢骚,说,扶了半天扶了个啥?他一年二千九就是贫困户,我起早摸黑挣了三千,就不是了?

王亚楠没什么概念,放下卫生纸和脸盆,掏出烟散给众人。有的接了。见王亚楠说话客客气气的,问她来村里干啥。王亚楠笑了笑,说,我是新来的第一书记,情况还不太熟悉。你们要没事,多来学校坐坐。王亚楠等了一阵子,见没人说话,笑了笑,弯腰端上脸盆和卫生纸。

路两边的草全拔了,有人在喷白石灰,有人在墙上写标语。窑洞本来亮黄的色泽,现在被涂成了整齐划一的白色,远远看去,就像一块新布补在了百衲衣上。

进了学校,一个年轻妈妈抱着个孩子走过来,才知道她也是老师,姓曹,老家不在本县。平时周末别人都回城了,只有她住在学校。她刚结婚两年,老公又是搞建筑的,不是在浙江上海,就是去云南贵州,一年也聚不了几天。王亚楠想,这婚结得有什么意思呢?太辛苦了。她甚至对曹老师跑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教书也不理解。为了个稳定的工作,最好的年华都消耗在这里了。而曹老师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指望熬过了见习期,再过几年,也能像别人那样,调到生活更为方便的县城。想到曹老师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柏叶底都待了四年,王亚楠先前的那些起伏好像又平息了。再说,只要她不嫌折腾,每个周末都可以回省城。她逗了会儿小孩,又说了几句家常,才回到宿舍。

都不知道多会儿天黑的,听见音乐响起来,出门一看,只见对面教室里两个女人正和男人跳交谊舞。满天繁星,明亮得跟水洗过一样。

她在《民情日志》上写了两行字。她想起黄艳的话。路上她问黄艳,到了乡下,怎么开展工作?黄艳说,一定要工作留痕,事情杂乱,要把每天干了些什么都记下来,时间一长,或许能形成一篇调研报告。黄艳说完,却也感慨,她是想着为村里办点事的。可惜隔三岔五开会耗掉了她的热情,成日毫无意义的雷同生活让她对回忆感到绝望。黄艳说,我年龄大了,心劲不足,但你年轻,有的是机会。王亚楠拿起笔的时候想着自己的机会,酝酿了半天,却也不知道机会在哪里。她把本子放到一边,又玩开了手机。她没事时爱登陆亚马逊,看看又有什么打折的户外装备。没多久,上眼皮就直掐下眼皮,洗漱了下,就把手机调成静音躺下了。张老师、关老师多会儿回的宿舍,她都不知道。

不到五点,她就醒了。铁架床并不牢靠,她没敢翻身,只是听着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下铺的关老师开始起来和面,王亚楠才探起头,说,这么早就开始做饭啊。关老师笑了笑。王亚楠爬下床,找出哥伦比亚跑鞋。

本是想着在村里走一走,谁知这么早,就有人开着拖拉机下地干活了。她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开拖拉机的人毫无表情,往前走了老远,还扭过头看她。王亚楠打开双腿,弯了弯腰,压了压腿,小步跑了起来。太阳从远处升起,山岚消散。路边成群的小野鸡慌不择路,要么一头扎进草丛,要么扇着翅膀,摇摇晃晃,飞到斜坡上。她停下来,拍了几张照片,又反转镜头自拍。脖子上沁出一层细汗,她感觉到汗水正顺着脊柱往下走。

趁老师们上课,她才拉上窗帘,把身子快速擦洗了下。

办公的地方就在学校会议室,两个文件柜里摆满了档案盒。她正在那儿乱翻呢,工作队的人上来十几个,说是上面马上要检查,得完善《扶贫手册》。包柏叶村的是果业局,队长姓武,武贵明。武队长说,王书记,你要是没事,帮我补一补工作日志。王亚楠一开始并没听懂。武贵明却径直递过来本子。王亚楠说,你们做了哪些工作,我根本不清楚啊。武贵明说,没事,没事,你随便写,你看看扶贫政策,就那几项,抄抄文件也行,只是不要写日期。

别人都在那儿填表,王亚楠也拿着个本子抄省里的市里的县里的扶贫文件,抄着抄着,她对扶贫要干的事也有了底。旁边坐的人见她抄得认真,问在写什么。王亚楠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给武队长补工作日志呢。那人就说,哎呀,老武,你还真会抓差,把我们弄来替你干活不算,又找了个秘书。武贵明端着茶杯就在那儿笑,说,大家都是为了革命工作,我以前就是个炒菜的,没文化,写字真不行。我负责给大家搞好后勤工作。

来了这么久,王亚楠总共也没见过郝明荃几回。倒是副书记吴明堂时不时地和她发牢骚,说这个郝明荃 [求]事也不干。王亚楠对他们成天骂骂咧咧,把生殖器挂在嘴边特别不适应。有一回包村干部何鹏元来,说每月党员活动日,几个月没开会了,得叫上党员开一次会,把记录补全。郝明荃又在那儿骂,说是 [求]事不干,成天就搞些形式主义。何鹏元就说,老郝,你也是党员,党员的义务就是要不断学习,你要是不满,大会上说嘛,给上面反映嘛。郝明荃还在骂,声音却低了下去。

王亚楠通知过郝明荃,叫他组织人开会,郝明荃总说他正忙着盖房子,有事叫副书记吴明堂就行。这回好不容易出现,也只是不停地提醒王亚楠多角度拍些照片,甚至还让王亚楠帮他补会议记录。好像她是档案局的,补这些档案完全是她的义务。何鹏元说,村里党务资料太少,学习讨论的发言材料一份没有。郝明荃又偏过头来,要她一定得把材料弄妥帖。王亚楠当时就急了,说,造假的事我可不会。

她梗着脖子,气得好几天都没睡好。事后才想起来,她应该说得更直接些。我王亚楠不是来给你们打杂的,你们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你要是不想干了就辞职,成天正事不干一件,把我当什么人了?和母亲说起村里的工作,母亲还叮嘱她要见风使舵,和村干部搞好关系,小心驶得万年船。王亚楠说,这些人太坏了。母亲说,你一个女孩子,哪里斗得过他们,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王亚楠倒不担心受到什么伤害,她只是感觉糟糕透顶。

村里的事就是这样,忙起来的时候,一个星期可能连开七八次会。开会也不需要她做什么,签个到,听台上的人传达文件就行。两个月下来,许多不熟悉的词汇开始在她脑海里汇聚成印象。闲下来,可能几个星期也没人来村里。她慢慢明白,这就是农村工作。有事没事,她就在村里转悠,见人就站下来递过去一个笑脸。她随身带着几盒南京,逢人就给。

周围几个人见她年轻,围过来,个个面色激动。其中一个老头站起来,说,评个贫困户吧,也不是人人想当,他要把自己的亲戚塞进去,也能理解,一个巴掌,五个手指头还不一样长,要想做到公平也不容易,只是最初分的地差不多,咱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受,光景过得好了,反倒没人说个好,平日里我们都瞧不起的懒汉,你们倒爷爷娘娘一样伺候。甚至好多时候他们也不全是懒汉,条件又能比我们差多少?怎么他家就进了贫困户,我就进不了?不就因为我说话直,他不爱听嘛。王亚楠说,评这些贫困户的时候,不是都公示了吗?那妇女就冷笑:公示?他们怎么不公示?自己贴出来,拿上手机拍了照,马上就撕掉,这就算公示了。他们心里要不是有鬼,还能怕我们看见?我们杂家百姓就是好欺负。他们和上面早就狼狈为奸了。

王亚楠笑了起来,在村里这么久,她头一回听人说开成语。她笑了笑。那妇女戴着金耳环,王亚楠又看了一眼,才想起来刚进村那天,就是这个中年女人发了半天牢骚。先前说话的老头就是郝明荃的叔叔,和前任交接时,同事专门提起来过,让她留心,意思是這老汉难缠,不好对付。老郝又插了一句,论理我不应该说闲话,吴明堂这两年也做了不少事,你看给村里装了路灯,又要来几十万修了党员活动室,大家也受了不少益。

王亚楠起初没听明白,想着装路灯、修党员活动室都是上级财政拨款,怎么就成了吴明堂的功劳?后来反应过来,村里人就是认为这些事都是吴明堂上任才做成的。王亚楠说,村里的事不都是郝明荃主持吗?那中年妇女又接过话,说,受苦的人都是吴明堂做,捞好处的事都归了郝明荃。老头说,这个郝明荃可不是一般的坏,前两年修高速路,占了村里的地,赔了七八十万,可社员至今没见到一分钱。王亚楠说,他也不害怕?老头说,他有亲戚在县上呢。王亚楠说,这可不是小数字。老头说,他拿钱,我们也能理解,没点好处,谁去做事?问题是他拿了钱,却没给村里做一件正经事。他那个小队,总共五个党员,他们父子俩就占了两个,其余三个都反对他,其中一个告了他,结果他还找人把人打得住了院。王亚楠听得心惊,直说,还有没有王法了?

