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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触”“龌龊”有污秽义谈汉译佛经对中土语言的影响*

2021-04-15王云路

浙江社会科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中土污秽汉语

□ 王云路 乐 优

内容提要 “触”有污秽义,多数学者认为来源于“浊”的假借。梳理早期中土文献中“触”的含义和译经中“触”的用法,可证明“触”的污秽义来源于佛教观念“触不净物而自污”,汉语文献尚未接受这一观念;方言中“龌龊”一词表污秽义,是用已有的“龌龊”记录音近的“恶触”和“污触”。前者给汉语增加了词义;后者在汉语中增加了一个新词,原有的含义则消失。由此说明中土文献与汉译佛经是互相影响和制约的,汉语选择或接纳一个词、一个义要与传统认知观念相吻合。

引 言

唐代开始,翻译佛典中“触”常常表示“污秽”义。如:

唐义净撰《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一:“凡水分净触,瓶有二枚。净者咸用瓦瓷,触者任兼铜铁。净拟非时饮用,触乃便利所须。净则净手方持,必须安著净处;触乃触手随执,可于触处置之。”(54/207/c)①

唐义净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颂》卷二:“微尘有多种,花果饮食衣;有触与无触、净与不净别。”(24/637/b)

以上“触”与“净”反义相对。因而有“净触”或“触净”反义并列者:

唐义净 《南海寄归内法传·餐分净触》:“凡西方道俗,噉食之法,净触事殊。既餐一口,即皆成触。所受之器,无宜重将,置在傍边,待了同弃。”(54/207/a)

北宋宗赜集 《禅苑清规》:“应须字体真楷,言语整齐,封角如法,及识尊卑、触净、僧俗所宜。”

也有“触秽”同义并列者:

唐菩提流志译《如意轮陀罗尼经》卷一:“以茅草搅,令相和服之,解其触秽,即得清净。”(20/193/b)

唐尸罗跋陀罗译《大圣妙吉祥菩萨说除灾教令法轮》:“若国王息灾者,应严饰一深殿建曼荼罗,依教如法,护净严饰,如经所说,勿使女人黄门奴婢下劣人,见即触秽道场。所谓及诸畜生,皆是不吉祥之类器。若猪狗猫鼠,尽勿令见清净道场。”(19/344/a)

“触秽”与“清净”意义相反,前例为名词“肮脏”义,后例为动词“污染”义。

“触”在何时有了“污秽不洁”义,其得义之由是什么? 归纳起来,大致可分为三种说法。第一种认为“触”本有污浊义。第二种认为“触”是“浊”的假借字。第三种认为“触”的污秽义来源于佛教观念“触不净物而自污”,故“触”即产生污浊义。哪一说正确,为什么? “触”与“龌龊”均表污秽,二者有什么关系? 试分析如下。

一、中土文献中“触”没有污秽义

我们先讨论第一种说法。“触”在中土文献中是否有污浊义? 这需要从“触”的本义入手。

《左传·宣公二年》:“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礼记·问丧》:“男子哭泣悲哀,稽颡触地无容,哀之至也。”《韩非子·五蠹》:“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

以上是本义应用的泛化。

牛角撞物,本质特征是两物相交接、碰触,这就是“触”的核心义。应用于许多具体或抽象事物的接触、碰触。《庄子·养生主》:“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此为“触”的古今常用义。国与国之间的撞击即是攻击、攻打义,《战国策·燕策》:“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战国策·中山策》:“是以臣得设疑兵,以待韩阵,专军并锐,触魏之不意。”此义《大词典》未收,当补。

从碰触双方关系看,被动承受的一方是 “遇到;遭受、蒙受”。人遭受大自然的侵袭可称“触”,《战国策·赵策》:“无罢车驽马,桑轮蓬箧羸庽,负书担橐,触尘埃,蒙霜露,越漳、河,足重茧。”“触尘埃”与“蒙霜露”相对。东汉王充《论衡·吉验》:“舜得下廪,不被火灾,穿井旁出,不触土害。”言不必遭受土害。与之类似的是晋葛洪《抱朴子外篇·勖学》:“于是莫不蒙尘触雨,戴霜履冰,怀黄握白,提清挈肥,以赴邪径之近易,规朝种而暮获矣。”遇到抽象的困难境遇也称“触”,《荀子·修身》:“食饮、衣服、居处、动静,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生疾。容貌、态度、进退、趋行,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不按礼就会遭陷或生疾。“触陷”犹言遭遇困厄。汉陆贾《新语·辅政》:“故干圣王者诛,遏贤君者刑。遭凡王者贵,触乱世者荣。”“触”与“遭”对文同义。有“触值”连言,谓遭受。《论衡·气寿篇》:“凡人禀命有二品,一曰所当触值之命,二曰强弱寿夭之命。所当触值,谓兵烧压溺也;强寿弱夭,谓禀气渥薄也。兵烧压溺,遭以所禀为命,未必有审期也。”

实施动作一方就是“触犯;冒犯”。这种触犯多指抽象的社会规则或人伦情感。如《荀子·正论》:“以为治邪?则人固莫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吕氏春秋·仲冬纪》:“臣之兄犯暴不敬之名,触死亡之罪于王之侧,其愚心将以忠于君王之身,而持千岁之寿也。”《孔丛子·抗志》:“齐王戮其臣不辜,谓子思曰:‘吾知其不辜,而适触吾忿,故戮之,以为不足伤义也。’”《史记·冯唐传》:“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汉书·元帝纪》:“重以周秦之弊,民渐薄俗,去礼仪,触刑法,岂不哀哉! ”

