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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看酒起时

2021-04-09李晁

上海文学 2021年4期
关键词:爷爷

李晁

酒,总是绕不过去的一样事物,饮食尚且上升为文化,酒岂能落单。谈吃,种类繁多,古今流变,不可尽数,吃得再刁再雅,不免有饱腹嫌疑。酒不一样,即使“官拜”文化之后,酒还是酒,它会让人产生更强烈的“身体—精神”反应。这过程也分多种阶段,资深酒鬼或可细谈慢品,以我对酒的敬远又暧昧态度,实在是饮得憨、醉得快,不可谈论。汉人于定国饮酒,数石不乱(西汉一石约合34.25市斤),可谓吓人,不过汉时酒属低度,据《梦溪笔谈》记载,“每粗米二斛,可酿酒六斛六斗……粗有酒气而已”,相当于酿浑水,再看,于定国也不过是个能喝水的家伙而已。

酒,我以为是个动词。

初尝此物,是少年时代,参加同学生日,酒已堂而皇之摆上餐桌,这让喝健力宝、可乐阶段的我相当诧异,可左看右看,又欣欣然有所动,这动不是想尝其味,而是主人家这么摆出来,已多少把我等毛头小子当作成人看待。这一份激动,想必少年人都有,做少年是一件苦闷的事,那时怎会想到往后人生这感觉只会愈发强烈,乃至今岁这般年纪,再提“少年”两字,恍然有别面之感,大抵已成为相当高级的词汇,那种意气、那种生的蓬勃,再难上身。

那酒正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平坝,第一口,难喝,几乎到喉已要呕吐,还不是辣,而是顿觉浊恶无比,很難想像有一种液体会如此难咽,可到底还是咽下去,仿佛咽下即为大人。那一夜据事后人估算,我强吞了二两不足,却被人左右架回家中,途中呕吐数次,仿佛肚中有蛇游,顶上喉来,复又退去,如是三番,终于倾盆而出,那真是一只倾不完的盆啊,吐到大概只剩了些胃水,还逆呃不止,大概也是第一次对天发誓再不碰这东西,好在这神魂颠倒时刻,母亲的愀然色变已浑不可知,搓衣板刑也自然免去。

那以后对酒陡生惧意,这是平坝酒给我上的人生第一堂酒课,好玩的是,十多年后,我随一众作家参观平坝酒厂,不得不承认,看见那一排排标志性的酒瓶和酒标时,我还双腿打颤,头皮间的电流又激起一阵想像中的呕吐感,这不适,有多强烈,可见一斑。

古人论酒,有“老酒”、“大酒”、“小酒”区别,闲话少叙,我一一抄书。范成大《桂海酒志》讲“老酒以麦曲酿酒,密封藏之,可数年”。数年,可想其醇厚。今人囤酒,以酱香为尊,以我身边人说法,酱香可长存,浓香则长存无益,以我对酒的浅陋了解,不知可否。“大酒”语出《宋史·食货志》,“腊酿蒸鬻,候夏而出,谓之大酒。”看得出是讲发酵和熟化时间,而“小酒”则更清楚,还是《宋史·食货志》,“自春至秋,酿成即鬻,谓之小酒。”这里的“自春至秋”不是讲酿造一坛酒的时间跨度,而是春、秋皆可酿造,造完即饮的意思,此句若改为“宜春宜秋”,似乎更易明白。有人分析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繁华如汴京街景自然少不了酒肆的存在,可酒肆之名却并非我们以为的各种风雅名号,而是单悬一酒旗,上书“小酒”而已,这“小酒”想必正是此种酒。周密《武林旧事》里写酒楼,细之又细,“酒未至,则先设看菜数碟;及举杯,则又换细菜,如此屡易,愈出愈奇,极意奉承。”可以说写出了服务过程,极有代表性。我们今天常说喝台“小酒”,却与古意大相径庭,这里的“小”,可谓擂台切磋中的点到为止,而“大酒”想必就是一场酣畅的几要见生死的鏖战了。