学校已经放假。她进了校门,把门反锁。洗了把脸,拿起本勒华拉杜里的《蒙塔尤》,一看就是半天。她是想着学学别人怎么做档案研究,也好发挥自己的特长,给村里做点实际的事。她看得专心,天色黑了下来,才想起该煮点挂面吃。

大概才六七岁,去崇善寺烧香,母亲一脸严肃,王亚楠呢,也举着一根香,像模像样地礼佛。她喜欢跟着母亲去寺里,刚从寺里拜完佛的母亲总是很开心,不会摔锅扔碗,找父亲吵架。

早上去教堂的路上,王亚楠突然和朱东讲起父母离婚的细节。她说她妈还没结婚呢,成天就在打架。不知道是走路耗掉了精力,还是被她的话刺激到了,朱东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说,你简直是不长一点记性啊。王亚楠只是喊脚疼,没注意到朱东的怪异表情。

在小巷里拐来拐去,撞见崇善寺,两人走了进去。庙里人不少,男男女女百十来号人跟在僧人的后面诵经,王亚楠也双手合十。朱东像是走得累了,一屁股坐在廊檐下,拿出手机对着远处拍。王亚楠过来问他,朱东说他在录风铃的声音。见善男信女提着从海鲜市场买来的鱼虾,成箱的鸟笼去放生,朱东问,怎么你不买些东西放放生?王亚楠没接话。朱东又来了一句,这些被饲养的生物能活下去吗?王亚楠说,但凡信仰都需要仪式。朱东说,你们不过是图自己心安吧。

进了桥头街基督堂,朱东被门口几个中年女人问长道短,王亚楠径直走了进去,见台上放着钢琴,没忍住,双手按了下去。钢琴的声音传出来,朱东也没心思和她们周旋了,也跟了进去。他听着王亚楠旁若无人地弹琴,也从桌位上掏出本《圣经》看。

正默念了几遍主祷词,窗外一阵雷声响起,天昏地暗,不知是哪里的玻璃稀里哗啦。朱东还说,吓死人了,没想到跟你进了教堂,天色大变。王亚楠说,老天爷都看见了,你不是个好人。朱东说,你看看,好不容易见上一回面,也依你,去教堂做你喜欢的事,怎么总是想着说我的不是?你还是个信主之人,这么说一说心里就舒坦了吗?王亚楠说,我只是想搞明白,想看看一个男人还能再坏到什么程度。朱东说,真是没有意思。王亚楠说,我也是奇了怪了,你见了我也这么不情愿,干吗还要陪我来?我再跟你强调一遍,不要动不动就说我是信主之人,我也是女人,也要过世俗生活。

下乡前,两个人的关系变得越发糟糕。得知男人还在与别的姑娘暧昧拉扯,王亚楠不甘心。一场架吵下来,最后还动了手。谁先动的手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他一记老拳捣得她半天没站起来。好些天,她小便出血,起初还以为是例假不规律。两个星期了,还是沥沥拉拉,不消停。平日吃点东西,还没送到嘴边就吐。朱东笑话她,说她如此皮实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娇气了。不会是怀孕了吧?两人各自拿着手机百度,相关症状输进去,双双傻了眼。去妇幼儿童医院检查,终于证实。想起自己都怀了孕,还挨了男人一顿打,王亚楠就忍不住流泪。都这个时候了,男人还在狡辩,说他实在是受不了她没完没了地怀疑和审问,昏了头,才动的手。可他到底是打了女人。他打了她,不光没有道歉,还要为自己的暴行开脱。这样的男人还能处吗?尽管母亲极力主张把孩子生下来,男人也希望她再考虑考虑,她鼻子哼了一声。她回绝得到底底气不足。她说,刚怀上就天天流血,我又挨了打,心情也不好,万一生下来是个畸形,不害了她一辈子?这话把人问住了。朱东没再坚持。做完检查,医生也给开了单子,让她先吃三天的药,再去人流。她才意识到这是个重大的决定,可怜巴巴地先问大夫有没有保胎的药,又问保住了,孩子健不健康。大夫忙着填病历单,头都没抬,说,这种情况谁也无法保证,得你们小两口自己做决定。王亚楠望向男人。朱东没敢和她对视,说,我去楼下给你灌点热开水。

那两天是怎么过来的,王亚楠记不太清了。吃了米非司酮就昏睡,要不就呕吐,到最后连抬头找垃圾桶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黄色的苦胆汁从嘴角溢出来,流到胸口。等到约好的那个上午,到了医院,见别的女人都是挺着肚子牵着男人的手,只有她孤独地走向冷清的药流室。护士来了,给了她三片米索前列醇,说是没事儿多动一动,蹲蹲盆。不到半个小时,又开始呕。朱东着了急,直喊快咽回去,说他上网查了,如果吐出来,没了药效,或者药流不干净,前两天的罪白受了不算,恐怕还得再刮一回宫。她浑身瘫软,没有一点念想,听见还要刮宫,吓得把溢到嘴边的呕吐物又硬生生包回嘴里,结果呛了一鼻子。母亲看不下去,一把薅开她的手,说,赶快吐吧,想吐就吐。等她吐完,朱东还在唠叨,直喊完了完了,这药肯定白吃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没什么印象了,就记得朱东时常怪异地帮她回忆,说她如何在吐完之后,又大小便失禁,屙出一坨东西,护士还认真地拿个镊子在水龙头跟前反复冲洗。回忆完了,往往还要补上一句:要是你不吃药,我们的孩子也快一岁了。

说来说去,好像都是她的问题。那段时间,她是抑郁的。更有可能的是,她完全被他精神控制了。要不然怎么解释,他都把她折磨成了这样,不知道逃离,还巴巴指望着男人来求婚?

档案局人少,男的更少,单位一时腾不开更多的人手去扶贫,有一回在酒桌上,分管副书记问她想不想到乡下锻炼锻炼。她当时对乡下生活一无所知,平时听人说起乡下如何辛苦,也没放在心上。乡下再苦,能有把嚼碎的药吐出来了要再咽回去苦?她说,一切都服从组织安排,到哪里工作都是工作。话说过,她也就忘了。到了六月份,人事处长找她谈话,说是组织部文件下来了,十五号前,她就得去村里报到。

男人肯定是有罪的。她一直这么认为。他怎么忍心打她呢?他都打了她,她还是不知道逃得远远的,是不是也有问题?她不是受虐狂,只是想弄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就连母亲都想不明白,她的姑娘怎么就中邪了,一副离了男人不能活了的样子?得知王亚楠选择去扶贫,母亲还松了口气,好像终于解脱。王亚楠也以为自己想开了。没想到的是,一回到麦城,自己又跟个傻子似的,经不起朱东的撩逗。也许不是他在撩逗她,而是她在继续折磨他。她变成了原先和她搏斗的恶龙,好像只有加倍的折磨,才能缓解她的焦虑和绝望。

半夜里听见门外什么东西在挠,王亚楠心底发虚,也没敢出门打望,早上开门一看,一只黑色小奶狗静静卧在台阶上。王亚楠心都快化了,忙抱进宿舍,剪开牛奶就给喂。村里的贫困户来复印资料,见王亚楠抱着个狗,就笑說,这是谁家的小母狗不要了?王亚楠这才知道,当地人不喜欢母狗,一生一窝,难养。

学校开学,校长知道王亚楠养了条狗,就说,学校小孩子多,万一咬到了人,得了狂犬病,麻烦就大了。王亚楠说,这狗是被人抛弃的,老实得很,哪里敢咬人?见校长执意要把狗送走,王亚楠说,实在不行,我另找个住处吧。

档案局在蒙城有五个队员,三女两男,这天几个人在县城聚齐了,准备坐车回省城。王亚楠起先还在说养了条狗,因为养狗,学校不让她住。说到住的条件差,王亚楠掀起胳膊,说,这鬼地方真是没法儿住,不知道被什么虫子咬的,肿了一大圈。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在乡下生活有多好,养上膘了。其他两个女的也说她们在村里生活如何不方便。夏天还好对付,到了冬天,没有暖气,零下二三十度,点个煤炉子可怎么活?黄艳是队长,说,我都在乡下凑合两年了,真是不想再将就。有人说科技厅、工商局都在县城租房集中居住呢。黄艳说,住在县城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村里租个窑洞。要不小王你给写个申请。

就这样,在位置相对方便的柏叶底找见了五孔砖窑。按黄艳的设想,还把一孔窑洞改造成了洗手间和厨房,打开就有热水。一间窑洞公用,做成客厅,用旧门板做了两张桌子当茶台。又在窑正中间放了个铸铁壁炉。地板也重新铺上了青砖。收拾了两个月,终于搬进去,先在壁炉里点了一把火。等核桃木噼里啪啦燃起来,整个窑洞都透着亮光。王亚楠把照片发给朋友,都哇哇惊叹,说这生活也太惬意了,直问她是不是准备在村里找个男人扎根呀。王亚楠就笑,我们不过是苦中作乐,要是天天发负能量的东西,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她想起拍照片的时候总是不停地选角度,完了还要用美图修改。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心慌,想着自己到底不能面对真实生活。她把这些美化的图片发给朋友们,目的是什么呢?让他们嫉妒吗?一想至此,她又有些泄气。

黄艳还把陕西一扶贫女队员和贫困户结婚的新闻发给她。王亚楠先跟着傻乐,后来就有些不自在。她想,在众人的眼中,她的婚姻是个困难户了。只是她自己不甘心,没有勇气承认而已。日常生活,她连找个能好好说话的人都没有。

五个人平时说在同一个乡镇,几个村子离得也不近,平时早早起来,都回村各忙各的去了。黄艳来的时间长,和人关系处理得也不错,又兼着副乡长,分管一村一品一主体,也是挨个村子到处跑。王亚楠反倒成了个闲人,每天睡到自然醒。

这天正在看《蒙塔尤》呢,院子里进来一个老人,头发炸得像个狮子,直喊,哎呀,书记,你可是住得美了!王亚楠先没反应过来,以为他也是和时不时闯进院子的人一样,是来参观她们改造好的窑洞,等到戴上眼镜,才看清,不就是隔壁老郝嘛,上一回碰见,还数落了半天郝明荃的不是。老郝问,书记,这些废纸箱都不要了吧?王亚楠说,你都拿走吧。老郝却有些迟疑,说,这么多,书记自己不卖了?王亚楠说,你拿走就是帮了我的大忙。老郝弓着腰,捆扎完纸箱,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王亚楠见了,就说,进来喝茶吧。老郝进了门也不坐,满屋子找了半天,却又掉头去了门外。

黄艳回来,问,怎么这老汉又来了?王亚楠说,什么又?他就在隔壁住。黄艳说,是不是?话音刚落,老郝提了个桶进来,倒扣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上去。王亚楠说,这是我们队长,也是乡里的副乡长。老郝说,黄乡长,我认识,你不认识我了吧?黄艳说,怎么不认识?你不是郝明荃的叔叔吗?咱们乡里的名人呢。

说到郝明荃,老郝有些激动,说,我哪里有那样的侄儿?上回发面,好多村干部都有,就没我们贫困户的,你说他这么做对不对?黄艳接了句,每回慰问,米面油也没有政策说全部发给贫困户,要是什么都给了贫困户,我们接下来怎么展开工作?老郝却不听黄艳的话,说,就因为这个,我找你们的郝书记反映情况,结果他根本就不搭理我,说跟我是对牛弹琴。我七十二岁的老汉了,不说年长他多少岁,也不论亲戚了,从来没人骂我是牛啊,他竟然说我是牛。黄艳说,郝书记可能是性子急,顺嘴溜出来的话,哪里想到专门去骂你?老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他这是门缝里瞧人呢。黄艳说,你们还是亲戚,你不能天天这样找他的麻烦,你要是好好和他说句话,不要动不动就说要告他,他也不会专门跟你过不去。老郝说,我都七十几岁了,什么没见过,之前的事我不说了,反正下一回你们得给我儿子找个营生干,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经黄艳一提醒,王亚楠才意识到这个老人去年把县里二十几号干部弄得不好过,当时省卫计委主任来调研,问起享受过什么医疗政策没有。老人说甚也没,甚也不知道。好多医疗政策乡里、村里都发了宣传册,只是多数人接了也不看,顺手又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黄艳见老郝情绪激动,说,你儿子都成了那样,能干啥?老郝移了下桶,说,你们都是正派人,今天的话到此为止,出了这个门我就不认了,你们坐着,我回家喝米汤啊。