上引“罪”“忌讳”“死”“忿”“刑法”等为抽象的碰触对象,也有的“触犯”是比较具体的。如《素问·金匮真言论篇》:“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脏;邪气发病,所谓得四时之胜者。”也有不及物的例子。如汉王符《潜夫论·贤难》:“忠正之言,非徒誉人而已也,必有触焉。”

也有“触犯”同义连文者。《论衡·难岁》“长吏怒之,岂独抱器载物,去宅徙居触犯之者,而乃责之哉?”《后汉书·济南安王康传》:“宫婢闭隔,失其天性,惑乱和气。又多起内第,触犯防禁,费以巨万,而功犹未半。”

简言之,“触”本义是牛用角碰撞,动作行为本身隐含不良的后果,偏贬义。后来用于人的交接,就变成中性含义了,谓接触。在中土文献中,“触”并没有“污秽”义。

因此,词典中解释“触”有“污”义,引用中土文献例证,往往不妥。如《汉语大字典》:“触,污;浊。”引例为南朝梁江淹《为建平王让镇南徐州刺史启》:“燋鲠在躬,辄复尘触。”这个例子不妥。“尘触”用于谦敬语境,表示冒犯的意思,详见后文讨论。

《中华大字典》:“触,污也。韩愈诗:新若手未触。”此例“触”应是碰触义。

最早记录“触”有“污”义的字书是南宋毛晃、毛居正父子的《增韵》:“触,污也。”毛晃增注《礼部韵略》,毛居正又校勘重增,博采典籍,收义驳杂,因此将佛经中“触”的“污”义也收录其中。但“触”有“污”义未被中土文献接受和使用。

第二种观点认为“触”的污秽义源于假借。段观宋《文言小说词语通释》认为“触”是“浊”的借字,“恶触”“秽触”“触污”皆同义并列复合词。他引《释名·释言语》“浊者,触也”,指出虽是声训,也可说明当时“触”确可借指污浊。他认为“触”有脏污义当不迟于东汉,但仅此一条书证。②核《释名·释言语》:“浊,渎也。汁滓演渎也。”③《释名》以“渎”训释“浊”,而非“触”字。段观宋引书有误,其说不能成立。

持此观点的学者不少。如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中“触”条释义:“污浊不净。‘触’为‘浊’的借字。”④王迈认为“触”“浊”同辞互用,“触器”不名“浊器”“污器”者,为指称之便,隐替而已。⑤这一种说法被广泛认可和接受,《汉语大词典》“触”条已经收录义项“触,通‘浊’”。但都缺乏中土文献的证据。

《说文·水部》:“浊水出齐郡厉妫山,东北入钜定。从水蜀声。”段玉裁注:“浊者,清之反也。《诗》曰:‘泾以渭浊’,又曰:‘载清载浊’。”⑥“浊”本指水名,因其浑浊,又专指水的浑浊,与“清”相对,引申可指一切事物的污秽,与“触”没有通假关系。⑦

二、唐代早期译经中“触”产生了污秽义

第三种观点认为“触” 有污秽义源于翻译佛经。此说有理,但需进一步申明:“触”明确当污秽义讲,最早出现在唐代,多见于律藏。⑧如引言部分举例,表污秽义的“触”屡见于唐义净(635—717年)所译的“根本说一切有部”七部律和其自撰的五部著作中。

译经中“触”为何产生了不洁义?张履祥、王福良指出“触”是佛家说的“六尘”之一,泛指身心与外物的直接接触,故而易污浊。⑨丁福保《佛学大辞典》“触秽”条下曰:“触于不净物而自污,谓之触,自是直训触为污。”此说可信。佛家观念认为“触”(就是碰触、接触)会造成不净,这是导致“触”有污秽义的直接原因。

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四分律》卷四三:“彼比丘不知净不净,白佛,佛言:‘触者不净,不触者净。’”(22/875/b)此例“触”是接触义,一旦有触,则不再清净。

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三一:“寒冷、风湿、尘坌、蚊虻、诸虫,触世尊体。尔时世尊过七日,已见虚空中无有云雾以得清净。”(3/800/b)

外物肮脏,触碰洁净之物,就是污染,受碰之物也会变脏。在佛教观念中,“触”是一个不好的概念,含有“染、著污浊的外物”等意,碰触一切外物皆对自身造成污染。

隋慧远述《大般涅盘经义记》卷一《寿命品》:“触对尘境,名遇风雨。起恶招苦,逼切自身。”(37/638/b)

明弘赞辑《四分律名义标释》卷五:“触即触著。谓身所触冷暖细滑等触。名为触界。”

以上例证中,“触”还是动词“触碰”义。随着“触”的广泛应用,佛教中把人感官与外界的接触都看作“触”,也就是污染。由此有“六触”的概念。“六触”是六根、六境、六识三者和合产生的。唐玄奘译《阿毗达磨俱舍论》 卷四:“触谓根境识和合生,能有触对。”

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长阿含经》卷八:“六触身:眼触身,耳、鼻、舌、身、意触身。”(1/51/c)

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一三:“云何六爱身?谓眼触生爱、耳触生爱、鼻触生爱、舌触生爱、身触生爱、意触生爱。”(2/87/a)

相应地,“触”也产生了名词义,作为“六尘”之一。“色、声、香、味、触、法”合称为“六尘”。内在的业障生出“六根”,对应外在的“六尘”,而起了“六识”。

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一三:“尔时,世尊而说偈言:于色、声、香、味、触、法六境界,一向生喜悦,爱染深乐著。诸天及世人,唯以此为乐,变易灭尽时,彼则生大苦。”(2/88/c)