酒客要从我爷爷说起,他会酿酒,是否属于古之“小酒”或哪一种酒,我不知道,总之即造即食(亦可储藏),想起来也是丛脞往事。我爷爷1960年代随工程局从湖南到贵州,修建乌江流域第一座大型拱型重力坝,1980年代才因矽肺病退湘安居。我三岁离湘入川,后迁贵州,十五岁才孤身返湘,以至三人相见竟对面不识,站台上人走光了,我背着一只大号背包,等着有人喊出我的名字,可我奶奶只是追着我问,你这个伢子是从哪里来的?我怎么可能告诉她,不是爷爷最后喊出我的名字,我只会这样越走越远。这一幕过去十八年了。

那个暑假我待在爷爷老屋,百无聊赖,大躺特躺地在爷爷的竹摇椅里读他的存书《老残游记》《说岳全传》,倏忽间,闻到一股清甜锐利之气打厨房涌来,那是爷爷在出酒了。我立即丢下书奔进厨房,只见厨房大灶上竖着一口木头大瓮,应是甑子,但又不似平常蒸饭用的,因那甑子上还留有一处小眼,一只小管从小眼里探出来,有涓涓细流淌出,这淌出来的就是酒。

爷爷用一只小瓷碗盛了一口给我,我看见酒线渐渐没过碗底的一个“学”字,那是爷爷的字辈,我小心尝试,带着温度的酒毫无辛辣之感,它还有些温润,几乎没有恶意,竟让我觉得如此好咽,我干脆一仰脖,让本就没多少的新酒涌入口腔,让碗底那嵌刻的“学”字重新水落石出。说起来,我这不叫喝酒,只是尝新。喝酒才是爷爷的事,他每餐必有酒,不在多,在于一种恒定,那一抿嘴之间酒液顺着喉管慢慢落肚的感觉,想必是愉悦的吧。白酒挂杯,想来更挂人肠胃。

爷爷年轻时的事我听说过一些,不多。当年仁怀要修水渠,爷爷被工程局派去支援,又不知怎么被安排住在一位当地书记家里,这正落下怀的事,让他展开回忆的脸庞开始充满了酒红的色彩。顿顿有酒啊。爷爷感叹,他历来话少,这些话,说完也绝不延伸,乃至无法让人形成画面,高度地简约抽象,吊着我的胃口。

那年暑假结束,爷爷奶奶居然起了要送我返黔的念头,父亲也匆忙请假从四川的电站上赶回家中。那一个月,爷爷喝光了父亲所有的存酒,据父亲讲,有三十多瓶。酒的种类也不少,以四川贵州湖南出产的居多。父亲亦是好酒之人,且酒量不浅,我不止听一位父亲同事讲过,你爸爸呀,我没见他醉过的。也不知是恨是羡,总之语气复杂。那些酒里我记得有一瓶茅台,还有一种酒我印象深刻,至今难忘,也是沾爷爷光,他让我尝一种叫竹叶青的酒,爷爷说,你喝,这是山西名酒。我奉命喝酒,全不在意母亲脸色,那味道也似乎真有些竹叶的清新可人,仿佛在身体里生起了一座葳蕤丛林。我说,好酒!母亲听不得我这么讲,眼里要射出箭来,我也不管。更多时候,还是父亲陪着爷爷喝,他们父子也不多话,就像我们父子。爷爷精瘦,父亲壮实,我偏偏欲倒,祖孙三人各居三地,难得碰面,这聚首在我还是头一回。很快,酒喝完了,爷爷不让父亲另买,很快动身返湘,无可留念似的,那一去,爷爷再未回来,直到他老人家去世,我们仨再也没有一起喝过酒。

想到爷爷在乡间酿酒,我却全然不晓工序,颇有些遗憾。我微信父亲,他眼下在印尼明古鲁岛的一座火电站上。我问,老头,你还记得爷爷会酿酒么,什么工序?老头也回得快,米酒吗?你妈知道。我说,不是,应该比米酒度数要高,还要上灶蒸,有一根管伸出来淌酒。须臾,父亲讲,哦,我这里也蒸酒了,要有蒸格、电饭锅和电磁炉才能酿造,是干酒,首先要把糯米蒸好加酒药子,有酒味后加入冷开水,放一个月后才能上电磁炉和蒸酒器,过滤后蒸馏出来的水就是酒,我上次做了十多斤白酒。

