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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方回诗论中的“晚唐诗”

2021-04-14查洪德王飞镜

安徽师范大学学报 2021年1期

查洪德 王飞镜

关键词:方回;晚唐诗;《瀛奎律髓》

摘 要:方回论诗集矢晚唐,在诗学史上影响颇大。但方回所谓“晚唐诗”不同于今人观念中的晚唐诗。今人的“晚唐诗”是以时间为断,以晚唐诗人李商隐、杜牧、韩偓等为代表。方回《瀛奎律髓》中“晚唐诗”并非以时段划界,而以诗风特点与气象论,其特点是“工”“切”而气格卑弱,代表诗人是姚合、许浑、李频。更重要的是,方回在《瀛奎律髓》中使用的“晚唐诗”概念,是由宋入元诗论家对“晚唐诗”的一般理解,故辨析方回诗论中“晚唐诗”概念,对准确把握宋元之际的唐诗观,很有必要。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2435(2021)02-0025-08

On “Poems of Late Tang Dynasty” in Fang Huis Theory of Poems

ZHA Hong-de,WANG Fei-jing(College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110,China)

Key words:Fang Hui;the poetry in late Tang dynasty;Ying Kui Lv Sui

Abstract:Fang Huis criticism of “poetry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which has a considerable influence on the history of poetry. But Fang Huis so-called “poetry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is different from todays concept. Today it is divided by time,and the representative poets are Li Shangyin,Du Mu and Han Wei. But the conception of Fang Hui is not delimited by the time period. It is based on poetic style and meteorological theory. The representative poets are Yao He,Xu Hun and Li Pin. More importantly,the concept of “poetry in the late Tang dynasty” used by Fang Hui in Ying Kui Lv Sui is the general understanding of that era. 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distinguish the concept in Fang Huis poetic theory. It is helpful to accurately grasp the history of poetry during the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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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的詩论著作甚多,其唐宋律诗学主张,在《瀛奎律髓》中有较为集中的体现,《桐江集》《桐江续集》中也有大量论诗的篇幅。关于方回《瀛奎律髓》所体现的诗歌观念的研究成果甚多,如莫砺锋先生有《从〈瀛奎律髓〉看方回的宋诗观》一文,对《瀛奎律髓》所选宋诗情况进行了分析;查洪德、罗海燕《从〈瀛奎律髓〉看方回的唐诗观》一文指出方回论诗通达唐宋。然而关于方回在《瀛奎律髓》所选晚唐诗和方回的晚唐诗观,尚需考察。

一、方回的“晚唐诗”概念

“晚唐诗”这一概念,今人普遍认为是“初盛中晚”四唐中晚唐时期的诗歌,时间断限大致是自文宗开成元年至哀帝天祐三年(836—907)1,而将杜牧、李商隐、温庭筠、许浑视为晚唐诗人之代表。但在方回诗论中,“晚唐诗”并不等于晚唐时期的诗。在方回之前,宋人对“晚唐诗”的讨论已不少,他们所谓的“晚唐诗”“晚唐体”等,多就风格立论。宋佚名《雪浪斋日记》言“晚唐气象衰薾”[1]12,用“晚唐气象”来形容一种衰弱的风格。宋人蔡居厚《诗史》认为“晚唐诗句尚切对,然气韵甚卑”,“晚唐人诗多小巧无风骚气味”,[1]441并举郑棨“童子病归去,鹿麑寒入来”,崔鲁“一林寒雨吹巢冷,半朵山花咽觜香”这样切对而小巧的诗为例。吴可《藏海诗话》说:“晚唐诗失之太巧,只务外华,而气弱格卑。”[2]331俞文豹《吹剑录》对“近世诗人好为晚唐体”一事评论说,晚唐诗“局促于一题,拘挛于律切,风容色泽,清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故体成而唐祚亦尽”[3]32。罗大经《鹤林玉露》“晚唐诗人”一条曰“晚唐诗绮靡乏风骨”[4]226。大致可以将宋人认为的晚唐诗风概括为“巧”“切对”“气弱格卑”。不论“晚唐诗”还是“晚唐体”,归类标准偏向依据风格,而略参照时代以为名。