隋菩提灯译《占察善恶业报经》卷一:“谬念思惟,现妄境界,分别取著,集业因缘,生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以依内六根故,对外色、声、香、味、触、法等六尘,起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识。”(17/905/a)

在此基础上,“触”又有了“欲”义。

北魏瞿昙般若流之译 《正法念处经》卷五:“何者为触? 触者谓欲,有执手者或有笑者、有眼见者,如是皆为欲触所诳。”(17/26/a)

“触” 被认为是五欲之一,可释作“触觉、触欲”,也是名词义。要保持自身的清净,需要摒弃五欲。

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中阿含经》 卷五二:“如是天及人贪欲乐著,谓在五欲:色、声、香、味、触。如来初始御彼比丘:‘汝当护身及命清净,当护口、意及命清净’。”(1/758/a)

值得注意的是,南北朝译经中也发现了一些“恶触”连言的例子,均指内在的、不善的“触欲”或是外在的、不洁的“触尘”,为偏正结构,其中的“触”尚不能完全判定是污义。

刘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中出现二次:

《杂阿含经》卷五〇:“斋肃清净住,戒德善守护。……诸有慢缓业,染污行苦行。梵行不清净,终不得大果。譬如拔菅草,执缓则伤手。沙门行恶触,当堕地狱中。譬如拔菅草,急捉不伤手。沙门善摄持,则到般涅盘。”(2/364/a)

《杂阿含经》卷五〇:“子汝今听我,说彼鬼神说,若有慢缓业,秽污修苦行。不清净梵行,彼不得大果,譬如拔菅草,执缓则伤手。沙门起恶触,当堕地狱中。如急执菅草,则不伤其手。沙门善执护,逮得般涅槃。”(2/364/b)

《杂阿含经》中“行恶触”“起恶触”与“善摄持”“善执护”相对为文。“摄持”指“都摄六根”,谓专心、不散乱;相应地,“恶触”指生出各种不好的触欲,即谓“放逸行”。“放逸”是放纵行为义,指不专注于修善、不防杜诸恶。“触”还是名词义,“恶触”指放逸的触欲,与“摄意”相对。下例“守”“摄意”与“恶触”相对,更可以体会这一点:

南朝陈真谛译《律二十二明了论》卷一:“偈曰:善解二守防恶触。释曰:守是何法? 谓摄意及非弃舍,为离动受所生恶触。”(24/671/b)

以上“恶触”指内在放纵的欲望,本质上是对外界“触”的呼应。而有些例子则是径指干扰自身的外物。如北凉昙无谶的译经中“恶触”凡八见,指“非时的风雨、寒热、苦辛、粗涩、肥膻”等,略举几例如下:

《悲华经》卷三:“无诸尘土、石沙、秽恶、荆蕀之属,又无恶触,亦无女人及其名字。”(3/187/a)

《大般涅槃经》卷一二:“菩萨摩诃萨住是地已,则能堪忍贪欲恚痴,亦能堪忍寒热饥渴、蚊虻蚤虱、暴风恶触、种种疾疫、恶口骂詈、挝打楚挞,身心苦恼一切能忍,是故名为住堪忍地。”(12/434/b)

《大方等大集经》卷三九:“能却鬪诤国土饥荒,能除死殃及诸盗贼、非时风雨、冻暍、苦辛、麁涩、肥膻,如是恶触。”(13/265/c)

这里的“触”即所谓外在的“六尘”之一,源于接触义,“恶触”义为“不好的触尘”,常与“恶色”“恶声”“恶香”“恶味”等对举。后秦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 卷一九:“若有人于菩萨心能如是随喜回向者,常值诸佛,终不见恶色、终不闻恶声、终不嗅恶香、终不食恶味、终不触恶触。”(8/358/c)元魏瞿昙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卷一一:“鼻嗅不净臭烂恶屎,舌常坚热不净恶味,得不可爱香味之色,身则当触最重恶触,有恶风来如刀如火。”(17/63/b)

同样的用法亦见于其后的译经中。

隋阇那崛多译《起世经》卷九:“又于如是疾疫劫时,更有他方世界无量非人,来为此间一切人民作诸疫病。何以故?以其放逸行非法故。彼诸非人夺其精魂,与其恶触,令心闷乱,其中多有薄福之人,因病命终。”(1/354/a)

隋达摩岌多译《起世因本经》卷九:“彼鬼大力,强相逼迫,与其恶触,令心恼乱,夺其威力,于中多有遇病命终。”(1/354/a)

此时“触”还是名词“触尘”义,但已有往污秽、污染义发展的趋势。受此观念的影响,“触”作不洁之物义在唐代以来的佛经典籍中广泛流行。对人而言最为肮脏不洁的东西是粪便等排泄物,译经中“触”常特指大小便。详后。⑩

简言之,“触” 的不洁义产生并流行于唐代的律藏文献中,原因是佛家认为碰触即造成不洁。“触”在不洁义上与“浊”意义相近,且读音相近,但二者没有通假关系。

三、“龌龊”为什么产生了污秽义

现代汉语中,“龌龊”可作名词,指污秽;可作动词,指污染;可作形容词,谓污浊。此义最早出现于宋末元初:

南宋汪元量《湖山类稿》卷二《草地》:“龌龊复龌龊,昔闻今始见。一月不梳头,一月不洗面。”

