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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路飞上天(短篇小说)

2021-03-26李雷

滇池 2021年4期
关键词:赵老师

李雷

三年级结束时,我的语文和数学两科成绩加起来还没有一百分。暑假,我被禁止出门游荡,母亲还让我把暑假作业做三遍,否则就剥我的皮。

那天半夜,我被雨声惊醒。开始,我还有些睡意带来的朦胧,但随着一个炸雷响起,我彻底清醒了,再也无法入睡。躺在床上,满心只为着一件事激动:这么好的天气,我要去抓鱼。我并没有大雨夜抓鱼的经验,但是我听人说过,夜里雨越大,鱼越好抓,因为这样的天气,鱼会乱撞,会贴边,抓鱼就像吃鱼一样简单。但我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摸黑穿了简单的衣服,下床,披上雨衣,赤着脚走出门。

我们家没有网,西邻安文家有一张三角网,网竿还是我父亲给装的。这种网我们那里也叫捅网,从水边贴地往里捅就行。但是安文家的院门,我是肯定不敢叫的。不过,安文住在他家厨房边的小房子里,后窗就开在我家院子里。我从安文开着的窗户跳进去,他睡得猪一样香,我弄了半天才把他弄醒。但是他很扫兴,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我扛着网从他家大门出去的,他闩门时还哈欠连天。

从安文家往西,还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门冲着生产队的大塘。大塘南北长东西短,东南角有一个小闸口,据说水太多的时候,就开闸向南排水,那里有一个向南的小水沟,水沟从西边过来,然后流到南头一条路旁,再向西流。水沟圈住的地方,靠近大塘不远,是一个高高的土台,台上有一座土地庙。不过,早就没有土地爷了,一间不大的空屋子,常年锁着门,从门缝里能看到一个高约一尺的土台子。

地很滑,泥泞总是顺着脚丫子往上蹿,脚趾抓地抓得累,我走到大塘边的时候,雨已经小多了,天地之间并非一团漆黑,而是灰蒙蒙的,雨丝闪着幽幽的亮光,就像一层又一层的透明帘子,把不远处的世界都隔开了。我向南看了看,连土地庙都没有看到。但我还是在心里暗暗乞求了一下土地爷,希望他保佑我能抓到很多的鱼。土地爷没有金身,不出力。水岸陡峭,下网并不容易,有两回,我觉得网一到水里,根本就不能贴着土,直接就飘到了水面。我本来是想向北走的,但经过几次空网之后,我决心向南走,走到南面的小水沟里。我认为,活水里,不知从何处来的鱼可能更多,可能会小点,但小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有一把捅网,又不是撒网。撒网才是捞大鱼的网。

能看到小闸口的时候,我发现它变成了一座拱形桥,而不是以前那样和路面平齐。我想,这些天不准出门实在是少了看热闹的机会,修了小闸口也不知道。家里人也真是的,从来都不说一声。这种悲哀只是一瞬间,因为我闻到了巨大的腥味,不是土腥味,也不是水腥味,而是鱼腥味,比鱼腥还腥的腥味,带着一股寒凉之意。我想,一定是小水沟里的鱼太多了。我努力地想听到鱼在水沟里挤挤攘攘泼剌闹水的声音,但只能听到雨声,不大,絮絮叨叨,像个念经的老太太。

“你是要抓鱼吗?”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虽然那时候我从没有遇见过外地人,但是那声音实在是太奇怪了。很生涩,好像是刚刚学会说话,但语气却很老道,像个老爷爷,很温和。我四处看了看,没有人。

“是我在问你。”我看见水面动荡起来,从水里伸出一个两股叉,粉红的,微微动着。但我还是找不到人。

“你人呢?”我问。声音尽可能大点。

“我不是人。我是蛇。”

“谁呀?别跟我开玩笑。我连一条鱼都没有抓到呢。”我以为是生产队的干部来了。我之前没有想过这个事。现在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又飞快地补充说:“我是到这边小水沟里来抓野鱼的。”

“你看不到我的头吗?还有我的舌头,在水里,我动一动给你看。”水里的两股叉缠在了一起。我往南边又看了看,原来那不是一个新修的拱形桥,而是一个蛇头,嘴半张着粉红的舌头伸在水里,两只南瓜大的眼睛正看着我。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而且,因为地太滑,开始向大塘里滑去,我想,完了,我要让它吃了,我一掉到水里,他就会把我吸到嘴里的。我看着天上的雨丝,它们打到我的眼里,我淌出眼淚,心想:一个鱼也没有抓到,就让蛇吃了。我想:父亲死都不会知道我会到蛇肚子里,他一定以为我是偷偷跑到外面玩去了。我的脚滑到了水里,水很凉,但是立即有一种比水更冰冷的感觉从脚心传来,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我呼地一下子倒着滑了上来,后来,看电影看到倒镜头,我就多次想到过这一刻。我坐定了,揉揉脚心。这时,蛇又说话了:“我的舌头是不是特别凉?”

“嗯。”我说。

“我没有恶意。”蛇又说:“你别怕我。”

“我不怕。”我说。我的外号叫傻子。我说:“我谁都不怕。”

“看出来了。”

“唉呀,我的网掉水里了。”我叫起来:“那是我借的网呢。”

网嗖的一下从水里飞到了我的身边。

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这不可能是真的。我知道青蛇和白蛇,但是它们并不大,而且它们都能变成女人。我知道一种蟒蛇,它们很大,但是也只有三丈长。三丈长的蛇,不可能有南瓜那么大的眼睛,小拱桥那么大的头。这太不真实了。

“你不怎么爱说话啊。”蛇说。

“我喜欢说话,可是他们都讨厌和我说话。”我不由自主地愿意和它攀谈。

“噢。”

“你是蟒吗?你有多长?”

“我不是蟒,我就是蛇,我特别长。”

“有多长,有三丈长吗?”

“我有十八里路长,你去过中岗吗?从安岗到中岗的路,全在我身上。”

“你真的不吹牛吗?”我不相信。

“我不吹牛,真的是那么长。”

“你在干啥?”

“我没事,出来透透风。”

“你在地底下吗?”

“离地面有三丈吧。”

“你平时就那样直着躺爬在到中岗的路下面?”

“夏天有的时候那样,冬天我也要盘起来。”

“你是龙吗?”我想起有句话叫“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

“没有龙,我就是蛇。没有龙。”

“那你就你一个吗?我是说,你有没有跟你一样的。你有没有爸妈兄弟姐妹?”

“没有。也许有,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它们在哪里。”

“你没有出门找过他们吗?”

“没有,出门也没有地方待。”

“你真好,没有爹妈。”

“有爹妈不好吗?”

“唉。我也说不清楚。那你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

“习惯了。我冬天一直睡,一直睡。”

“你有多大了?”

“不知道。反正我很老了。”

“你是从盘古开天地的时候就有了吧。”我知道盘古开天地这回事,但我不相信它有那么老。我这么说,有讥笑它的成分。但是它并没有在意我的讥笑。它说:“没有盘古,就像没有龙一样。”

“你今年多大了?”蛇问我。

“十一岁了。”

“虚岁吗?”