不问不知,父亲在那边竟也酿起了酒,可见好酒基因传承有序,只是到我,这一影响就虚弱许多。我与父亲也是聚少离多,但总看过他与人喝酒,喝来喝去,长到没边,我总是等得不耐烦的那个,而等得更不耐烦的是母亲,女人早早离席,在一旁挑着眼,以我领悟,在她眼里,这一屋子来喝酒的都是酒疯子。父亲做得一手好菜,这似乎也是招人的毛病,在电站上只要父亲做饭,总有同事前来“打秋风”,自觉一点的会带酒,空手的也会带一张笑脸,哟,老李,又在做什么好吃的?总是这样来上三几个人,然后团坐,酒局也就开场。

坊间喝酒,大抵要伴随些游戏,譬如划拳,古代则更精彩,各种小说笔记里花样翻出,游戏唱曲不一而足,大抵要使人一乐,在乐时也逞其诗才与急才,总之要颇费一些心思才行。到今天,能玩的似乎很少,以我浅见,不过猜拳、玩骰子,多少有些粗暴,可见雅集之乐已鲜少存在。在如此焦虑环境下,吃酒能老实吃也算是上品了。父亲喝酒从不借游戏,他只是喝,仿佛那些扯着嗓子的嘶吼对于一个整天在电站上奔波的人来讲,是不合时宜的,也不再有多余的能量,能安静喝一顿酒,讲讲闲话,或直接闭门轰饮,到酒尽菜寒,才是最大的舒意。

我见父亲醉过一次,唯一一次。有年暑假,我去父亲电站玩,母亲恐惧长途没能同去,我是被父亲同事带往山间的,火车转汽车,一路颠簸,路上也吐得七荤八素,犹如吃醉酒。有一天父亲外出吃酒,因路远就安排我在食堂早早吃过晚饭,他只身赴会去了,回来时,已是半夜,起初是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在门外响起,我问是哪个,父亲嗯嗯啊啊,我起身开门,见他一身泥污,不晓得摔到哪里了,正要开问,父亲又转身朝门外大吐起来,吐得山摇地动。那一晚我压根儿没睡好,父亲断续作呕,庞大的身躯仿佛要碾碎那张单人床,以我的薄弱身体,真拿他不动,没有任何办法,好在他人倒清醒,还对我笑,说,喝到假酒了,绝对的假酒。我不再管他。直到清晨营地喇叭响起,洋洋溢溢的乐曲飘荡开来,感觉要开大会,这是电站的催工号,我还懒懒地卧在床头,父亲却从对面翻身而起,套上一件新洗的卡其色工装,扣上红色安全帽,腰别对讲机,迈着步子又上班去了。

再次倒在白酒之下,已轮到我要上班,还未正式上,是通知我前去报到的前两日,我拎着家中搜来的酒鬼酒,请即将成为同事的编辑部老师吃饭,也算提前熟悉业务。我来杂志社前已在上面发表小说,但喝一顿酒总能加深印象。那时我浑然不知酒与酒的区别,以为天下白酒大同小异,压根儿没有在意什么酱香、浓香之分,所以见我带此酒,编辑部几位老师颇为踌躇。那天是在杂志社附近一家叫“黔北人家”的餐馆里(我不知道后来的几年会把这家店吃到消失)。那时大家仅见过两三面,还谈不上多熟,主编矜持小酌,谢老师不饮,只喝茶水,杨老师酒量中等,却也话多豪饮,后来与我面对面多年的郑兄来者不拒,倒了即喝,大家以为我也能喝,却不知那是我第二次喝白酒而已。我仗着以后要仰仗大家的心理,也是抬杯即吞,席间还和谢老师聊了聊小说,他说他最近看到一部好小說,来自日本一个女生,小说叫《一个人的好天气》,问我看过没有,我点头,说青山七惠。后来不知怎么又聊到《蛇舌》,谢老师以为惊艳,我也是,他忘了作者名,我继续补上,说金原瞳。几位老师根本不谈编辑工作,来做编辑前我虽长中短篇小说都轮番发过,可对做编辑实在一窍不通,我幼稚地期待有人能讲一讲,可没人告诉我片语。直到酒意很快上来,我头脑发飘,快要顶不住了,主编才敏锐发觉,提示郑兄说,给他打个车。这句话后来我听了无数遍,每每饭局里,主编但凡见谁要倒下,或者酒局结束,惯常一句就是,给他打个车。那天在街边叫车的人是郑瞳老兄,后来叫车的人变成了我,再后来我们都不用傻傻地往街边一站了,叫车变成了软件。