方回生活的时代,是“晚唐诗”概念形成的一个重要时期。他使用的“晚唐诗”概念,反映那个时代人们对“晚唐诗”的一般理解。《瀛奎律髓》中“晚唐”一词常作为盛唐诗的相对概念使用,如卷十五陈子昂《晚次乐乡县》诗后批“盛唐律诗体浑大,格高语壮,晚唐下细工夫,作小结裹,所以异也”[5]529,卷四十二李白《赠昇州王使君忠臣》后批“盛唐人诗气魄广大,晚唐人诗工夫纤细”[5]1485。可见晚唐诗区别于盛唐的最重要特点是功夫纤细。方回在对一些诗歌作批点时,更是直接使用了“晚唐”一词来点破此种风格,这些批语是辨析其“晚唐”概念的重要依据。如在李频《送凤翔范书记》后批“晚唐诗鲜壮健,频却有此五六一联”。[5]1040“诗虽晚唐,却多壮句”[5]1039,声明晚唐诗非壮健,是气弱的、纤细的。又言“晚唐人非风花雪月禽鸟虫鱼竹树,则一字不能作”[5]1500,批评姚合作诗“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几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5]340,因为使用的意象总是局限在这几种,所以写成的诗境也细小,正合于《吹剑录》所说“局促于一题”。姚合《客游旅怀》后方回所批“晚唐诗句法字面多一同,即太烂”[5]1276,也是指此弊。且晚唐诗锻炼集中在中间二联,“晚唐诗多先锻景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之”(贾岛《雪晴晚望》后批)[5]475。方回批评许浑时说的“不过砌迭形模,而晚唐家以为句法……太偶而不活耳”[5]40,也可看作其观念里“晚唐”诗的特点。“砌迭形模”是物象堆砌且追求形似,故缺少神韵,所以“不活”,在方回看来,晚唐诗家皆有此通病。以上种种造成“平熟但颇近套”(李远《听人话丛台》后批)、“熟套而格卑”(许浑《凌歊台》后批)。所以方回对晚唐诗的评价多“格卑语率”“格弱”“其格不能甚高”之语。

方回所使用的“晚唐诗”概念,与其表彰的“盛唐诗”相对,更偏重风格概念,不纯属时限概念,既不同于之前的严羽,也不同于其后的高棅。这是我们应该明确的。

二、方回观念中的“晚唐诗人”

方回观念中的“晚唐诗”不同于一般文学史意义上的晚唐时期诗歌,那么方回所谓的“晚唐诗人”自然也不能理解为一般文学史意义上的晚唐时期诗人。根据李庆甲集评校点《瀛奎律髓汇评》后附《作者篇目汇检》,方回所选唐代诗人163人1,其中63位生活在晚唐2,这些人中,有许多并不属于他批评的“晚唐诗人”。那么,方回所谓的“晚唐诗人”都包括哪些人呢?

有些方回明确表示为晚唐诗人,也有一些虽然没有明说,但据其所评,可判断为晚唐诗人。有些诗人生活时代或稍前或稍后于晚唐时期,诗风被视为晚唐诗;也有些诗人生活于晚唐,诗却“不可以晚唐诗一例看”。哪些人是方回认定的“晚唐诗人”,哪些人虽生活于“晚唐”却不属“晚唐诗人”,这需要依据方回的评价加以辨析。

李商隐、杜牧、温庭筠,别各有体,皆不属方回观念中的“晚唐诗人”。方回在李商隐《郑州献从叔舍人》后批“三四善用事,义山体喜如此”[5]1791。表明李商隐诗被视为“义山体”,具有善用事、组织工的特点,且“入宋流为昆体”[5]752,不属于晚唐诗。温庭筠和李群玉之诗被视为李商隐一流。温庭筠“诗多丽而淡者少”(《题卢处士山居》后批)[5]954,“‘甲帐‘丁年甚工,亦近义山体”(《苏武庙》后批)[5]1238。李群玉《登蒲涧寺后二岩》“‘尧时韭‘禹日粮之对工……必拘此式,又为昆体”[5]11。杜牧“诗才高”[5]751,“轻快俊逸”[5]162,方回以为其诗与“晚唐”迥异,“颇能用老杜句律,不卑于晚唐之酸楚凑砌也”(《长安杂题》后批),[5]192“倒装一字,便极高妙,晚唐无此句也”(《早秋》后批)。[5]427

