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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的《诗经》典故

2021-03-24吴营洲

书屋 2021年3期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庆金瓶梅

吴营洲

在《金瓶梅》中,兰陵笑笑生袭用或化用了《诗经》中的一些典故。

第八回,“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时,书中写道:“这妇人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等了一日,杳无音信;盼了多时,寂无形影。”此处的“三秋”,自然是出自《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而这句“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在《金瓶梅》中竟先后出现了五次(第八回、第十二回、第三十八回、第八十五回、第九十八回),另外在些词曲中,也有“三秋”之类的字样,可见这句诗对兰陵笑笑生的影响之深。

第十七回,有一句形容李瓶儿的话,是为:“一点樱桃小口,两只手赛柔荑。”此处的“柔荑”,本指植物初生的叶芽,旧时多用来比喻女子柔嫩洁白的手,也借指女子的手。语出《诗经·卫风·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柔荑”其形,特像一枚锥子,约有一拃来长,在我们冀中一带,则将其称作“锥锥儿”。我儿时,每逢春日时节,便有三五个小伙伴相约了一起去地里打猪草,顺便找“锥锥儿”。无论是谁,只要找到了,都会欢呼雀跃一番。“锥锥儿”能从地里轻轻“抽”出来,因此又叫“抽锥锥儿”。抽出的“锥锥儿”,剥去其外层绿色的嫩叶,便可见到白嫩嫩的细芽,放在嘴里,轻轻咀嚼,有种甜甜的滑腻腻的感觉,这在物产(食品)极不富裕的年代,对一群孩子而言,当是极为难得的享受。

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在为李瓶儿相过面后,说她“眼光如醉,主桑中之约”。这个“桑中之约”,语出《诗经·鄘风·桑中》,是为男女私会的意思。此处暗指李瓶儿曾与西门庆偷过情。

同是第二十九回,吴神仙在为孙雪娥相面时说:“这位娘子,体矮声高,额尖鼻小,虽然出谷迁乔,但一生冷笑无情,做事机深内重。”此处的“出谷迁乔”,语出《诗经·小雅·伐木》:“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意思是从幽深的溪谷出来,迁上了高大的乔木,比喻地位上升。的确,孙雪娥曾是西门庆元配陈氏的陪床丫头,后才迁升为第四小妾,名分上高于潘金莲、李瓶儿。

第五十一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五回,曾三度出现“契阔”这个词,如:“各道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道及寒喧契阔之情,拂去尘土,坐下。”“叙毕契阔之情,分宾主坐下。”我想,凡是看到“契阔”二字,任谁都会想起《诗经·邶风·击鼓》里的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诗太感人了!另外或是因了张爱玲的缘故,便使此句更是广为人知了!

第五十七回,那位化缘和尚的疏簿里,有这样一句:“瓜瓞绵绵,森挺三槐五桂;门庭奕奕,煌煌金阜钱山。凡所营求,吉祥如意。”此处的“瓜瓞绵绵”,语出《诗经·大雅·绵》:“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意思是“如同一根连绵不断的藤上结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瓜一样”,引申为祝颂子孙昌盛。

第五十八回,潘金莲教吴银儿、李桂姐“唱‘庆七夕俺们听”。二人当下便弹着琵琶,唱《商调·集贤宾》:“暑才消,大火即渐西,斗柄往坎宫移。一叶梧桐飘坠,万方秋意皆知……”此处的“大火即渐西”,语出《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火:星座名,即心宿,每年农历六月出现于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后逐渐偏西下沉,故称“流火”。意指夏去秋来,天气转凉。

