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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有雨,或雨夹雪

2021-03-22程多宝

南方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海军

程多宝

1

天色说阴就阴,等到黄海军一抬头看天,真有点儿猝不及防。

与北方天气有所不同的是,南方的天,那点心思平日里不大愿意摆在脸上,要说有雨,那就是先捂着闷着,让黄海军这样的北方汉子,搞不清楚什么时候真的有雨。一旦要是落下来,那就是一丝一毫不顾及谁的面子。

没辙,老人古话不是这么说的么:偏了心的父母,叫不应的黄天。

黄海军心情乱云飞渡,搞不准这场雨会不会下。屋外的雨还没肆意,内心早就波澜起伏。大雨滂沱,还是细雨霏霏?此时,站在穿衣镜前,黄海军突然地问一声对方,那种表情像是校园排话剧时,对表情与口型的那种。黄海军拍了拍胸口,镜子上那张脸也跟着动了动,尽管是无声的而且还是个反方向,镜内镜外的两人都清楚着这句话的意思:章书萍,别蒙我,好不好?你说真的爱我,是不是动了真格?

镜子上的那张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停了会,黄海军想起来,自己原想说的是这么一句:“章书萍,她这次,是真的爱你么?”没想到镜子里的那个人一时慌了神,急急忙忙之中居然说岔了。

真没用,你到底有什么用?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就为了在A城这个南方城市站住脚跟,你就顺从了母亲的请求,这个请求看起来是那样的无理,你却没有坚持原则,就这样在母亲的眼泪面前选择了妥协?难道真的要到后来,连亲生的老娘,你都不敢相认?黄海军骂了一声,镜中人也对骂了他一句。唉,这里的条件是比我所生活的那个北方乡镇好了很多,发展空间更是没得说。可这究竟是誰的南方?你既然承认了我为什么却容纳不了我?是的,我的家在北方,那是我的北方,那个有雪的北方。落雪的天,那就是一个明明白白,就像为人处事,喜欢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去的爽快,干吗来那么多弯弯绕?如同下一场雪,铺天盖地似的尽管落就是了,不到春暖花开,地上差不多一冬的银白,白山黑水一览无余。即使外面贼冷的天,一进屋子,心窝窝里立马热了;哪像这个多雨的南方A城,入冬好些日子了,温度还在摄氏零度上下晃荡;要是真的哪天结了冰,那就是一个比北方还冷,是那种湿冷,贴近肉身的那层保暖衣,似乎一直是湿的。

尽管这样,可他现在已经离不开南方,因为南方有了章书萍。章书萍,你难道是一条蛇吗?我被你咬了一口,莫非就中毒不浅?

留在南方发展的这种抉择,黄海军好几年前就艰难地做出了。当时还是大四那会,天下掉下来一个林妹妹,他的生活圈里冒出来一个几乎颠覆人生观的学妹,柳莺。一切都是人家那么主动,倒过来追着他黏着他,生怕他一毕业就没了人影似的。黄海军当时也挺勉强,想想那个远在北方的乡村老家,还有眼下的这个南方城市,一个萧瑟闭塞,一个温润开阔,没有僵持多久,他就心甘情愿地举了白旗。想想也是,大学四年要是没谈过一场恋爱,觉得也亏得慌,挺对不起自己,既然爱情来了,那就接招,要是落败了,权当练手交个学费。于是黄海军就当了真,与柳莺恋得死去活来还昏天黑地,以至于两门必修课差点儿挂了红灯。

管他呢,挂科了再复读一年,正好我俩一道毕业。那个像是烟雨般让人捉摸不定的柳莺,绝对是一个飞蛾扑火的小妖,说不定还是从《聊斋志异》里溜出来的,缠绵起来如烟如雾。“一进校门,生活辅导员就给我们女生开了小会,说是大学四年,第一要务是什么?你知道么?听我现在剧透吧,防火防盗防师兄……哈哈哈,遇上了你,我才不防呢。干吗要防?深更半夜都不设防……”