贾岛虽然被晚唐诗家取法学习,但在方回的观念中,他的诗不属“晚唐诗”。方回以为“浪仙诗得老杜之瘦而用意苦”(《病蝉》后批)[5]1157,贾岛诗苦瘦,是得自老杜的,与晚唐诗有别。《瀛奎律髓》中方回对贾岛诗的批语,提及“晚唐”的两处,皆是与晚唐诗作对比:《雪晴晚望》后批“晚唐诗多先锻景联、颔联,乃成首尾以足之。此作似乎一句唱起,直说至底者”,[5]475《访李甘原居》后批“二诗皆以平声起句,而末句平倒。在老杜集,‘四更山吐月,平起平倒者甚少。晚唐必欲如此,而其终掷前六句不顾,别出一意缴。此二句亦一格也”。[5]942“平起平倒”者,晚唐“必欲如此”,老杜集“甚少”,賈岛的情况则居中。《瀛奎律髓》除去一首重出的诗,共选贾岛66首诗,其中33首平起,33首仄起。在贾岛诗和晚唐诗、杜甫诗的对比中,有老杜——贾岛——晚唐的脉络显现出来。贾岛是开晚唐派的诗人,但与姚合及以下的晚唐诗人相比,贾岛有更多可取处。所以他将贾岛与姚合、许浑等“晚唐”诗人明确区别。

从上节所摘方回对晚唐诗直接的论断中可知,姚合(779—854)、许浑(791?—858?)是其眼中“晚唐诗”的代表。和他们同时代的李商隐(813—858)、杜牧(803—853)、温庭筠(812—870)、贾岛(779—843),一般被认为是晚唐诗人的代表,但在方回看来,他们不同于“晚唐”诗人,诗风有别于“晚唐”。同样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开成元年之前的诗人,有的是“晚唐”诗人,有的不是。后者如邢群(800—849),方回赏其“经冬野菜青青色,未腊山梅树树花”二句,并言此诗入《樊川集》[5]191,可见也不为晚唐诗风。前者如朱庆馀(宝历二年进士)、章孝标(元和十四年进士)、刘得仁(生卒年不详)3、李远(大和五年进士)、喻凫(开成五年进士)4、张祜(792—853)、赵嘏(806?—852?)、顾非熊(?—854)。他们的诗共同特点是“工”,工是晚唐诗的一大特色。方回评朱庆馀《和刘补阙秋园五首》“多工语”,与评雍陶的同题和诗《和刘补阙秋园行寓兴六首》“工而可观”是类似的,前者之句如“虫丝交影细,藤子坠声幽”,后者如“晚花开为雨,残果落因风”,两组诗本身的诗风也是一致的。方回在朱庆馀《早梅》诗的批语里,将元和以后的诗分为两派,朱庆馀、任蕃、陈标、章孝标、司空图、项斯,为张籍之派1,姚合、李洞、方干而下为贾岛之派。[5]754考其选诗和批语,除任蕃、陈标、方回未选入,此处所提诸人都是晚唐诗人。

韩偓(842—914)、吴融(850?—903)亦非晚唐诗人。方回在韩偓《幽窗》后批“唐之将亡,与吴融诗律皆不全似晚唐”[5]279,《残春旅舍》后批“致尧诗无句不工,唐季之冠也”[5]364,吴融《寄贯休》后批“吴融、韩偓在晚唐之晚,乃颇参老杜”[5]1664。方回言他们的诗不似晚唐,可见方回认为唐亡前后存在一种和“晚唐”诗不同的诗风,称“唐季”2、“晚唐之晚”。这不单是因为他们生活时代在唐季,更多是因为他们的诗经唐末世乱后,带有较少的晚唐风气,如韩偓《故都》《乱后春日途经野塘》,吴融《金楼感事》,皆是有感而发。韩偓《乱后春日途经野塘》“季重旧游多丧逝,子山新赋亦悲哀”。方回评“致尧之交,有为朱全忠所杀者。引庾信子山赋事,可谓极悲哀矣”,悲感深切,不得不发。吴融《金楼感事》中四句“饮马早闻临渭北,射雕今欲过山东。百年徒有伊川叹,五利宁无魏绛功”,方回评“慨叹兵戈之间,诗律精切,皆善用事。如此中四句,微而显也”[5]1367,与晚唐诗风有明显差别。