“嗯。”

“上几年级了?”

“秋天就上四年级了。”

“你上学可够晚的。”

“留级了。留了两次。其实,秋天能不能上四年级还不一定呢。因为我两门课搁一起才考七十多分。”我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说。

“确实是太少了。”

“我不爱学习。我喜欢抓鱼。”

“噢。喜欢抓鱼也挺好的。”

“你喜欢干啥?”

“我也不知道。无所谓吧。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动起来不太方便。我没事就瞎听听,瞎想想。”

“我也喜欢没事瞎听听瞎想想。”我觉得这条蛇的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里。

“你都想啥呢?”蛇问我。

“你都想啥呢?”我反问他。

“瞎想呗。想你们人呗。花草树木也没有啥好想的,它们千遍万遍就是重复,人有意思得多,今天你说这个,明天他说那个,一代人和一代人也不一样。”

“咋不一样的。”

“这要是说起来就太多了,比你学的历史书要复杂得多。比方说,春秋之前,你们这里人烟很少,一年也过不了几个人,还都是行路的,后来,到了唐朝……”

“这中间有多少年?”我不知道春秋是啥,但唐朝我是知道的,李元霸和程咬金都是唐朝的,但我觉得春秋也应该是个朝代。

“算了,我们还是别说这些了,这些都是历史,你还没有学过历史呢。”

“大鼓书里有啊。”

“算了,你就知道人是最有意思的就行了。我偶尔要是想点啥,都是在想你们的事儿。我自己又没有啥事儿。”

“就是,你这么大,谁也打不过你。”

“不是,不是,是它們不知道我。我也没有想过要和你们打。我要很长时间才出来一回,而且出来也不一定和人打招呼。”

“你多长时间出来一回?”

“也不一定,有时候每天都出来,有时候十几年一回。”

“那你不急吗?十几年才出来一回!”我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你活了几千年,你就知道不需要着急了。”

“那你不出来,都在窝里干啥呢。”

“啥也不干,我能干啥呢。”

“那你出来都干啥呢?”

“就是这样待着,有的时候也到半空里耍耍,玩儿一会儿。”

“你能飞到天上!”我震惊了。我觉得自己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实在是太笨了。于是我又问:“你成精了?”

“没有,没有,我没有成精。我就是一条活得时间很长的蛇。”

“不可能,你都会说话了。没有成精的蛇,是不会说话的。”我觉得自己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不是那样的。没有成精这回事。我就是活得时间比较长。我能说话,是因为我经常练习说话。”

“不可能。没有成精的蛇是不会说话的。”

“为什么蛇不能说话?”

“动物不能说话。”

“那鹦鹉呢?”

我一下子陷入了辩论的困境,十分尴尬。鹦鹉能说话,我是知道的,虽然我还从未见过哪怕一只鹦鹉。于是我狡辩说:“鹦鹉是鹦鹉,蛇是蛇。”

“我跟你说吧,说话呢,就是动舌头,然后搅动口腔里的空气,这样就能发出声音了。”

“可是你的舌头一直在外面啊。”

“我搅动的是外面的空气。”

“那你还是精,你说你会飞。”

“我没有说我会飞。”

“你说了,刚刚才说的。”

“我刚才说我到半空里耍耍。不过,你要说那是飞也不算错。”

“哼。”

“过去,我们说飞,是说鸟飞,就是鸟扇动翅膀,通过气流的运动,能在天上保持平衡。我的飞不是那一种,我是靠速度,也就是惯性,当然,也有气流的因素,类似火箭那种的……”

“听不懂。你在骗小孩儿吧。”我撇了撇嘴。

“你看,我不骗你。除非那些书是骗人的。我听人家说过,这叫空气动力学。虽然我刚开始进入天空的时候,并不知道。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我就是不信。”

“其实,这里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空气的密度。晴天的时候,空气的密度低,我能升得高,但是留在空中的时间不长。雨天的时候,我升得不那么高,但是留的时间比较长。你想听听原因吗?”

“不想听。”

“嗯,你才上三年级,也听不懂。”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伤心。自己居然被一条蛇嘲笑了,虽然它并没有笑。它好像一直都不会笑。它一直都是那样,既不高兴,也不生气。虽然它很不错,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家了。我多少还是有些害怕它。想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应该感谢它,没有吃了我,还跟我说了半天话。于是我提出告辞,它说:“嗯,你还小,不应该一个人夜里出来,太危险了,刚才要不是我,你就掉水里了。”

我觉得它还挺会要情的,就不太情愿地向它道了声谢。它说:“好吧,我也要走了,我要到半天里耍一耍。”

“能背着我一起耍吗?”说完这句话,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但是,它并没有让我等太久,它说:“行啊。耍一耍呗。”

那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我的母亲正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她激动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眼泪滴滴嗒嗒向下掉,我吓了一跳,以为家里死人了。可是我爷爷早就死了,奶奶在大伯家——就算是奶奶死了,母亲也不一定会哭得这么真诚。母亲抹了抹眼淚,颤颤地,有些不太相信自己地问我:“好点没有?”

这话从何说起呢?后来我才知道,我有四天时间,魂不守舍,叫也不应,打也不疼,傻傻地,眼望着远方出神。我母亲在外面叫骂了一天,说是有人在扎我的小人。后来,我父亲请来了阴阳仙。总之,搞了一系列的迷信活动。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只是记得我跟大蛇飞上天之后,当天夜里,天还没有亮就回来了。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睡了一觉,然后每天吃饭,每天做作业,虽然做得不顺利,但心里无限地甜蜜,时常还会回想起天上的时光,耳边响着呼呼的风声。

我的表情一定充满了恐惧,但是母亲并不因此而停止她的激动,她大声地喊着父亲的名字,说:“国富好了!”父亲的拖鞋踢里趿拉地响起来,我侧了一下身子,看见他一颠一颠地跑过来,脸上的表情有些急迫,就像八月十五去捉鸡杀,就像进入腊月后去抓猪杀。我心里一惊。我对他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恐惧,虽然有的时候,我对他也有一定的依恋。我并没有完全忘记过去,在我的记忆里,他曾是那样的慈祥和值得依赖,他总是用手背去蹭我的脸,因为他的手掌里是厚厚的趼子,比一百目的砂纸还粗糙。

我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放慢了脚步,在热切地看了我一眼之后,连眼神都冷漠起来,脸上生动的焦急,变成冷漠,然后盯着我瞅了几下,就像平时端详一根有点弯的毛竹。他有些让我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心里想:难道他们知道我夜里偷偷跑出去抓鱼的事了吗?

