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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沈从文《媚金·豹子·与那羊》的宿命叙事

2021-03-25王雪婷

广州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新妇豹子宿命

王雪婷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沈从文时常以独特的笔墨和文体建构自己的“湘西世界”,以表现其对美好人性与完美爱情的追求和赞美。其短篇小说《媚金·豹子·与那羊》在湘西民间爱情传说的基础上改写而成,讲述了白脸苗的美女媚金和凤凰族中的美男豹子,由彼此的歌声相互倾心,却因一只羊而耽误了约会佳期,最终殉情的爱情悲剧。这一故事体现出“天意”或说是一种宿命论观念,作品中的人物媚金、豹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逃脱早已注定的结局,即便阐释者不希望发生,但是主人公仍不可避免地将会死去,而且根据悲剧结局的原则及文学的正义性来说,主人公都无法选择,因此宿命总是和悲剧联系在一起。《媚金·豹子·与那羊》在人物和事物的设置上,所选的媚金、豹子、地保,和羊,都有着强烈的宿命色彩;同时在情节安排的偶然事件中,这些看似偶然实则都指向必然的事件,共同呈现的是这一爱情悲剧的核心:美的毁灭。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出沈从文构筑的湘西世界中对爱与美的追求,然而现实世界总不尽如人意,不存在绝对完美的事物,总有缺憾伴随,因此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最终将成为悲剧。

一、神的启示:预言者

“预言者”是作品中神的力量的象征,他们通常以预述或暗示的形式对故事的某种发展状况或结局作出一个梗概或略作提示,而故事的其它部分则对预述所呈现的结果予以展现。赵毅衡在《广义叙述学》中论及预言这一类“意动型叙述”时指出,意动型叙述诸体裁,以预言与宣传为代表,主导模态是祈使,主导语力则是“以言成事”,是“为促使听者实行某目的而叙述”。[1]这表明意动型叙述具有一种强大的“语力”存在,使得作品带有宿命论或命运安排的意味。

《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的“预言者”是地保。地保一出场便以暗示的形式为故事设定好了结局走向。他听豹子在喜事上说到血之后,心中似乎就有了一种预兆,对豹子说到:“你要羊,到栏里去拣选,中意的就拿去吧。不要给我钱。不要致谢。我愿意在明天见到你同你新妇的……”。[2]地保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完,但是故事的结局在读者的期待视野中形成。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开始推动故事的整个情节,向这个设定好了的结局发展。与此同时,读者会推测媚金和豹子有可能会战胜最后的困难,在作者设置主人公试图战胜困难,并推迟结局到来时,由此产生的悬念便会一直在持续。

地保暗示了豹子和媚金的悲剧结局,同时他也在扮演“帮助者”的角色,他试图用自己长者的身份来劝导豹子,不要执着于羊,尽快去找新妇,以阻止未曾言明的悲剧结局真的发生。然而无论他们做何种努力,结局都不可避免。豹子在挑选羊的过程中,没有一只小羊让豹子满意,他觉得毛色纯白的羊又稍嫌大,小的羊又毛色不纯,这些羊都不配送给媚金。因此,地保多次劝导豹子不要因为一只羊而误了约会:“不过我愿意你随随便便选一只,赶即去看你那新妇。”“但是我劝你不要羊也成。使新妇久候不是好事。新妇所要的并不是羊。”[3]在这里地保的多次劝说显然已有了“禁忌”的涵义。通常禁忌母题呈现的是“设禁——违禁——惩罚的情节序列”,[4]如果主人公遵守则可通向大团圆,反之则会遭到厄运。然而,故事中设立禁忌,也暗示着主人公一定会打破禁忌,从而走向悲剧命运。豹子以不愿失信于自己的新妇,答复了地保,接着执着地再去寻找一只净白的小羊,本村没有找到,便去到邻村找。豹子不听“帮助者”的劝告,打破了禁忌,使得故事的结局开始向不可抗拒的悲剧方向前进。此时,叙述者现身对故事进行干预,一句“大数所在这预言者也无可奈何”,[5]再次强调了故事的结局,也强化了宿命色彩。最终,豹子终于找到一只心仪的小羊,他带着受伤的小羊去找地保救治。地保急了,悲剧的结局已无法逆转,只能无奈摇头。

因此,故事中的地保仿佛就是那个无所不知的神,他给豹子命运的启示,也在帮助豹子尽力避免悲剧结局。读者虽有一种迫切想了解结局实现过程的冲动,同时也希望在地保的帮助下,事情能有转机,豹子和媚金能够有美满的结局。只是悲剧多数时候皆不会遂人所愿,因而平添了许多的无奈,将其归于命运。于是乎对“灾难”的预测给读者造成了一种缺乏不确定性的情绪:“问题不再是担心或希望,而是根植于比未来的不可预测性更根本的被动性的情感,根植于对不可避免的不幸的预测,即宿命论的情绪形式”,[6]由此在读者的意识中,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与期望看到的事情之间的对立形成了一种张力。

