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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影院(短篇小说)

2021-03-26羊亭

当代小说 2021年2期
关键词:西街冰激凌黎明

许多年来,梓川没有电影院,梓川人也不看电影。不是梓川人不爱看电影,而是电影院一度是梓川人的恶梦。

早先的电影院叫九月影院,它的前身是县委大礼堂。后来大礼堂弃置不用,才改成了电影院。我记事起,那里便一直是九月影院。关于它名字的由来,父辈们众说纷纭,不知该听信谁的,但一致的说法是影院在某年的九月装修落成并对外营业。开张的那天,鞭炮足足放了半个小时,晚上还燃放了烟花,一连数日,梓川人在洋溢的热情中无法自拔。大概九月影院就该是这样的宿命,在轰鸣中诞生,又在轰鸣中消亡。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梓川还没有撤县设市,小小的县城尚不足三平方公里。夏日吃罢夜饭,没有纳凉的好去处,不少人会选择上环城路走一遭。我们住在老西街,出了老西门就是环城路。总能碰上熟人,于是大家结伴缓步而行。女人们聊些琐碎家常,男人们讨论国家大事。我们一群孩子呢,从头到尾疯疯闹闹,非但没能消暑,还弄得满身臭汗,于是干脆脱了上衣打赤膊。大人们偶尔会制止,但他们老是心不在焉,况且我们的脊背滑溜溜如泥鳅,他们根本没法制止。走过两个街口,前面就是新西门。从新西门右拐进去,三五分钟便到了九月影院。

我们常常故意和大人们走散。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梓川还没有哪个小孩会笨到走丢找不着自己家门的地步。在外面野够了总会回去,大人们对我们很放心。我们一溜烟就跑进了新西街。和老西街不同,新西街不但宽敞,店铺里陈设的物件也新鲜别致,衣服的式样非常时髦,就连晚上的路灯都更明亮。但这些不是我们在意的,我们径直来到九月影院,在霓虹灯下的电影海报前来回穿梭。那些海报虽然印刷粗糙,却并不影响观瞻。在凹凸不平的墙面和闪烁的灯光映衬下,甚至有点儿3D电影的效果。我们蜂拥着跑过去,感觉自己立刻就成了游击战士、武林高手、齐天大圣。一旦电影里的角色附体,我们便可以目空一切,六亲不认。有时候新上映欧美影片,海报便换成了金发碧眼的丰乳女郎。我们指着海报惊声尖叫,夸张地笑闹。每当这个时候,周纯总会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架势,指着女郎说教:“如此大庭广众,你应该感到羞耻!”

我和许逸也学他的口气说:“你应该感到羞耻!”

过往的行人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咧开嘴巴哄笑而散。

要是天气实在太热,我们又都不急于回去,便凑钱上小摊那儿一人买一瓶汽水。我们坐在台阶上,小口品尝着冰冻的北冰洋汽水,街道上依然热气腾腾,但我们好像真的身临北冰洋一般,心满意足极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瓶汽水还没喝完,电影就散场了。那个点看电影的人不多。人们稀稀拉拉地从影院门口出来,我们坐着没动。周纯把短袖T恤搭在肩上,两指捏着汽水的瓶口晃来晃去,看上去无聊至极。周纯跟我们一个班,但比我们大两岁,他留过级。他总是这样,明明上一秒还和我们玩得正酣,突然就心事重重,兴味索然了。

我回头不经意地望了望,发现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我说:“那不是我们的班长邱黎明吗!”