杜荀鹤(846—904)、司空图(837—908)、秦韬玉(中和二年进士)、郑谷(851—909?)、黄滔(840?—911?)、裴说(天祐三年进士)3、曹松(生卒年不详)4、唐求(生卒年不详)5同样皆经唐末乱离,但因为其诗风未变,方回认为是晚唐诗人。杜荀鹤《山中寡妇》后方回评三四句“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更征苗”,“格卑语率,学晚唐者以为式”;评秦韬玉《春雪》三四句“片才着地轻轻陷,力不禁风旋旋消”,“颇切于春雪,但诗格稍弱”[5]878;在郑谷《燕》后评其诗格不高[5]1183,因为诗格弱,故属晚唐诗。曹松学贾岛,其诗《山中寒夜呈许棠》“煎茶取折冰”[5]538,《山中言事》“云湿煎茶火,冰封汲井绳”,方回以“奇”赏之[5]959,言《钟陵野步》“野火风吹阔,春冰鹤啄穿”“工”[5]958,纪昀也认为此句乃“晚唐人习径”。评司空图《华下送文涓》“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其实工密”[5]1671,李咸用《春日》三四句“危城三面水,古木一边春”[5]328,裴说《题岳州僧舍》三四句“鹭衔鱼入寺,鸦接饭随船”[5]1688,或评新异、或评工切,表明方回将其诗视为晚唐诗。

此外还存在一些入五代的诗人,身为五代人,诗带有较浓的晚唐风气。《瀛奎律髓》中所选五代诗人,有李中6、伍乔、孙鲂、江蒍7、李建勋、徐鼎臣、李后主。前四人由唐入五代,方回的选诗和批语都显示将其与晚唐诗一例看。李中《春日野望》“第三句(暖风医病草)新异,第四句(甘雨洗荒村)淡而有味”。[5]332伍乔《游西禅》“三四(碧松影里地长润,白藕花中水亦香)自然工美,末句(盛暑楼台早有凉)犹有味”。[5]1744江蒍《送客》方回批“三、四(天形围泽国,秋色露人家)眼工,‘露字尤妙”。[5]1279孙鲂于唐末从郑谷学诗,方回将其《金山寺》诗与晚唐张祜《金山寺》诗对比,认为孙鲂“努力继之”[5]13。《瀛奎律髓》所选孙鲂《甘露寺》一诗中四句“地拱千寻崄,天垂四面青。昼灯笼雁塔,夜磬彻渔汀”,确为晚唐习气。其余三位五代诗人,则不为“晚唐”诗人。李建勋(872—952),所选《梅花寄所亲》一诗,诗风与“晚唐”有异。[5]783徐鼎臣,五代入宋,一般被视为宋人,诗被方回评为“有白乐天之风”。[5]625李后主,所入选两首诗皆“病诗”,“衰飒憔悴”而“有味”,诗风与晚唐有别。[5]1583-1591

而另外一些诗人,虽然生活时代属晚唐,诗却不为晚唐诗。这一类有罗隐、崔塗、崔鲁、唐彦谦、曹邺、曹唐、鱼玄机。罗隐乃“善用事者”,多感慨,颇显哀音,晚唐习气几无。崔塗,善用事,方回多处评其“似老杜”“近老杜”,虽不及,亦全非晚唐。[5]1049-1050崔鲁也“善用事”[5]781,其“诗律无斧鑿痕”[5]363。唐彦谦诗亦多用事,诗如“烟横博望乘槎水,月上文王避雨陵”(《题沟津河亭》),“诗体如李义山”。[5]1234曹邺诗如“赤水梦沉迷象罔,翠华恩断泣芙蓉”(《题濮庙》),“诗体似李义山”。[5]1236几人皆别有所学,不似晚唐。曹唐专写游仙诗,“专借古仙会聚离别之事,以寓写情之妙”。[5]1793鱼玄机,方回评其诗“浅近”,也与晚唐诗不同。[5]1680

直接指明是晚唐诗人者,除姚合、许浑、李频之外,还有以下几人。方干《中路寄喻凫》后批“三四(送我樽前酒,典君身上衣)见晚唐人其贫若此”[5]1496;评周贺认为,“但晚唐人七言律,其格不能甚高”[5]1743;杜荀鹤《山中寡妇》后批“学晚唐者以为式”[5]1362。大部分诗人是没有直接被指明为晚唐的,但观所选诗歌和批语,应该被定性为晚唐诗人。如评张祜《孤山寺》“可谓细润,然太工、太偶”[5]1660;评李远“平熟但颇近套”[5]1115;评顾非熊“其诗工甚”[5]952。评张蠙《送董卿知台州》五六句“夜蚌侵灯影,春禽杂橹声”,“第五句极新”[5]167;姚鹄《晓发》五六句“残星萤共失,落叶鸟和飞”,“第五句妙”[5]511;罗邺《送张逸人》“石井晴垂青葛叶,竹篱荒映白茅花”“新异”[5]1793。批语所指,都是晚唐诗特点。此外像李昌符《伤春》“曙分林影外,春尽雨声中”,储嗣宗《经故人旧居》“宿草风悲夜,荒村月吊人”,张乔《游歙州兴唐寺》“鸟归残照出,钟断细泉来”,林宽《少年行》“柳烟侵御道,门映夹城开”,这些诗句,都具有鲜明的晚唐风味。