父亲说:“吃饭吧,吃完饭出去跑跑。”

然后,他叹口气,没有停留,就走了。母亲又擦了一回泪,问我:“国富,你想吃点啥?我上街给你买去。”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生病的时候,母亲才这样问过我一回。所以,我觉得有些迷糊,觉得家里有些不太正常,我说:“我啥也不吃,我烧锅去。”

母亲又喊我父亲的名字,让他去到街上给我“买一张干豆腐,卷两根热油条”。父亲没有吱声就出了门,拖鞋趿趿的,母亲又说:“你自己也吃一套吧,家里馍不够了。”

吃过早饭,抹了抹嘴唇上油条的菜籽油,我又看看父亲。父亲对母亲说:“要不,让安文带着他?”母亲点点头。父亲就喊安文父亲的名字,安文的父亲说:“行,哪咋不行,安文要去打面,让他一块儿去就是。”

安文比我大两岁,开学就要上初中了。他是一个矮个子,虽然比我大两岁,但是我们的个头却差不多。而且,他看上去还比我瘦一点。不过,他的力气比我大得多。他拉着架子车,车上装着一麻袋小麦,后来在打面房里过秤时,我知道那一麻袋小麦是一百五十二斤。我跟在他旁边。从他家里出来,很快就到了小闸口那里。我看了看,小闸口还和往常一样,平平的,闸门露出水的那一小截,包边的角铁锈迹斑斑。

“你那天咋把网放到院子里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在说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之后,安文突然问我。

其实,网是大蛇用它的蛇信子,也就是它的舌头甩到安文院子里的。但是我没有办法直接告诉他。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秘密,打从那天我回到家里后,就一直想着要告诉谁。安文显然有点不够格。因为他平时有点忙,和我玩儿的并不多。我的两个哥哥也不够格,他们不怎么理我。我大姐更不用说了。

“进了院子,就放进去了呗。”

“我起来尿尿,看见院子门插得好好的,可是网已经在院里了。”安文看着我,好像是在向老师请教数学题。

“我跟你说,你不能跟别人说。”我忍不住想要把秘密告诉他了。

“你说吧。”他看着我,眼里掠过一丝怀疑,也许还有点恐惧。

“你知道最大的蛇有多大?”我得意地看着他问。然后我把那条大蛇身长十八里,以及平时睡在从我们安岗到中岗的路下这些秘密都告诉了他。

“你还没有好彻底。”

“我啥没有好彻底?”

“阴阳先生说你被蛤蟆精勾走了魂。”

“胡说。没有精。”

“没有精,你刚才不还说你见的那条蛇十八里长吗?”他不屑地看着我,好像是找到了我的自相矛盾之处。

“它就是一条大蛇,不是精。”我坚信大蛇的话。

“会说话还没有成精?”安文斜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好像我真的是个傻子。比这更轻蔑的眼神我早就遇到过千百回了,所以根本就不在乎,我对他说:“不信就算了。我还准备哪天带你一块儿跟它叙叙话儿呢。”

“你自己跟它叙吧。”他笑起来,温和的嘲讽在他面前的空气里震荡,我能看到,但感受不到。我们恰好走在上闸口上面,我想象着大蛇趴伏在那里,我回忆着它的冰冷的粉红色的开岔的舌头,我想象着那条会用空气说话的舌头抽打到安文的脸上,安文会是什么表情。事实上,安文这个人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我父母都称赞他是一个厚道人。是啊。我大半夜里借他的网,他还要为此起来去闩门,仅凭这一点就能说明他人有多好。他家的麦都淘好晾干三天了,非得等他有功夫了拉去打面,也能看得出来,他家里给他安排了多少活。但是,他太不会玩儿了。所以,到了打面房后,在排队的时候,我就借口面粉味儿太呛人,离开了,我告诉他说:“我去找国强去。”

国强是我大哥的名字。他已经十八岁了。最早的时候,我和他睡在一张床上,他给我讲过很多神仙鬼怪的故事,我常做恶梦,母亲因此骂过他,父亲要捶他,但他还是在晚上偷偷地说,我害怕的时候,他就吃吃地笑。他初中没有上完,就不上了,在家待了一年多,现在搬到他师傅家里来,学打铁。

铁匠铺里有一股很难描述的腥味,当然不是鱼或者蛇的腥味,这种腥味要淡很多,但是它有一种无所不在的劲头,挥之不去的难缠劲儿。我去的时候,国强正在拉风箱,浑身的汗,亮亮的,就像被烫出来的水泡,他的师傅在一旁抽烟,也是一身的汗,我跟他师傅打了招呼,说:“俺表叔在忙着呢。”他师傅笑笑说:“哟,好了。”我龇牙笑笑,不置可否。国强扭头看到我,问我:“俺大知道你出来?”

“他让我出来遛遛的。”

“让你来找我?”

“没有。”我说:“我沒事来看看。”

国强不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站在炉子旁,炉火在白天也通红通红的,炉子上一块长方形的铁,像个小太阳,红得都快透明了。师傅走过来,把烟头扔到炉火里,烟头都被它噙湿了,但还是在瞬间腾起一小团不易让人查觉的火。师傅看着那一小团火,然后吐了吐嘴里噙烟时残留的烟丝,就用钳子把那块铁夹到了砧子上。国强站起来,晃了晃胳膊,然后就去拎起大锤,师傅也随手拿起一把小锤。国强抡起大锤准确地砸到红红的铁上,“铿”地一声,火花四溅,师傅就用小锤在砭铁边上敲一下,叮铃一声。他们配合的很好,师傅还不停地改变那块块的方向,有的时候还会从不同的面,给它翻个身。

我被这种声音吸引住了,觉得它很悦耳,就像铁在唱歌。我看那块铁慢慢变成青色,最后变成一把板锹锹头的形状,师傅就停了下来,说:“你弟兄叙一会儿话,我也歇歇。”

国强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裤腰全湿了,也没有说什么话,而是走过去,把毛巾在水盆里搓了搓,拧到半干,递给师傅。师傅擦了擦身子,把毛巾还给他,他正在抹眉毛以上额头以下的汗水。他自己也擦了擦。我问他师傅:“表叔,我耽误你们干活了吗?”

“没有。该歇一会儿。”

“国强,我就问你一个事儿,你说蛇是不是长大了就一定能成精?”

国强刚洗完毛巾,正在拧,准备往自己脸上擦。他看看他师傅,师傅正坐在条凳上卷烟,没有朝他那里看,他又看看我,说:“滚回去。”

他师傅看看他,他的脸一下子涨得红了,跟从炉子上取下来的铁一样。他师傅又看看我,我尴尬地对他笑笑说:“俺表叔知道吗?”

“我不懂啊,我就是个打铁的。”他抽了一口烟说。他说得正正经经的,不像一般大人那样带着逗小孩的无聊神气。我说:“那我先走了。”

这两个打铁的太沉闷了,比铁还沉闷,铁都会说话,他们却不大会。

我从铁匠那里出来,感觉十分失落,慢慢走回家,走到小闸口的时候,颇生感慨,想着那条大蛇,觉得无限留恋。当时,水将满塘沿,蝉躁聒耳,空气里充满了水分,没有云,太阳隐在水汽里,只模糊的一小团红光,即便是在水边,也没有一丝风。我在小闸口上的水泥板上来回地走,幻想着能捡上一片蛇鳞,也好做个证明。但是,没有,一片也没有。我闭着眼,撅起嘴唇,希望能再闻到那种冰凉的腥味,但是仍然没有。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耳边响起一声咬牙切齿的吆喝:“你这个炮打的在干啥!”