周纯和许逸也扭过头。邱黎明正和一个穿白衬衫夹公文包的男人从长长的台阶下来。那人大概是她父亲,听说她父亲是政府办的副主任,我不确定,之前也从未见过。我只在开家长会时见过她母亲,那是个白皙丰腴的女人,不时地抿嘴浅笑,和蔼可亲,跟邱黎明简直判若两人。

许逸说:“原来班长也爱看电影。以前说不喜欢,看来不过是人前做做样子。”

他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以前学校常组织我们看一些老电影,邱黎明总借故不去。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要么写作业,要么看课本。像她那么优秀的学生,是不可能找不到事情做的。有时我们看完电影回到班里,她已经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老师没少表扬她。我和许逸不厌其烦地表演《地道战》《地雷战》或《小兵张嘎》里的剧情,别的同学都拍手叫好,说我们学得像,唯独邱黎明瞪着我们说幼稚、无聊。依我看,她乖巧懂事的外表下是有私心的:奉献劳动是为了蛊惑老师,放弃电影留下来学习,又可以拉开我们一大截了。能够如此狠心不计个人爱好,当不了好学生那真是天理难容了。

她明明看见我们了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头昂得老高,眼神空洞地目视前方。

快到我们跟前时,我刻意地扯开嗓门喊:“班长,看完电影啦?”

她没有理我,白了我一眼,恨不得把嘴噘到天上去。

她旁边那男人抬了抬眼镜,笑着问她:“他们是你同学?”

邱黎明很不情愿地點了点头,好像承认一群打赤膊的男生是她同学有多丢人似的。

我说:“不但是同学,我们以前还是同桌呢。”

“是吗?”男人拍了拍我肩膀,但很快把手缩了回去,我的肩上满是汗水。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阿羊,”我说,“这是许逸和周纯,我们都在六年级一班。”

“小阿羊,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哪有人会起这种名字,他叫羊亭。”一直默不作声的邱黎明终于开了口。

“我就说嘛,这听上去根本就不像个人名。”

我感觉他在骂我,但他一副打着哈哈的样子却叫人不好反驳。

他说:“你们在这儿干吗?”

许逸说:“天热啊,我们在这里乘凉。”

“怎么没去看电影?”

我说:“我们看电影得等学校组织,家里才不让平时去呢。”

他很勉强地对我们笑了笑。大概觉得自己堂堂政府办副主任,跟一群小屁孩没什么好聊的。他弯着身子问邱黎明:“要不要来一个冰激凌?”

邱黎明不说话,望着我们三个,好像很为难。

“放心,我不会跟你妈讲。在这儿等我一下。”说完他去了前面的小摊那儿。

邱黎明瞪了我们一眼:“你们三个怎么回事,连衣服都不穿?小心我扣你们的操行分。”

许逸撇了撇嘴:“看把你神气的,这里可不是在学校!”

“不在学校怎么了?少先队员要随时随地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你们配得上胸前的红领巾吗?”

“我们当然配不上,”许逸挖苦她,“除了你,梓川一小怕没人配得上了。”

我也帮腔道:“别说一小,整个梓川的学生都没法和你比。”

这时她父亲拿着冰激凌走了过来,就近递给许逸和周纯一人一个,另外两个则放在了邱黎明手上。他问我们:“聊什么呢?聊得这么开心。”

我说:“我们在说邱黎明优秀呢。”

“她有什么优秀的?”

“既是班长,又是中队长,学习成绩还那么好!这还不算优秀?”我说,“我要是赶上她一半,不不不,三分之一,我妈就得烧高香了。”

邱黎明把冰激凌塞给我:“吃东西吧你,哪儿那么多废话。”

他大笑了起来:“你这小朋友还挺有意思,不过我们今天还有事,下次要有机会,我们再探讨好学生该是个什么样子。”

说完,他跟邱黎明一前一后走了。邱黎明扬着头,马尾在脑后左右摇摆,简直高傲得不可一世。

许逸一边吃冰激凌,一边从鼻子里哼哼:“神气个屁!”