摊上这样一个学妹,黄海军只能认栽,还是甜蜜的那种认栽。好在,紧补慢赶地几门学科最终补考,60分OK万岁,大学顺利毕了业,原本心存念想回到北方老家反哺报恩,可想想自己这个专业,在老家周边那几个地级市,的确也没有扫描到几家像样的企业。不得已还是狠心告别母亲,一头扎入了南方A城。哪怕A城成了一条污染的河流,他不信自己潜到河心就抓不到一条大鱼。A城距离大学母校所在的那个城市不远,一开始,柳莺还读着大四,其实也是象征性地读,更多的校园之外的社会实践课,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修着。当然了,期间她也探营过几趟,两张高铁或是动车票,来回不到一百元钱。柳莺不在乎,可是黄海军在乎啊,老家还在遥远的北方乡下,那里有个时常浮现眼前的老娘,过日子精打细算惯了,一心想从牙齿缝里抠下个零敲碎打,虽说地里的活早就做不动了,老娘却饲养了一地的家禽,还有几头肥猪。那些鸡鸭下的蛋,每月都能卖点现钱,一张张皱巴巴的票子攒得死紧,就等着以后派上用场,好早点抱上孙子。

热恋时有点像是南方雪融的天色,一眨眼个把月说没就没,春夏这两个兄弟交接班时从来也不打个招呼,仿佛每个季度的脖子,让柳莺的纤纤小手这么一拧,一年就跑掉了一半。黏糊的热度一旦退烧,清醒得也快。柳莺刚一毕业,居然不想落在A城,别说跑人才交流市场,就是进入校园招聘的那几家让当地人眼红的企业,人家眼睛角都懒得一扫。两个人于是就这么悬着,有点像是深秋顶在树梢的柿子,眼看着再不摘就要烂熟摔落,黄海军就有意无意地往谈婚论嫁这方面扯,柳莺倒也干脆,说她怕冷,不愿去北方。“不信,你可以问嘛,宁愿往南走千里,不愿向北挪一砖。南方女孩哪个经得起冻?你那个北方旮旯,成天猫冬,一出屋子手都伸不直,要是待上一天,还不憋屈死了?”

“那你……一开始我不都告诉你了,我家在北方,实不行我也可以留在你们南方。”黄海军急了,“我老家虽说冷,一到晚上,晚上城里供暖气,农家烧大炕,比这边还暖和。”那一刻,争执的时候,黄海军说到了乡下老家,还有个老娘,一个走到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的老娘。“我娘要是知道了,我们一年到头都不去看她老人家一次,会怎么想?”

就这么一句,这么再也正常不过的一句,柳莺的脸说变就变,都不再像是南方的雨,这次是说下就下的那种。

也就是因为这一句话,婚事黄了。那颗悬挂头顶上的柿子,“叭”的一声,摔得无影无踪不说,等到柳莺更换手机号码之前的最后一次通话,黄海军总算听到了一句:“再说下去,你就是王得喜了。”

王得喜是黄海军的大学同班同学,柳莺最早与黄海军拍拖的时候,王得喜时常挤到黄海军这边的男生宿舍蹭酒,直到他也谈了个外校女友之后,这才来得少了些。

让柳莺记忆深刻的是王得喜大四那年,他母亲不知从哪听说,王得喜处了个对象。这个女孩也是柳莺的QQ好友,两人没怎么扯,就成了闺蜜档次。谁也没想到,王得喜这家伙先下手为强,几个月不见,居然把人家肚子搞大了,眼看就要藏不住,要是让校领导知道,这对鸳鸯的结局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死。没办法,王得喜借了些钱,央求柳莺找了几个女生遮掩着,在一家小诊所做了人流。这事也算过去了,哪知道有那么一天,王得喜的乡下老妈找到学校,说是看望未来的儿媳妇,还捉了一只土生土养的老母鸡,说是给孩子补补亏欠了的身子。

大学宿舍里哪有厨房?王得喜的乡下老妈有的是办法,她还带了只煤油炉,正当她准备宰鸡之时,那只母鸡突然挣脱绳索,在校园里炸魂似的高歌飞天。正值早饭时分,几千名男生女生加上教职员工,都看到这么个健走如飞的乡下大妈追鸡扑杀的吆喝声,这等于无形中剧透王得喜有过这么个令人不齿的糗事。柳莺这位闺蜜与王得喜分手时,斩钉截铁地告诉准备劝和的柳莺: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想碰见乡下老妈子。