二、命运的使者:媚金、豹子、羊

(一)宿命的象征:羊

《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的“羊”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在这个短篇小说中出现了70多次,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纽带。显然在这个爱情悲剧中,“羊”是导火线,从一开始便牵制着主人公的命运。

在我国的传统文化中,羊往往被人们视为吉祥瑞兆。在汉字中,就有很多有吉祥意义的字都与“羊”有关。另外,“羊”与“祥”是相通的。汉代许慎在《论文解字·羊部》中云:“羊,祥也。从羊,象头角足尾之形”。[7]而《示部》“祥”下说:“福也。从示羊声,一曰善。”[8]因此,羊是美和善良的象征。在故事中,羊是豹子爱情理想的寄托。豹子在费尽心思找一只纯白的小羊,用来献给媚金。在地保劝他随便选一只时,他回复道:“伯伯,我不愿意用一只驳杂毛色的羊与我那新妇洁白的贞操相比”。[9]豹子将羊与新妇的“贞操”和“血”相比,点明这只羊对其而言所代表的重要意义:纯白色的羊是爱情纯洁无瑕的象征,毛色驳杂的羊是一种亵渎。同时,纯白的羊也代表着男子对意中人的审美期待:愿其如羊般纯洁温顺、善良忠贞。因此,豹子将送羊视为守信用的表现,执着于寻找纯色白羊,然而这只羊姗姗来迟,在故事行将结束时方以“天赐”形式出现。

“受伤的小羊”是“天赐”的命运的使者。它出现的偶然,受伤的偶然,以及毛色纯白如大理的积雪的偶然,所有的巧合都让悲剧的结局成为必然。所以,羊实则象征了命运的巨大力量。豹子、地保、包括读者都在希望这只带着“吉祥”的纯白小羊能快点出现,好让豹子尽快见到媚金,有一个美好的结局。但是当这“吉祥”的小羊到来时,每个人都无法控制事态的发展,主人公还是难逃宿命的惩罚。似是这偶然的“那羊”,其实正是说明了无法改变的“那羊”!

(二)宿命的承担者:媚金、豹子

命运在剧中显性的承担者,就是媚金和豹子,二人都难逃悲剧的结局。二者都是特别完美的人,媚金是“白脸苗中顶美的女人”,豹子是“凤凰族相貌极美又顶有一切美德的一个男子”。[10]他们二人的结合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然而他们在追求美好幸福的过程中,只是因为一只羊的缘故,并且在宿命意识支配下,一切都显得力不从心。其实,悲剧的结局主要源于二者的不自信,才陷入命运的泥淖中难以逃脱。因此,二者的人物设置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宿命的体现。

首先,豹子因为不自信而陷入悖论。原本长得年轻标致的豹子,顶有一切美德,有一切人可作证其“守信”。对于媚金,这个白脸苗族极美的女人来说,“男子中也只有豹子,才配在这样女人身上作一切撒野的事”。[11]可以说豹子是一个特别完美的人,然而他在和地保的对话中透露出他对自己的不自信。“人人都说凤凰族的豹子相貌堂堂”,可在他自己看来,“与新妇相比,简直不配为她做垫脚蒲团!”[12]由此可以看出,豹子在潜意识里还是想着在初次约会时,给新妇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这也是豹子为何执着于寻找那只毛色纯白的小羊的原因。他答应媚金的准时赴约,媚金唱道:“我但愿你的心如太阳光明不欺,我但愿你的热如太阳把我融化。莫让人笑凤凰族美男子无信,你要我做的事自己也莫忘记。”豹子对媚金许下承诺“纵天空中到时落的雨是刀,我也将不避一切来到你身边与你亲嘴”。[13]此处,媚金歌中的“不欺”“莫让人笑无信”“莫忘记”,也是一种禁忌,媚金对豹子下了“禁令”,她希望豹子守时赴约。但是对豹子而言,他的守信还加上了一只羊的承诺。但是豹子却因为这只羊违了赴约的禁令,也陷入不守信的悖论之中。因为随便挑选一只羊或是空手去见新妇,于他都是不守信的表现,豹子为了守信,所以只能找到满意的羊为止。但是,他为了找羊而忘记了时间,媚金以为豹子不赴约,是“不守信的凤凰族年青男子”,她“不愿在说谎的人前面受欺”。豹子在不守信的悖论中产生怀疑,他呼喊“全因为凤凰族男子不愿意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就失信,所以他找了一整夜才无意中把那所答应的羊找到,如今是得了羊倒把人失了。天啊,告诉我应当在什么事情上面守着那信用”。[14]