那天,我是带着九分的醉意走掉的,在车上最终发酵成了十分,阔别十余年,我又一次因白酒而翻船。刚上车时司机就有些嫌厌,一路上讲,车上不能吐的,我才洗的车。这一幕让人想起网上曾流传的一个段子,一摩登女郎带了酒意上车,跟着抛出天问,师傅,爱情是什么?师傅回答,爱情是什么我不知道,吐车里罚两百。最后,我强忍不过,权衡之下,还是一把吐到了车外,那是稀里哗啦的时刻,司机见状也毫不减速,我就在一架快速移动的物体上,凌空狂呕,车外风声猎猎,伴随着那些人体秽物,发酵的杂粮变臭的酒肉,一时迎风而下,于我可谓酣畅淋漓,于车窗以下,惨不忍睹。等我缓过劲儿来,缩回到座位上时,司机才处变不惊,用一种诚实的价码说,洗车五十。

说点美好的事。有一年我和小说家肖哥江虹、评论家索哥良柱去印江参加一个文学交流活动,那天我原本是要去看话剧《蒋公的面子》的,这剧难得来贵阳演出,可末未老哥一通电话就让我决定走了。临开场朋友问,搞哪样不来?我说,蒋公的面子还是小了点,我要去梵净山。那天的活动很快结束,我们果然驱车去梵净山脚吃饭,在一户农家乐,我与三位老哥喝上了小酒,我记得那天菜很美,是附近食材,酒是农家自己的,以现在印象,那酒到底薄了些,但也算不上坏。我们在院子里且饮且聊,有来旅游的一家人在院子里放起了投影,我们跟着看了一会儿露天电影,天也是看着就黑下来。不知什么时候,灰穹上现出了一轮明月,大如圆盘,照得满院光华,我们像原始人一样看着这样的大月亮,大呼爽哉。肖哥很快按下酒杯,走,上山。我们立即拔步,到得山顶,月亮自然又被放大了几分,那大月亮我此生也是首见,而脚下山水都隐不可现,四围森林苍茫,迤逦无边,真觉得天地之静,抚慰人心怀——这时候按古人意思,就要有诗为证了,我和肖哥只写小说,索哥写评论,皆作不得诗,末未老哥虽是诗人,却是个现代诗人,于是诗歌按下,我们只是素观圆月,各自想一点与远古有关的心事罢了。

山风拂面,心中怀火,到底助长酒意,那一夜,是最最飘然欲仙的时刻,太白先生亦不可羡了,他吃酒,虽能举头望月,却吃不到一粒炸到刚刚好的花生米,酒中滋味,也到底少了一般。

以我这样不善酒力,也酒事不浅,可见酒的魔力无法摆脱。如今我只喝啤酒,论这个,我要说一个人,江北,后来我们称他为江老伯,彼时他还在一家报纸做编委,搞报纸的人历来让人觉得神秘,又恰恰在这种神秘中还保持着对文学的狂热与创作冲动,这几种力量加起来足够让人害怕。都生活挺好的,干吗喜欢文学啊。我说的“都”,是指还有一人,陈老,本名陈滔,这二位恰是那张报纸的元老,可以说见证了整个报业时代的兴衰,两人是人大校友,所以结成死党顺理成章,从价值观到文学品味,两人差不离,是真正经历过一些事情的过来人,酒力亦好(若是一男一女,恐怕早就结婚了)。陈老白、啤皆可,江老伯没有转行前,一直只喝啤酒,有几年他随身带一只锡杯,专用来喝啤酒,只要看见那只杯子,哪怕没有见到其人,我们也知道,江老伯来了。江老伯有锡杯,陈老有各种酒。陈老家在仁怀,在产酒的老窝,有一次他召集喝酒,竟带了各种不同造型的酒瓶来,可谓奇形怪状,博览会似的让一干人一瓶接一瓶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喝酒的动力,可从实际效果来说,明显可见,几个诗人竟快速炸起了“小钢炮”。我听闻林斤澜先生生前喜欢收集各种酒瓶,老先生若还在,真该让陈老给先生直供,谁让他一转身,又做起了出版呢。