这事给了黄海军深刻教训,所以当他再次恋爱,铁心想要与章书萍走得更远的那会,黄海军老是感觉到这个让他割舍不下的女孩,甚至走路的影子,在自己的梦里渐渐舞成了一根绳子,是那种既像是毒蛇又像是井绳的影子。毕竟有过几次,黄海军无意间听过章书萍与卜晒晒的闲谈。这两个女孩,骨子里似乎都看不起乡下人,尤其是黄海军老家所在的北方。一说起乡下老人,两人眼里滋出的那种嘲讽味道,黄海军过后想起,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卜晒晒是黄海军的单位同事,之所以同事们给她送上如此雅号,以至于黄海军与之撞面时都拿不准如何与对方打个招呼,缘于她有个极端刷存在感的嗜好。单位的几个工作群,没有她不晒的,如果放出的屁有个形状的话,保不准她也要晒上一晒。经常的每天一大早,卜晒晒恨不得把早上起床穿的那双新拖鞋,也要先发个圈再进入几个群晒晒。至于她尊姓大名,黄海军还真的一时想不起来。

如果没有卜晒晒的热情,章书萍也难以如此过早地锁定了黄海军,尽管黄海军渐渐地有了挣扎的迹象。有次,黄海军似乎痛下决心,准备宣言似的发布一种决绝:“母子连心,打断骨头连着筋,你爱上了我,怎么着也要爱上我妈,这可不是商场里的买一赠一,这是我的立场!”

可是,这个念头如同一块扔出来的瓦片,初看投掷过猛,一旦落在水面上,那就只能打了几个水漂,最终无声无息地坠入河心。没想到老娘冬英就成了那样的一条河,黄海军在她那里碰了一地碎片。你不是有力气发泄么,你就是扔得再多掷得再猛,老娘照单全收,有多大的劲在这里也是白搭。

冬英叹了口气,说:“儿子,有你这份心就够了。咱要图个长远,凡事慢慢来,先稳住人家。你要真是我的孝顺儿子,得听娘的。你爹走得早,那是他没有福气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为了你爹地下睡得安心,也让我在家安心,你就听我的。”

放下手机,黄海军想哭,可又哭不出来。冬英用的是老年机,就算是帮她设置了微信,她不会使用视频语音不说,如果听说要用流量,那就是一个说不通。推开窗户,黄海军直盯着北方,恨不得来个登高望远。这里是南方的天,大半天里一直闷着,到底下不下雨,也没个准信。

南方天气,他一个北方孩子初来乍到,哪里一下子就能搞懂?

“怎么个,听您的?娘。”这份疑惑积压着,回家的第一句,就问得迫不及待。

“啪”的一声,是一记耳光,不轻,也不重。声响刚过,冬英扑了上来,抱着黄海军的头,一把揽进怀里。黄海军突然感到,怎么屋子里漏雨了?刚进门时天色还是晴朗朗的呀?一抬头看到了,那是娘的泪水滴滴答答,连同无声的哭泣。

要是怀里的这个儿子再小上几岁,冬英可能不单是替他揉着,会不会抱着亲上几口,哄上一会儿?难说啊。只是,儿子大学毕业了,几个月不见,身子骨又往上蹿了一截。这小子真有能耐,一个人闯出了一片天,还在南方城市找了工作谈了对象,眼下就想着往结婚那条道上奔了。好儿子,给娘争了脸,以后可能会有更多的苦等着你,你还得要再吃上几口。冬英擦了把眼泪,说:“从今往后,你那对象,那个章书萍再要问你,你就说,你从小没了爹娘,没什么牵绊。”

“为什么?”听着冬英长长的一段规劝,黄海军脖子一梗,说,“那怎么成?那我……成啥了?”