等到老郝走了,黄艳才说,这老汉你要多家访,把他驴毛捋顺了,什么都好说。要不,指不定从嘴里翻出什么话来。上回咱们局长来慰问,他就拦住问了半天,把局长给问火了。

王亚楠说,村里像这么能说会道的人也少见,多数都木讷得很,问半天憋不出一句囫囵话。要是人人都这么关心政策,有主人翁意识,倒也好办。黄艳说,他儿子你见过吧,精神时好时坏。前两年都是用铁链锁在屋里,后来给拉到南方住了半年,回到村里,倒是能找到回家的屋了。王亚楠像是想起了什么,想说却又没接话。黄艳还在感慨,说,村干部也不好做,举个简单的例子,以前他们还可以收税,截留一部分办公,现在呢,信息也发达,任何一件事情做得不好,就有可能出问题。没有办公经费,迎来送往,都需要开支,能怎么办?好多时候还得贴着钱干。王亚楠想起刚来不久,村活动室刚盖好,她本是好意,问郝明荃村里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东西,可以从她带的一万块办公经费里走走账。郝明荃说,买个电视,置办些生活必需品,方便你办公。结果从乡财务所支了六千元,就买了两张床,窗帘至今都没挂起来。

有那么一阵子,两人只是坐在茶台前,各自玩着手机,没说一句话。黄艳走到院子里,小黑撒着欢儿撵出来,小短腿蹦来蹦去,像个滚动的肉球。王亚楠见了,对着黄艳的背影拍了幾张照片。画面里小狗喜人,她用美图秀秀修改了半天,也没遮掉破败的院子。

有事没事,王亚楠习惯点开柏叶底村委信息通知群。这天点开有人发的视频,一个男人被车撞了,半个脑袋稀烂,像砸在水泥地上的西瓜。王亚楠在火车上和同事说起这件车祸,并没有感觉多惊心。等到夜色黑下来,在其他几个村帮扶的同事还没回来,她才有些底虚。打开微信,半天也没找见该和谁视频,忍不住,还是点开了朱东。只听朱东在那头哈哈大笑,说,这么久没消息,你又从哪座墓里冒出来了?当时她没有细想,等挂了电话,看见四壁的青砖,冷清的窑洞,她突然想起电视里见过的墓葬,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空间陡然变得诡异。

早上起来,她安安静静地缩在被窝里,不像往日天没亮提上鞋就往村口跑。到底是熬不住,就在院子里进进出出。有一天,她问自己,到底还怕什么呢?趁着天还没黑,她走到现场。过去了一个多星期,下了两场雨,红褐色的血迹还印在新铺的柏油路上。王亚楠没有走近,继续往前慢跑,却见一条肥胖的狗满脸是血的蹲在路边,吓得她倒退了好几步。定下神才看清,那狗戴着铃铛,是郝明荃家的。王亚楠拾起块石头扔过去,那狗才不紧不慢地离开。再往前走,却见她收养的小黑浑身是血。她还以为是被郝明荃家的狗咬伤了,连忙跑过去,这才看清小黑正在那儿津津有味地吃野鸡呢。

王亚楠只在小时候的课本里读到过,北大荒的野鸡可以飞到锅里来。刚来柏叶底,看见一路上时不时野鸡群飞,她还兴奋得很。时日一长,见路上时不时有野鸡被车碾轧,也不再奇怪。她只是没想到这地方刚撞死了人,几条狗就在附近吃野鸡。

好几个晚上她做噩梦。和同事们说起来,都说她是在自己吓自己。她见柏叶底的微信群里还有人关注这件事,死的人就是柏叶底的,他媳妇带着几个孩子去公安局,却也没要得什么赔偿。肇事逃逸的人过了三天才抓到,他家里也没什么钱。王亚楠去死者家里看了看,女人神色哀凄。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到底无力。她给孩子留下二百块钱,又去门市部买了些香蜡纸烛,走到村口烧了。

当时太阳快掉到塬下去,沟沟壑壑一半金黄,一半灰色。她也不管地上干不干凈,轻轻躺在公路上。她想象不出人死后的样子。有那么半天,她看着明亮的天空,想到人真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生物。

这天,乡镇通知去县里培训。等黄艳带着她帮扶村的村支书过来,一起坐车往城里走。不知怎么说到即将举行的换届选举。那村里的支书说,柏叶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应该还是郝明荃吧?王亚楠说,郝明荃这样的人,赌博、打人,不好说。对方像是头一回听说,还有这事?王亚楠说,村里老百姓意见大得很,他再干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这人就说,村支书都是选举的呢,他要是真想继续干,提前做工作,就不可能出现落选的情况。王亚楠听得着急,正要说什么,黄艳插嘴道,村里的人事不可能样样周全,现在我们来了,就是要和他们讲规矩,你只要讲程序、讲原则,他们也奈何不了。

到了会场,黑压压全是人,签了到,两人也没进去。王亚楠去端了两杯水,两个人站在门口。王亚楠问黄艳,你真和他们讲原则啊?黄艳就笑,这是个工作技巧。黄艳又说,刚才你当着外人说郝明荃的那些话也不合适,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万一传回郝明荃耳里,你在柏叶底怎么待得下去。一定要和村里人搞好关系,要不然在村里待着太难受。再说了,谁没个缺点?要是人不听你的话,没按你说的做,没配合你的工作,就是坏人,那这世上坏人也太多了。重要的是,尽到自己的一份心,把自己分内事做好就好了。王亚楠点着头。黄艳又说,好好做个调研,你想想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也算是读到大学,素质也不低了吧?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方也变得跟他们一样骂骂咧咧,牢骚满腹?他们有缺陷,我们毛病也不少。问题是,光从人性上论断就够了吗?

聊到后来,黄艳又说,我跟你讲这些,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来了这里快两年,谁不想做点成绩?问题是,你想做什么,如果村里的人不支持你,就永远落不了地。要是他们喜欢干什么事,那倒是很快,天天在后面催你。王亚楠说,你还不是给他们策划了个黄土牌有机小米吗?黄艳说,确实,待在档案局太憋屈,这不孩子也读了大学,和老公也早没了要成天黏在一起的新鲜劲儿,到乡下来,总得找点事干吧。王亚楠说,黄处,你太谦虚了,你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的生活呢。黄艳说,羡慕?让他们到乡下住上一年半载试试。

黄艳的话,有些王亚楠听进去了,有些却也没记住。王亚楠不知怎么总想着把郝明荃的短处都捏在手里,关键时刻参他一本。听黄艳说到后来,王亚楠又有些泄气。她怎么就跟一个村干部较上劲了呢?

培训结束,让第一书记们提建议。有个中年女人,剪发头,全白了,站起来话还没出来,先带着哭腔:我是想到村里好好做点事的,这不我把我老母亲都接到村里来住了。可是村里生活太难了,我垒个灶台都找不到人给我搭把手,说起来真是想哭。

黄艳在旁边说,这人去年在全县评为优秀。王亚楠听了,鼻腔泛酸。平日里,几个同事晚上住在一起,也没感觉多苦,只是这回听人说到生活的不自由,一想到还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两年,用朱东的话说是,等扶完贫回来,你就快四十了,不免心慌。

另一个年轻人,可能是刚结婚不久,说孩子不到半岁,每个星期往麦城跑一回,辛苦还能克服,怕的就是一到周五说加班,上面要来人检查,这不我都快一个月没回去了,我媳妇是天天和我吵。媳妇骂我得忍着,在村里贫困户也嫌我们不给他们办实事,成天就是找他们填表签字按手印,我真是希望以后再有这种机会培训,不要再找些人只是读一遍文件,说什么压实责任。也得给我们找个心理辅导老师,帮我们释放下压力。实在不行,给我们一人发个沙包也中。

王亚楠的眼泪没忍住,哗地就流了出来。旁边的人见她流泪,让她也说几句。王亚楠说,别的没什么,我就希望省里给每个第一书记带的十几万块钱,能顺顺利利到账,现在村里路、电、水、网都通了,村里就缺个活动的地方。我想给他们盖个文化活动广场,也能像城里跳跳广场舞,打扑克不用坐在土路上。王亚楠说了半天,也没说到个人的难处。她先前对村里没那么多想法,这回培训了一回,像是真的开了眼,方方面面,但凡能做事情的点上,她都有了想法。

王亚楠回村弄了个意见箱,挂在党员活动室门口。生怕人不知道,还专门在柏叶底微信群里吼了几声。只是平日里百姓牢骚不少,真弄了个意见箱,几个星期了,也没收到一张纸。郝明荃应该知道了王亚楠的心思,下回再见面,对王亚楠也客气不少,一口一声王书记,说,王书记,我现在房子也盖好了,你说吧,你想去哪儿跑,告我一声,我给你当司机。王亚楠见不得人前后态度变化如此大,不过也鄙视不起来,害得她窝了多日的气,也没绷住。她面无表情,只是说,你叔到底怎么回事啊?成天到处告状,你得把他的事摆平,要不迟早会出问题。郝明荃说,他什么好处都想要,你去村里问问,他为下了几个人?王亚楠说,他是你叔,你得跟他把政策讲清楚,人也不是天生就坏,不过是你们工作方式方法不讲究,一口气顺不过来。郝明荃说,我还有气呢!他有本事告去,看能不能把我的 [求]咬着。王亚楠见他油盐不进,也懒得再多话。

和朱东坐公交去桥头街,半中间上来两个姑娘。

其中一个说,李丽你知道吧,找了个男的,四十来岁,认识到结婚不到半年,男的毛病全出来了。生了孩子,李丽还是受不了,不甘心,闹着离婚,一起贷款买的房子车子全不要,就要男的每个月给点生活费。就这,男的还不情愿,非得李丽追着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男的这才磨磨唧唧给点生活费。她还不是因为着急,都二十八九了,压力也大,凑合结了婚,孩子一生,这下把自己毁了。她才三十一啊,后半辈子那么可咋往下耗?家里也催我,我不管了。凑凑合合结了,万一到时自己痛苦一辈子怎么办?我有个堂妹,之前也相亲,认识个男的,约她出来吃两回饭就消失半年。后来我堂妹问起来,男的还说出差了。堂妹自然知道他还有选择,在约别的姑娘,才会这般三心二意。后来,认识个东北男孩,可能是相亲太多,心灰意冷了,还没见过对方家人,就说要结婚。万一闹了半天,对方家人不愿意,或者是对方家里全是负担,岂不是麻烦?我说过她两回,她也没听,我怕再说,她还以为我嫉妒她结婚。

旁边的姑娘说个不停,朱东一直看着她们。

王亚楠就说,她是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喜欢就去追哇。

朱东说,什么话,你没听见她这是说给你听的吗?什么都是男人的错,现在吃到苦果了吧?