我说:“人家就那么神气,就那么牛皮轰轰。谁叫人家是班长,还有一个做官的老爸。”

许逸说:“我就看不起她一副高高在上、谁都瞧不起的样儿。”

我说:“别假清高了,有本事你把冰激凌扔了。”

“我才不和好吃的过不去。”

冰激凌的味道确实不错。这种现做的冰激凌少说要一块钱一个,跟我们五毛钱的汽水没法比。就像我们这群住在老西街的穷小子,永远没法和新城区乖巧伶俐的邱黎明比一样。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算穷其所有也无法改变。

冰激凌很快就吃完了,我们又咕咚两口喝完了汽水。口中还残留着一点冰激凌味,汽水简直像凉白开一样毫无滋味。周纯木然坐在那儿,化掉的冰激凌流了一手,他竟全然不知。我这才发现他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有点心不在焉的,好像懒得参与其中。许逸悄悄地在他脑门上弹了一指,让他终于回归现实。

他不耐烦地推了推许逸:“你幼不幼稚?”

许逸看了看我,惊讶地说:“哎呀!小阿羊,你听听,你听听,这像谁的口气?”

“这不是邱黎明的口头禅吗?”

“是哦,可他现在居然也说出这样的话了。”

周纯并没有理会我们,而是拿衣服小心把双手擦干净,然后将瓶中的汽水一饮而尽。他站起身:“你们还要等下一场电影散场吗?”

许逸说:“要不去哪儿?”

“各回各家啦。”

“时间还早着呢。”

话虽这么说,我们却已经横穿过新西街,来到九月影院对面的街边。回老西街有很多选择,我们可以抄近路随便穿过一条巷子,也可以直行到新西门,沿环城路到老西门再插进老西街。但时间确实还早,大人们也不见得已经回去,于是我们在街边走走停停,犹豫不决。

周纯说:“敢不敢去镭射厅?”

“恐怕进不去吧?”

虽然无法确保能够进去,但这激起了我们的兴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镭射厅是隐秘的所在,但梓川人都知道它们,大多在老城区最不起眼的巷子尽头。我们老西街就曾有一间镭射厅,放过不少经典的三级片。虽然大人们禁止我们去,但谁经得起好奇心的驱使,我们进去过很多次,长了不少见识。后来它被强制关闭了,这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我们走进一条巷子,光线突然暗下来,燥热感也一扫而空。巷子里充斥着潮湿的霉味、下水道的恶臭味和尿液的气味,同时还有种神秘的气息。在我们看来,城市的不堪与光鲜其实没有太大不同,不过是换了种面貌给予和包容。

我们行走在高低不平的路面,许逸不时要抱怨两句。约摸走了四五十米,前方忽有荧荧光亮,我们知道差不多该到了。

说来那天出奇得顺利,门口没有人拦我们。我们弓着背溜了进去,在房间最后面找了空位坐下来。屋里环境恶劣,不但烟味很浓,而且夹杂汗臭、狐臭和脚臭。起先放映的是一部美国片,我们看得昏昏欲睡,其他人也很有意见。后来换了部名叫《感官世界》的日本片,我们本以为没什么看头,都准备要走了,画面却突然一变,阿部定向老乞丐掀开了自己的裙摆。我们认定这会是一部好电影。

事实的确如此,它是一部良心之作,没有辜负我们的期待。看完电影,我们很晚才回去。一路上许逸还在不停回味,说这是他看过的最好的电影,九月影院放映的片子都太中规中矩,难怪会被镭射厅抢走人气和生意。而我的觀后体验,是一定要对女人多加防备,因为她们保不准什么时候会拿刀子割掉你身上的某个器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离奇的梦。邱黎明递给我的冰激凌变成了一只耳朵,还热乎乎的,滴着鲜血。被吓醒后我久久难以入眠,辗转间猛然想到女人不都是女孩子长成的吗?这就说得通了。我以后也要对她敬而远之。

奇怪的是,我发现周纯突然对邱黎明变得言听计从起来了。邱黎明说,周纯,去打点水来擦窗户,周纯于是屁颠屁颠地提来了水。邱黎明说,周纯,你的课外作业还没交,周纯便坐下来老老实实地写写写。自习课上,班里闹闹哄哄,邱黎明招呼了几次仍收效甚微。周纯啪一巴掌拍在课桌上,大吼一声:谁不愿学习滚出去!教室里立时安静下来。班里没谁和他较劲,小学生的终极对决简单粗暴,无非是打一架,可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有意讨好邱黎明。但谁能保证邱黎明不是在利用他,拿他当猴耍,当狗使唤呢?

