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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娘

2021-04-08李树林

壹读 2021年11期
关键词:嫂子哥哥

◆李树林

当年嫂子嫁到我们家的时候,是二十二岁,那时我十三岁;无奈辞世时是六十二岁,我已经五十三岁。

四十年来,从一位被我哥哥垂涎的村姑,成了一个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村妇,最后成了一个不忍直视的老妪,她所走过的是常人所不能的,伟大的另类人生!

嫂子和哥哥的婚姻是绝对的门当户对,一是我家在河东村,与嫂子家所在的河西村隔河相望;二是他们都是同年出生;三是家里都穷得连老鼠都不得不晚出早归,甚至举家迁徙。哥哥是当时村里唯一的初中生,又是生产队的记分员,所谓的队委会干部,这微弱的优势加上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才俘获了嫂子的芳心。

记忆中他们的婚礼非常寒酸,每人只能置办两套衣物,主要行李是两条崭新的红花棉被和一条时兴的尼龙毛毯。一只华丽的红椿木箱和一个罗汉松木柜也是哥哥亲手做的。好在她与我们一家老小相处得非常融洽。

第二年,他们生下一个闺女,家里更加热闹,只是生活更是捉襟见肘了。为了便于管理家庭生活和经济,同时为了多分一份生产队以家庭为单位分配的生活物资,父亲决定分户。当时家里只有父母和兄嫂是劳动力,我和两个弟弟、妹妹以及新来报到的侄女都是吃闲饭的,这个家确实难分。父亲再三权衡后决定由哥哥在三个兄弟中任选一个跟他们,于是哥哥选了最小的兄弟。

这样维持了仅仅不到一年时间,我考上了高中。那时已经包产到户,家里的境况稍有好转,但连年干旱使得作物歉收,年年青黄不接。家中有一个初中生都难以承受,有一个高中生更是雪上加霜!

开学前,姐夫给我送来他退伍时带回的一套崭新的军服装。初中时的行李已经很破旧,于是兄嫂取出了他们结婚时置办的一整套新的被褥,连同唯一的毛毯都给了我,还把那只唯一的红椿木箱子给了我。

读了大约半个学期,我的学杂费、书费和住校的生活费成了父母无法承受之重。在那年月,除了种植几乎不够糊口的粮食,根本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是继续还是退学?成了父母无法启齿的两难抉择。就在我和父母都进退维谷之际,兄嫂却提出让我和弟弟互换,继续供我完成高中学业。这及时的决定让父母悲喜交加,让我欣喜若狂,让全村人颇觉不可思议!

包产到户以后,哥哥凭借先前学会的木匠手艺,做一些箱柜和木床到市场上售卖,嫂子也跟着哥哥做一点小生意,既有一些额外收入,也不误农事,底气自然比父母要足许多。但有一个道理连傻子都明白——谁不想把日子过好一点呢?

他们带着我依旧过着省吃俭用的清贫日子。后来哥哥发现做手艺非常耗时,赚钱也不多,于是带着嫂子过金沙江,到遥远的鹤庆县去赶集,自己负责贩驴马,嫂子负责收购当地的土特产,当天返回家里。偶尔我会从学校回家住上一晚,恰逢他们赶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深人静了。草草做一点东西吃了,洗洗睡下,天不亮就赶着驴马,带着土特产踏上前往本乡集市,或者我上学的那个镇的集市的路。每五天有两天在家里忙农活,另外三天他们都走在前往集市,或者从集市赶回家的路上。除了忙碌,在他们身上几乎看不到疲惫,在闲暇时,哥哥甚至还借来前苏联那种繁体字的,估计也看不太懂的小说来看。无论做家务还是做农活,嫂子的动作都非常利索,让人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到“呼呼”的风声。

我就读的学校离家很远,单程也需走四个多小时的山路。我跟兄嫂拿生活费的时间几乎都是固定在月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附近的集市上,在较固定的摊位去取的,只要看见我,嫂子就懂了。临走时,嫂子会从篮子里选出一些好吃的零食让我带上。

高中的生活于我是短暂的,但对于在苦难中苦苦挣扎的兄嫂来说无疑是无限漫长的。后来我又考取了重庆民政学校,路费、添置衣物和一些必须的零花钱仍就是一个很大的窟窿。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眉目舒展,面带笑容。

在重庆读书的第一个寒假,为了节省路费,我克服了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决定留在学校。学校领导安排我们留校的几位同学守校,发给一定的补助,也算解决了我第二学期的一些实际困难。

