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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里

2021-03-30符纯荣

延河·绿色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表叔表哥村庄

符纯荣

我承认,从小养育我的村庄,一直不间断地发生着这样那样的事情。在以前,我宁愿记得它是快乐的:在春天捧出艳丽的花朵,在秋天交付丰硕的果实,在冬天敞开温情的火塘;就算是火热的夏天,因为山风、溪水以及记忆的美好,给人的感觉也是凉爽怡人的。时不时还会有迎亲的唢呐、喜庆的鞭炮犹如云朵一样飘过,人们喜笑颜开,全都那么健康、亲和,为村庄里不断发生的事件保持着欢乐而温馨的成分。

我承认,朴实而幸福的村庄,一直也在发生着充满忧伤的事情。比如人们纷纷背着行囊东奔西走,无奈地背离生养自己的土地;比如谁也逃脱不了的生老病死,包括远离村庄的人最终义无反顾地原路返回,在这片土地上长眠、安息;比如摇摇欲坠的土墙或即将倾圮的木板屋,每到夜晚被惨白月光映照的佝偻身影;比如一幢幢光鲜楼房怎么也承载不下的巨大孤单……

我更得承认,从降生到这个世界开始,这些悲伤的事件便与我频频遭遇。就像下雨的过程一样,初始阴云密布,给人带来某种预示,然后是雨点打在身上,让人感觉到真实的凉意,之后大雨滂沱,很快便将人淋得透湿。最终,这场雨带给人的只有无可奈何,只有麻木认命。

在我一岁半的时候,奶奶去世。从某种角度来说,我是幸运的,因为,不谙世事的我躲过了一场悲情对我心灵的撞击。

十一岁那年春天,最疼我的爷爷去了,让我第一次体验到失去亲人那种钻心彻骨的悲痛。爷爷对自小聪明乖巧的我很是宠爱,乃至人愈老脾性愈烈的他从不对我大声呵斥一下,更容不得别人如此。我清晰记得,在乡里小学读书的日子,由于山路遥远,加之有时会留下来打扫教室或罚写作业,放学总是很晚,爷爷便坚持让母亲把好吃的留着,等我回家一起吃。

爷爷六十八岁那年完全放弃农业生产和改变独居生活的。他先是到我家住了好几年。后来,父亲兄弟四人依照乡下风俗,都要轮流尽一份自己的孝道,年迈的爷爷便被接了去,计划着每家住上三个月。可是,第一个轮次还未转完,在少不更事的幺爸家中,由于未能得到好的护理,爷爷经常挨饿受冻,很快因病卧床不起。那是一个寒冷的春夜,幺爸幺婶出门去了,将爷爷一个人丢在家里,连吃的也忘记准备,等到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时,他们才发现爷爷已经没有了呼吸。闻知噩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亲人的离世而大哭了一场。那时候,我认定了如果父亲、母亲不同意让爷爷吃“转转户”,而是一直住在我们家中,爷爷就不会吃到这么多苦头而过早离去,因此在内心记恨父母以及叔伯婶娘很多年。

随后几年,是同住一个小村的几位舅爷、舅婆相继去世。因为在外面读书,回家的时间少了些,对于我来说,他们的离去似乎都显得无声无息,但留给我的记忆同样是无比温存。他们都有着慈祥的面孔、温和的语言,给了我属于长辈所特有的关爱。在我的成长经历中,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充满暖色调的生活细节,精彩而生动。每逢年关,我都會来到他们坟前,点上几炷青香,虔诚地磕上三个响头,用清脆的鞭炮声释放出存积于内心深处的那声问候、那份敬意。

思红。轩娃。浪娃。当我写下这三个名字,眼前立刻浮现出三张鲜活的笑脸。

大我两岁的思红,身体胖墩墩的,脸庞红肿,表情因满身脓疮而时常痛苦不堪。那时我们都住在沟那边大院子,每当我和他的两个弟弟在院里高兴地玩耍时,他并不会跑过来,而是一直坐在屋门前的木板凳上,望着我们憨憨地笑。整个夏天,他那贫穷而破落的家中都充弥着酒精、红药水、消毒水、硫磺等药物强烈刺鼻的味道。我最后见到思红的那天上午,村里的“赤脚医生”刚刚给他换了药,他侧身蜷缩着躺在木床上,臀部、腰部、肚皮、前胸、后背、额头等部位都长有脓疮,全都红肿着,汩汩血水将纱布浸得透湿。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哭泣,实在忍不住了,才尽力压抑着发出一阵呻吟。那年我四岁,根本不懂得他正在经历的煎熬与痛苦,也不去理会大人们从密密匝匝的悲伤中腾出来的一声驱赶,只顾着与伙伴们在土墙屋里跑上跑下。经过思红身边时,我们也会好奇地停下来看一眼,这时候,他就会忍住呻吟,向我们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第二天一早,母亲语调低沉地说,思红昨晚死了,是他的聋子妈用一床烂席子裹着背到塆前自留地里,他爸爸亲手埋下的,好造孽哟……母亲还未说完,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但她坚决不让我们去思红的坟地看。其实,我是并不害怕思红的,因为他从来对我很好,就连他最后留下来的那道微笑,虽然看起来有点破损,却也真的像一束满怀温度的光,驻留在我内心很多年,逐渐化作情感中最为柔软的部分。