不用睁眼,就知道是我的大姐国英。全家六口人,就她和我的仇最大,稍不顺心,我的名字在她嘴里就是“枪打的”“炮打的”。她从未喊过我弟弟,经常性地是喊我“死国富”。那天早晨我吃油条的时候,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说:“你这个枪打的看我干啥!”我根本不理她。我才不在乎是不是被枪打还是被炮打呢。她用啥打我,她也吃不到干豆腐卷油条。这年春天开始,她在给人家织地毯。地毯我也没有见过。她也不知道咋用,反正就是让她怎么着,她怎么着就行了,就跟插秧、点豆子一样,不需要你想,别人咋着你咋着就行。

我睁开眼看了她一下,面无表情。她继续展示一个大姐应该有的威风:“你这个枪打的,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美好的情绪完全消失了,我从小闸口上走下来,此时她正好走在我前面向北去的路上,我就无精打采地跟在她的身后,慢慢走。天气不好,一身汗。她也懒得再理我,我更是懒得理她。打死我都不会把大蛇的事告诉她。她不配。

她与我二哥不一样。二哥和我住一个屋,就是我们家的东屋,东屋在走廊里有一个向西的门。我大姐住的是厨房边上的屋,与安文住的屋位置一样。但我们家那间小屋,原来是猪圈,后来她没有地方住了,才改的。我二哥国顺很少搭理我。他是一个刻苦学习的好学生,眼睛都学近视了,但家里一直都没有给他配眼镜。他正在上初二,秋天就要上初三了。他希望自己能考上县里的一中二中最次也得考上三中。但是父母,严格地说是母亲希望他能考上师范,因为师范念完了之后就可以当老师拿工资了。父亲对这种事基本不关心,他认为自己有三个儿子,每个儿子都一样,到了一定的时候都要去挣钱。能上师范当然很好,能上高中,他也愿意出钱,但是上不了,那就得老老实实干活。国顺愿意上高中,以后可以上大学。这个理想,他当然不会和我谈。他是和他同学谈的,他们以为我睡着了。

那天晚上,二哥从地里回来时已经很晚了。那天他和母亲一块儿去锄地,锄了一天,中午都没有回来。中午母亲回来做饭,又下地的时候,给他带的饭。但是,即便是那么劳累了,他还要在洗过澡后坚持看书做题。他一个人在屋里,身上抹了风油精,不时地打哈欠。我本来是要在外面架个竹笆子睡当院的,但后来好像要下雨了,父亲就帮我把竹笆子收起来了。

二哥打着哈欠。不时地打哈欠。这让我睡不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雨一直没有下下来的缘故。最后,我忍不住了,对他说:“国顺你歇歇呀。匀着气不少打粮食。”国顺不吱声。我又说:“你这样苦熬可不行。”还是不吱声。

“哎,国顺,你说这个空气的密度有多大,人才能飞起来?”

屋里有一种奇异的安静。国顺不写字了,也不翻书了,甚至都不喘气了。最后,他转身过来时,并不牢靠的椅子发出了“吱”的一声,问我:“你刚才问啥?”

“我问,空气的密度多大的时候,人才能飞起来?”

“那不叫飞起来,那叫浮起来。”

“不管飞还是浮,就说人离地吧。”

“我不知道,不过,”他挠挠头说:“跟水一样,人不就浮起来了吗?当然,那也得你会凫水。”

我哈哈笑起来。他刚要转身,我又问他:“你说,如果人经过锻炼,我是说,有劲,怎么说呢,就像鸟一样弄两个大膀子,跟鸟一样扇得那么快,能不能飞起来。”

“我不跟你在这里胡扯了。”他失去了兴趣了。

“我知道你也不懂。你告诉我,你老师懂不懂,哪天我去找你老师问一下。”

“去吧去吧,找赵葫芦,他是教物理的。”

国顺不耐烦了,凳子又“吱”地叫了一下。我记住了赵葫芦这个名字,一会儿也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趴到安文的窗户上,但是他已经不在屋里了。我绕过他家大门去找他,他正在收拾一个麻袋,脚边还放着那个捅网,我问他干啥去,他说去捞浮莲草喂猪。我就跟他一起出了门。我在想着赵葫芦。以前,我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我对老师们不感兴趣。走到大塘的时候,我问安文知不知道赵葫芦,因为他秋天就要上初中了。

“不知道。没有听说过。但是这肯定是一个外号,没有人会叫赵葫芦。”

“我想去找他问点儿事,我也觉得叫他赵葫芦可能不太好。”我真诚地说。

“你还真不是个傻子。”安文大笑起来,好像我这句话有多么好笑一样。

“那我咋叫呢?”

“你叫你老师都叫名字?”安文反问我,似乎还想笑。

“叫老师啊。”

“那你就叫他赵老师啊。”

我覺得非常有道理。过小闸口的时候,我又想到了大蛇,我想再一次跟安文说说它,但是看安文那股匆匆忙忙的劲头,我就没有信心。我们沿着土地庙东边水沟旁的小路向南,然后越过向西的大路,穿过胜利村,翻过南圈堤,进入庄稼地。一路上,只碰到了几个拾粪的老头。我们两个也没有怎么说话。下了大堤,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对他说:“安文,你真的不信蛇可以长到十八里长吗?”

“我信啊。”安文说,然后又用一种非常看破世事的语气说:“迷信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我刚想插嘴,他又给我说了一个十分庸俗的迷信故事,就是他大姐的老婆婆,过去怎么割草的时候,无意中割到了一条蛇,然后回到家就开始头疼,后来阴阳先生让他们家到割伤蛇的地方烧了纸,她的头就不再疼了。

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所以,我告诉安文:“我现在可不是跟你讲迷信,我跟你讲的是学问,就是可以制造飞机的学问。你知道飞机是怎么飞上去的吗?”

“喷气式飞机,”安文想了一会儿,居然毫不含糊地甩出这么一个很专业的名词,然后又沉思着说:“就是它屁股后面的气,把他推到天上的。”

“不对,飞机是要有膀子的,它的膀子上有气流,它才能飞起来。”他说的与大蛇说的不一样,我不得不反驳他。

“不喷气,它上天?”安文不以为然。

“没有膀子它能飞?你见过没有膀子的飞机?”我看安文陷入更深的沉思,就得意了,大叫着说:“没有膀子,还能叫飞机?”

“那就是火箭!火箭没有膀子,一样能飞。”

我在年画上见过火箭,但没有注意它是不是有膀子,但我还是很快就想到新的论点:“火箭根本不能飞,它只能冲到天上。”

我们又争论了好久,最后我对安文说:“别胡咧了,那叫飞?那我扔个坷垃它在天上待了一会儿呢,你说坷垃会飞?”