高中毕业的时候,贫苦的生活已经磨炼得我无论农活,还是重体力活都已经拿得起了。毕业前的寒假,刚回家两天,我决定下地帮忙干活。那时村里最需要帮忙收割甘蔗。收割甘蔗的工期就两三个月,面积大,活量多,必须各家各户全劳力相互帮忙,出动的劳力越多,到自家收割时,帮忙的也就越多。那天下午,我带着镰刀来到邻居家的蔗田里,刚放倒两棵,嫂子大喊大叫着跑过来,一把夺过我的镰刀,高声责备道“你才回来,怎么能做砍甘蔗的活。使镰刀多危险,再说过几天要去实习了,你带着满脸满手的伤,如何见同学和领导?你就在家做饭就是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被嫂子“赶”回了家。其实在我看来,砍甘蔗的活并不重,只是无法避免像锯子一样的蔗叶把裸露的皮肤割得到处是伤,还有蔗叶上的毛刺会大量扎进皮肤和衣服上,让人无法忍受。

参加工作后,通常只有路过时、清明、春节才有机会回家小住几天。父亲去世后,母亲就带着两个弟弟和带残疾的妹妹一起生活在老屋里,哥哥在距老屋很远的地方建了新屋。我建立家庭后,两个弟弟也相继去了外地并成了家。那时,母亲年事已高,眼睛也开始视物不清,几乎不能再做家务下地了。于是兄嫂带着一双儿女将母亲和妹妹接到新屋一同吃住。虽然所有人的土地都归由兄嫂种植,但因缺水而产值不高的农业生产让他们吃够了苦头。年迈而行动不便的母亲,总是需要嫂子在忙完农活后赶回家帮她做饭、盛饭、洗衣、甚至倒便桶。虽然我时不时也拿一些钱给他们,但总因为哥哥做事缺章法,家里时常还是会拮据。

因为哥哥种烤烟比较积极和富有经验,乡政府领导便聘请他当了本地的烟科员。烟科员的事很多,家里的农活更多,嫂子非常反对他当烟科员。有一次我因食物中毒回家休养,大清早的嫂子就在数落哥哥,大意是,哥哥当烟科员以后,终日在外面瞎跑,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照管老人小孩和田地里的所有事情全部落在嫂子一个人身上,还要专门做他招待乡村干部的炊事员,自家还要倒贴柴、米、油、盐、火腿和鸡。哥哥则说嫂子鼠目寸光,那振振有词的样子,好像正在实现他不可小觑的人生目标。嫂子指着院子说:“罩生(我的小名),你数数院子里的那群刚开叫的小公鸡,正好三十六只。等二十天你再回来看看,一只都不会活着的。”

吃完早餐,嫂子安排我收洗,自己拿上锄头快步走出了大门。嫂子走路的速度真快,那架势根本不是去给烟地除草,而是想快点逃离这个家。她出门最多不过三分钟,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推开大门径自走了进来。哥哥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叫我快快烧水泡茶,他则快跑着去追嫂子。嫂子回来时,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阴沉着脸,而是直接进厨房忙活去了。院子里一场捉鸡大戏也随即拉开大幕。

正如嫂子预言,三十六只小公鸡确实没能活过二十天!

再后来,烤烟不种了,烟科员干不成了,他却荣登了村小组长的宝座。每年一百二十元的高薪(其实只是补助),根本抵不了一年数十次招待中的一次。有时酒后还陪着搓几圈麻将,经常输得精光。我和嫂子都极力反对他再这样下去,我甚至把给他们的生活费直接给了嫂子保管,不准他染指,可惜他已是积重难返。

期间,幺兄弟也离了婚,儿子由女方带着。为了阻止兄弟再婚,弟媳将四岁的儿子直接送回了老家。此时,兄嫂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大,都在外面打工。嫂子直接对弟媳说:“送来就送来得了,免得我们连讲话的人都没有。你们不养我们养!”

嫂子对侄儿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的,从来不会让他穿破旧腌脏的衣服,饮食上也绝对不亏欠他。读小学后,嫂子总是五点钟准时起床,先给牛羊投喂草料,然后张罗一家人的早餐,保证侄子在六点半以前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去几里外的小学上学。照顾侄儿的八年时间里,无法想象嫂子付出了多少辛苦。

侄子小学毕业的时候,弟媳亲自上门来,非得要接走他。嫂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他的衣物,叮嘱了很多的话。

侄子走了,家里又重新回到了八年前的冷清。天有不测风云,母亲不久因中风去世,整个家更显得空寂。那时我儿子也已经上大学了,经常不愿回老家去,我们只能陪他在城里过春节,只有清明节时回去扫墓才能陪兄嫂一天。面对那么阔大的院子,人影廖廖,瓦屋依旧,心底不禁翻腾起滔天凄凉意。经常的,当斜月照窗时,自己会重回老家院里,重温彼情彼景,总忍不住泪如泉涌,咽喉哽噎难舒!有时甚至会产生落叶归根的渴望。