轩娃、浪娃和我同龄,是形影不离的玩伴。轩娃高我半头,性情最为温和,脸上一直挂着清澈的笑容,凡事总让着我们。浪娃则性情桀骜,喜欢惹是生非,而且鬼点子特别多。我们仨一起玩耍时,总的来说是和平而快乐的,生性顽劣的我偶尔会与浪娃发生矛盾,虽然一言不合就有可能拌嘴、干架,但最终谁也离不开谁,过不了多久便又和好如初。我读一年级那年初夏,突然就听村里人说轩娃死了,好像是因为病毒性感冒和急性肺炎。读三年级那年秋天,因病休学半年的浪娃也死了,是被一场脑膜炎给害的。

得知浪娃死讯,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地里躬身劳作,而是坐在屋门前的院坝里,久久地闷声不语。阳光斜斜地从西边穿过竹林照射过来,零零碎碎的光斑把母亲的身影映照得那么单薄。母亲应该已经坐了好一阵子,看见我放学归来,招了招手,把我喊了过去,然后定定地看着我,语气凝重地告诉了这个消息。

母亲知道我们仨感情好,他俩经常来我家玩,母亲也给予了相同的关爱。那些年我也是体弱多病,因为得了肾病综合症,母亲背着我到处求医问药,跑了不少路,费了不少钱,受了不少苦,好不容易才把我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因此,对于别人失去孩子那种剜心割肺的疼痛,母亲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我三十岁那年,是一个尤其令人悲伤的年头。春天,正值壮年的兵表叔在深圳打工遭遇车祸去世,犹如冥冥中注定似的,保持着这些年来村庄里的生命在春天消亡的频率。刚刚进入夏天,身患绝症的母亲实在不堪病痛折磨,在一个微雨纷飞的傍晚走向死亡才能抵达的远方。

我真的无法回想,那些日子,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方面被巨大的悲伤砸得直不起身来,一方面还得强撑着去忙这忙那。随后到了初秋,田里的稻谷沉甸甸地,等待着收割。这是难得一遇的好年景,而贫穷一生、患病多年的大婶娘却最终没能捱过季节的考验,带着对家人和农事无尽的牵挂,极其不甘心地撒手人寰。

与我的母亲一样,大婶娘也是一位简朴而勤劳的农村女人,数十年如一日地奔走在一亩三分地上面,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在极度艰苦的年月,看似弱不禁风的她先后生育了九个子女,不幸夭折两个,最后艰难地拉扯大七个,由于家境贫寒、命运不济,全都奔波在打工的异乡。为减轻子女负担,大婶娘老来也不閑着,常年累月地拖着一副病弱的身体照样忙着春种秋收,直到实在拖不动了,才不甘心地躺下来。可是,她这一躺下,就永远也起不来了。

参加大婶娘的葬礼时,我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挥之不去的往事,并努力忍住眼泪,不让它们掉落下来。当我听见二婶娘在一旁哽咽地说:“走吧,走吧,一个二个都走了,后面就该轮到我了……”我的眼泪猛然汹涌而出。是啊,二婶娘悲伤的数落,包含着多少的世事沧桑和人间真情,妯娌之间情同姐妹,尽管时有磕磕绊绊,但这才是真实的人生,而血脉亲情是永恒不变的。

在罐子坪,尹、符两家属于世代姻亲。我的奶奶姓尹,到了我这一辈,我的大哥与尹家表姐打小青梅竹马,成年后又顺利续上姻缘。关于尹家亲人多舛的命运,短短几年画出的那条轨迹,曲折而又清晰,在令人唏嘘不已的同时,也让人对尹家院子的风水产生了怀疑。

其中,尤以尹家两位表叔的死亡来得最为突然,实在令人猝不及防。我中专刚刚毕业那年,尹家二表叔——也就是我大哥的岳父,去邻村亲戚家吃喜酒,由于山高路远,便留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有人喊他起床吃饭,却迟迟不见回应,推门一看,他已没了气息。二表叔年轻时在大巴山中的万源县一个钢铁厂工作多年,也曾下过井挖过煤,后来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调回家乡粮站工作。经过相关人员现场勘验,他的死排除了各种外部因素,最终认定还是自己身体出了问题,或许与他当过煤矿工人得过矽肺病有关吧。