元高文秀《黑旋风》第一折:“他见我风吹的龌龊,是这鼻凹里黑。”元王冕《竹斋集》卷三《龌龊》诗:“龌龊寍堪处,卑污奈此逢。看人骑白马,唤狗作鸟龙。濯濯河边柳,青青涧底松。待看天气好,应得露笔浓。”

“龌龊”表污浊义在元明清常用,且出现在口语化程度比较高的语料中。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五十八回:“拿过灯来,教他瞧! 躧的我这鞋上的龌龊! 我才做的恁双心爱的鞋儿,就教你奴才遭塌了我的! ”又第七十三回:“那臜脸弹子,倒没的龌龊了我这手! ”

明罗贯中、冯梦龙《平妖传》第四回:“婆子揭开膏药看时,脓血里面,隐隐露出一件东西,婆子将细草展净龌龊,把指爪去拨时,一个铲头箭镞随手而出。”

明西周生《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三回:“只得跑去狄家,叫了两个觅汉,不顾龌龊,拉了出来。……把那粪浸透的衣裳,足足在河里泡洗了三日,这臭气那里洗得他去。”又第五十五回:“他既叫咱发脱,岂有个不梳梳头,不洗洗脸的? 也定不住他的龌龊不龌龊来。”明冯梦龙所辑《山歌》是苏州话的民歌,口语化程度很高,是重要的明代吴语资料。其中多次出现“龌龊”:如卷九《鞋子》:“嗏,只为足下欠真诚,脚斜不正,弄得我头绽跟穿,龌龊无干净。”又卷九《破骔帽歌》:“弹忒子龌龊,吹忒子个灰尘。”

“龌龊”的本义是什么? 偏旁从“齿”与污秽不洁义有什么关系?

《文选·张衡〈西京赋〉》:“独俭啬以龌龊,忘蟋蟀之谓何?”李注:“《汉书》注曰:‘龌龊’,小节也。”

《文选·左思〈吴都赋〉》:“龌龊而筭,固亦曲士之所叹也。”张铣注:“龌龊,局小貌。”

《文选·鲍照〈放歌行〉》:“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 ”吕延济曰:“龌龊,短狭皃。”

《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若夫龌龊近步,遵常守故,安足为陛下言哉? ”

南朝齐谢朓《思归赋》:“怀龌龊之褊心,无夸毗之诞节。”

“龌龊”一词魏晋时常见,唐代沿用,依然表空间局促或气量狭小。如:

唐李白《大猎赋》:“当时以为穷壮极丽,迨今观之,何龌龊之甚也。”

唐权德舆《贺崔相国书》:“最下则陶青、刘舍、庄翟、赵周之徒,皆龌龊备位,故身名偕泯。”

《楚辞·九叹》:“葛藟累于桂树兮,鸱鸮集于木兰。偓促谈于廊庙兮,律魁放乎山间。”王逸注:“偓促,拘愚之貌。”洪兴祖补注:“偓促,迫也。一曰小貌。”

《史记·货殖列传》:“而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故其民龊龊。颇有桑麻之业,无林泽之饶。地小人众,俭啬,畏罪远邪。”

《史记·申屠嘉传》:“皆以列侯继嗣,娖娖廉谨,为丞相备员而已,无所能发明功名有著于当世者。”《汉书·申屠嘉传》作“廉谨”师古曰:“,持整之貌也。”

《广雅》:“娕,善也。”王念孙疏证:“娕者,《说文》:娕,谨也,读若谨敕数数。《史记·申屠嘉传》:娖娖廉谨。《汉书》作。颜师古注云:,持整之貌也。《史记·货殖传》云:故其民龊龊。并字异而义同。”⑪这里应当是拘谨守礼的意思。

《汉书·郦食其传》:“食其闻其将皆握齱,好荷礼自用。”颜师古注:“应劭曰:‘握齱,急促之貌。’”

《晋书·张茂传》:“遐方异境窥我之龌齱也,必有乘人之规。”

《新唐书·杜牧传》:“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

元刘埙《隐居通议·文章八》:“洗除场屋烂熟之谈,脱去常人喔促之态。”

以上都是“龌龊”的变体,含义相同,表示空间狭窄或时间匆遽,也比喻人气量小或拘谨貌,因为拘谨是心胸不广的外在体现。最后一例《汉语大词典》释为:“局促庸鄙,不大方。”

“龌龊”本义表示齿间缝隙小,排列紧密,受狭小这一核心义制约,产生了狭窄或拘谨义。下面是一组与之含义类似的词,可以比照:

侷促:拘谨,拘束。清和邦额《夜谭随录·崔秀才》:“刘曰:‘侷促效辕下驹,夙所羞也。’”

逼促:狭窄。晋葛洪《抱朴子·尚博》:“变化不系滞于规矩之方圆,旁通不凝阂于一塗之逼促。”

局促:狭窄,不宽敞。三国魏阮籍《元父赋》:“其城郭卑小局促。”《文选·傅毅 〈舞赋〉》:“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李善注:“局促,小见之貌。”

跼促:迫仄;狭小。南朝梁何逊《赠江长史别》诗:“笼禽恨跼促,逸翻超容与。”南朝梁沈约《八咏诗·夕行闻夜鹤》:“抱跼促之短怀,随冬春而哀乐。”

蹐促:犹言局促不安。明汤显祖《送叶纳廷令福山歌》:“诏书络绎行催科,县官蹐促当如何? ”

