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米花

骑马田是村里的一丘田。

我们村的每一丘田都有自己的名字，仔细想起来每个名字都还挺有趣，比如有叫黄瓜飞、桃花坞、野猪吵、廿四吋、大寨、打铁坑、火坑前等。当然最大的一丘田就是骑马田了，据村里老人家说这丘田大得可以骑着马在上面跑，所以叫骑马田。骑马田具体大小和一般旅游景点里的跑马场差不多，但是骑马田上从没跑过马。

骑马田位于村子中央的小溪边，就在我爷爷家门口的小溪对岸。从我爷爷家出门往东走十来米过了一座石板桥，再上一小段斜坡就是骑马田侧面的田坎脚下了。骑马田是村子东边坡地一组梯田中最山脚下的一丘田，靠溪边一侧的正面是大石头垒的田坎，有6米多高，300多米长;侧面靠近坡路一侧也是大石头垒的田坎，从桥头开始沿着上坡往上由高变矮，大约30米长。走在这条坡路上，上坡时，从头发开始一寸一寸往上长，当脚背也从骑马田上长出来时，人就已经站在了骑马田的田埂上了;走下坡时则恰好相反，从脚背开始一寸一寸往下沉，当最后的头发也沉入田坎时，人就已经来到了溪上的石板桥桥面了。

过了骑马田，再往上的梯田，面积越来越小，宽度也越来越窄，每一层田高约2米，这就是村东边依山而造的梯田，骑马田是这组梯田的基础。

如果来到我爷爷家的楼上，推开木板窗户，骑马田上的庄稼正好和窗口齐平，这时田里的景色就会夹杂着哗哗的溪水声依窗可掬。

当然那时的骑马田并不是我爷爷家的，它是全村所有人的公共田——包括老人和小孩。由于骑马田就在村子的正中间，它既土地肥沃、雨水充足，又集中方便、空旷明亮，所以一年四季都是我们村最繁忙热闹的广场。

每年过了正月初七，一些年长的长辈们就在骑马田上搭起棚子糊高大四方、精致玲珑的花灯灯头，有的扎架子，有的剪纸，有的裱糊，还有的画人物脸谱和各路神仙。

到了正月十五，元宵灯会的舞龙、舞狮，迎花灯的接灯、盘灯、散灯活动都在骑马田上举行。龙灯和舞狮是外村请来，花灯是我们村自己的板凳花灯。那时候，七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硬是每年齐刷刷凑出两百多节的板凳花灯。骑马田是村里唯一可以进行盘花灯的场所。我们小孩子就提溜着纸糊的小毛兔灯、西瓜灯跟着花灯到处讨要元宵吃，耍到凌晨也不亦乐乎。

一年之计在于春，闹完元宵，村民们就陆陆续续开始春耕了。骑马田是全村的秧苗田，每年春耕的第一犁都在这里掀开。村里的四头大黄牛并驾齐驱齐上阵，大黄牛们拉着犁铧，听着爷爷伯伯们的吆喝声，一天一天把踩踏得结结实实的泥土翻松。泥土翻松之后，田里要养上水。水是从小溪上游用几十根大毛竹做的竹水渠引来的。翻松的泥土在水里浸泡一个星期左右就彻底浸透软熟了，接着就可以用方耙子耙田了。方耙子和犁铧是两种耕田的工具，它们的动力都是牛，犁铧用来翻耕实土，旱地里用;方耙子是长方形的木方框，底面有一排排朝后下方安装的木齿，它是在田里养上水之后才用的，用來搅拌均匀田里的软泥。耙田时，牛在前面拉，人要站在方耙子上压着，这样才能把田耙得深、耙得透。

跟着大人在骑马田里耙田是件极其有趣的事。我们一群小孩子会你争我抢地在田埂上排起队，轮流站到方耙子上去享受一次牛拉泥雪橇——这是我小时候接触到的第一种交通工具。耙田的时候，牛拉着方耙子很轻松，走得比较快，所以方耙子在淤泥表面滑行得也比较快。站在方耙子上前面是牛，扑面而来的是暖暖的春风，扑鼻而来的是春泥的气息，耳畔回响的是悠长的指挥牛的喊声，头顶是蓝天、白云，脚底是方耙子，方耙子下面的水田里映着的也是蓝天、白云。我站在方耙子上快速移动着，感觉就像乘坐在筋斗云上，要是一不小心从方耙子掉下来摔进泥田里，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索性就放出衣袖和裤脚在泥浆里打起滚，好不痛快。