有时候,最怕的事情总会不期而至!前年早些时候开始,嫂子经常胸闷,好几次休克,幸好都发现得早。到大理医院一查,结果是非常严重的心脏病。我们回去看望过几次,只见她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看着让人心碎。眼见病情一天天加重,只好将她送到昆明延安医院加装了心脏起搏器。然而效果依然不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像一朵即将凋谢的玫瑰,一天天枯萎。

去年春节前夕,哥哥和弟弟打来电话,要求回去大家团团圆圆过一个春节,但因为儿子正在准备公务员考试而没有成行。去年三月下旬的时候,我回老家去为一位亲戚,也是儿时最好的伙伴送葬,结束后顺便回家看看。这一次回家我特别郁闷。

推开虚掩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大而枝叶繁茂的芒果树(是我三十年前从四川带回的苗),上面已经挂满了翠绿的小芒果,温暖微风里,真的是果枝招展。俯瞰树蔸处,只见嫂子佝偻着身子坐在矮草墩上,一只手拿一根小木根在拔弄火盆里的炭火。我赶紧走上前去,大声叫了一声:“嫂嫂。”嫂子慢慢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似乎沉思了好一阵才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回来了?”接着又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我知道,她在为春节不回家的事生我的气呢,可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可以向她解释,也拿不出安慰她的语言。我转身走向书房,步履非常沉重。放下给妹妹准备的衣服,留下几百块钱,又给不在家的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回到嫂子面前时,她依旧垂着头。我怯怯地说道:“嫂嫂,我还有事先回城了。”她没有回应。转身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完全分不清是苦?是酸?是怜悯还是心疼?更多的还是愧疚!

去年十月十六日傍晚,侄儿打来电话说他母亲曾经长时间休克过,最后是起搏器启动才捡回了命。第二天一大早便驱车赶回家里。我没直接去见她,而是一直在厨房磨蹭,因为我不确定她此时是否还在生我的气。令我高兴的是,她曾经替弟媳养了八年的侄儿刚好从部队请假回乡探亲,正在回来看望大爹大妈的路上。午餐时分,侄儿真的回到了家里。午饭前,我先让侄儿去探视大妈,自己再思考一下应对之策。午餐结束,我对哥哥说:“领我去看看吧。”

我进屋走到她床前大声叫道:“嫂嫂。”“罩生。”当她睁眼看见我时,高声叫了一声我的小名,好像接着要吩咐我去做一件什么事情。这一声呼唤仿佛让我回到了童年,那时他们是青年!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是不能。在哥哥的帮助下,终于勉强靠着枕头坐起来。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在床边坐下来,没有说话。那手已如一张薄纸包裹着几节骨头,冰凉冰凉的。“昨天差点就死掉了,后来起搏器还起了作用。我算着从丽江回来的路上就不行了,想不到还回到了家。你再不回来么,他们又要送我去昆明了。我晓得的,最多到宾川就死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送噢,千万!”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这里,接着非常痛苦地喘起来。我连忙制止她再说话,并保证不再往外地送了。嫂子没有盖被子,我扭头看见电风扇正对着她吹着。当天天阴,气温较低,我觉得很奇怪,想要给她把被子盖上,但她立即制止道:“我热,不能盖。”

我立即明白,她的体温一直在下降,即将走到生命的终点。我出来悄悄吩咐哥哥准备后事,我要赶回城里,将妻子接回来,让她们妯娌俩见最后一面。在高速路上,我尽量不让泪水模糊我的双眼。仅仅在我转身离开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弟弟便打来电话:“嫂嫂走了!”

我的泪水喷涌而出!

民间有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之说,那是相对于父母已故的情况说的。如果尽职尽责,长嫂还会获得“嫂娘”的美名。嫂子是在我父母健在的时候,主动揽过对我的抚养义务的,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辛劳,承受了太多太多苦难。在我这一生中,一直呼我的小名,直到临终也不改口的就是母亲和嫂子——她是当之无愧的嫂娘!

盖棺的时候,哥哥问我要不要再看一眼,我含着泪摆了摆手。几十年来,在送爷爷奶奶的时候,送父母的时候我都没有看过一眼,所以我对他们的记忆始终是在世时的所有。我不愿看她这最后的一眼,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她死,所以她不会死。当她真正死的时候,一定已是我抖落尘世繁华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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