晚唐诗人还有一个特殊群体——诗僧,有僧无可、僧贯休、僧齐己、僧处默、僧修睦、僧景云1、僧子兰、僧尚颜、僧虚中、僧清尚10人。方回评齐己、贯休“二僧诗,唐之尤晚者”。[5]473齐己诗清丽净洁,“己诗如‘夜过秋竹寺,醉打老僧门,最佳”[5]473;贯休诗奇,如“雪水淹门阃,春雷折树枝”(《怀智体道人》),方回评新奇。[5]1692无可是贾岛从弟,诗句如“绝尘苔积地,栖竹鸟惊灯”(《寒夜过叡川师院》)[5]435,“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秋寄贾岛》)[5]540,方回评其奇、淡。景云诗新,方回评其《老僧》“三四已新,五六亦新”[5]1695。僧修睦诗“风逆沉渔唱,松疏露鹤身”(《宿岳阳开元寺》)[5]1695,子兰诗“疏钟摇雨脚,积雨浸云容”(《华岩寺望樊川》)[5]1696,皆具明显的晚唐风味。处默、虚中、清尚诗也是此种风格。唯有尚颜诗和前文韩偓、吴融之诗同属唐季别类,其《夷陵即事》,“避世嫌身晚,思家乞梦多。暑衣经雪着,冻砚向阳呵”是遭逢战乱避世所感,有切肤之痛,与“晚唐”不同。方回感慨其穷困,批“尚颜诗,唐之季也。此恐是僖宗幸蜀时诗。五句其穷已甚”。[5]1696

方回认定的“晚唐”诗人,大部分主要活动于大中、咸通年间。但没有严格的时间断限,是否为“晚唐诗”取决于诗风,而非生卒年。如前所述,有人虽生活于晚唐,但诗不为“晚唐诗”,也有诗人虽比晚唐稍早,但诗为“晚唐诗”者。

依据方回批语,《瀛奎律髓》所选可归入“晚唐”者有52位:于武陵(于邺)、方玄英(方干)、司空图、皮日休、朱庆馀、伍乔、江蒍、李中、李洞、李郢、李远、李频、李昌符、李咸用、杜荀鹤、周贺、周繇、林宽、姚合、姚鹄、秦韬玉、唐彦谦、孙鲂、马戴、张祜、张乔、张蠙、曹松、章孝标、许浑、许棠、喻凫、项斯、黄滔、雍陶、裴说、赵嘏、刘沧、刘得仁、郑谷、储嗣宗、罗邺、顾非熊、僧齐己、僧贯休、僧处默、僧修睦、僧子兰、僧虚中、僧清尚、僧景云、僧无可。其中4人属五代,10人处中晚唐之交,38人为严格的时代意义上的晚唐及唐末人,这些诗人有着一致的写作风格,具备共同的风格倾向,这种风格就是晚唐诗风。

三、方回对“晚唐诗”风格特点之揭示

方回认为晚唐诗用字重复,句法、章法熟套,追求“工”“切”而语率格卑,气象小,等等。这些都体现在《瀛奎律髓》对晚唐诗人诗作的评点中。

姚合、许浑是“晚唐”诗人的代表,在方回对姚合42首、许浑17首诗的评价中,最突出的特点是“工”“切”。“工”,如评姚合“虽有气格卑弱者……(然)细润而甚工者,亦不可泯没”[5]1054,读姚合诗句“晓来山鸟散,雨过杏花稀”“山春烟树众,江晚远帆疏”,确是清新细润,自然工巧。又如批许浑《岁莫自广江至新兴往复中题峡山寺》,“诗句句工,但太工则形胜于神”[5]1657,试摘句如“水曲岩千叠,云重树百层”“海鰌潮上见,江鹄雾中闻”,的确非常工整,着力锤炼字句,于水、云景物的形貌情状可以说是写尽了,但稍嫌用力,故神致略少。所以方回评其“工有余而味不足”“工则工矣,而病太工”。[5]338可见“工”是晚唐诗的一大特色,晚唐诗许多妙处正赖于作者精心锤炼而致的工巧,但工不可过,“太工则拘,拘则狭”[5]1414。观其所评“工”之处,都是摹写景物出色的地方,如评张祜《孤山寺》“不雨山常润,无云水自阴。断桥荒藓合,空院落花深”,“可谓细润,然太工、太偶”[5]1660;评刘得仁《冬日题邵公院》三四句“劲风吹雪聚,渴鸟啄冰开”,“用工至矣”[5]1666;评喻凫《寺居秋日对雨有怀》三联“鸽寒栖树定,萤湿在窗微”,“见雨意而工”。[5]654所以可以说,晚唐诗的一大特点就是善于写景,而且是清润小景,细润工巧,不显雄大之力量。[5]1389遍翻《瀛奎律髓》所选晚唐诗,没有一句雄大壮阔之批语。