凡此都可以证明表示空间局促之词可以比喻气量狭小。这也是汉语词义大多从具象到抽象发展规律的一个证明。

那么,“龌龊” 为何有了肮脏义? 学者也有讨论。

清黄生《义府》提出“龌龊”的肮脏不洁义是由短狭促迫义引申而来的:“俗语谓垢秽之类为龌龊,此盖因纤琐为辞。”⑫其说可议:第一,短小义与污秽义相隔较远,难以引申,没有相关的证据。第二,与“龌龊”相关的一系列复音词都表示狭促拘谨义,而没有一例引申出污秽义,也证明了“龌龊”本义不可能引申出污秽义。第三,“龌龊”的污秽义到明清小说中才常见,时间上缺少衔接过程。

清翟灏《通俗编》“握龊”条曾对其肮脏义的来源提出了质疑:“《史记·司马相如传》:‘委琐握龊。’一作握,《汉书·郦生传》:‘其将握好苛礼也。’亦作龌龊,鲍照诗‘小人自龌龊’,韩愈诗‘贫馔羞龌龊’。按:此乃狭小之貌,今俗以不净当之,失其义。焦竑曰:‘今言不净者,盖谓恶浊。’”⑬翟灏以为“龌龊”不可能有污秽义而需要另寻本字,这一思路很有见地,但其结论认为其本字为“恶浊”,则不妥:一是文献中罕见“恶浊”的用法;二是宋元时期,“浊”与“龊”语音不同,“浊”在《中原音韵》是萧豪韵入声作平声字,“龊” 则是鱼模韵入声作上声。

有的学者认为“龌龊”与“肮脏”“鏖糟”“腌臜”等是属于同一词族的联绵词,⑭即认为“龌龊”是“肮脏”等的音转,与“肮脏”等词“声式相通,语源义一致”。我们认为不妥。张博《汉语同族词的系统性与验证方法》⑮、蒋绍愚《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⑯在系联这一组“不洁义”的联绵词时都没有将“龌龊”纳入其中,他们的处理是很正确的,这里不展开论述。

唯有曾良给出了答案,他在《从词汇系统探讨中古汉语词义训释》一文中指出:

“龌龊”在上古、中古汉语中没有肮脏、不干净的意思,我们调查了有关语料,大都是局促、小节的意思。“龌龊”的肮脏义,《汉语大词典》举的最早的用例是元代;用“龌龊”的字面表示此一义项,应该是近代汉语的事情,而“龌龊”的肮脏、不干净义及喻指人的品质恶劣义,应该是来自佛教的“恶触”,因不知语源将“恶触”的字面写成了古汉语中的“龌龊”。由于“恶触”与“龌龊”音近,人们渐渐不知其来自佛经,以为是“龌龊”二字,因此变换了字面。⑰

所论甚确。然稍欠完备,可补充如下。

首先,“龌龊”的源头不仅有“恶触”,也有“污触”,可能“污触”还是其更直接的源头。曾良已举明代文献用例证明“恶”“龌”音同。⑱而“恶”“污”二字亦是同音,《中原音韵》《洪武正韵》 中 “污”与“恶”属同一小韵。“污触”在译经中常见:

唐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卷二:“故佛言有二种污触,不应受礼。”(54/218/a)

唐菩提流志译《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姥陀罗尼身经》卷一:“若呪法师画匠人等,恐多污触,不如法者。”(20/101/b)

以上“污触”为名词用法,也有动词用法,就是“弄脏”“污染”:

唐道宣述 《教诫新学比丘行护律仪》卷一:“十四、不得污触汤水;手若不净,当用瓶水净之。”(45/873/a)

唐菩提流志译《不空羂索神变真言经》卷一八:“盛净器中便阴干,净密固药勿污触。”(20/324/b)

还可倒作“触污”,与“污触”同,表示污秽、肮脏,多作动词污染义。

唐菩提流志译《五佛顶三昧陀罗尼经》卷一:“教净护饰,撚治理丝,细密织缝,勿刀截断,阔量四肘,长量六肘,莫有触污,莫用恶丝。”(19/267/a)

唐瞿多译《佛说常瞿利毒女陀罗尼呪经》卷一:“除腹中诸病痛。大须敬重,勿触污之。”(21/295/b)

北宋赞宁等撰《宋高僧传》卷一八:“其妇女生产,兵士荤血,触污僧蓝。人不堪其淹秽。”(50/826/c)

中土文献中亦偶见“污触”用例,但这些文献是与佛经密切相关的,直接受佛典语言影响。

《全唐文》卷七九二温璠《净观圣母记》:“观以净为名,昔东晋许真人栖息之旧地。荤膻污触,必有变怪。”

南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三下:“明星渎在余杭县,昔时水间日中见星。女真观其在上,因女真亵衣污触,星遂不见。”⑲

值得注意的是,《集韵》曾偶用“污触”作训释词。梁陶弘景《登真隐诀辑校》卷中:“若履秽及诸不洁处,当洗浴解形以除之。”《集韵·豔韵》:“殗,污触也。”《集韵》博采众书,收义驳杂。可见“污触”表肮脏不洁,可能已经出现在唐宋中土佛教人士的口语中,虽未流行,但比“恶触”应用面稍广,似乎相对容易被中土接纳。“恶触”侧重于不好的碰触与欲望,“污触”稍晚出现,多直接表示污秽污染义。故与表示肮脏义的“龌龊”联系也更为直接。

那么为何佛教人士言语社团使用的“污触”一词会改换词面为“龌龊”并进入通语之中? 我们认为与“污触”一词的语体性质以及读音密切相关。

“龌龊”表污秽义最早出现在宋末元初,常见于元、明、清三代口语化程度较高的作品中,正是“污触”频现于译经的时期。而且“龌龊”表污秽义的早期使用者主要在江浙一带,上文引到的诸例中汪元量籍贯浙江钱塘,王冕籍贯浙江诸暨,冯梦龙籍贯江苏苏州,罗贯中则有多年寓居杭州的经历。

“龌龊”表污秽义应当先进入了吴语。清人吴文英《吴下方言考》就收录了“龌龊”条,云“今吴谚谓不洁为龌龊”。⑳石汝杰、宫田一郎《明清吴语词典》中也收录了“龌龊”条,有三个义项:①〈形〉脏;不干净;②〈形〉卑鄙下流;③〈名〉垃圾;脏东西。可见表不洁义的“龌龊”一词最早出现在吴方言中。何以如此?