耙好田，养好水，又沉淀五六天，村民们纷纷卷起裤管，一手挎着种子篮，一手有节奏地在空中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播撒水稻种子。我们全村的水稻秧苗都在骑马田育苗，这里施肥方便，水源充足，而且有利于观察长势。

在冒出秧苗之前，骑马田上一片水光潋滟，时而飘过洁白的云朵，时而掠过低飞而来衔泥的燕子。燕子们把骑马田软软的春泥一口一口衔到各家各户屋檐下筑窠。接着，水田、田沟里的青蛙卵开始孵化了，成群结队的小蝌蚪摇着尾巴在骑马田东游西逛地找妈妈。再接着，绿色的浮萍也撑开了小伞漂浮在水田的水面。最后，嫩绿嫩绿密密柔柔的秧苗就像骑马田的绒毛一样钻出了水面。

到了谷雨前后，骑马田里的秧苗就会被全部拔出来，一捆一捆系好，分发给村民，各自种到分散在村子各处的自家水田里。当然骑马田上也会重新整整齐齐疏疏落落插满秧苗。

到插秧的时候，骑马田的水已经养了将近两个月，田里的青蛙啊、蛤蟆啊、泥鳅啊、水蛭啊、金线虫啊、螺蛳啊、金龟子啊都定居了。大概我七岁那年，大人们考虑到我的腿已经够长不会淹没屁股了，就让我下水去帮爷爷插秧。可能由于在水里时间太久，我发现小腿肚子上痒痒的地方叮着一条又细又扁又长的暗红色水蛭。我叔叔连忙把我抱回家洗干净，涂上菜油使劲地拍我的小腿肚子，好一会儿才把水蛭赶出来。

水稻结穗后，田里的水也放干了。一到夜晚，骑马田上蛙声一片，就像开起了青蛙演唱会。我们又跟着大人来到骑马田赶田鼠。我们学猫叫、学狗跳，敲盆盆罐罐，可不能让田鼠把我们的粮食偷吃了。

到了收割水稻的季节，我们小孩子更是巴望得不得了，因为割了水稻我们又可以在田里玩耍了。就因为这个，收割水稻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很卖力。大人们割水稻、脱谷粒，我们就忙着把一大把一大把的水稻从收割的大人手里传递到脱谷粒的大人手上，收割的走远了我们就帮忙把脱粒用的稻槽推近一点。那时候我们感觉自己力气都不小，能把这么大的稻槽和谷粒在骑马田上推动，虽然事实上是靠大人的力气推。

收割完水稻，骑马田上只留下了整整齐齐的水稻茬儿和一捆捆竖立着的稻草秆儿。而空旷的地方就成了晒谷场，家家户户会搬出一卷一卷竹簟摊开，晒上刚收割的新稻谷——我们一年的粮食都在骑马田上晒着。

傍晚时分，竹簟、稻谷都收回家了，骑马田只剩下稻草和一些压竹簟的石头，终于骑马田又是我们小孩子的天堂了。刚收割完水稻的稻田泥土半软半硬，踩着不会陷下去，摔下去哪儿都不疼，就像撞到一团面粉团上。我们在骑马田的稻草堆里玩捉迷藏、蹦极、装睡觉，在空地上翻跟斗、拿大顶、摔跤、跳远、画方格、下棋、写字……直到满身沾上和天一样黑的泥巴才想起各自回家吃晚饭。

回家扒拉完饭，我们都约好了似的从村子各处集中到骑马田，继续围着一位光头白胡子爷爷讲鬼故事，最后被吓得不敢走路回家。

到了夏天，骑马田又种上了马铃薯、番薯、玉米、南瓜、丝瓜、茄子、萝卜、西红柿、辣椒、西瓜、甜瓜等。一眼望去骑马田上红得像火、绿得发油、黄得耀眼。我们偶尔神神秘秘猫腰躲进田埂，窸窸窣窣地挖块番薯、摘个西红柿吃，就算被大人们看见了也不会责怪的。至于西瓜和甜瓜，我们是知道有成熟时节而不会乱摘的。最吸引我们的还是这时的马铃薯苗，因为开花之后马铃薯苗尖上会结出一串串绿色的小果子，我们喜欢摘马铃薯的小果子做弹弓的子弹。