王亞楠说,明明是说你好不好,三心二意。不过你这个凤凰男真的可以再挑一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王亚楠想起,她和他也有问题,只是年纪都大了,没人捅破那层纸。两个人下了车,她着急找卫生间。等她从卫生间出来,却没见到朱东。她也没想着要给他打电话,转了半天,等到七点,她又走进了教堂。

又过了两个星期,还是没有他的一点信息。王亚楠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以为自己解脱了,还想着等到扶贫结束,就要振作起来,换一种生活。

只是这种心劲儿并没有持续多久。回到麦城,她也没心思做别的,总是拿着手机在那儿翻,好像手机里有她想要的生活。她明白自己到底抗不过一个人的煎熬,在期待有人联系她。等到对一切都倦怠了,她才恹恹地爬起来。

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窗前,没来由地走神。她在琢磨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大四那年,众人一心复习读研,要么考公务员,她呢,却在横店漂着,一心想着当演员。得闲了,还和一帮朋友组织朗读莎剧。拥挤的出租房里,大家谈论得异常热烈。如果揭开房顶,从天上看下来,她们的做法也谈不上多么与众不同,可能和传销团伙没什么区别。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选择。还建了一个微信群,每夜都有人发语音,朗诵诗歌。就是后来回到麦城,在报社折腾两年,最后听了母亲的话,老老实实考到了档案局,仍会时不时看一眼群里的动态。好像看到曾经相似的一帮人,仍然在坚持,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好像她身为一个旁观者,也能重获被工作消磨掉的尊严。还能怎样呢,生活不是照样还过得下去吗?她甚至和朋友们分享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好像潜藏着一份欢喜,原来她这样的人早被人写成了小说。

在这被拉长的时间中,她以为自己想明白了,却没料到在一次聚会上,又遇见了朱东。喝了酒,几个人就站在马路边聊天。王亚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朱东说着话。结果另外几个人消失了。王亚楠问他们干吗去了。朱东说他们按摩去了。

你们男人结了婚都会背着老婆乱来吗?王亚楠问。

也可能是这话刺激了朱东,他带她喝了咖啡,并没有想着和她去开房,而是把她带到了男人们嫖娼的现场。当时王亚楠完全是震惊,表面上抱着好奇问这问那,甚至看到他们一个个从楼上慢吞吞地下来,还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也是事后她才意识到朱东为了摆脱她,费尽了怎样的心思。

就是那天晚上,王亚楠失眠了,不知怎么就下载了世纪佳缘,还买了个会员。一张一张照片滑过去,她没找到几个顺眼的。倒是有人给她写信,程式性的话,看不出丝毫诚意。后来就下了个陌陌。这上面的人倒是活跃,上来就问她约不约。她对性也没这么饥渴,看见顺眼的就敷衍几句,讨厌的直接拉黑。

白天她待在村里,到处串门,和人说着家常,或者发些宣传资料。要么就是去乡镇,或者到县城听会。等到天色暗下来,几个同事在窑洞里吃了饭,大家都仿佛筋疲力竭,再也没了交谈的兴致。王亚楠呢,但凡掏出手机,不是登录世纪佳缘,就是上陌陌,看见顺眼的信息,也回复一句。就这样来来回回,拉扯了好几次,聊了十几个男人,没有一个真的约出来过。有时候是她主动提出,对方回避;有时候对方开门见山,她左右权衡。有那么一两次,她甚至都说好了时间、地点,等到周末回麦城,她还是朝家里走去。

过去人们习以为常的村子,王亚楠却像是有了新的发现,先是把村口不远不近的两块石头拿绿漆涂了,又用红漆画了眼睛,写上龟蛇对峙;村头的那棵柏树,叫成雄鸡迎晓;村口垃圾池上方时不时渗出水,刻了彩带飞瀑几个大字;村委会一到晚上灯火通明,她在墙上写上流光溢彩。发现的景点越多,她越是感到重新命名的快乐。塑形、涂抹、立碑,也没花多少钱,第一书记的经费就够了。离村子不远的水潭边,开发了些烂尾别墅。王亚楠想着但凡这些别墅卖掉,总会有人逛到这里来。在朋友圈发了照片,很快就有同学留言,说,等着,周末就去钓鱼,把烧烤架支起来吧。黄艳的黄土牌小米在省里的农产品展上销得很好,她又想利用身边的资源,在村里搞个房车露营基地。王亚楠就说,黄姐,到时候一定把人也往柏叶底引一引,就是什么都不干,到村里转一圈,好赖也给村里人留点话题,说不定好多年后也会有人提起:就是那个第一书记带来无数房车露营的村子。王亚楠半认真半玩笑,黄艳也跟着配合,说,都是扶贫,资源肯定会共享。

这天中午,武贵明队长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又说是上级要求入户,提了一包金融扶贫的资料,要挨家挨户发。碰上头,几个人往村巷里走。太阳伞底下,围了一群人在打麻将,武贵明窝着背,递过去烟,他们头都没抬,接上烟就夹到了耳朵后面。王亚楠说,打完这一把,先签几个字。其中一个人说,几年了,给个一星半点实惠和好处也拉 [求]倒。你们也不嫌麻 [求]烦,天天就是来按手印,反正是糊弄人,你们没长手,自己按一下不就行了?武贵明赔着笑,说,话也不能这么讲,几千上万的钱没给过,你爸的轮椅不是我们争取过来的?你妈去医院住了半个月院,不也没花一分钱?不是我们工作队的忙前忙后帮着照应?那人没再吭声。

王亚楠说,现在扶贫不一样了,过去是给钱给物,现在呢,政策多样,只要条件符合,都能行。即便享受不了政策,村里通电通路,还不是全村人得利?那人说,现在政策好是好,就是太烦琐,我们老百姓,能认得几个字?前不久你们来,说只要是贫困户,就能弄大象养殖,等我们把证明材料都复印好了,又开始说这不合适,那也有问题。最后办成的,还是跟干部们有关系的。我也不是对你们有意见,今天话就撂在这里,你们要是一直这么不公平,我迟早要去告你们。

一句话把武贵明点爆了,说,具体给你们贷不贷款,我们说了不算,得银行审核。你们要是信用好,从前贷款没有老赖,银行能卡你们?别说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二年给你们改造危房,不是我们天天跑,去各个单位协调,能有这么快?我们水不喝你一口,烟不抽你一根,你们还想告我们。

跟贫困户吵了一架,几个人也没了兴致,又拿着一沓没发两页的宣传材料回到党员活动室。留了两个人值班,王亚楠跟武贵明几个进城,去博文装帧设计工作室打印照片。在路上,几个人说起这一茬,武贵明还是火气难消。见前面一群野鸡旁若无人地走在公路上,武贵明突然猛踩油门冲过去,居然撞飞两只野鸡。王亚楠吓得尖叫。不过,见男人们嘻嘻哈哈下车去捡还在动弹的小野鸡,王亚楠也莫名兴奋。王亚楠说,这鸡子和点辣椒炒,是一道好下酒菜。武贵明说,要不给你吧。小野鸡还在动弹,慌得王亚楠直摆手,心里念了几遍主祷词,仍是不安。

另一个人又说,光一道辣子炒野鸡不够吃啊,要不买条狗吧。武贵明说,王书记的小黑就养得挺肥啊。王亚楠说,你们吃个什么不好,非要吃狗肉。车上的人就笑,说,冬天炖狗肉火锅正是时候。王亚楠说,太造孽了。几个人说归说,临下车的时候,却把死野鸡递给王亚楠,吓得她连忙摆手。武贵明就说,不是让你吃呢,这么点东西,吃也不够一顿,还不如给你的狗,让它打打牙祭。

到了博文装帧设计工作室,还是整理一村一品档案。店里挤满了各个乡镇的人。打字员开始还在帮忙,后来有人叫,就给别人忙活去了。武贵明等得着急,就问到底是谁负责。老板娘在里间听见,嫌武贵明说话难听,说他一个大男人,干吗喝斥小姑娘?孩子们昨晚加班到凌晨,就为给你赶这些材料,也不容易。王亚楠说,不是我们找麻烦,这不先给我们弄,弄了一半,就撂下不管了。大家都是为了生活,相互体谅不就行了。武贵明火气下不来,直问挣钱的事都不想干,就别应承这买卖。老板娘说,话不能这么说,你以为我们想干这活?都配合下,把这事应付过去就行了。又有人过来打圆场。打印完毕,要盖章。之前气鼓鼓的小姑娘这回挺配合,拉开抽屉,从一堆印章里把柏叶底村支委会的章翻了出来。

出得门来,武贵明说,这家店老板的男人有关系,兄弟就是副镇长,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县里好些乡镇打印材料、做展板,都在这里。这几年从县里拿走上百万。贫困户脱没脱贫,没人清楚,反正大家都知道这家复印店致富了。要不人家能底气那么足?动不动就说,要是嫌麻烦,就换个地方?王亚楠先前看见墙上挂着“蒙县政府采购协议供货商”的铜牌。武贵明还在感慨,你是省里来的,想想这件事荒不荒唐?几个乡镇,好几十号村委会的章都由一个打字员保管。王亚楠说,是不可思议。武贵明又说,说明什么问题?就是为了整理扶贫材料的时候方便大家盖章。

几个人说道一通,其他几人回家,王亚楠又搭了个顺车回柏叶底。她一手抱着档案,一手提着死野鸡,回了窑洞,扔到小黑跟前。平日里欢实的狗,起初没反应过来,夹着尾巴就跳开了。王亚楠把鸡扔在院子里,坐在茶台前翻开《蒙塔尤》。好久没看书,读到后边就忘了前面,后來又泡开了茶,时不时扫一眼小黑。小黑在窑洞里转了一圈,又遛到院子里去了。它在野鸡跟前嗅了嗅,才蹲在地上,一口一口,耐烦地吃起来。