安文说:“我不跟你闲磨牙了,我要干活了。”我们已经到了一个野塘,塘里看不到一点水面,小指甲大小翠绿的浮莲草堆在水面上,没有风,但是太阳却白白地露出了一点头,我们都已经走出了一身汗,我对安文说:“这还用网?下去用手捞,一会儿就捞一麻袋了。”

安文不吱声,开始下网,网平着推过去,下面的水很清,很透亮,像是水晶。微微的腥气和青草味一下子就重了起来,我觉得有些累,看旁边有棵冲天柳,就坐到树根上,靠着树休息。安文把网拉上来,倒扣一下,就是一堆浮莲草,青灰的根须,翠柳的叶片搅在一起,他说:“你咋那么懒,你不能帮我把草里的水挤掉然后装麻袋里吗?”

“那我不成了家活懒外活勤了。”我振振有词。安文说:“你闲着不也是闲着?你帮我,俺俩一起干得快些,还能省出点时间,捅两网鱼,要是捅到鱼了,归你。”

我又歇了一会儿,然后就去帮他把浮莲草的水握出来,那种滑滑的感觉,其实还是挺好玩儿的,就是手上老是沾着小小的叶片,好像长了鳞一样,有些不舒服。我帮他装完,他自己又在麻袋上又踩又跪地折腾了半天,我利用那个时间捅了几网,但完全没有过去见了网以后的兴头,只逮住了几条不足一寸的小鱼,就放弃了,抓到的鱼,也全被我又扔回了水里。

回来的路上,我帮安文扛网,他背着半麻袋的浮莲草。我累得要死。又到小闸口时,我再次问他:“安文,你真的不相信蛇能有十八里长?”

“你命真好。”安文突然感慨地说。

我瞅瞅他。他又说:“你这么大了,啥也不干,跟个游神似的,你爸也不打你。你哥你姐也不敢打你。”

他看我的眼神里满是羡慕,就像我大姐国英看我的眼神满是仇恨一样。

赵葫芦其实是叫赵福禄。那天我去找他之后,过了几天,他在街上见到我父亲,还跟我父亲说了一下当时的见面情况。我父亲还因此在街上切了点猪头肉回家喝了一两酒。母亲说:“这个人也是个有学问的人,咋叫个葫芦。”父亲撇撇嘴说:“人家是福禄寿喜的福禄。”我从母亲的表情猜测,她还是没有明白,但是她不再问了,也不再说了。

父亲对我说:“虽然我知道你傻,但是他说你不傻,我也信。我不信又能咋样呢?”

国顺看看我,满眼的疑惑。国英看看我,恨不得马上掏出枪来打我一枪,最好是有门炮一炮把我轰得灰飞烟灭。

我那天吃过早饭到赵老师家里的时候,他正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他大大的个子,穿着一个被汗湿透了的白汗衫,一条被洗得发了白的军裤,裤腿往上卷了几卷,在膝盖处吊着,露出削瘦的小腿。他的脸很黑,比一般农民的脸还要黑些。我问他:“赵老师是这家吗?”

“教物理的赵老师吗?”

“嗯。”

“我就是。”

我有点懵,与想象的多少有些不大一样啊。足足有一分钟,我才说:“你别跟我开玩笑,我找赵老师要请教一点学问。”

“哟,词用得还挺好。我就是赵老师。”他把锄头下了肩,踢踢踏踏就往我门口走,我追上来说:“我叫程国富,俺爸是瓦工队的,嗯,俺家是程郢子的,俺哥叫程国顺,是你的学生。”

“你哥可以,你可是个好学生。”屋里出来一个妇女,应该是他老婆,给他搬了一个凳子,他坐下来,问我:“你请教啥学问,你看,我吃了饭还要下地去呢。”

“嗯,我想问一下空气的密度。”

“空气的密度?空气的密度也不算是个物理问题。你问它干啥?是程国顺让你来问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问的。”

“你问这个干啥?”

“我问问,”他很认真地看着我,虽然也有种难以置信的神气,但毕竟是认真的,所以我有些磨不开了,虽然我平时啥话都敢说,但我还是吭哧着说出来了:“我就是想问问,空气的密度有多大,人才能飞起来。”

“你咋知道空气有密度的?”他微笑起来,突然反问我。我很想跟他说说大蛇的事,但这种事我觉得安文都不信,他也不一定能信。于是就吭哧吭哧地不说话。他笑笑说:“这个事只能是一个计算的事,咋讲呢,虽然我也不太懂大气的事,但大气的密度变化不会太大,太大了,压力压强都会跟着变,人就受不了。嗯,你上几年级?”

“马上就上四年级了。”

“你是在课外书上看到的空气密度吗?”

“不是。”我低下头。

“你要想知道这个,现在我给你算出来,也没有用。你得学好数学,以后上了初中,自己就可以算出来了。”

“国顺现在能算出来吗?”

“应该能吧。他应该能算出来。”

其实就这么简单,我们也没有说太多。临走的时候,为了不使自己显得灰溜溜的,我还跟他打了个招呼,说:“谢谢你赵老师,你先忙,我回去再找国顺给我算算。”

“好。不过你还是别找他算。他忙着要考学呢,你最好还是学好数学,以后自己算。以后还能算其他的密度呢。铁也有密度啊。水也有密度啊。”

“好,我这就回去做数学作业。”

我回去后,真的把数学暑假作业做了两页,而且没有去麻烦国顺。那天,我爸买了猪头肉,晚上,我问国顺能不能帮我算一下,国顺说:“不用算,就是我那天跟你说的那样,达到了水的密度就行了。”

我又磨叨。国顺说:“你知道啥叫密度吗?”

那个暑假,我又见过赵老师两回。有一回是远远地看着他,他还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军裤,只是裤脚没有卷上去。他匆匆忙忙的,离我有八丈远。第二回是我跟父亲一块儿到老师家。快要开学了,我们父子带着我的暑假作业到班主任老师家去,让她看看我能不能上四年级。我真的做了三遍。发的暑假作业我做了一遍,然后我又抄了两遍题目,再重新做了两遍。我把那些题都能背下来了。

我们是晚饭后出门的,刚到街上,就碰到了赵老师。赵老师还是匆匆忙忙的,但我们是顶头走的,我兴奋地喊:“赵老师。”赵老师是我自己结识的第一个成年人。

赵老师一愣,那时候没有路灯,不过天光还是很亮的,夕阳的余辉里,人人金光闪闪。赵老师也一样,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短袖上衣,像是一个紫金的雕像。父亲也跟着喊了一声,不过他喊的是“福禄”。赵老师停下来,笑着说:“噢,你爷俩啊。”

他们两个大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然后,就要互相道别的时候,赵老师用手摸摸我的头,他的手十分轻柔,不像一般人摸我的头,都用很大的力,好像要把我的头发全部揉掉,就像揉掉桃子上的毛一样。赵老师对我说:“国顺后来给你算没有?”