夏秋之间，村民们会给田里庄稼施肥，撒上厚厚的炉灶灰，铺上千丝万缕来自猪圈、羊圈、牛栏的有机绿肥。毕竟生长了一茬秧苗一茬水稻之后泥土里的养分被吸收了不少。骑马田哺育着我们村，村民们也每年为它添土添肥，只有骑马田肥沃了，我们村才能衣食无忧。

秋收完之后，骑马田又被整平成晾晒场。我们晒腊肉，晒各种干菜，晒棉花，晒被子。在骑马田上帮妈妈扯被单缝制一床新棉被是我那时候最乐意做的事。我把骑马田当成一张硕大的床，在清亮的太阳底下灵活地帮妈妈在竹簟上铺好被单，折好被角，然后一屁股一屁股地跟着妈妈挪动，妈妈一长针一长针地把厚厚的棉被缝好两圈，最后我在上面打个滚、倒个立就宣告棉被缝好了。

种完三茬农作物，追了一次肥，骑马田该休息了，村民们也该休息了，于是就有了秋天丰收之后的秋祭——十月焦——我们村的大型传统祭祀活动。

十月焦活动的场地还是选在骑马田上，由踩高跷、赏高脚大纸马、舞龙虎大旗、炼火四部分组成，而最精彩和最神奇的要数炼火。秋高气爽的夜晚，每家每户拿出两大箩筐筛得干净又大块的木炭摊铺到骑马田中央，然后把木炭烧红，全村的男女老少来到骑马田围成一圈。伴随着敲锣打鼓声和耍弄刀叉棍戟的吆喝声，年富力强的村民就会脱掉鞋子挽起裤腿磨刀霍霍，他們准备冲过直径大约12米的通红火炭堆。火炭堆里火光冲天、火星四溅，把喜悦的人们照得浑身通红。接着有的人会迅速冲过火炭堆，有的人会停留在中间手舞足蹈，还有的人挥舞着木棍拨动火炭堆。据我爷爷讲炼火是我们村的传统，是用来庆祝丰收、感谢天神和驱邪避瘟的。那时我还是小孩子，没有直接从火炭堆上奔跑过，据说因为木炭大块且燃烧不充分，表面的温度并不是很高，脚底也不会沾上热灰，如果停留时间不长的话是不会烫伤的。我记得我叔叔抱着我从上面跑过一次，我只记得有滚滚热浪。现在炼火这个项目已经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了。

冬天下雪后，骑马田又是我们打雪战、印雪脸、堆雪人、玩板凳雪橇的天然游乐场。玩热了，就抓一把干净的积雪一口一口咬着吃，解解渴也解解馋——我们那时都没有冰激凌的概念;玩累了，就一屁股坐在沙沙作响的雪地里休息;觉得冷了，就跑到晒着太阳的老爷爷老奶奶那里讨个火炉子烘烘手、烘烘屁股;然后继续玩，直到发现棉袄被雪水浸湿了，汗衫也被汗水湿透了我们才回家。

这就是我们村骑马田广场的一年四季，它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了，等待着开春，等待着下一年的播种和收获。

长大以后我全世界跑，见到了更多的广场，北京天安门广场、香港紫荆花广场、莫斯科红场、巴黎卢浮宫广场、柏林波茨坦广场、威尼斯圣马可广场、纽约时代广场、伊斯坦布尔苏丹阿赫迈特广场、越南胡志明广场、雅加达莫迪卡广场，但是都没有我们村的骑马田广场好，这些地方的鸽子没有骑马田的燕子、田鼠亲切可爱，更不能种出水稻、瓜果和蔬菜。

骑马田是孩提时任我驰骋、玩耍的一丘田，即便是现在，只要一站到它的田埂上，我就像骑上了一匹奔腾的骏马。

骑马田是我童年的广场，永远是我心中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