晚上黄艳几个人回来,吃了饭,坐在桌前喝茶。王亚楠说,黄姐,你见我在微信群发的倡议书没?我想为柏叶底的小学生搞个募捐活动。黄艳说,这是好事情,只是工作一定要做细,全部针对贫困户。王亚楠说,我是这么想的,不管贫不贫困,只要还在柏叶底上学的,条件应该都好不到哪里去。另外几个人就附和,说,之前村里定贫困户,就不够精细,好多家里有车、县城买了房的,都塞了进来,要是还按之前的规则办事,反而没意思。咱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黄艳说,也确实没办法,县城里买房,也未必登记。咱不清楚,周围邻居却是门清。先不说这个。你搞募捐,发动咱自己的关系是一方面,还是得和局领导汇报一声,让单位的人也参与进来。王亚楠最初的想法特别朴素,就是把筹集来的钱给柏叶底的小学生们发了了事,经黄艳一提醒,又认为自己的考虑还是欠周全。

到后来,黄艳向局领导汇报,又找村干部商量怎么做横幅,跟县里协调说局领导什么时候来,安排行程之类,王亚楠没怎么参与。郝明荃这回倒是积极,有事没事就到窑洞来,还帮着给孩子们的父母打电话,特别交代来的时候要穿得普通朴素些,让孩子多说些感恩戴德的话。王亚楠说,就别让孩子说这些了,多难为情啊。郝明荃说,小孩子从小懂得感恩不也挺好?黄艳说,你们组织吧,仪式尽量简短些。

郝明荃忙前跑后,挂了电话,和黄艳表功,说,黄乡长,柏叶底的人真是有问题,你看看我,这两年也干了不少事,修了党员活动室,把村里的自来水也解决了,又到处协调资金把柏油路修到村门口,前前后后,要来二百多万,到了现在,还有人告我。王亚楠见郝明荃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包揽,听到后来,便出了院门。

黑夜静谧,群星闪烁,王亚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不懂什么天文学,从前待在麦城,忙碌终日,很少抬头,偶尔见到高楼背后的月亮,也没什么特别感受。到了乡下,白日忙着迎接检查,和人说些琐事,脑子转不出丝毫想法,只有裹在夜色里,她才意识到宇宙多么瑰丽。她长久地看着夜空,不知怎么想到艾萨克·辛格笔下的费其逊博士:“虽然他不过是个软弱无力的人,是绝对无限的实质一个不断变化的形式,他还是宇宙的一部分,是与天体同样的材料制成的;只要他是上帝的一部分,他知道他是不会消灭的。”她倒从没盼过永生。就像黄艳的口头禅,反正只能再活个一万多天,与其纠结,还不如行动。她羡慕黄艳的执行力。黄艳说有一回失眠,凌晨两点还睡不着,开着车就上了高速,第二天就到青海湖看日出。很难说是长途奔袭治好了她,还是高原反应让她感到疲惫,反正她宁愿脑中空空,也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杂七杂八地乱想。

进到窑里,吴明堂和黄艳几个聊得还很兴奋。黄艳先是说要养五千只土鸡。聊到高兴处,又对吴明堂说,我见地里烂苹果不少,你们应该搞个酒厂。这可比卖果子划算。名字都替你想好了,白夜酒庄。吴明堂就笑,说每回和黄乡长聊天,都能拓宽思路。又说,我给你闹十亩地吧。听吴明堂的意思,柏叶底七百来口人,地就有五千亩,现在年轻人都去了外地,种地的人越来越少,地价便宜,一亩租金才二百元。吴明堂说,一年掏个五千来块钱买树苗、肥料,四年后挂果,按目前的价格,十亩地随随便便至少能到手十来万。黄艳就笑,好好好,给王书记也弄上十亩地玩一玩,事情没成,就当是少买了点化妆品,万一弄成了,咱们去俄罗斯走几趟“尸骨之路”的路费不都有了?

王亚楠连忙拒绝,一来不想和村里的人纠葛太深,二来对黄土镇一带大规模种植梨果没什么信心,现在一窝蜂都种果树,万一到时候卖不掉了怎么办?资本主义国家把牛奶往河里倒的教训,她小时候在政治课里不是没学过。黄艳说她做事不够大气。王亚楠嘿嘿笑,口气含混,只说她一个姑娘家,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黄艳说,只有实现了财务自由,人生才有更多的可能性。王亚楠说,我看你们起高楼。吴明堂说,黄乡长,事情就这么定了,改天我找两个村干部作见证,咱也正规点,写个合同,每年种地的事,我帮你雇人,再过几年,你过来收获就得了。隔壁老郝一直站在院子里,终于插进来一句话,说,你们闹地我帮不上忙,苹果倒是有不少,只要到时喝酒叫我一声就成。吴明堂说,这老汉怎么突然开了窍?

又说了一阵子闲话,吴明堂才往外走。

王亚楠坐在那里看手机,她见江西有人种金丝皇菊花,想着能不能在柏叶底也种上几百亩。一想到塬上尽是黄菊花,还能采下来喝茶,她又多了几分遐想。

有人在群里发信息,说,又来了。问,谁来了?说是督察组。还没看全,何鹏元打来电话,说是督察组来了,赶快进村入户,坚守岗位。王亚楠说,我就在村里呢。这头挂了电话,工作队长武贵明又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说是柏叶底有两户返贫的,得调整进贫困户,一起去家里看看,照个相。

两人会合,去找吴明堂。吴明堂知道还要保留宋春年,就说,宋春年这个人太坏了。武贵明问如何坏,吴明堂说,每年的扶贫物资郝明荃都给了宋春年。武贵明又问,干吗要给他?吴明堂说,这你都还不知道?明荃跟宋春年的闺女相好啊。吴明堂的婆姨就在旁边说,明荃干工作没得说,就是这一点不好,道德作风有问题。武贵明就笑,说,明荃一个人,婚也离了,不给自己找点事干,日子怎么过?又问宋春年的闺女多大了。吴明堂说,三十几岁,不到四十。武贵明就笑,说,是不是你想着自己地盘上的肉被明荃叼走了,心里窝火?吴明堂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说,这个老武,净喜欢胡说八道。

边说边往巷口走。吴明堂说,明荃再这么搞下去迟早会出问题,老百姓意见都很大。武贵明说,怎么也得让明荃给他老丈人送个顺水人情,你也低调点,该协调的协调,该配合的配合,明年给你老父亲闹个易地移民搬迁指标,要是他当选了,不还得再找他签字?吴明堂开始还嘟囔,到后来像是被说服了,一个劲地说是是是。

正说着话呢,武贵明见一条戴着铃铛的狗竟然把谁家的狗都撵翻在地,转眼工夫,两条狗就勾挂上了。武贵明还以为是吴明堂家的狗,就在那儿笑,说老吴家的狗也学坏了。吴明堂说,这是郝明荃家的狗。武贵明说,这个郝明荃,不光人是这个德性,狗也学了人样。两个人边说边笑,王亚楠听他们说得猥琐,故意落在后面。经过时,这才看清是她收养的小黑被郝明荃的狗欺负了。两条狗连在一起,见王亚楠走近,吓得直往野地里跑,一前一后,相互拉扯著,却也跑不快。王亚楠看着痛苦,捡起树枝准备敲打。武贵明就在那边喊,王书记,畜生的事你管不着,快别吓着它们,大冷天的它们已够难受了!

武贵明和吴明堂还在低声商议谁该进贫困户谁要保留,王亚楠见他们说话像是故意回避自己,也就故意离得远远的。塬上没有风,又出了太阳,晒得人还挺舒服。刚刚走访的那一户,老太太得了脑血栓,嘴也歪着,还是被男人牵着往村口走。武贵明转过来说,王书记,这一户确实恓惶,下回补评时,一定要把他报上去。

这天,王亚楠在窑洞里逗狗,又玩了会儿手机,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前,才看见前面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刚搬来的时候,她知道那是条高速公路,还担心太吵,和黄艳一说,专门找吴明堂挖了几棵枫树栽在院子里。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忘了那里有一条高速公路。这回,她看着高速公路,见时不时有车唰地开过去,不由得愣了下。她没想到自己又困到了这么一个窑洞里,竟然还自得其乐,成天想的不是去苹果园里挖点小蒜,就是琢磨养几只鸡、喂两只鹅。

远处隐隐有雷声,像是在谋划一场大雨。王亚楠放下手机,又走到院子里锄草。弓着背忙了半天,汗从背心流下来。她擦了把汗,往阴影里站了站,又围着干枯的苹果树看了看。刚来的时候,黄艳就说过要把这棵苹果树刨了,理由是院子里有棵死树,风水不好。王亚楠说,还没全死,不又发出新芽,结了些苹果吗?到后来,黄艳忙着开发她的有机小米,也顾不上收拾院子。王亚楠就地取材,弄了根电线拴在老苹果树上,晾衣服、晒被子。这棵老苹果树,和去年大不一样了,树梢干枯,又从树腰生出无数的细枝,在烈日下,半院子都是阴凉。站在树下看,根本注意不到这是一棵快死掉的树。王亚楠甚至想着,找果业局的技术员弄个高接换优。一想到浓浓的阴凉布满院中,到了秋天还能收获,王亚楠立马就站起来了。她一趟又一趟收拾着院中的垃圾,好像无法想象之前怎么就成日苟且,没想到要把居住的环境弄得更好一些。

这天周末加班,几个人正喝着酒呢,隔壁老郝抱着一箱苹果进来,直说,王书记,喝酒也不叫我。老郝也不客气,端起杯子就喝。酒喝到高兴处,不知是谁说到人品好坏,老郝说,你说说我们之间谁是好人。你是吗?他指着黄艳。黄艳打了个哈哈。又指着王亚楠。王亚楠没敢直视。老郝指着吴明堂的鼻子问,他是吗?他举起酒杯和大家挨个碰,说,明堂之前当了十七年书记,抓人结扎上环,欺上瞒下,什么坏事没干过?吴明堂也笑。老郝说,你们也都知道,现在政策那么好,得罪人的事不用村干部干一件,他郝明荃却把村里搞得乱七八糟。你们说说我是不是故意说他坏话?