那些年我们常聚,一旦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位召集吃饭,不出意外,这酒会一直喝到饭店打烊还不罢休,也真有容客人不走的馆子,服务员早就撤了,值店保安还在,继续要酒似也没有问题。若遇上轰人的,一般就会转场了,也不是那种吵闹场所,还是安静地方,只为了喝酒,然后聊文学聊人生。我一度很好奇,经历过文学爆炸年代的二老,竟然还能跟一帮没见过世面的小子聊文学,那得是一场怎样的文学爆炸啊,让这冲击波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照样不变。江老伯讲话有时喜以三字开头,事实上——于是我们就知道事实上一定只能是这样的,而不会是别的什么样子。事实上,这时候的江老伯还远没有醉意,我不知道酒力是否等同于精力,但只要碰上惯于熬夜的报人,就要注意了,除非,你也是个黑夜漫游者。

第一次在高海拨地区喝酒,是在拉萨。去年,我接《西藏人文地理》执行主编唐朝晖老师电,要我去西藏山南采写几篇非虚构,唐老师在《青年文学》时就发表过我不少小说,如此纵容,我二话不说就去了。在拉萨我很快见到了几个阔别多年的同学(几年前我们在一个培训班上混过),西藏大学的教授次仁央宗和作家陈桂芝,两位大姐早早在家中等我,这也是我第一次去拜访一个藏式家庭,是央宗老师家,两位大姐轮番在厨房给我做菜。央宗老师说,你从贵州来,喝这个吧,存了十年了。我一看,是2009年的茅台,于是摇头,说不行,我只喝啤酒的。可被后脚插进来的自治区社科院蓝处长打断,不行,要喝,你在这里喝了这个,才叫来了这里。这话听上去简直毫无逻辑和道理。我们彼此看看,一笑。蓝哥跟着讲,早知道央宗老师有好酒,被你小子赶上了!其后大老板周韶西老哥姗姗而来,在西藏的同学就算是聚齐了,这酒就更值得开了,可三杯之后,我还是喝起了啤酒,并很快忘记了此身何在,也不惧什么叫作高原反应了。

那是我第一次喝年份这么好的茅台,令人感动的不是酒有多好(当然非常好),而是那一份历多年未变的情谊,它让你相信,人世美好,还是因为人。

我还喝过一次年份够久的酒,是前两年,小说家蔡骏来贵阳签售他的新作《镇墓兽》,约我一见。我带他和助手吃酸汤鱼,鱼都上来了,肖哥来电说,在哪,来吃饭,斯继东和张楚他们一大帮作家来贵阳了,快来。我说,哥,我在请蔡骏兄吃饭啊,大哥们都商量好了么,都今天来,分不过身啊。肖哥说,那正好,你把蔡骏也带过来。我说,不行,鱼都上了。肖哥问,在哪儿?我说了地址,肖哥说,行,那我们过来,你赶紧换个大包,我带了酒。我听见“带了酒”仨字就放心了,于是赶紧让服务员移师,又急忙加菜,等到一行人杀到,各自就座,肖哥才把自己的茅台亮出来,第一瓶没问题,是当年新酒,第二瓶一出,四座叫好,那是一瓶有着六七年年份的老酒了,肖哥一愣,说,拐了,拿错了。