“切”则有两重含义,第一重含义是对偶精工之切,佳处称“切对”,求切太过则成病。方回评姚合不及贾岛之处,其中一点即姚诗“对偶切”而格不高。[5]962我们可以看姚合的诗,《武功县中》“秋灯照树色,寒雨落池声”,《县中秋宿》“露垂庭际草,萤照竹间禽”,一字一对,严格按照词性相同、词意相对进行对偶,太刻板而不超脱。所以方回批评许浑时直言“《登凌歊台》‘湘潭云净莫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不过砌迭形模,而晚唐家以为句法……太偶而不活耳”[5]40,“湘潭”对“巴蜀”,“云净”对“雪消”,“莫山出”对“春水来”,对偶非常严格工整,但显得雕琢太过而缺少神韵,所以说“太偶而不活”。“不活”还有近似表述,即“无味”。许浑《早发天台中岩寺度关岭次天姥岑》批语是:“此诗三、四(星河半落岩前寺,云雾初开岭上关)于早行自工,但苦对偶太甚,所谓方得一句便拏捉一句为联,而无自然真味。”[5]520太过重视对偶也是造成晚唐诗体格卑下的原因之一,方回批许浑《晓发鄞江北渡寄崔韩二先辈》时就言“体格太卑,对偶太切”[5]509,《洛东兰若夜归》“诗格颇卑,句太偶”[5]1660。“切”的第二重含义是诗意表述精准之切。评许浑《金陵怀古》“五六切于江上之景”[5]112,评杜荀鹤《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不经世乱不知此诗切”[5]1363,《山中寡妇》“似诨却切”[5]1362,都是从诗歌描摹自然景物或社会现实十分贴切的角度来评价的。《金陵怀古》五六句为“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的确是既偶对又切景。

新、奇是晚唐诗的又一重要特点。方回批郑谷《和路见海棠》中二联“亦新美”[5]1181,批项斯《早春题湖上顾氏新居》“亦新美可喜”[5]951,《华顶道者》五六句“养龙于浅水,寄鹤在高枝”,批“五六新异,第六句尤奇”[5]1777。周繇《送人尉黔中》中四句为“峡涨三川雪,园开四季花。公庭飞白鸟,官俸请丹砂”,方回评“四六新而俊逸”。[5]167皮日休《游西霞寺》第三联“泉泠无三伏,松枯有六朝”,方回评“五六忽然出奇”。[5]1685姚鹄《送贺知章入道》“六句(却捧玄珠向翠微)忽然出奇而不测”[5]1787。新美、出奇有时走向怪异、新谲,马戴《蛮家》中四句“看儿调小象,打鼓戏新船。醉后眠神树,耕时语瘴烟”,方回评“虽粗,极其新谲”[5]163;李洞学贾岛为诗,《题维摩畅上人房朽枿》“鲸吞洗钵水,犀触点灯船”“越讲迎骑象,蕃斋忏射雕”,工而怪异[5]1684;李郢《暮春山行田家歇马》三四句为“青蛇上竹一种色,黄蝶隔溪无限情”,方回评“言言新美,三句尤奇谲”[5]365。