吴明堂说,老郝你这做叔叔的也不能这么评价明荃。这二年明荃也不容易,和媳妇离了,成天还为村里的事开着个车到处跑。老郝说,他?怕是拉着别人的老婆天天进城吧?吴明堂说,私事咱也管不着,说好说孬好歹村里也没少沾他的光。其他几个自然村的小队长听了,也跟着附和,说郝明荃生活作风上是有些毛病,不过人总得凭良心,不说别的,就精准扶贫这一项,谁有他那样的精力天天去县城、交通局、果业局,你不去跑,人家的钱能送到你家门口?王亚楠见众人一致为郝明荃辩护,有些恼火,说,他干什么了?让他组织开个会,从来见不上人影。武贵明就说,弄材料的好多事情,他没什么文化,是没参加,其实做工程、弄项目,都是他去和乡里、县里各个口对接协调。

听到后来,老郝像是被说服了,拧开瓶子,又倒了一小碗,端起来敬众人,说,今天这话也就烂在了这窑洞里,出了窑洞我就不认了。来来来,你们这些城里人不容易,跑到柏叶底这苦地方遭了几年罪。我敬你们。听到这里,王亚楠还仰起头算了下,说,黄处,你够可以的,你人生的二十分之一就是在这里交代的。黄艳说,说不说哇,反正还有个一万多天好活。

等到人散,黄艳还说吴明堂这个人觉悟高。王亚楠本想说吴明堂的这番话也是武贵明教的,故意说给众人听的。转念一想,又何苦当众揭人短处,反衬得她面目难看。黄艳像是明白了她的心思,说,郝明荃可能是没那么好,不过去年我住在活动室,从没人来看过我,只有他给我送过来一个电暖器。就冲这一点,他也挺会为人的。王亚楠听见黄艳也向着郝明荃,更是郁闷。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的心胸太狭隘了?

每到周末,王亚楠总是踩着山地车,从柏叶底骑到县城,再坐大巴到平阳。到了这里,就能坐动车回麦城了。兜兜转转,一走就是十来个小时。累是累,为了不耽误结婚,她也能忍这份苦。她总是想着,再过半年,就熬到头了。

新谈的男友并不合她的意,个子太低。母亲却不这么想。母亲从她年轻时候的遭遇,说到隔壁一对搞装修的夫妻,说,看起来都不般配,孩子不也一个接一个长大了?再说,你都三十四了。母亲只要开启任何话题,最后都要拿这么一句话收尾,好像她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挑拣的权利?她试着和新谈的男友见了几面。或许是每回在路上耗掉太多时间,等一面又一面见下来,她也习惯了。男人总是在暗示,说他如何喜欢孩子,好几回做梦都想要一个孩子。她想了想他屁股后面跟着个孩子的情形,想到最后,也是浮皮潦草,没个正形。

有个周末男人没有提前联系,她还胡思乱想了一阵子。到了第二天,他才发来短信,说是陪领导喝多了。怎么这么不成熟?以为喝了两杯酒就能得到赏识?她心里窝着火,手机里还是假装热情了下,让他好好休息。男人却说,想见你。很快他就美团了两张电影票。晚上见了面,吃了饭,看完電影已经不早。他没送她回家,直接把她带到了恒大绿洲。夜色掩盖了一切草率和不如意,两个人都表现得急切又兴奋,好像之前所有的铺垫、忍耐,都是为了这一刻。她甚至都没提醒他戴安全套。事后,她才假装着急,直喊完了完了,今天不是安全期。男人还挺体贴,说,生下来,生下来,我养。他把她当什么了?婚都不求,就想着给他生孩子。她有那么廉价?心里压着火,整个身体也就有些僵。男人满脑子幻想,手上也没闲着。她却没了再配合一次的兴致。

接下来的几周,她回到麦城,他到车站接她,直接回到恒大绿洲。他和她憋着劲,好像怀不上孩子,感情的事,就没法儿再往下谈了。有时候,见他强努着劲儿,王亚楠就会走神,想着两个人心心念念,想的就是为怀上个孩子。偶尔,王亚楠会提醒,说,要不去沙发上吧。男人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打开电视,放开《新感官世界》。她屁股下垫着枕头,躺了半个小时。她说,没想到拍得还挺讲究的。男人就说这片子讲述的是人的尊严,爱的理解与宽恕。两个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会儿人性和爱情。

只是让她担惊受怕的事迟迟没有发生。例假还是准时到来了。男人再提什么孩子的事,王亚楠都没有接茬。她甚至有些恐惧,是不是年纪大了,身体出了问题?

到医院做了个体检,担心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证实,她的左侧、右侧输卵管堵塞。医生问询了半天,她老老实实交代了几年前做过人流的经过。生怕医生掌握的信息不准确,连做人流时吃的什么药、呕吐后担心药流不彻底,都坦白了。医生听了她受过的苦,也没多少情绪,只是说,保守治疗是吃中药调理。但我是西医,吃中药有没有效果,也不敢打保票,还是动手术来得直接。

从手术台上下来,她一直昏迷。昏睡中,还喊了几声朱东。母亲当时担心,紧紧攥着她的手。等她能下地走动了,说起这一出,还笑话她是不是鬼迷心窍了。王亚楠说,我喊的时候是不是咬牙切齿?母亲没接她的话,却来了一句,或许是你们还有缘分。母亲明明知道她跟朱东之前如何死缠烂打,这个时候却还这么说话。谁知道他这会儿在跟谁鬼混?嘴里一百个不情愿,到底拨了朱东的电话。那头闹哄哄的。她说她在医院。朱东说,你这是扶贫累倒在工作岗位上了?王书记,你这也快成英雄典型了吧?王亚楠没说话。朱东可能意识到玩笑开得不是时候,直说现在太晚,又喝了酒,明天再去看她。

第二天,到了快中午,朱东才提着一袋子樱桃进来。王亚楠缩在病床上,像块薄纸片。他一点也不见外,径直坐在床沿,拿起她的手。王亚楠躲开了。王亚楠母亲说,你们聊会儿,我下楼转转。等病房里剩下她和他,朱东说,老丈母娘还挺有眼色的,知道为年轻人创造点私密空间。朱东脸皮还是那么厚,王亚楠恨得牙根痒痒。或许是麻醉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她浑身瘫软,到底没有恨起来。得知她做的手术,朱东说,当年要不是你执意要堕胎,我们的孩子都三岁了。现在呢,我一想到孩子,想到的都是儿童医院下水道那一坨。王亚楠突然就爆炸了。她几乎是拼着全身力气喊道:滚,你滚,你个畜生,你滚,你滚!

王亚楠母亲忙推门进来,抱住女儿,直问怎么啦怎么啦。王亚楠浑身发抖,结巴得话也说不出来。朱东完全吓傻了,又想过去牵王亚楠的手。王亚楠母亲说,你快走吧。

母亲终于睡着,王亚楠掏出手机翻了半天,最后在记事本上打开了字。

这些年我过得并不快乐。我肯定也想过成名成家,万众瞩目,成为世界的中心。哪个女孩没做过这样的梦?大学刚毕业那两年,我一个人跑到横店影视城当群演,其实是指望某一天有人慧眼识珠,选我当群演。周星驰跑了那么多年龙套,不是终于成功了吗?可惜同样的好运气没有发生在我身上。不能说没有收获,几年的熬煎,也有体会,这些关于群演的故事,我写成了日记,发在豆瓣上,不知被谁看到,有一天竟然上了豆瓣首页推荐。没几天,竟然有好几千人关注。当时我还以为接下来的生活会大不一样了。事实却是,母亲劝我回来。又是找人托关系,才进了报社。面试的时候,问我有没有什么作品。我就把这些日记递了上去。得到的评价是,文笔还行。那段时间,我喜欢何伟,爱看他的《寻路中国》,想着进了报社,也要用心写点深入报道。可我成天都是跑各种会议,也不用自己动手,人家把通稿早就写好了。再后来就是听了我妈的,说是女孩子折腾什么呢,考个公务员吧。快三十岁了,进了档案局。我老老实实地上班,不再幻想舞台,甚至也不再期待爱情,我妈也像是终于放了心,好像我成熟了。很多事情我是知道的,活了这么久,我不过是用一个问题掩盖另一个问题。小时候读书,老师讲打井的故事,挖一处地方打不出水,就挖另一处地方,得出的结论是缺乏坚持。而我想的却是树挪死,人挪活。我只是厌倦了,渴望逃离,却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在单位也看不到出口,成日虚与委蛇,以为总有人会注意到我的消极怠工,竟也没人说我的不是。单位派我来下乡扶贫,开始我还挺期待,是不是不一样的生活我不确定,总想着能参与到一项火热的历史进程中,也是幸运。

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早上蹲厕所,突然又看见满天星星,虽然半个屁股还被茅坑熏着,被冷风吹着。我想起了你。想起我们也曾努力过,最终却还是迷失,找不到了自己。就像现在,我知道回到窑洞,还是会拿起手机,打开一个又一个APP。我沉溺在惯性里,想逃离,高速路近在眼前,却又无能为力。

很多时候,我鄙视自己,想着自己都快三十四岁了。耶稣这个年纪为了他的子民选择了死,而我呢,还陷在欲望的泥潭里。

写完信,却不知道该发给谁,想着这些抒情也无意思,索性删了。把之前有股暧昧的男人也全删掉了。她想着自己才三十四岁,都还来得及。出院了,要按时吃饭,每天走一万步。有些事逃避是没有用的。也是明白了这一点,她不再那么焦虑了。就连平日认为没什么意思的形式主义,她也试着以善意和同情去看待。

出院办手续,前前后后,花了近六万块。母亲说,这相当于你扶贫两年的补助。王亚楠本想说她扶贫不是为了领这点补助,感觉说出来更像是和母亲抬杠,便忍住了。母亲整理好一袋子发票,又把之前拍的片子装在帆布袋里。王亚楠看见,却全部抽了出来,顺手丢到了医院门口的垃圾桶里。母亲说,要是没治好,下回来医院找他们理论,连个票证都没有了。王亚楠说,妈,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想来了。要是受过这么多罪,还是怀不上,我也认了。

回家休息了一个星期,她有事没事都在那里嚼黑芝麻。有回闺蜜看见,还问她。王亚楠说得特别理直气壮,我在保养卵巢啊,年龄这么大了,万一哪天碰到个合适的男人,不说结婚,咱想生,也可以先要个孩子嘛。她说得那么坦然,好像接下来的人生完不完满,就看自己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村里换届,先是开支部扩大会议。王亚楠没少做准备,专门研究了选举规则,甚至连会上要说些什么话都打好了腹稿。她是想在选举会上把平日入户听到的不满都摆在台面上好好说道说道的。

谁知道事情根本没有按她设想的发展。选举的时候,何鹏元说了填票规则和选举办法,直接就是投票。王亚楠没投郝明荃的票。她按印象,把平时几个为人还不错的小队长填上了。结果下来,郝明荃票也不低,还是进了四人候选名单。