我跟许逸说:“他这是怎么了?我都替他害臊!”

许逸说:“谁知道呢,也许他喜欢这样。”

“喜欢?看上去像他妈个狗腿子。”

许逸四处看了看,神秘地向我低语道:“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他喜欢我们班长。”

“喜欢邱黎明?”我惊讶不已,“没理由啊,他脑子坏掉啦?”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许逸拿《大话西游》里菩提老祖的腔调说。

我知道不需要理由,可他们两个扯上关系,怎么都让人觉得别扭。何况我们三个历来是一伙的,一直厌恶邱黎明的班长做派,他怎么能喜欢上她?他怎么可以喜欢上她?

我说:“他可别忘了我们是老西街的穷小子。”

“依我看,他已经完全被邱黎明冲昏头了。”

看着周纯百般殷勤的样子,我们很失望,也很失落。虽然他还跟我们一起玩,一起去九月影院或镭射厅,时而投入,时而疏离,但我们觉得已不可避免地失去这个好哥们儿了。

有时我和许逸干脆撇开他单独出去玩。但是他不在的场合,我们谈论得最多的还是他,他仍然以另一种方式和我们在一起。许逸说他早已看出了端倪,周纯曾一度躲着邱黎明,就拿上次我们在电影院门口偶然相遇一样,他装作若无其事,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可是他的沉默出卖了他。

“他表现得太刻意了,反而很不自然。”许逸说。

我不得不佩服许逸,表面上大大咧咧,却有如此细致深刻的洞见。

我说:“这就是越在乎越冷漠。”

“屁!”许逸纠正我,“他这叫越在乎越卑微。”

以前我真是小瞧许逸了,这些说辞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和许逸原本是要到河里去游泳的,但前些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河里涨了水,而且河水浑浊不堪,并不太适合游泳。于是我们在街面上闲逛,不知不觉又来到了九月影院。

天气尚未转凉,加上我们已经在外面跑了半个下午,口干舌燥得喉咙快要冒烟。要是一人有一瓶冰冻的北冰洋汽水,那简直再好不过。可是我们的口袋里空空如也,连半毛钱都没有。许逸吐着舌头,像条怕热的哈巴狗,我自己应该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们尽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朝小摊那儿看。我看到前面一个乞丐模样的人在地上写粉笔字。这种乞讨的人我见得多了,我们梓川随便哪条街上都不缺这种人。要么是没腿,要么是独臂左书,总之四肢不太健全,而且周身邋遢肮脏得不行。他们手持半截粉笔,前面放一个小铁皮桶,往地上一坐或者半躺,便头也不抬地开始书写。少有人施舍他们,即便有也多是一毛两毛的零钱,偶尔有人扔下个五毛或一块的硬币,铁皮桶发出清脆声响,乞丐会略略点头以示感谢。他们大多写得有板有眼,不但横平竖直,还有漂亮的笔锋。我父亲曾教育我:“看到了吧,这年头乞讨也得有一技之长。”但这位老兄的字我实在不敢恭维,连我和许逸的水平都不如。

我和许逸凑近了看。他写的既不是诗词,也不是三字经,而像是在讲述一件什么事。他的字忽大忽小,歪歪扭扭,有不少涂抹的痕迹,还错字连篇,一看就没什么文化,平时也不怎么写字。我们连蒙带猜地看下去,明白了个大概。他是在诉苦。概括起来就一句话:他的房子被开发商强拆了,现在他成了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望着满满一地影响观瞻的粉笔字,我对许逸说:“也真是难为他了。”

没过一会儿,居然三三两两聚了些人。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对他满怀同情。

有人说:“有些人现在太不像话了,仗着有钱有势,把人往绝路上逼。”

有人替他说话,那人好像遇见了知音,有了靠山,噌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原来他四肢健全,只不过衣服破了洞,手脚黢黑,看上去不太正常罢了。

他说:“他们可别把我逼急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别人劝他:“你在这里写,在这里说有什么用?你应该去找,去闹!”