“没有。”

“嗯,上学学好了,很快就能自己算了。”赵老师说。

“你别说,福禄,上次你开导了以后,小免羔子还真知道学了,暑假作业都做完了,还做了三遍。”父亲喜不自胜地插嘴。

“以后长大了想当个物理学家吗?”赵老师没有管父亲,继续问我。我很想告诉他我不知道啥是物理学家,我只是想看看能不能练出大蛇的身段。但是,很可能是因为父亲在身边,而且他还正在喜不自胜,还要带我去班主任那里,我就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赵老师非常高兴,叫了一声我父亲的名字,对他说:“你看你看,你这个老疙瘩,他不是傻,他是刚刚开窍。走了走了,我还没有吃饭呢。”

“哪天我请你喝酒。”父亲对已经匆匆迈步的赵老师说。赵老师对他摆摆手。

我们又往前走了几步,父亲突然对我说:“我跟福禄是同学,我们一起上到三年级,我不上了,他还接着上。一直上到初中。”

“他就上到初中?”

“后来好像进修过吧。他一直钻这些。那时候我们都笑话他。不过,你看,他马上就要转正了。刚才就是区里找他谈话。”那时候,我们没有镇,我们还叫区,区下边有乡。

“转正是啥?”

“转正就算是干部了,不用种地了。工资要比现在多得多了。”父亲用一种十分感叹的语气说。说完又叹息着对我说:“我也不指望你能像他那样。你学好点,我也好让你一直上,能省二年力,先省二年力。”

父亲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我倒是听过,但那都是母亲偷偷说给我的。母亲还会加上一句:“你脑子不好,可是我们也没有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们到班主任家以后,班主任非常客气,看了看我的作业说:“对错我也不查了,就是看到他有這个决心,我就收了他。”我们那里的班主任,都是从一年级往上带的,她才当我一年班主任,如果她不愿意要我,我就只能留级。

我做那些暑假作业,并不是因为赵老师的鼓励。而是因为我的秘密无处可以泄露。我的心事,无处可以交谈。虽然很多人都知道我们土地的干旱、洪涝、墒情,但没有人愿意相信土地下面,有一条十八里长的大蛇,它可以飞到天上,可以生活几千年。没有人愿意研究一下怎么飞。而只有我知道,关于飞需要空气的密度,需要翅膀,如果没有翅膀,还需要特别好的腰力。我太想飞了。虽然做题很无聊,但那几乎是我知道该怎么飞的唯一路径。

那天晚上,大蛇答应我到天上耍一耍后,马上就一伸舌头把我拦腰抱起,我手里拿着捅网,第一次看到大塘里的水在我的脚下,虽然没有天光,但水面上仍有一种明亮的东西。我晕晕乎乎的,觉得不可思议,想起很多年前,也许只是两三年前一次荡秋千,大地在我的底下滑行,树叶和天空在我的眼里滑行,但那时间太短了,而且后来还挨了骂,因为那是安文在他叔练功用的单杠上拴了两根绳和一个小凳子。但这次不一样,这一次,大蛇用它的舌头把我移动得很慢,而且,它的舌头还有一条尖托住了我的屁股,让我不会感到腰被勒得难受。

大蛇把我放在它的脖子上,接近头的地方,冰冰凉凉的,像个竹床,大小也像个竹床。它的鳞片很细,有馒头底大小,很滑。它动了动,就像你躺在那里,有人捅你的床板一样。它把自己的那节脖子变得中间有点凹,这样我坐在上面,就不会再有掉下去的担心了。它说:“你脸朝后坐。一会儿会有些风。”我把雨衣裹了裹,扭了扭身子,面对着它的身体。我注意到,它的一节身子好像就在那下面的小水沟里。这时候,我听到一种声音在四面八方的空气里回响:“走,我们到天上耍耍喽。”那个“喽”字,它的发音实在是差得太远了,更像是一阵呜呜的风声。

雨雾濛濛,但我还是能看到它的身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慢慢地扭动着,最后,就像一条大路,在雨雾中长得望不到头。我的头被雨衣包着,但我还是能听到呼呼的风声,我还能听到它的大舌头发出咝咝声,我知道那一定是它在欢笑,于是,虽然感觉有点冷,我也还是笑了。我扭着身子四处看了看,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孤单和害怕,因为一条看不到尽头大路似的蛇身子,就在我的眼前,缓缓摆动,气势宏大,让人豪情满怀。

我大叫了一声,不是说一句话,而是大叫了一声,我很想站起来。但它马上警告我说:“坐好坐好,掉下去你就麻烦了。”

雨似乎停了,但眼前更黑了一些,我好像钻到了水里。我问:“怎么了,这是在天上吗?怎么这么湿,跟钻到了水底下一样。”

“这是在云里钻。雨就是这个云变成的水。”

我想起每年过年前家里都要蒸很多馒头,小小的厨房里总是弥漫着白雾,母亲总爱说:“看看这个小厨房,像是钻到了云彩里”。哎呀,要是她真的来一次云彩里,她一定会为自己的见识感到惭愧。真正的云彩,不说是无边无际的,也是我们家那整个小院子不能比的。而且,它一点也不热。

渐渐地,不再那么黑了,不再那么湿了,光线一点点亮起来,然后,忽然之间,我发觉置身于一片蓝色的光明,空气无限透明,星星就在身边,闪着黄黄的光,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一点风声,大蛇的身子闪着银光,不再是垂在下面的,而是水平的,弯曲着,像我在某个早晨见过的波光粼粼的洪河。那天,父亲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带我去一个亲戚家喝喜酒,因为他下午还要干活,所以去吃第一席。我们骑到高堤上之后,他停下来,抽了一根烟,然后没有说话,就沿着大堤一直骑,河堤随着那条不宽的洪河蜿蜒。我实在忍不住,问父亲:“爸,这条河也是从西往东流吗?我看太阳在河那头?”

“是,河哪有不从西往东流的。”

“淮河也是吗?”

“是,淮河也是。”

“那咋不把这两条河挪一起?这又多修两条大堤。”

父亲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如果父亲处于我的位置,也就是说坐在蛇头上,他一定相信,一条河在天上流也不是问题,别说是与另一条河并在一起了。

“我能在你背上走走吗?”我大声地问。

“不用那么大声,我听得见的。”大蛇说:“你慢慢走,别走太远。”

我站起来,觉得坐得太久,腿有些麻木,就用捅网杆拄着站起来,三角网在我头顶垂着,我想,大蛇的速度再快一些,它就会飘起来,像一面旗子。但是,我不愿意再跟大蛇提要求。我试着走了几步,感觉到它的鳞片虽然有些滑,但整体上来说,我的光脚还是把得住的,于是我大胆向前走,走啊走,也许走了有几百步,我就渐觉有些无聊了,我舞起我的捅网,我想网到一颗星星,但是根本没有可能,星星看似很近,但实际上遥不可及。这大概就是美中不足吧,我觉得有些失望,开始无聊地疯跑,然后,我问:“我们啥时候回去?”大蛇没有回答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离蛇头太远了,孤独让我害怕。我开始大步向前跑,跑呀跑,我看到了蛇头,看到了蛇的舌头,我看到了蛇头的前面一片光辉灿烂,一片无边无际的星的大海,我无法描绘那种绚烂,但我也无法忘记它。我惊住了,然后就觉得自己的双脚离开了蛇背,我浮在一种空无之中,我没有坠落感,只是觉得自己浮在一片星光里,然后蛇的大舌头圈住了我,我又坐到了蛇的脖子上。

“你吓了我一跳。”大蛇说:“你掉下去了。”

“我刚才有些眼花了。”我找不到更准确的词来表达。

“嗯,我们该回去了。”

“回家吗?”