其次,媚金因不自信而产生猜疑。她本是白脸苗族中极美的女子,文本细致描绘了她的美貌,她“全身发育到成圆形,各处的线全是弧线,整个的身材却又极其苗条相称”,[15]就像照着荷仙姑捏塑而成。豹子和地保的对话中,也体现出媚金的美丽精致,她是“山茶花的女神”“大鬼洞的女妖”。在媚金心中,豹子是“风”、是“太阳”、是“豹子”,她用歌声称赞山中豹子的勇武和人中豹子的美丽。也许是觉得豹子太过完美,她才会在相约之时叮嘱他不要忘记,最后豹子因找羊误了时间,媚金认为是受到欺骗,选择了自杀,这恰恰是她不自信的显露。所以,豹子和媚金的不自信,让二者同时处于一种既充满美好的希望,又有希望破灭的矛盾状态当中,面临生存与死亡的两难抉择。二人解开心结,完全只是因为一只羊,双双自杀殉情,使得最终的悲剧效果更有令人震撼的艺术效果。

最后,豹子和媚金二人的人物设置也体现了宿命。沈从文时常在其小说中将人物“动物化”,或以动物命名,或以动物进行象征,颇具原始神话色彩。列维·布留尔在《原始思维》一书中指出曾 “互渗律”在原始思维中具有支配性地位,在原始人的思维模式中,人与动物及“神”之间具有“互渗”关系,而动物与人之间在互渗的基础上进一步表现为同一认同关系,即“原始人时常把它们想象成构成社会集体与其图腾动物的统一的互渗”。[16]虽然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并没有明确说明豹子是图腾崇拜,但是沈从文以动物为作品中的人物豹子“命名”也可视为是人与动物之间的统一的互渗,这样一来主人公豹子不仅继承了动物豹子健美的外形,也继承了它们旺盛的生命力,同时也使豹子具有的神性重新降临到人物与文本中来。文本中的女性媚金与那羊也存在互渗关系。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男主人公“豹子”寻找毛色纯白的羊换取媚金的贞血,豹子认为小羊的叫声和他的新妇一样,但是豹子在找到小羊时小羊已经受伤,而媚金在豹子找到她时,她已经将刀插进自己的胸口。因此,文本中媚金与羊相契,可以说那“羊”是媚金的化身。媚金与羊之间也产生了统一的互渗,以动物为象征,媚金拥有那纯白小羊的美丽、善良和纯洁,也同羊一起受伤,来展示纯真、热烈的生命形式,借此表达对爱与美的不懈追求。这样看来,猛兽豹子和温顺的小羊,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将成为悲剧。

三、悲剧的核心:美的毁灭

鲁迅指出悲剧是要让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而沈从文在他的“湘西世界”中始终贯穿着对爱和美的极致追求。小说中豹子和媚金执着追求美好爱情,甚至胜过了自己的生命,双方用狂热的心和忠贞的鲜血,诠释着对爱情的矢志不渝,这也体现了沈从文对爱与美的诠释。只是这世上本就不存在完美无缺的事物,理想和现实之间也有巨大的鸿沟。媚金和豹子的死,代表着完美爱情的破灭,而爱与美的毁灭的必然性反映了沈从文的宿命观。

于沈从文而言,完美的人性、理想的爱情是其对古老湘西的留恋。《媚金·豹子·与那羊》中媚金与豹子各方面都是完美的,他们两情相悦的爱情也是带有理想性的。然而美好却只能短暂存在,它无法避免最终的毁灭,这是一种莫大的悲剧。然而这样一个悲剧恰恰和现实形成了某种映照。在现实世界中,更不会存在完美。叙述者在故事中现身评价“爱情的地位显然是已经堕落,美的歌声与美的身体同样被其他物质战胜为无用的东西了”,[17]“爱情的字眼,是已经早被无数肮脏的虚伪的情欲所玷污,再不能还到另一时代的纯洁了”。[18]这些体现出沈从文对现实人生的失落,二十年代时的沈从文,身处上海,这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城市并没有带给他心理的慰藉,相反有着太多苦闷和痛苦。往日的湘西成为他心中最纯净和美好的存在,回不到过去的他,只能在笔下建构属于自己的“湘西世界”,在内心深处缅怀所有美好的人和事。

美好的事物总是会伴随着缺憾,总是以悲剧为结局,有着强烈的宿命色彩。沈从文在《长庚》一文中写下这样一句话:“楚人的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19]故而在沈从文的作品中美好的事物总伴随着悲剧的结局,如他所感叹的“一切光景过分的幽美,会使人反而从这光景中忧愁”,[20]所以,《媚金·豹子·与那羊》中媚金说的那一句话,“一个美丽的完人,总应当有一些缺点,所以菩萨就给他一点说谎的本能”,[21]其实这才是理解一篇小说的关键。就如同沈从文在《水云》一文中说:“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22]或许这就是现实中大多数悲剧发生的原因,很多时候,没有人想让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没有人会刻意去制造悲剧,但正是过分完美,有时候可能只是时机上的阴差阳错,只是机缘上的不凑巧,一切在无意之间,最后成了悲剧。

综上所述,从预言者道破天机,也试图帮助主人公扭转结局,到主人公因各种机缘巧合一步步走向悲剧,《媚金·豹子·与那羊》从人物设置及事件安排上都体现出强烈的宿命色彩。在天作之合的美好与在劫难逃的悲剧中的巨大张力,会产生一种令人震撼不已的美学效果,这也增添沈从文湘西小说的淳朴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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