他说:“怎么没找?我腿都跑断了,那些人才懒得理我。他们也不怕你闹,他们说他们黑道白道都有人,再闹就砸断我的腿。”

大家同情归同情,但毕竟是与己无关的事,何况他自己都这么说了,还能有什么好的办法?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在那儿虚情假意地摇头。

突然有人拍我们肩膀。我和许逸回转头,竟然是周纯。虽然上学时我们天天在一起,但明显话已不多,也难像以前那样打成一片。喜欢邱黎明是值得鄙夷的,可大家还没到绝交的地步。

周纯说:“你们俩怎么回事,叫你们半天没听见啊?”

许逸淡淡地说:“你怎么在这儿?”

“废话,我不能在这儿吗?”

“我还以为这个时候你和班长在一起。”

周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我说:“你少装了,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

“我和邱黎明又没有什么。”

“还没什么?”许逸不满地说,“你都快成邱黎明的跟屁虫了。”

周纯说:“哪有的事!人家是班长,我无非就配合配合她。你们也是,别成天和一个女生过不去。我们跟她又不是不共戴天。”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逸没好气地说,“难道你要我们也跟你一样,对她唯唯诺诺的,像个小跟班吗?”

“我说了,我可不是她的跟班。”

“是好兄弟我才跟你讲,新城区的人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我们。”

“不能一概而论吧,我看是你的自卑心理在作祟。”

我们三个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眼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就要争吵起来。我说:“算了算了,我们自己应该和气。”

他俩不再说话,好像一时有点难以面对彼此。围观的人几乎都已散去,这时那乞丐也有些泄气,他重重地将粉笔扔在地上,昂着头歇斯底里地咆哮:“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东西!要是把我逼急了,迟早叫你们后悔。”

过了一会儿,仿佛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周纯说:“你们要不要喝点什么?或者来个冰激凌?”

许逸说:“你请啊?”

“没问题,”周纯以少有的豪爽說,“我请。”

周纯很快去小摊那儿买了冰激凌,而且是上次邱黎明父亲买的那种。我看出了许逸的不快,但没想到他接过冰激凌,一边美滋滋地吃起来,一边还不忘挤对周纯。

他说:“你发啦,周纯?”

周纯笑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吃得相当斯文。

许逸又说:“跟邱黎明混了几天,你的品位也越来越高了。”

我想制止许逸,奉劝他要懂得“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可是当着周纯讲显然不太合适,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在周纯并没当一回事,小口吃着冰激凌,仍是老西街穷孩子的模样。

许逸还在喋喋不休:“人家老爸是政府办副主任,你老爸是下岗职工;人家是班长、优等生,而你是留了级都考不及格的差生。想想吧周纯,你们的差距太大了,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小学生就该是小学生的样子,该玩就玩,该疯就疯,喜欢女生这种无聊的事,该是中学生和大学生才干的。”

他的话激怒了周纯。周纯朝他嚷道:“我没有喜欢她,也不是她的跟班。我就想多一个朋友,不行吗?”

“难道我和小阿羊不是你的朋友?”

“这是两码事。”

“她那种人不会真心拿你当朋友,我们老西街的哥们儿根本就不该和那种人交朋友。”

“老西街的人就该低人一等?”

“谁都不该低人一等,但是得找准自己的位置。”

“什么叫找准自己的位置?你那是自卑,不敢跟比自己强的人交朋友。”

“笑话,她哪比我强了?”