方回论诗,强调诗人修养:“人品高,胸次大,学问深,笔力健。”(卷三十二《孙元京诗集序》)[6]卷三十二这几方面,方回对晚唐诗人都给予负面评价:人品、心胸、学问,浅薄低下,故诗笔弱。他对晚唐诗人不读书、无学问深致不满,对后人效尤,更予抨击,如其《送胡植芸北行序》批评:“近世诗学许浑、姚合,虽不读书之人皆能为五七言。”[7]卷一《恢大山西山小稿序》说:“嘉定中,忽有祖许浑、姚合为派者,五七言古体并不能为,不读书亦作诗,曰学四灵、江湖,晚生皆是也。”[6]卷三十三方回将一部分晚唐人之诗与“晚唐诗”区别开,就在于他们善用事。评韩偓与吴融“善用事,极忠愤”“诗律精切,皆善用事”,所以“诗律皆不全似晚唐”。[5]279在罗隐《封禅寺居》后又批,说诗“岂可全不用事?善用事者不冗”。[5]1687学问浅,难用事,于是晚唐诗也就“讳用事”,这也是方回批评的。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方回也称少数晚唐诗的句子“有味”。皮日休《游西霞寺》“三四(白莲吟次缺,青霭坐来销)细看有味”[5]1685,李频《送德清喻明府》“尾句(但如诗思苦,为政即超群)清而有余味”[5]1039,罗隐《经故友所居》“五六(病来未忍言闲事,老去唯知覓醉乡)淡而有味”[5]120,顾非熊《题马儒又石门山居》“六句(苔惹取泉瓶)小巧中有味”[5]952,黄滔《游东林寺》“此诗三四(已到终嫌晚,重游欲作期),举唐人无此淡而有味之作”[5]1678。许棠《早发洛中》“云增中岳大,树隐上阳遥”,“极有味……与许浑全不同”[5]511,周贺《宿杼山昼公禅堂》“试于山寺夜宿……而思此句(积霭沉斜月,孤灯照落泉),则见其有味”[5]1674,张蠙《雨》“尾句(唯应孤镜里,明日长愁颜)有味”[5]658,于武陵《友人南游不回》“尾句(一别无消息,水南车迹稀)有味”[5]1267。可以看到,评“有味”之处与晚唐诗总体风格有差,方回虽然认为这些诗句极佳、有味,但并不改变对“晚唐诗”的整体评价。

在对学晚唐的四灵、江湖诗“晚唐体”的评价里,也包含着方回对晚唐诗的认识。四灵是学晚唐诗的,“四灵诗,赵紫芝为冠”[5]1601,方回对赵紫芝的评价诸如“小巧”“弱格,不高致”“中四句锻炼磨莹为工”,同于晚唐诗的特点,纪昀以为能“切中四灵、九僧之病,并切中晚唐人之病”。但赵紫芝有的诗句,如《秋夜偶书》三四句“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却和晚唐诗风味不同,方回批为“三四有议论,却不可以晚唐诗一例,若如此推去尽高”。[5]562

总之,方回眼中的晚唐诗,其特点是工——锻炼字句、细润工巧,切——重视对偶、描摹精切,新奇;以姚合、许浑为师,善于写景,不着议论、不读书,讳用事,少诗味,格卑语率。

四、方回对“晚唐诗”的态度

方回在《瀛奎律髓》中所选163位唐代诗人中,有52位是“晚唐诗人”,占比超30%。方回选了如此多的晚唐诗人和晚唐诗,足以表明他认为晚唐诗自有可取之处:“晚唐诸人,贾岛开一别派,姚合继之,沿而下,亦非无作者,亦不容不取之。”[5]338他所深恶痛绝的,是晚唐时期某些诗人诗作表现的衰世诗风。

他对大部分晚唐诗人的评价是公允的,佳处辄赞“极佳”,评价李频“诗虽晚唐,却多壮句”,对杜荀鹤“粗厉”之处的态度也是“亦可取”,对张祜、赵嘏、顾非熊、项斯等人诗之佳处也是不吝赞美之辞的。即使对姚合、许浑诗也不是全然否定,只是集中地在二人诗的批语里表达了过于求工的不满:“大抵工有余而味不足,即如人之为人,形有余而韵不足。”[5]338他对晚唐诗的批评指向,是晚唐诗人共同存在的问题和后学者的效法,目的是指出其病,戒后人勿学。比如评杜荀鹤《山中寡妇》,“俗甚,而三四格卑语率。学晚唐者以为式”[5]1362,言下之意是后学者不当学此语率处。又评姚合“有气格卑弱者,如‘瘦马寒来死,羸童饿得痴‘马为赊来贵,童因借得顽,皆晚辈之所不当学”[5]658,都是从告诫后学的角度立论。