“嗯,我有些累了。”

“你是不是一扭一扭的,扭得累了。”

“我不扭不行啊,不扭就不能往上顶,就不能往前窜。”

“你上来是锻炼的吗?”

“算是吧。”

然后,我看见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与我渐行渐远,最终消失无踪。我还未来得及感叹,就又开始经历雨做的云。似乎它加快了速度。我很想问问它以后怎么找它,它却说:“马上就到家了。”它的舌头又抱住了我,我一看,还是在大塘上,就说:“再往前一点,那一排房子从西数第三家就是我家。”

我被它的舌头抱到安文家上空时,松了手,把捅网扔了下来。然后我就跳到了自己家的院子。我看见它的粉红色的舌头闪电一样消失了,似乎还带着一种呵呵的微笑声。

太遗憾了,我没有十八里长的身子。虽然我偷偷地练像蛇一样扭腰,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那么长的身子。我很想知道的是,我要怎么样锻炼才能飞起来。没有人能给我答案。我很想再问问大蛇,我一次又一次在夜晚偷偷跑到小閘口,希望再见它一面,但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它。那种独自一人面对星光月华面对大风寒冷面对水面冰面的失落,没有人能够懂得。而且,随着我的年龄越来越大,我也越来越知道,我终是无处可以诉说。我只能靠自己来解开这个答案。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能上到初二。因为国顺告诉我,到了初二才有物理课。但是,我到了初二以后,发现初二的课程根本就解决不了我的问题。赵老师已经当了中学的校长,我再也没有看他扛过锄头,他也再没有问过我是否算出来多大的空气密度下人才能飞起来。不过,他倒是一直认识我。有几回他还对我说:“你看国富,我就知道你是个好苗子。你要努力啊,争取在全县考第一。”

我又好几次问安文:“那天早上,你是不是发现网在你家门楼子上靠着?”他总是说:“不是,是在我的门前靠着。”这就对了。我不是做梦。我清楚地记得我把那个捅网放下去的时候,它稳稳靠在安文小屋的门口。不可能是安文也在做梦。那不是梦。但即便如此,有许多回,我还是劝自己: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只不过是做得太好了一点儿。

没有办法,你不能把一个事实说出来让人相信,你就只能当它是一个梦了。

我上初一的时候,安文已经上初三了,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太差了,不像国顺,国顺那年最终还是考了县里的师范学校,让我父亲和国强都松了一口气。国强还从自己在师傅那里挣的工钱里,给国顺买了一套新衣服。国强一下子对国顺这么够意思,我也是后来才理解的。其实很简单:国顺以后当教师,就是干部了,就是国家的人了,家里那几间房子,也就少了一个人分了。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他后来对我也很好,还鼓励我:“你看国顺,回来就是教师了,一辈子脱离了农业,你脑子比他还好用,一定比他还强。”

安文啥也没有考上。当然,啥也没有考上在我们区的那个初中才是比较正常的。我们每一届三个班或者四个班,最多不过能考走七八个人。有的年份,甚至只能考走两三个人。但是安文没有考走之后的选择却很不寻常,他不是选择留级,而是选择从初二再上一遍。这样,他就成了我的同班同学。他是班里的第二名。我虽然遥遥领先于他,可仍然只能是班里的第一名。

有一天放学后,他和我一起回家。在路上,他告诉我:“你知道吗?咱们这里马上就要全部脱离农业了,要开油田了。”

“咱这里哪有油田。”

“有,勘探队都来过了,勘探过了,俺三叔昨天不是回来了嘛,他说的,他还陪人家工程师吃过饭呢。”

安文的三叔,原来在部队,安文第一次上初三时转业的,安排在县里上班,据说是个官。回来一看,安文天天要干那么多的活,就把他安文爸妈狠狠说了一顿,意思是,孩子这么爱学,就要让他好好上学嘛。安文能再次上初二,也是他跟学校打了招呼。当然,他不打招呼,学校也会同意的。这样肯下决心的学生实在太少了。

“可是,我们能在油田里干啥呢?”我问安文。

“招工呀,都成石油工人了。”

“可是大家也都不会呀。”

“不会就学呀。”

“你想当石油工人?”我问安文。安文突然叹口气,看看我,说:“管他当啥呢,总比种地强。”

我不知道石油工人都在干啥,也不确定当石油工人比当农民强。不过,我觉得像我父亲那样当一个包工头就挺不错的,整天晃晃当当的,由于盖房子的人越来越多,他挣的钱也越来越多了,家里已经隔三岔五吃肉了。有的时候,他还和人家到饭店里吃。集上的饭店也多了好几家。我的思想开了小差,安文又问我:“你成绩这么好,以后想干啥。”

我还真没有想过以后干啥。于是我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没有想过。他有些不满意,说:“俺俩从小玩儿到大,你还跟我保密。”

我只好说:“想当官。”我实在不知道在所有人的思想里,除了当官,还有什么是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安文居然对我撇撇嘴,说:“又没有当官的大学,你以后肯定是要上大学的,你到哪里去上当官的专业。”

“難道当官的都没有上过大学?”

问题又僵住了。但是我们都长大了一些,都不像以前那样对一个问题没完没了的纠缠了。他说:“反正你要是能考上北京大学,毕了业,当官也是很容易的。”

“有没有教开飞机的大学?”我还是觉得我不能欺骗安文,就又补充问了一句。

“飞行员?那得当空军。”

“我想当飞行员。”我为自己把飞行员这个名词忘了感到遗憾。虽然我对这类知识很匮乏,但这个名词我还是知道的。

“那不是当兵了嘛,又不用考大学。”安文看看我,又说:“你不行吧,你眼都近视了,别说当飞行员了,当陆军都当不上,俺三叔……”

“有没有教造飞机的大学?”我打断他问。

“我哪知道。”

“要是有的话,我就去上造飞机的大学,以后学造飞机。”

“我觉得还是当官好一点。”安文真诚地劝我说。

“哼,”我说:“不管咋样,我自己造出来的飞机,就算不让我开,我总能坐上面在天上绕一圈。”

“费那个劲,现在有钱就能坐飞机,俺三叔就坐过。”