“哪儿都比你强。”

许逸把刚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扔在地上,很没面子地指着周纯:“周纯,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我没你这样的朋友。”周纯也不甘示弱。

我感到左右为难。说许逸也不是,劝周纯也不是。许逸说得没错,而且句句是我的心声,可周纯说得也挺在理,言中了我们内心不为人知的隐秘痛楚。

许逸气冲冲地扔下我们,一个人走了。我想对周纯说点什么,最好是交心体己的话,像以前一样,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我才没头没脑地说:“晚上我们去镭射厅吧,叫上许逸,到时候什么事都过去了。”

“这回过不去了,小阿羊。”周纯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好意。”

“大家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是个好哥们儿,但许逸不是。”周纯说,“对了,等会儿我还要陪邱黎明去新华书店,先不和你说了。”

不等我说话周纯也走了,就剩我自己站在原地。那乞丐已经躺在地上打盹儿,粉笔字间已布满烟头和瓜子壳,就算他把自己的遭际写得再悲伤再引人入胜,现在也无人问津了。天大的事,在梓川人看来,也不如自家的一地鸡毛重要。

夕阳的余晖下,九月影院铺满金子,神秘而庄严。天天在这里玩耍,我居然对它感到了一丝陌生,就像某个每日朝夕相处的人,盯着他看得越久,越觉得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接下来让我两难的,是要在周纯和许逸之间站队。他们仿佛成了仇人,谁都不理对方,有时面对面走过也不正眼瞧一下。我努力从中调和过,可他们俩都觉得我多事。

许逸说:“背叛了老西街的人也值得你说情?你累不累?”

周纯说:“小阿羊,你就别费工夫了。少了他这个朋友,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最后我选择了许逸。思来想去,终究还是觉得和许逸更近一些。我倒不认为周纯背叛了我们,背叛了老西街,任何人都有交到更好的朋友的权利,但一想到他总和邱黎明在一起,我就感到很不自在。我不喜欢邱黎明,我们班的同学也没几个喜欢她的,周纯不怕失去往日的好友,不担心别人背后说他闲话,也要坚持和邱黎明做朋友,我倒真是佩服他勇气可嘉。我和许逸虽有点难兄难弟不思进取的意思,但毕竟我们才是大多数。

没过多久,漫长的暑假开始了。我们已经小学毕业,再过两个月,全新的初中生涯将要开启。对于初中的生活,我们满怀期待,但回望日渐荒废的学业,我们又有些担忧。不过这些所有关于想象未来的情绪,很快都一扫而空了。我们内心狂喜、亢奋,躁动得很不安分——没有暑假作业,我们得找点儿有趣的事做,才不枉费上了六年学才迎来的这个难得的暑假。

我和许逸约上其他两个同伴去河里游了几次泳;在河边的石头下捉螃蟹,用柳条把十来只螃蟹串起来烤着吃,不加任何佐料也有滋有味;我们还常常垂钓,鲫鱼和鲤鱼居多,运气好的时候也能钓到鲈鱼。

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午后我们捉到了一条乌梢蛇。那天阳光并不强烈,但天气非常闷热。我们本想去沟里抓龙虾,刚到沟边,就听到一阵嘶嘶声响。我和许逸还没反应过来,其他同伴就已经跑远,边跑边喊有蛇。我不怕蛇,许逸捉过的蛇比黄鳝还多。但那条蛇受了惊吓,想要逃之夭夭,我们赶紧去追。河边野草疯长,要是它躲到更深的草丛里,我们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许逸一个箭步跑到前面,使劲拍手,啪啪的掌声将它又驱赶到沟边。我捡来一截木棒按住了蛇身,许逸直接徒手上前,没费多大劲就逮住了它。一米来长的乌梢蛇,看上去足足有两斤。半小时不到,在新西街的一个饭店里,我们就卖了二十块的好价钱。

我们乐不可支地平分了钱,喝可口可乐,吃双份冰激凌,平日望而却步的烤羊肉串儿要一大把。有钱的感觉真好!要是周纯知道了,也一定会羡慕我们吧?