过了一个星期,选支委会。这次没了村代表,全是党员投票。到了晚上,何鹏元先来,把她叫到一边,问她准备选谁。上次选完,她走在后面,听他们几个人闲聊,乡镇还是偏向郝明荃,说是要平稳过渡。当时还有一个老党员,说搞政治就不能太死板,这个郝明荃虽然没怎么念过书,但做事活套,其他几个人怎么玩得过他。何鹏元也笑,说郝明荃是搞小动作。这回,听何鹏元的口气,自然希望她投郝明荃一票。王亚楠说,还是上一届那几个人吧。等到人陆续到齐,她去了趟厕所。出来,却见郝明荃在暗处等着,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何乡长都给你说了吧?王亚楠本来心里烦厌,却也说,没问题,你放心。投票的时候,她还想,既然上面都认可他,他也做了工作,他当选的可能性极大。这一票就做个顺水人情投给他,要不以后见面,她自个儿心底不踏实。

投票结果一出来,她就后悔了。郝明荃和落选的七里脚队长就差一票。要是她那一票没给郝明荃,他就连支委都进不去。支委选出来,吴明堂、郝明荃几个人在房间里闷头抽烟,合计半天也无结果。老郝的疯儿子举着个铁链在党员活动室跟前走来走去,比画着,找人要烟。武贵明说,狗日的,还挺有心眼嘛,这个时候知道帮你哥哥来壮声势了。他接过烟,也不说话,又要给点上。到了十点,几个人从里间出来,何鹏元宣布,票数最少的郝明荃连任了支部书记。王亚楠听见何鹏元的话,胸口憋闷。武贵明得知结果,眉开眼笑,对专心吸烟的疯子说,你给说道说道,你哥哥这个人怎么能这样?疯子聽了,居然吐出一口烟,说,能这样,能这样。

开了半夜会,回到窑洞,刚坐下。男友不停地打电话。开始懒得接,终于接通了,也不问别的,直接质问她大半夜为什么电话也不接一个。王亚楠说,开会呢。男友说,什么工作,半夜还开会,你当我弱智?你不会真找了个乡下人吧?王亚楠莫名其妙听到这么一番指责,更是窝火。偏偏小黑又不识趣,凑在她脚跟前呜呜叫。男友还问她,好歹给句话,想不想处了?什么玩意儿。王亚楠怒从心起,直接把电话砸向地下。结果听见小黑惨叫一声。原来是砸到小黑身上了。等到王亚楠蹲下,对狗说对不起。小黑双爪刨抓青石地板,直往后躲。

她躺了会儿,到底是难过,看见柜子上的狗粮,才想起早上走得急,忘了喂狗。又挣扎着起来给狗弄吃的。狗缩在墙角,早屙了一地。

黄艳几个开完选举会回来,已经凌晨一点。见王亚楠脸黑着坐在壁炉前,问怎么了。王亚楠没接话。又见小黑腿瘸着,缩在墙根,怎么哄都不过来,便问是不是狗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了。王亚楠这才说了不小心吓到狗的事。黄艳说,这种被遗弃的动物命都不好,我就不敢养,怕的就是个这。万一养到最后死了,或者被人杀了,心里太不好受。

到后来,黄艳问柏叶底选举结果怎么样,王亚楠这才讲起前因后果。她说,就因为没坚持原则,害得柏叶底村还得让郝明荃这样的人继续虚耗三年,感觉都成了人生的污点。黄艳就笑,说,新上来一个人,要经验没经验,做事就比郝明荃更牢靠?恐怕也未必。何苦这么纠结?王亚楠说,过去我还嫌村里的人没主见,现在我自己倒成了墙头草,才明白一个人要坚持自我有多难。黄艳说,好多政策的执行,都免不了人情,你想想乡镇的人为什么也要为郝明荃说话?王亚楠说,听说高速路经过村里时,因为赔偿款,他们都有勾挂,照村里人的议论是,在狼狈为奸呢。黄艳说,你能怎么办?你以一个党员的操守去揭发去举报吗?王亚楠在暗夜里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现在经黄艳这么一说,感觉也不是办法,便问她该怎么做。黄艳说,派我们下来工作,也不是要让我们来改造这里,只不过是让我们带个头。我们把自己个儿的事做好,慢慢影响到周围的人,事就成了。

王亚楠默念了几遍主祷词,才慢慢平复。她想着起初下乡本是图个清静,却没想到自己的脑子又被这样一些琐碎的事情占据、侵蚀,整个人都被狂乱斗争的念头煎熬着。越是指责别人,她越是心惊。

周六,先是吴明堂给她打电话,说是这回选举出了点差错,乡长把何鹏元、吴明堂、郝明荃几个叫到县城商量了一晚上,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又过了一天,吴明堂打过来电话,问,王书记你在哪里?王亚楠说在麦城。吴明堂说,最近事情多,还没顾上找人帮着从地里收金丝皇菊。又说,有件事还得麻烦你,乡里要给我的合作社投点钱,我写了个方案,你帮我看看合适不合适。

看了微信上吴明堂发过来的照片,王亚楠像是明白了些什么。她坐在电脑跟前,把照片里手写的内容又顺了一遍,给吴明堂发了回去。吴明堂也没说谢谢,又问她,七里脚自然村的文化活动广场修了快一年,都是包工头垫的钱,能不能再问问,上面的钱多会儿到账?王亚楠说,省里的钱早到了县里,我们报告也打了,被你们县里统筹了。吴明堂说,王书记,你得给咱想想办法。包工头带着十几号人给村里做了这么多工程,咱老欠着,人家也要过年。王亚楠没说话。吴明堂说,不行,我周末去麦城,找你,还有你们单位的领导坐坐。王亚楠听得头疼,说,行啊,你们来时打电话。

十一

吴明堂打过来电话,说上午要开选委会。到了十点半,何鹏元、武贵明、村支委,各小队队长,都来了,每个人都抽烟,呛得王亚楠眼睛都睁不开。何鹏元先是把郝明荃叫到另一个房间,后又把吴明堂叫过去。到了九点,何鹏元说正式开会。又对王亚楠说,王书记,你给咱们把会议记录做好。他说,会议正式开始之前,郝书记有几句话要和大家说一下。

郝明荃散了一圈烟,才开腔:其实说句实话,我想干这个书记,也不是图什么名和利,就想着再干三年,六十岁了,也能领点退休工资。大家也知道,我没什么文化,平时又张罗饭店这一摊子,村里的这些事,这两年也顾不上,好多次开会我也不在,耽搁了正事不说,弄得班子也不和谐。以后村里的事,就由明堂主持。我呢,配合大家。

落选的七里脚队长平日话不多,这回仗着喝了些酒,声音高起来,说,我也讲几句。村里的事由明堂负责,我举双手赞成。当然明荃也干了两届,成绩还是有的。再说,他上面也有不少人脉,能为村里跑回项目,还是要积极争取。总之一条,这一届选举成了个这,大家不管怎么样,心里要装着老百姓,而不是看见点好处就给自己亲戚,看见点钱就往自己腰包里装。要是这么干工作,我第一个不同意,我也会组织党员们罢免你。

何鹏元见话有些僵了,忙起来打圆场,叫吴明堂也表表态。

吴明堂说:我要感谢村代表和党员们投票支持我。大家能一起坐在这里,人性都不错,人性好,大家拧成一股劲,就好办事。你们放心,让我主持工作,咱们一起努力,一定把事情办得公道。有事大家坐下来商量,把事情摆在台面上说。各小队长,大家天天跑,通知人,也辛苦,别的方面即便补偿不到,我把个人工资拿出来,大家平分。我个人不图别的,就想着把咱柏叶底的风气搞好,我呢干一届,也就想留个名声,村里人说起来,说这个明堂可以,是个干将。

王亚楠听到后来,松了一口气。她现在不怎么關注真相了,只是瞪大眼睛,看人们怎么样继续表演。这么说还是不能准确表达她的真实想法。她还是想抱着善意。柏叶底的问题虽然很多,但有吴明堂这样的人在,风气应该能正过来。

村里会刚开完,又接到通知,要求六点半座谈。武贵明问她搭不搭车,王亚楠想着山地车要是放在村里,回去也不方便,就说自己骑车去。打扫了下办公室,骑上山地车沿塬而下。红彤彤的太阳快掉到山后面了。她一路上鼓励自己,之前总想着去乡镇那条塬坡度太大,从没敢骑过去。现在锻炼了两年,要是能骑到乡镇,她还怕什么呢?

到得山腰,只见一辆推土机横在半路。王亚楠支住车,问,这是准备要投资做什么大项目吗?司机愣了一下,说,什么项目,就是平一块地,种玉米。

半座山推掉就为了种地,王亚楠想不明白。黄土上面,全是浮土,想长出来点东西并不容易。她看见这土地上还有人戴着帽子在地里掰玉米,感觉自己并不理解当地人为了生存如此这般用心。她只是想着时间过得太快了。她想起夏夜,跳完广场舞的大妈和孩子们散去,她一个人躺在小学的操场上,满天星斗,她就那么望着,想着几亿光年的远处,是不是也有人为俗世的生活挣扎。她想起平日的纠结和烦恼。她想不明白,人竟然会为那样的一些问题恐惧、担心、忧虑。

山野里一片萧索。回头望去,只有塬顶那棵柏树迎风起伏。

只有十分钟就要开会了,她还在沟底。骑到半坡上,山地车再也蹬不动。她推着车小步跑。到了塬顶,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她只想快点到有灯火的地方去。终于到了乡政府,她扔下山地车,径直闯进去。刚刚还在检查的督察人员都回过头来看她。她故作镇定,掖了掖汗湿的内衣。她憋了口气,在微信群里和姐妹们说着话。

谈到一村一品一主体,乡长说,这两年,别的村不是搞深加工,就是发展养殖,柏叶底就种点玉米,产业一直没有发展起来,好赖村支书郝明荃搞了个农家乐、吴明堂搞了个种植专业合作社。这些带头人,我们要多扶持、多鼓励。

底下不知道谁在说话,渐渐淹没了台上的声音。乡长的声音高起来,有人在强调会场纪律。乡里的规划也吸引人,据说投资几千万,要在柏叶底一带建十里果业长廊,县里也同意,开春就请中国乡建院的專家来实地考察,做方案规划。