晚唐之后学晚唐诗者,方回特标出九僧、四灵诸人,“贾岛、姚合以下得晚唐之一体,叶水心奖四灵,亦宋初九僧体耳,即晚唐体也,寇莱公亦此体也”。而宋末学晚唐诗者,更是只知取法四灵而不知溯源,继而批评道,“近世学者不深求其源,以四灵为祖,曰倡唐风自我始,岂其然乎”?[7]卷四“永嘉四灵,复为九僧旧,晩唐体非始于此四人也。后生晩进,不知颠末,靡然宗之,涉其波而不究其源,日浅日下”。[6]卷三十二这个“源”非九僧,也非姚合、贾岛,而应该是杜甫。

在方回观念里,杜甫诗与晚唐诗的关系是“源”与“流”的关系。方回认为,晚唐诗也祖述杜甫,得杜诗之一体。晚唐诗人若选对进路,进进不已,也可上达杜甫。方回在张祜《金山寺》后批:“大历十才子以前,诗格壮丽悲感,元和以后,渐尚细润,愈出愈新,而至晚唐,以老杜为祖,而又参此细润者,时出用之,则诗之法尽矣。”[5]14直接声明晚唐诗以老杜为祖。一般认为方回的诗学观里,杜甫是江西诗派之祖,杜甫诗和晚唐诗何以构成源与流的关系?方回在对杜甫诗的批点里,曾点出杜甫某些诗是“似晚唐者”。如《瀛奎律髓》所选杜甫《秋清》一诗:“高秋苏肺气,白发自能梳。药饵憎加减,门庭闷扫除。杖藜还客拜,爱竹遣儿书。十月江平稳,轻舟进所如。”方回评“此老杜诗之似晚唐者”。[5]422杜甫《早起》一诗:“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帖石防颓岸,开林出远山。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僮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方回批“此乃老杜集之晚唐诗也”。[5]503并从诗法角度详细分析了杜诗似晚唐之处:“起句平入,晚唐也。三、四着上‘帖‘防‘开‘出字为眼,则不特晚也。五、六意足,不必拘对而有味,则不止晚唐矣。尾句别用一意,亦晚唐所必然也”,更直观地展现了方回心中何为晚唐诗。平声起句,尾句别用一意,这些都是晚唐诗常有的特点,却在杜甫诗中表现出来。正因为杜甫诗中已经具有的这种风格和写法被晚唐诗人继承,所以方回在《跋许万松诗》中所说“晚唐者特老杜之一端。老杜之作包晚唐于中”[7]卷四。贾岛、姚合等晚唐诗人和学晚唐者都在这一端中,“姚合、李洞、方干而下,贾岛之派也”(朱庆馀《早梅》后批)[5]754,“姚之诗专在小结裹,故‘四灵学之……是故学诗者必以老杜为祖,乃无偏僻之病云”(姚合《游春》后批)[5]340。方回认为,“晚唐”诗也是唐以后学杜诗形成的诗派之一,这一派由老杜而贾岛,由贾岛而姚合而许浑。因此,他为晚唐诗设计了逆向的进路:由姚合而贾岛,由贾岛而老杜,阶阶而进,追寻杜诗的高度。在姚合《题李频新居》的批语里,他为后学规划了这一进路:“予谓学姚合诗,如此亦可到也。必进而至于贾岛,斯可矣;又進而至老杜,斯无可无不可矣”,继而说,“或曰:老杜如何可学?曰:自贾岛幽微入,而参以岑参之壮,王维之洁,沈佺期、宋之问之整”。[5]960又因为杜甫诗是“集大成”者(杜甫《萤火》后批)[5]1155,所以学老杜不仅是学杜甫本人,更是学老杜之所学。于是,把盛唐、老杜、晚唐之诗统摄在一个整体的诗歌观念下。方回把晚唐诗当做其诗歌理想系统的一部分去看待,形成了对晚唐诗较为客观的评价,明白这一点后,我们就更能体会方回诗论的整体性、系统性。是故可以说,方回在《瀛奎律髓》中选取如此多晚唐诗和晚唐诗人,一方面是要借以指出诗病,讲传诗法,矫正诗坛卑弱之风,另一方面,晚唐诗不止有气格卑弱之病,也有工切新奇的妙处,方回明批晚唐,实也有暗许,甚至将晚唐诗当作到达诗之至境的一条进路。

方回诗论中的“晚唐诗”,是与“晚唐体”相关的风格概念,是一个诗学批评概念。在宋元之际诗论家的观念中,“晚唐”诗与“盛唐”诗相对,与“江西”诗对立。随着初盛中晚“四唐”概念的定型,“晚唐诗”的含义逐渐演变为诗史概念,用以指称晚唐时期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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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方回.桐江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

责任编辑:钱果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