酒事如此,犹如往事叠加而来,我以为没什么可回忆的,以我的见识实在没有遇到过什么奇妙幻景,近两年更是酒事锐减,这才觉得往日那些酒桌场面可堪回味。《繁花》里的小筵,一场接一场,那是金老师的1990年代,松弛、慵懒、男女接踵而至,合唱一台大戏,犹记得一段,康总梅瑞、宏庆汪小姐出沪奔江南小镇,四人于一栋老屋里做饭,配本地黄酒,慢慢吃净,这一份恬淡别是一种况味。有了女人,酒局才显得生动,酒色亦變得潋滟,可细想,这模糊暧昧的表象之下实际又泾渭分明,所谓“假借”,女人与酒可作比照,这是我的一己看法,倒过来,男色或许同样如此。石田衣良的长篇小说《娼年》,写午夜牛郎,东京暗夜风景下,酒也成为男士推销自己的媒介,女士凭借此物,获得归属,继而缠绕碰撞,灵魂身体,吾谁与归?这是另一路人世风景。人,到底是被这酒给放大了,如果说环境让人缩小,白日里人人盔甲锃亮剑气袭人,可到华灯初上,天亦变得模糊,黄昏下的夜宴才是松弛时刻,刀枪入库马放南山,酒的作用,这才徐徐展现。我以为这过程还原了人的原始面貌,围坐取暖、嬉笑怒骂,仿佛日子本该如此。须兰小说《曼短寺》结尾,“我闻见她身上的微微香气,好天,好人,仿佛人世亦刚刚开端。”这个“她”,何尝不可以是酒?

讲一段书吧,来自张岱,《陶庵梦忆》卷八篇首《龙山放灯》里有这么一段,“相传十五夜灯残人静,当垆者征收盘核,有美妇六七人买酒,酒尽,有未开瓮者。买大罍一,可四斗许,出袖中蓏果,顷刻罄罍而去。”这么读似乎无感,容我稍加转述:说是十五夜的灯会结束,酒家正盘点,忽然来了六七位窈窕女子,做什么?买酒。店家说开封的酒都卖完啦,女人们讲,少废话,就买了一大瓮未开的酒,计有四斗左右,几人又从袖中取出蓏果就这酒,瞬息喝完,人亦翩然离去不可见……这算是奇遇了,读过多年难忘,似没有来头,不可细究,它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张岱又跟着写“疑是女人星,或曰酒星”,我以为多余,到底何意,解不出来了。

如此说起,酒事纷纭,最终并非酒量多寡,亦非酒品如何,还在于一个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喝酒,与什么人喝酒,此才是酒事的一大关碍。俗话讲,“酒是色媒人”,这自有西门庆与潘金莲为证,两人第二次碰面就喝上了王婆组局之酒,那场酒,量亦不小,王婆早早道出“老身得知娘子洪量,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这是一部大书的前奏;又有英雄人喝酒,关羽温酒斩华雄,说是名动天下,实则只动了曹操一人心;还有事关全局之酒,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粗看以为是大雪救了林教头命,实则还是酒,武松以三碗不过冈而天下皆知,我们却不应忘记林教头于风雪夜中的那一场远行沽酒,它看似来得随意散漫,实际干系重大,梁山此后种种都在那一葫芦酒里;还有天真烂漫之酒,黛玉体弱不酌,“放在宝玉唇边,宝玉一气饮干,黛玉笑说,多谢”,多么可亲可爱又珍贵如斯的一幕;更有离别之酒,送别自是大主题,可再大又大不过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只是阳关并非终点,在唐僧这里,这才是离开大唐的第一步,所以临别唐王持一盏素酒,又捻土入杯,以为故土之念,圣僧这才一饮而去,去必返之;还有天涯愁闷人喝酒,鲁迅《在酒楼上》,凄凉之景里一树繁花衬得两人恓惶,点了多少酒?五斤黄酒;还有夫妻之饮,沈复《浮生六记》里写心心念念的芸娘,“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还有内省自观之酒,唯自己独享,刘以鬯《酒徒》道尽其中滋味,“原来我已经流过泪了。我的泪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更有种大酒,体量之大,恐难一时消化,什么酒?《桃花扇》里柳敬亭、苏昆生对饮是也,两人以梨园名手化为一渔一樵,以天下兴亡下酒,说得人肠断心伤,“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简直喝出了人世本质——无常;可这“兴亡、无常”亦不是生活的尽头,生命不息,人就要继续,李清照逢家国巨变,一路逃难,再嫁复离,身陷囹圄,苦难遍尝,对此作何感想?“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我更愿意相信那一瓶里盛的不是酱醋,而是一壶满满老酒,酒意也需婉转,“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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