宋元时期,江浙地区的佛教势力是最盛的。自宋以后,临济一枝独秀,后以大慧一派,繁衍隆盛,遍及东南沿海,高居江浙地区佛教丛林的领导地位。元代江浙一带佛教势力最盛,中央为管理地方佛教事务设立的行宣政院,地址也选在杭州。

我们推测,僧侣在向居士、普通信众讲授律藏、佛经故事等的过程中,人们听音为字,把“污触”一词写成了中土固有的同音词“龌龊”。由此,“污触” 从佛教人士的言语社团用词进入了吴方言,“龌龊”也有了“肮脏”这个新义。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辨明。早期使用“龌龊”表污秽义的还有三位山东籍作家,即上文引例中的元曲作家高文秀、《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和《醒世姻缘传》作者西周生。据钟嗣成《录鬼簿》记载,高文秀是山东东平府学员;兰陵笑笑生未详何人,学界尚有争论,然《金瓶梅》描写的内容主要是运河山东段;西周生亦未详何人,然《醒世姻缘传》中多使用山东方言,该书“凡例”中已写到“本传造句涉俚,用字多鄙,惟用东方土音从事”。可见这三位作者都可能是籍贯山东或有寓居山东的经历。为何吴方言词会出现在山东籍作家的作品之中?

我们认为,这与元明时期沟通南北的一项浩大的人工水运工程——京杭大运河有关。元明两代是运河经济文化最为繁盛的时期。漕运使南北文化发生密切的交流,语言词汇也会发生密切的接触,使得吴方言词向北传至运河的山东段成为可能,“恶触/污触/龌龊”一词也由吴方言进入山东方言作品中。

再看“触”与“龊”的语音。唐宋时期,“触”“龊”二字发音部位相同,唐代西北方音照二组和照三组已无别,唐末照二组和照三组完全合流,两字读音很近。而到了元代《蒙古字韵》中,“龊”“触”分萧部入声字和鱼部入声字,证明在元代的北方官话或者说官话读书音中,二字读音已经不同。但是在吴方言中,读音仍然完全相同。这亦说明“龌龊”记录“污触”应当是首先在吴方言区发生的。

这也是一个典型的从口语到书面语转化的例子:当“龌龊”最初作为记音词表示肮脏义时,多出现在吴方言的民俗作品中,后来则作为书面语存在了。从用例时代看,“恶触”要稍早于“污触”,而中土流行的“龌龊”一词出现很晚,所以,其直接源头看作“污触”,或许更好。

第二,曾良云:“‘触’是佛教的一个术语,丁福保《佛学大词典》:‘恶触:(术语)食物为他人之手所触而恶秽者。凡戒律以他人手触之食物为不净而禁食之。’它构成了一系列词,‘恶触’就是肮脏,一切不好的东西。”笔者以为:丁福保对“恶触”的解释不全面。“恶触”这一词形记录了两个意思:其一是指不好的触欲或触尘,泛指一切不好的东西,前文已述。其二是佛教戒律中的术语,专指经他人手触过的不净的食物,即丁福保所释。唐道宣述《四分比丘尼钞》卷二:“一不受,二非时,三残宿,四内煮,五内宿,六自煑,七恶触。”唐法砺《四分律疏》释“恶触”云:“出家人等不合劳作自为故触,触不听食,此谓由触得恶,故曰恶触。又即不受而捉,称为恶触。”这种用法最早也是出现在唐代的译经中。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三六:“云何为五?一、是清净食;二、少有不净食相杂;三、非恶触食;四、少有恶触食相杂;五、舍其本座,是名五种足食。”(23/821/c)

《根本说一切有部尼陀那目得迦》 卷九:“见彼瓶水流注下时,生如是念:‘他人泻水连注钵中,岂非恶触? ’”(24/451/a)

《南海寄归内法传》 卷一:“良以敷巾方坐,难为护净。残宿恶触,无由得免。”(54/207/a)

“恶触”指“一切不好的东西”义出现得更早,且并非从“不净的食物”义而来的。这两个意思都作为固定的术语被使用。

第三,曾良在谈到“触”有“俗世不洁”义时说:“受佛教文化‘触’字的概念影响,促使产生了一系列与此相关的词语,如‘尘触’、‘触器’等。《陈书·沈炯传》:‘而上玄降戾,奄至今日,德音在耳,坟土遽干,悠悠昊天,哀此罔极。兼臣私心煎切,弥迫近时,慺慺之祈,转忘尘触。’”

这个分析也有不妥,“尘触”与“触器”不能并举,二例中“触”不同义。“触器”见于佛家文献,属便器一类。对人而言最为肮脏不洁的东西是粪便等排泄物,译经中“触”常特指大小便。与排泄物相关的器物即称之为“触×”,指污秽不洁的器具。