“我就想坐自己造出来的飞机。”我觉得兴奋极了,好像这个想法是自己一直都有的,而不是临时顺嘴嘟噜出来的。

没过几天,到处都在讲说我们的庄稼地要变成油田的事。人们展望着小麦将不再生长,大豆将不再生长,玉米将不再生长,过去他们挥洒汗水的地方,将只有野草疯长,只有磕头机不紧不慢地向大地磕头,然后家家户户都会住进楼房,都会吃上面包和牛奶,都会每天像区里的干部一样上班下班,下班后也不是插方斗地主,而是打乒乓球、篮球或者保龄球。没有人知道保龄球是啥,有多大,要不要球拍,但是有人喝过牛奶,知道牛奶的味道,于是开始有更多的人担心自己喝不惯牛奶,觉得还是米稀饭好喝,不行就放点绿豆红豆或者豇豆。

在我家里,国强对这种事情是最不上心的。出师单干的他,已经结了婚,而且,他更加沉默了。他的手艺并没有帮他挣太多的钱,但是他另辟蹊径从外地进成品铁器和不锈钢用具到集上贩卖。他坚持不分家,每天回家吃饭,逢集的时候他老婆还会把饭送到他的店里。那天晚上,大家都在说这个事,他一直不吭声,最后国英表现得太兴奋了,他才冷冷地说一声:“我才不管他们呢。当工人也好,当农民也好,总得用锅碗瓢盆,他就得找我买。我也不相信,每个人都能当上工人。能用那么多工人?我不信。那么多地一下子就荒了?我不信。”

但是国英信。国英已经说好了婆家,但婚期还没有定下来。她相信自己20岁的年龄刚刚好可以当上石油工人,而且她的未婚夫也一定会成为石油工人。她的眼睛熠熠闪光,声音表情都极尽夸张,她甚至毫无廉耻地对母亲说:“以后我们都是工人,你就到俺那里帮着洗洗涮涮就行了。”

“我就是个当老妈子的命?”

父亲也没有怎么说话,他只是在最后才说:“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来,总得先盖一批房子给工程师们住吧,这个活儿我得想办法拿下来。”

过了不久,那个春天,我上初二下学期的那个春天。传言再次热烈起来:来人了,勘探队来人了。

但是,他们没有盖房子,而且很快就走了,不是他们自己要走,是我们那些原来渴望当工人的年轻农民的父辈、祖辈把他们赶走的。

据说,他们要打十个眼。但是第一个眼,他们就打出了血。这个眼在北圈堤外侧,圈堤里面就是焦台子。虽然他们画了红线,但还是有很多焦台子和焦台子以外的人跑过去围观。钻探机高高的钢架子上还有一面小红旗,好像是在引人前来观瞻。那天早上,日上三竿,在领导讲过话,他们自己人以及被挡在临时拉出来的线外的当地人的掌声消失后,钻探机开始鸣叫。水和泥从探杆处外涌。然后他们闻到了腥味,腥味越来越重,他们开始捂鼻子。混浊的泥水开始变得淡红,有几个领导样的人开始露出疑惑的表情。是血,是血。当地人开始惊恐,有妇女开始尖叫和奔逃,大地开始蠕动。“疼啊,疼。”许多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们分明听到了一声混沌的叫喊。

“停下来,不能再钻了!”有老人开始大声喊。

打眼的地方,离我们的教室直线距离约七百米。当时我们正在上物理课,我感觉得黑板在晃,板书有点重影。我们中的很多人也听到了那声“疼啊,疼”,当然,我们听到的声音更加混沌。然后就有人喊:“地震了。”

“地震了。快跑。”

我们都跑了出来,地震在继续,但是并不严重,教室不是在抖,而是在颤。就像一个战战兢兢的人,你看不到他的抖动有多厉害,但是你知道他在抖,你就是知道他在抖。脚下的地也在颤,你的身上不由自主也跟着颤,好像传说中的触电。

有人在叫,有人在哭,有人呆立,有人乱跑,有人抖瑟着好像遇到了寒冬,有人大汗淋漓,不停地用手在脸上额上拼命地抹,人声杂乱,乱七八糟。春天的微风吹拂着我们,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教室,又看着老师和同学们,最后,我想,既然这样,那就坐着歇一会儿吧。于是,我就坐到路上。安文就在我的不远处,他跑过来,问我:“你坐这里干啥?地震了,我们跑吧。”

“朝哪里跑?”

“随便跑。”

“那还不如坐这里歇一会儿呢。”

“墙砸着你了。”

“你啥眼神儿,这么远能砸到?”

“反正这地震太吓人了。”

“这不是地震。”我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地震会这么样不停地震的。”

这时候,那些从勘探点跑过来的人正在路过校门口,他們一边跑一边大喊,有的人甚至带着天塌地陷的绝望:“完了,探头钻到龙身上了。”“满地都是血啊,天啊。”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就流了出来。我好像看到了大蛇,看到他在深深的地下挣扎,看到那条大路一样的背在泥中晃动和摇摆。

阳光和煦,春风柔和,那些关于龙的叫喊让我们这些学生反而镇静了一些,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开始坐下来,安文也一样。大地还在颤着,我们的屁股能感受到。

“你是不是说过有一条长十八里的大蛇。”安文问我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干了。我点点头,什么也不想跟他说。他没有见识过透明的空气和似乎近在咫尺的星星。

“你说我们要是都能飞起来多好,也不用在这里担惊受怕。”安文说,眼里出现从未出现过的迷离和向往。

那次的震颤足足持续了一天多,那天夜里,大家都不敢进屋睡觉。胆大的到屋里抢了张竹笆子出来,很多人都和衣睡在地上。胆大的,到屋里抢块剩馍出来,很多人都饿着肚子。

那股腥味,似乎所有的人都闻到了,没有闻到的,也都在各种传言中闻到了。

那块地,后来一直荒了多年,地主人多次到村里、乡里、区里,后来区级行政撤销,他又到新设的镇里去反映问题,要求补偿。具体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我不知道,但我们都知道,那一大滩的血,经过三年的雨打风吹,仍然能看到淡淡的红色,比坟地里的花圈,更耐风日。我的好多同学都壮着胆子去看过。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那块地。安文也去看过。后来,大蛇的传说开始出现,与龙的猜想势均力敌。

第二年,我考上了县一中。又过了三年,我考入西安的一所大学,读电子工程。那个时候,全县几乎都没有人知道什么叫电子工程。报专业的时候,父亲问我学这个毕了业能干啥。我告诉他能搞雷达,他问雷达是什么。我给他解释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听懂。他说:你想弄啥就弄啥吧,反正我也不懂。真是多余了这一问。

安文上的是三中,高中应届毕业后他考上了市里的师专。他问我为什么要搞雷达,不是要搞飞机的吗?我说以后可以搞飞机上的雷达。我是认真的。因为我一直在想那条大蛇。但是后来我发现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那就是:它是怎么从天上原路返回分毫不差的,在那个雨雾弥漫能见度那么低的夜里。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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