晚上大人们乘凉,我和许逸去了九月影院。我们连着看了两场电影。第一场《夜半歌声》简直是恐怖片,我看得心惊胆战,第二场《百变星君》就轻松活泼多了。我们从电影院出来已经很晚了。在出口那儿,我们碰到了周纯和邱黎明。我想跟周纯打个招呼,可他却装作没看见我们。

“真他妈得瑟,我看他能神气到什么时候。”许逸愤愤地说。

“算了,人各有志,我们走我们的吧。”我嘴上这么说,可看到周纯和邱黎明下了台阶,朝新城区方向走去,心里仍落寞万分。

没几天我们的钱花光了,该玩的都玩了一遍,暑假突然变得没多大意义。我和许逸成天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累了,便回家倒头就睡。大家都住在老西街,我們却难得在街面上碰见周纯。不知道他是不是每天都在新城区,每天都和邱黎明在一起。

新学期开始了。我们老西街片区的大多数进了梓川一中,有点门路或学习成绩出类拔萃的去了实验中学。想都不用想,邱黎明上的是实验中学。周纯家没什么背景,成绩也一塌糊涂,只有上梓川一中的份儿。我和许逸在一班,周纯在四班。

我们很少在学校里碰面,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也只是偶尔遇到。他好像刻意躲着我们,我和许逸都觉得无所谓。听在四班以前的同学说,周纯现在可用功了,上厕所都在看课本。体育课大家都上操场疯玩儿去了,就他一个人在教室学习。

许逸鄙夷地说:“难道他还指望自己能一飞冲天?他的上升空间是不小。”

以前的同学说:“你没听说吗?学期结束后,成绩好的可以考实验中学。”

“他有那能力吗?”

“说不准,看上去他进步不小呢。”

许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没再说什么。

九月的夜晚已经渐渐转凉,但我们晚饭后出去走走的习惯没变。只要不下雨,我们仍然乐意去九月影院那儿。也许是我们的生活太过单调无趣,也许是九月影院本身充满了新鲜未知,谁也无法预知下一部影片的剧情。就算不能进去,天天在外面待着,也觉得生活神秘莫测,拥有无限可能。

许逸不知从哪里搞了点钱,他要请我看电影。九月影院新上映了一部好莱坞大片《未来水世界》,看过的人都直呼过瘾。我和许逸也很想看,可是一票难求,梓川就这么一家电影院。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一日。那天是星期六,我父亲外出办事天擦黑才回来,我们晚饭吃得比平时晚。吃饭的时候,屋外不停有人打唿哨,我知道是许逸。我草草吃过饭就迫不及待地冲出房门。

看样子许逸已经等待多时,他很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才出来?”

“别提了,等我爸等了半天。”我说,“今天去哪儿?”

“废话!肯定去九月影院。”他从兜里摸出两张电影票,兴奋地朝我挥了挥。

“哪儿弄的?”

“当然是买的。下午三点我就去排队,排了将近四个小时。”他得意洋洋地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第五排,观影效果最好了。”

我看了看时间,八点半已经过了,只能等九点那一场。

我们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九月影院。通往影院的台阶上人潮涌动,散场的人和进场的人毫无秩序地穿插其间,种种迹象表明,这确实是一部值得一看的电影。离九点还有一刻钟,我们买了两瓶可乐,才不慌不忙地拾阶而上。

在影院的入口处,我们碰见了周纯。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邱黎明一起,他们不但也买了可乐,邱黎明还抱了一大桶爆米花。他俩有说有笑,简直亲密无间。他们没看到我和许逸,先我们一步进去了。

许逸一下兴致全无:“不想碰到他的时候怎么哪儿都能碰到,真是糟心情。”

我说:“怎么办?电影就要开始了。”

“我可不想跟他们两个在同一个电影院看同一场电影。”

“票是你好不容易才买来的。”

他有些犹豫了。我心里很着急,想再劝劝他,但又不好把话说得太明朗。

这时一对情侣模样的小年轻走过来。看了我们半天,男的才说:“电影马上就要放映了,你们不进去吗?”

许逸往墙边让了一下:“你们先进吧。”

“没有票电影院也不让进啊!”

女孩推了推男孩。男孩说:“我看你俩都站半天了,能不能把票让给我们?我可以出双倍的价钱。”

许逸不说话,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我心说这是个不错的买卖,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电影什么时候看不是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我说:“要不我们明天再看?”