1.触器,不洁之器。有时指便器。

唐尸罗跋陀罗译《大圣妙吉祥菩萨说除灾教令法轮》卷一:“法人身著纯白衣服,日数如前必得灾灭,其供养器物并用白银,无用白铜或白瓷充,勿用触器。”(19/344/b)

2.触盆,指便盆。

唐义净《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出家事》卷四:“其母即令童子入房安置,又于房中安触瓶水及以触盆,母自当门安床而卧。至夜半后,子告母曰:‘与我开门,出外便易。’母即告曰:‘房中已安触盆,可应便易。’”(23/1039/a)

3.触桶,即便桶。

《全元文》卷一五八释惟则《灵云铁牛和尚行业记》:“师默有所领,励精奋发,岩令为众持净,众患痢,委身事之。未几,师亦有疾,疾革,医谓不可。乃取一触桶就屏处危坐其上,药粥浆饮,一皆禁绝。”

4.“触瓶”,和“净瓶”相对,指马桶。

唐义净《受用三水要行法》卷一:“若见有僧将净瓶上厕、饮触瓶水者,以为灭法,即摈出寺。”(45/903/b)

佛家对净瓶、触瓶的使用有严格的区分和规定。净瓶用来装净水,触瓶用来装屎尿等。

5.触指,用来擦拭肛门的手指,印度习俗,用第四指和第五指。

元德辉重编《敕修百丈清规》卷六:“仍护第四第五指为触指,不得用。”(48/1145/a)

6.触手,用来擦拭肛门的右手。

宋岳珂《桯史》卷一一:“旦辄会食,不置匕箸……坐者皆置右手于褥下不用,曰此为触手,惟以溷而已,群以左手攫取,饱而涤之。”

7.触筹,擦拭过肛门的厕筹。

无著道忠著《禅林象器笺》卷二八:“已使厕筹,为触筹。未使厕筹,为净筹。”

8.触衣,脏了的衣服。后特指内衣,贴阴部的内裤最为亲身,接触到阴部、肛门等排泄处。

唐道宣述 《教诫新学比丘行护律仪》卷一:“八、入浴室内,脱净衣安净竿上。九、脱触衣安触竿上。十、不得浴室内大小便,当须预出入,然后方入。”(45/873/a)

对于“触”的含义,学者已有结论。如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中“触桶”条释作“便桶”。当然,也有误释者,日本《大汉和辞典》释“触器”作“男性生殖器”。

而“尘触”见于中土文献,是冒犯的谦敬表达,不是“俗世不洁”的意思,也并非受佛教文化的影响。《全梁文》卷四六陶弘景《与梁武帝启》:“使欲翻之,自无射以后,国政方殷,山心歉默,不敢复以虚闲尘触。”《宋书·彭城王义康传》:“臣特凭国私,冒以诚表,尘触灵威,伏纸悲悸。”《陈书·沈炯传》:“兼臣私心煎切,弥迫近时。慺慺之祈,转忘尘触。”以上诸例“尘触”可释作冒犯,多用于下对上、臣对君的自谦场合。《汉语大词典》解释“尘触”为“谦词。犹言冒犯”,是很准确的。而《大词典》又引此例作为“触”通“浊”的例子,与词条“尘触”的释义相悖。

理解“尘触”,关键是对其结构的分析,“尘触”为状中式动词。“触”为冒犯义,表自谦义主要在于语素“尘”。“尘”是微小的土末,可以喻指个人的微小与谦卑,可以表示对对方的辱没,因而多用作自谦之词。《后汉书·陈寔传》:“寔乞从外署,不足以尘明德。”宋苏轼《笏记》诗:“既尘美职,复玷名藩。”皆其例。还有并列式双音词。《后汉书·杨震传》:“阿母王圣……外交属托,扰乱天下,损辱清朝,尘点日月。”“尘点”与“损辱”对文同义,犹言污染,玷辱。《晋书·孝友传·何琦》:“一旦茕然,无复恃怙,岂可复以朽钝之质尘黩清朝哉!”唐元稹《论谏职表》:“如或言不诣理,尘黩圣聪,则臣自寘刑书以谢谬官之罪。”“尘黩”犹玷污,与“尘点”结构含义相同。还有并列式的“尘忝”,谦词,犹言忝列。《梁书·任昉传》:“顾己循涯,寔知尘忝,千载一逢,再造难答。”

“尘”常与动词语素结合成表谦恭的状中式复音词。如:

尘冒:谦词,冒犯。唐陈子昂《上大周受命颂表》:“尘冒旒冕,伏表惭惶。”

尘听:谦词,犹言污耳。谓请对方听。《全唐文》卷二一一陈子昂《上军国利害事》:“谨率愚见,封进以闻,尘听玉阶。”

尘览:谦词,犹言有污尊目。意谓请对方阅看。宋苏轼《与方南圭十四首》:“昨日附来使拜状,必已尘览。”又《答王敏仲》之四:“两蒙赐教,感慰深至,曾因周循州行,奉状想已尘览。”

尘渴:谦词,犹言渴望。明李东阳《与姜贞庵书》:“欲一登澄心楼,清谈对坐,以浣三十年尘渴而不可得。”

以上诸例,多引自《汉语大词典》,用于书信奏表等下对上或者客气谦恭的语境,与“尘”类似的如“忝”“辱”“损”等,都是表示自谦的语素,兹不赘述。“触”指冒犯,“尘触”与上引“尘冒”“尘听”等为同步构词,均为状中结构的谦词。总之,“尘触”一词中,“尘”表示自谦,“触”指冒犯,均不是污染义。

以上分析,可以概括为几个结论:

1.翻译佛经以“触”有“污”义,源于佛家的认识:触则污。“触”有污染义与碰触外物的动作相关,不是“浊”的假借。

2.中土文献中“触”没有污秽义。虽然译经中大量出现“触”表示污秽义的用例,但没有被中土汉语接纳。

3.早期汉语中的“龌龊”状牙齿排列紧密貌,引申有狭小、拘谨义,与污秽义没有联系。因为佛典中大量使用“污触(恶触)”表示肮脏义,宋元以来随着佛教势力在江浙一带的强盛,僧侣向信众讲解律藏时,人们听音为字,将“污触”记作了“龌龊”,因此表污秽义的“龌龊”一词最先出现在吴语中,其后随着运河文化的发展,进入了通语体系。“龌龊”的本义及其引申义基本消失了。

小 结

中土文献的语言与汉译佛经的用语是互相影响和制约的。佛典翻译者在使用汉语时,并不是简单地照搬,而是加上自己的理解,易于接受的就使用,不易理解的也会放弃;词义或复音词的创造也是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汉语的构词规律加以类推。王云路曾在《论佛教典籍用语的选择与创造》一文中分为四类讨论了这个问题:一、词语的选用基于翻译者的理解程度;二、词语的使用基于翻译者所处时代语言的流行程度;三、词义的赋予基于翻译者的理解和类推;四、复音词的创造基于翻译者的理解和类推举例详述,可以参看。同样地,汉语接受和吸纳佛典用语也是有所选择的,本文即以“触”有污秽义的具体例证来讨论这个现象。中土文献中,尚没有“触”表示污秽义的用例,因为在汉文化中,没有“接触会产生污秽”的观念;而受佛教观念的影响,“触” 在佛教人士的口语中发展出了污秽义,译经中大量出现,进而产生了同义并列复音词“污触”“恶触”。这个双音词的组合符合汉语的构词规律,但是除了涉佛文献外,汉语中依然拒绝接纳。在传教过程中,人们听音为字,将表示污秽肮脏义的“污触”“恶触”记成了汉语中固有的同音词“龌龊”,从而使“龌龊”一词原有含义消失,也导致了“龌龊”一词有肮脏义不符合汉语词义的演变规律。正是由于“触”的污秽义始终未被中土文献所接受,一系列翻译佛经中出现的“触~”或“~触”等双音词在纯正中土文献中没有出现,这一现象揭示了汉语接纳佛教语言的过程,换言之,也就是佛教融入中华文化在语言中的表现。

注释:

①大正新修大藏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大藏出版株式会社1998年版。凡引自《大正藏》的,标明册数、页码和分栏,上、中、下栏分别用a、b、c 表示。

②段观宋:《文言小说词语通释》,广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11~113 页。

③刘熙撰:《释名疏证补》,毕沅疏证,王先谦补,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19 页。

④江蓝生、曹广顺:《唐五代语言词典》,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66 页。

⑤王迈:《日本〈大汉和辞典〉释义商榷三则》,《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0年第1 期。

⑥许慎撰:《说文解字注》,段玉裁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39 页。

⑦当然,“触”“浊” 二字谐声,文献中偶有通假现象。《史记·律书》:“北至于浊。浊者,触也,言万物皆触死也,故曰浊。”这里的“浊”通“触”,是“触撞”之义,训释词“触”用的是本义顶撞义。

⑧律藏是僧人的行为准则,为求准确平实地达意,在内容上生活气息浓厚,在语言上也比较口语化。

⑨张履祥、王福良:《“触”字的“污浊”义》,《辞书研究》1991年第6 期。

⑩还有一例需要辨明。南宋志磐撰《佛祖统纪》卷三三引《杂阿含经》云:“食五辛人触秽三宝,死堕屎粪地狱,出作野狐猪狗,若得人身,其体腥臭。”(49/323/a)检《杂阿含经》中并无此句,此例不能证明中古已有污秽义,这应当是志磐的改写。《佛祖统纪》是一部仿照《史记》《汉书》的纪传体著作,博采史料,引到《杂阿含经》时,转写成了“触秽三宝”,这恰好反映了南宋时期的语言面貌,证明“触”表污秽义在当时的译经口语中较为常见。

⑪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一,钟宇讯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 页。

⑫黄生:《字诂义府合按》,黄承吉合按,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0 页。

⑬翟灏撰:《通俗编》,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76 页。

⑭详见徐之明《对“肮脏”“腌臜”之类语词的考察》,《贵州教育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5 期;倪培森《“肮脏”与“龌龊”原非贬义词说由》,《文史杂志》2014年第1 期;兰佳丽《联绵词族丛考》,学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78~281 页。

⑮张博:《汉语同族词的系统性与验证方法》,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21 页。

⑯蒋绍愚:《汉语历史词汇学概要》,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80~83 页。

⑱《古本小说集成》万卷楼明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孙坚跨江战刘表》:“坚曰:‘非汝所知也。吾誓纵横天下,济世安民,有仇不报,岂可握手而待死也? ’遂不听谏。”《音释》:“握,音恶。握手,犹袖手也。”又《三国志通俗演义·董承密受衣带诏》:“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幄”字下注:“音恶。”说明“龌”“握”“幄”“恶”同音。可以参看。

⑲女真观是尼姑庵。汪宏儿主编《南湖胜记》载:“(明星渎)濒路旧有尼庵女真观,以敝衣濯于此,渎星不复见,后改为道家居”,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版,第55 页。

⑳吴文英也认为“龌龊”的不洁义由琐屑义而来,“琐屑而不洁也”,此观点不确,上文已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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