王亚楠走了一截子神,中途放下手机,也试着集中注意力。到底没听进去。她想着她的服役期满了,再不能用人生无聊、虚无一次次原谅自己,就这么混时间了。

她压了压左胸口,好像要把怦怦乱跳的心脏按回原处。

十二

有两个星期,王亚楠周末也没回麦城。男友打来电话,问她在忙什么。她说在给村里的人照全家福。男友说,你这一个月也回不了两回,不想要孩子了?听见男友开口闭口不光没有一句关心她的话,还把过错全推到了她身上,不免怄火。她说,要不咱们算了吧。有些更狠的话,都涌到了嘴边,她到底是忍住了。

每进一户,王亚楠都要求村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像是随意在抓拍。等到大家的神态自然了,才支好三角架,让一家几口或站或坐待在大门口,也不用统一表情看镜头。起初村民不是太理解她的做法,等她把照片洗印出来,塑封好,再送给他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荒凉的原野上,人人披红挂绿,动人得很。全家福系列没拍完,她又给上了年岁的老人拍肖像照。

塬上的平房,她一家一家都转遍了。这天,还是拿着相机又信步往村外走。骑摩托的男人过去了百十来米,又停下来,偏过头来,问,王书记,去哪儿呀?要不要捎你一截?王亚楠笑了笑,也没说话,就拿着手机朝前晃了晃。人说,又出去找手机信号啊?她点了点头。

走着,走着,陡然看见沟壑里直直升起一缕青烟,她径直拐了下去。窑洞顶着几棵酸枣树快要耷拉到门口。院门就几截核桃枝编着。还没推开,狗叫起来。一个老太太正在择豆角。老太太像是认识她许久,直朝她招手,进来吧,狗不咬。

王亚楠没有介绍自己,老太太也没问,只是反复说她不得劲的腿,还有地里的玉米。老太太的话,她听得似懂非懂。她努力笑着,做出认真在听的样子。开始听不分明,慢慢也从老人的脸上读懂了情绪。她问了半天老人的事、村里的事,才知道现在看起来开枝散叶满塬满沟的人,也不过是百十年前才来到这里。

她看见老人恓惶,想着都来了这么久,怎么就从来没发现还有人住在这里?竟然也没人和她说。王亚楠问,你的明白卡在哪儿呢?我看看。老太太说,都在我儿子那儿呢。王亚楠又问,你儿子谁呀?老太太说,就住你隔壁啊。王亚楠说,老郝?老太太点了点头。王亚楠说,他们也忍心?把你一个老人扔在这村外?老太太说,快别提啦,我不想给他们几姊妹添麻烦。王亚楠想着给她钱,老人手劲不小,一把卡住王亚楠手腕,死活不要。王亚楠说,二百块钱也不值个钱。老太太却说,我有养老金,还让你个人掏?我们老了,放开吃,一年能吃几袋白面?一句话把王亚楠说得百感交集。过去那么多年,她总想着这也不够,那也不够,焦虑又痛苦,和老人细细碎碎聊了半天,本是想着宽老人的心,不承想却被老人的话熨得展展贴贴。

说了一阵子话,王亚楠看了眼手机,说,大娘,我走呀。老太太说,再来啊。现在的干部可是比养个儿强,还能耐烦听我这老婆子说闲篇。王亚楠听得哈哈大笑,竟然也忘了还要给谁打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一晚过于激动,腊月二十三这天,王亚楠是被吓醒的。

醒来嗓子发紧,想喝水,半天才挪动身子。天色亮了,伸手拿杯子,却把水泼到了书上。她连忙去擦,才看清是好久没翻过的《蒙塔尤》。走到窗前喝完一杯水,院子里一片雪白,核桃树下安安静静,根本看不出在昨夜的梦里,此地就是血腥的杀狗现场。她连喊了几声黄艳,想问早饭吃啥呀,才意识到嗓子哑了,咝咝啦啦的,发不出声音。

挣着去了趟厕所,仍是恍惚,听见黄艳房里有动静,便挪到黄艳门口,说正在做的梦。好多梦做就做了,也没什么印象,独独这回,人物、事件记得清清楚楚。什么梦呢?

“梦里面竟然把自己养的狗杀了。”

也不知道是开什么会,反正气氛很热烈的样子。会散了,王亚楠把山地车卸成几块,正往黄艳的车里装,省里驻蒙城的大队长打来电话,说是一起吃个饭。黄艳说,不用去酒店,就来柏叶底吃火锅吧。挂了电话,黄艳又和郝明荃在那里计划做些什么菜。郝明荃的意思是到他的店里得了,黄艳说去他的店里吃喝怕被人说闲话,还是自个儿做省心。又听见郝明荃给吴明堂打电话,让送点山药、胡萝卜过来。黄艳说,什么都不用送,冰箱里尽是菜。

是谁提议的杀狗,王亚楠记不清了。只听人说,这狗老成这样了,等明年开春你们一走,迟早也是个饿死,不如炖了吃了。黄艳又说,要杀你们得和王书记说,小心她跟你们拼命。王亚楠见小黑虽然瘸着,近来吃他们剩下的饭菜,倒也养得皮毛油光发亮。处了这么久,到底有了感情。听人要杀她的狗,王亚楠说,你们真是没人性。有两个性急的,正往小黑跟前走,听见王亚楠这么说话,又站住了。

王亚楠见众人不尴不尬地站着,准备散去,又怕扫大家的兴,就说,你们准备活活打死它吗?怎么也得找根绳子吧。跟着一起来的吴明堂说,王书记这么喜欢狗,过几天我家罗威纳生了,捉两只过来,比你这瘸狗要好看得多。隔壁老郝喝得醉醺醺的,听见这头嚷嚷,走过来,说,不就是杀只狗么,王书记下不了手,就让我做这个坏人吧。他拿着电线就往小黑前抢将过去,小黑大约也预感到了什么,双腿直刨着水泥地,嘴里低声呜咽,却也没想着逃跑。电线套到小黑身上的时候,它还本能地摇开了尾巴。电线被吴明堂一把拽住,直接挂到了核桃树上。老郝的疯儿子咿咿啊啊地跑来跑去,不知道是兴奋还是恐慌。

还做了几个稀奇古怪的梦,故事情节不停在反转。

“梦里都是这么些事,你说说我这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黄艳听了王亚楠细细碎碎一篇话,不由得笑起来,说肯定是因为先前你打了狗,自己也受了惊吓。两个人不知怎么又说到选举,黄艳说她在的村子,人们宁愿选个干不了事的人。王亚楠问为什么,黄艳说,之前选出来的村主任太能干了,把村里的地全流转给了别人,老百姓没分得半毛钱。现在人们学精了,还不如选个窝囊废,什么事情都干不了,至少不给人心添堵。祖祖辈辈的地也还在,不会轻易被糟蹋了。王亚楠也笑,说这个办法好。

简单吃了碗挂面,两人收拾好東西,正往出走,迎面却碰上一个妇人堵在院门口。起初,王亚楠还以为这个女人也是来看看她们装修的窑洞、收拾的院子。谁知妇人却说,平日在外面忙,也没顾上陪伴我妈,去世后连个遗像也没找到,幸好王书记给照了一张。

王亚楠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穿金戴银的女人,就是隔壁老郝的三姐。只听那妇人喊了一声,王书记你等一下!结果,从一辆皮卡车上搬下两箱冰糖心苹果,说看相不怎么好,吃起来味道不比红富士差。顺手做下的事情,竟然被人夸成天大的功劳,王亚楠怪不好意思,说,要说感谢,我应该感谢你妈呢。

她想起过去的这一年,总有那么些下午,她和老太太坐在炕上,有话了说几句,没话了,就在那儿晒太阳。老人笑着说话的样子那么满足,皮包骨头的手满是斑点,却也歇不下来,时不时地还要擦拭油亮的炕头。

王亚楠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的。但房后的皮卡车在按着喇叭,隔壁老郝的三姐放下苹果,边往出走,嘴里还说着什么话。塬上传来话声,问明年准备去哪里发财。王亚楠想听个分明,又往院子里站了站。风早把话搅散了。雪花落在脸上,凉沁沁的。没来得及采摘的金丝皇菊,像裹了松脂的化石,亘古立在那里。王亚楠脑子里闪过一句典雅的话,想着该怎么命名,死活也没想起来。黄艳递过来一个冰糖心苹果,王亚楠在衣服上擦了擦,一口一口吃起来。越野车后备厢堆满了面粉和桶装油,再过几个小时,慰问完,她就能回麦城了。

原载《湘江文艺》2021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冯祉艾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人与人之间的边界

陈克海

硬要攀扯这篇小说和王小波有关,兴许有人会大跌眼镜:号称小波门下走狗,读了半天他的书,就学成个这?

事情是这样的。下乡之前,谈了个对象。姑娘学理工科,好人,又单纯,正经得很,我企图深入了解,就给了她一本《黄金时代》。没想到的是,她妈信佛。她虽然不是信徒,从小的教养大概也是要和我给她的这类书保持距离。姑娘气急败坏,直问我让她读这些书几个意思。当时我也是邪恶,越是看到她着急,竟然想着这回总算是找对了人。贱不兮兮给她说王小波文章如何有意思,能逗人好奇,学到知识。他的思想如此自由,简直不能想象没有他的世界会如何单调无趣。姑娘油盐不进,只说,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读书人。被人怀疑读书品味出了问题,我也着了急,想着只要坚持多沟通,总有一天能让她体会到王小波的好。没想到她也是这么想的。她想的是,只要防微杜渐,总能把我从扭曲垮塌的悬崖边缘提溜回来。她试图对我思想改造。现在想来,要是当初给她看的是《思维的乐趣》,翻出罗素的理论壮胆,须知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或者说,我真要读明白了他的话,就应该尊重姑娘的信条,不勉强她读这样的书,懂得人与人之间的边界,是不是就会换得好一点的结局?

可惜当时陷在虚妄的执念里,眼见得洗脑失败,又无法想象这样的审查何时才有尽头,正好赶上单位缺人驻村,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逃命般,一头闷到了村里。

这大概就是写作这篇小说的背景。遗憾的是,2017年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还没接触到更多扶贫干部。紧接着两年,和人写报告文学,几十个贫困县跑完,见过太多女同志,她们坚守在村里,细致热情,大到落实各项政策,小到帮人看病卖鸡蛋,竭尽所能,真是绣花一般经管着村子,默默做下许多具体实际工作。倘若现在梳理扶贫经历,心态上兴许更健朗、更明晰。

感谢《湘江文艺》,不吝惜版面,刊登这篇文字。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关注转载。感谢祉艾、杜凡二位费心编辑,感谢每一位耐烦读完的朋友。

陈克海,男,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

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

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

《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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