许逸好像才反应过来,立刻乐呵呵地跟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票。

我们下了台阶。许逸不时回过头去,好像害怕他们突然反悔似的。不过影院的入口已经没人,钱算是稳稳妥妥地赚到手了。许逸很高兴,带我去买了两大桶爆米花。

看不成电影,我们准备去镭射厅瞧瞧。

就在我们进入巷子没多久,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地面猛烈地一阵颤抖,紧跟着耳朵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以为是房子塌了,本能地俯下身子,整个人好像也失去了知覺。我和许逸相互搀扶着来到巷口,新西街一片漆黑,只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和烧焦味,街面上乱作一团。月光之下,我看见对面的九月影院不时迸射出火星,而且浓烟滚滚,一些人从影院出来便作鸟兽散。哭声、喊声、呼救声此起彼伏,一切如同灾难片的场景。

有人在尖叫:“九月影院爆炸了!”

场面一度失控,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到处都是哭喊声。

“有没有人员伤亡?”身边的人惊惶而急切地问道。

“整个影院都被掀翻了,到处都是断胳膊断腿,死伤无数。”

人们都在往别处跑,竭力要逃离九月影院这人间地狱。我和许逸却不约而同地往影院里面跑。地上全是被震碎的玻璃,黑乎乎的散发着阵阵腥气的应该是血。进入放映厅,那里的情形让我终生难忘,前排烈火熊熊,放映厅通红一片。借着火光,我看到近旁的地上坐着几个人,他们个个呆若木鸡。稍远一点,一个中年男人在奋力往前爬,腰部以下空空荡荡,不见双腿。还有好些肢体不全的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和许逸都看蒙了。

警察很快来了,胡乱拉起我们往外跑。许逸大声喊叫:“我的同学和朋友还在里面,你们快救救他们。”拉我们的警察一句话也不说,到了影院门口,他用力推了我们一把,就又折返回去了。

台阶下面,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在焦急地发号施令:“先救没死的!死了的先不要抬出来!”

梓川沸腾了,所有的梓川人都在悲伤地哭泣。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屋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也没有。父亲和母亲很晚才回来,看我呆坐在那里,他们什么也没说。父亲拍了拍我肩膀,悄无声息地进了里屋。

接下来谣言四起。有人说是坏人蓄意报复社会,那威力至少要十公斤炸药,还说梓川还有很多地方有炸弹。一时间人心惶惶,我们为此放了一个星期假。不过最广泛的传言是,坏人并不想炸死寻常百姓。那天晚上九点的《未来水世界》本来是某开发商包场给手下人庆功的,临时开会,结果他们的人一个也不在影院里。

后来,官方报道九月影院爆炸事件死伤百余人,但没人相信这个似是而非的数据。这也成了一桩悬案,至今没有抓到凶手。周纯的父亲从民政局领到六千多块抚恤金,接受了儿子被炸死的事实。这个可怜的下岗职工,早年妻子跟别人跑了,如今唯一的儿子也离他而去了。有一段时间,他天天去九月影院。他坐在地上,望着已经成为废墟的九月影院出神,好像在等待儿子出来似的。再后来他不知所踪,仿佛人间蒸发。

我和许逸有时也去那儿。周纯虽然不在了,可我们谈论得最多的却是他,他仍然以另一种方式和我们在一起。许逸说:“我已经原谅他了。”想了想,他又说,“其实我从来就没记恨过他,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在乎他了,他是我们的好哥们儿。”

梓川没有电影院了,电影院作为噩梦纠缠在我们心中,久久挥之不去。然而一切伤疤与创痛、旧忆与感怀,在时间的面前都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十多年后,当新的电影院开业那天,我第一个跑去凑热闹。其实在走进干净整洁的放映厅之前,我就已经和许多人一样,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就好像那些冤魂早已得到昭雪,好像梓川从来没有过九月影院一样。

责任编辑:王玉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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