2007年初秋,一场暴雨过后,尹家大表叔用去大半天时间,顶着烈日,悉心整理田间倒伏的稻子。下午四点左右,当他吃过午饭靠在躺椅上休息,却毫无征兆地就此一睡不醒。与二表叔一样,大表叔的死亡同样来得太过突然,同样令人难以接受。

曾经给了我的童年无尽欢乐、无数美好回忆的尹家大表叔,是村里的杀猪匠,也担任过多年的生产队长,为人爽快、耿直,热心于为村里人忙这忙那,只要有他在,人们遇见啥事心里都倍感踏实。在我的懵懂幼年,他还是一名赶牛车跑运输的“司机”,常年累月为本地供销社和粮站运送货物到山乡各个站点。记得有那么一两次,在镇上供销社工作的父亲把我托付给他,同时也给了一袋热腾腾的肉包子让我们在路上吃。一路上,牛车行进十分缓慢,从镇上到家里的六公里路程,要走好几个小时。大表叔特意用棉絮和大衣做了一个十分舒适的“窝”,让我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牛车上。于是,在泥结碎石公路上行进的轻微摇晃中,一股肉包子的香味混杂着浓浓的汗味与烟草味,让我很快进入温暖的梦乡。睡上几觉醒来,母亲打着接我的火把跨过平滩河,在公路边已等候多时。

随着时代变迁,大表叔赶牛车的经历一去不返,但只要他还健在,那些画面就是鲜活的。可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去了,带走了属于他自己的“传奇”,也无情带走了我的童年记忆最为美好的那一个部分。

四年前的初夏,安表哥——也就是尹家大表叔的长子——因尿毒症去世,我回村去送他。

安表哥大我八岁。在村里,他是年轻一代之中唯一的木匠。他的手艺其实称不上好。如此界定,主要源于我的大嫂、他的亲堂妹对他念叨多年的不满。那年,安表哥刚刚出师不久,正好碰上我大哥与翠表姐订下亲事,他便自告奋勇承揽下打制嫁妆的“光荣任务”。翠表姐如期出嫁时,丰盛的嫁妆装满二十多架“抬货”。弯弯田畴间,两人一架“抬货”组成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不绝,让村里人津津乐道、羡慕不已。可是,没过多久,安表哥打制的嫁妆就出现了许多问题,比如衣柜走形豁口、木桌木凳接口错位、油漆终年黏滑,等等。安表哥虽多次上门维修,终因技术不过关而未能根本解决。这让已经成为我大嫂的翠表姐倍感颜面无光,由此对他耿耿于怀许多年。

虽然“出师不顺”,但由于掌握一门手艺,安表哥还是多了一条门路。最初几年,他走村串户做木工活,技艺提升很快,后来前往广东打工,凭借一技之长,顺利扎稳脚跟。没想到,当日子本该越过越好的时候,他却遭受“尿毒症”长达数年的折磨,终因并发症爆发而倒下。这突如其来的病症,是否与他多年从事木工或油漆工作有所关联呢?

得知安表哥去世的消息,我专程回村为他送行。在老屋里,我又住了两晚。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斑驳的土墙房,轻微受潮的木床,染上锈迹的镰刀,散发霉味的草帽,乃至尘埃遮蔽的锅碗瓢盆等等物件,都还真实地存在着。可是,因为母亲的离去,残留在它们身上的体温已逐一散去,这些物是人非的画面,给我们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感伤。院坝边上,母亲当年栽种的几棵枣树、柑橘树倒是长高了一些,却因为无人看守,本就细小脆弱的枝丫变得毫无生气。看上去,它们就像一个个罹患重病的人,那情绪低落、形销骨立的样子,实在令人痛心。墙的拐角处,一条走了多年的泥土路还在努力发挥作用,记忆中不曾褪色的脚步声,仍然往来不绝。多少熟悉的背影,多少亲切的话语,仿佛被这样的一条路持续运送着,时而隐伏,时而闪现,最终消失在我们目不能及的遥远的地方。

曾经温馨而生动的村庄,因为人们各种方式的逝去、远离和背弃,显得日渐零落、孤寂,就像时光书页中日渐泛黄的某些段落,似乎终究会被完全尘封。但时光之水从未停止流动,总会有一些鲜活而生动的记忆片段存留在那里,总会有更多新生事物一茬接一茬地冒出头来。没有谁能够阻止村庄里的故事还在依次发生,无论喜悦还是辛酸、忧伤还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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