第六十八回,负责治河的工部安郎中,拜会西门庆时称自己“奔走湖湘之间,一年以来,王事匆匆,不暇安迹”。此处的“王事”,亦当语出《诗经》。“王事”者,即“王室的差事”。《邶风·北门》中有“王事适我,政事一埤益我”,“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遗我”等句子。该诗属小官吏诉说自己愁苦的诗,安郎中借用“王事”一词,同样是在诉说自己的愁苦。当然,是真愁苦,还是假愁苦,碍难评判。《唐风·鸨羽》中,有“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王事靡盬,不能艺稻粱”等句子,是在怨恨徭役繁重。《小雅·四牡》中,有“王事靡盬,我心伤悲”“王事靡盬,不遑启处”“王事靡盬,不遑将父”“王事靡盬,不遑将母”等句子,是出使官吏在思归。《采薇》《出车》《杕杜》等诗中,也有“王事”一词,其意思也是“王室的差事”。

第七十六回,有一句“靡不有初鲜克终”,语出《诗经·大雅·荡》:“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这是召穆公斥责昏庸无道的周厉王的一段话。其意思是:凡事都有个开始,但经常不了了之,没个结果。后借此语以讽谕持志不终的人,用以告诫人们为人做事要善始善终。我曾将这几句戏翻如下:“为君太猖狂,身为庶民王,恣意敛钱财,政令又乖张。黎民当善养,政令尽说谎。开端虽还行,鲜有好終场。”

当然,我上面说的,都是字面上能够看出来的,或有肤浅之嫌,平心而论,关于《金瓶梅》与《诗经》的关系,还是张竹坡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说的宏观、深刻:

《诗》云:“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此非瓶儿等辈乎?又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此非金、梅等辈乎?狂且、狡童,此非西门、敬济等辈乎?乃先师手订,文公细注,岂不曰此淫风也哉?所以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注云:“《诗》有善有恶。善者起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逆志。”圣贤著书立言之意,固昭然于千古也。今夫《金瓶》一书,亦是将《褰裳》《风雨》《萚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

这里的“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语出《诗经·卫风·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语出《诗经·郑风·褰裳》;“狂且狡童”,语出《诗经·郑风·狡童》。

张竹坡在评点李瓶儿时说:“夫写瓶儿必写竹山,何哉?见得淫妇人偷情,其所偷之人,大抵一时看中,便千方百计引之入室,便思车来贿迁。”此处的“车来贿迁”,语出《诗经·卫风·氓》:“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意思是:“你用车来迎娶,我带上嫁妆嫁给你。”其实在我看来,无论是蒋竹山入赘李瓶儿,还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偷情,都不是看中了李瓶儿的嫁妆,因为在事前他俩均不知李瓶儿是个富婆,因此张竹坡如此评点是不确的。平心而论,西门庆娶孟玉楼,图的倒是“贿迁”。因为媒婆薛嫂事先已是告诉西门庆了,孟玉楼手里有一份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妆花袍儿,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珠子箍儿、胡珠环子、金宝石头面、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他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佰筒。”因此西门庆才不顾孟玉楼年长于他,且脸上有麻子等,依然执意要娶。

张竹坡还在《竹坡闲话》中称:“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见作者之以孝哥结也。‘磨镜一回,皆《蓼莪》遗意,啾啾之声,刺人心如此,其所以为孝子也。”此处的《蓼莪》,实乃《诗经·小雅》中的一首。该诗抒发了诗人远行苦役,不能终养父母的沉痛心情。只是我觉得,张竹坡的这个联想也太过丰富了,似不可取。因为《诗经》展示的是我国自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的社会风情,《金瓶梅》展示的是我国明朝时的社会风情。倘若如此比附,那话题也就太多了。当然,《诗经》中的爱情诗篇都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而到《金瓶梅》时代,礼崩乐坏,已是走进了极为可怕的境地,或也没了更多的可比性。

另,欣欣子在《金瓶梅词话本序》中亦称:

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忧郁为甚。上智之士,与化俱生,雾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无诗书道腴可以拨遣。然则,不至于坐病者几希!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其中语句新奇,脍炙人口,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终如脉络贯通,如万系迎风而不乱也,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则曰:不然。《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怒,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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