“我不管,不管你能不能做到,反正我能做到,我们都要做到才行。”冬英站起来,扭过身去,目光投射到屋后的山峦。那里有一片荒丘连绵,其中的一只小土堆里,有她那个睡不醒的男人。这个男人给她丢下了眼前的这个儿子,为了供养他走出山村,冬英吃的苦齐腰深。

“孩子,你不懂城里的女娃子,哪个在意你这乡下老娘。你好不容易进了城,家里要是有了乡下爹娘,那就是多了两副活棺材,挡着你往前走的路,懂不懂啊?从今天起,你就喊我,喊我婶婶。”冬英瞪圆了眼,“快,听话,叫婶婶!”

“婶婶?婶——婶!”黄海军叫了一声,自己都有些疑惑。不想,对面的那张脸刚一开了笑容,突然凝固住了,一只手掌又扬了起来:“改过来,现在就改,喊错一次,打一巴掌。你到底听不听话?你真的要气死我吗?”

黄海军只好如此,从小到大,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只要他听话,冬英就是苦死累死也甘心。道理不用多讲,黄海军自然能想得通。是的,柳莺那么好一个女孩,因为知道他家有老娘,消失得像南方的雪,来得快化得也快。这次,他可不想再失去章书萍。于是,他请假回了北方老家,对章书萍说是因公出差,好在卜晒晒这阵子去外地学习,晒的都是单位之外的事。

难得回趟老家,黄海军眼下最难过的那道关,却成了小时候背诵乘法口诀表的那种艰难,只不过当时背不对要挨打,这次背对了却要挨罚,搞得像是脑筋急转弯似的,“二二得五,三三得七”似的故意往错的地方念,哪里会顺口呢?

眼前的妈,非得要叫一聲婶,天理何在?

必须这样,听婶的,没错。这世道,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心里清楚呢。你以后,最好离我远远的,越远越好,越远越不会坏你的事。冬英知道自己一直性子要强。在乡下过日子,要是软不拉塌的,还是一个寡妇带着个孩子,怎么能熬下来这些没完没了的日子?就是别人没有欺负你,你自己早就没了活下去的那一口气。自从男人一死,就有人上门出各种主意,冬英就是一切免谈,不肯改嫁,更不会让人家倒插门。海军是她的命,要是添了个继父,说不定还带着孩子,委屈的就是他们娘俩。后来听说黄海军谈的一个城里女孩,很快黄了不说,这次又谈上了一个,冬英心里慌得,似乎成天都有谁在她的心里敲鼓。

冬英能不慌张么?这些年她可是听说了不少,多是村里那些进城的小保姆过年返乡时讲的,说城里媳妇不好惹,一个个都是炮仗,说点那就是一个响,哪里瞧得起乡下人?还有呢,冬英自己不识字,说话一口土腔,嗓门忒大,睡觉还打呼噜,要是女方家长见上一面,不是给儿子丢脸么?

倒还不如自己死了好。就算沒死,也不能拖累儿子,儿子将来娶城里媳妇,或者就算倒插门,那也没啥。反正,自己这一辈子陷在泥土里,儿子大学毕业找了工作,无论如何不能娶个农村女孩。要是老黄家祖上积了阴德,化成福气罩着,最好娶的那个女孩也是咱们北方的。北方人性子直啊,哪像电影电视上面的那些个南方女孩,一句话说出来,肠子弯七道转八圈的……可是,黄海军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冬英,别怪孩子不孝,只是他的生活圈子里,还真是没有碰到过一个值得交心的北方女孩。

起初说好了,可是一旦与章书萍有了别扭,黄海军心里就起了毛。这以后,有次与冬英杠上了,说什么也不愿意喊一声婶,还说章书萍她要是再敢这样,干脆咱就打光棍得了,或者就娶个乡下的,又怎么了?

黄海军的理由,冬英自然也听出来几分。得知黄海军与城里的好上了,村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好歹咱也是山沟沟里飞出来的金凤凰,乡下这片水土滋养出了咱,咱是得有个良心,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村里头的姑娘都眼巴巴地望着,怎么到头来还是便宜了城里那些剩菜娘们?谁想不是这个理,城里姑娘家,要是好点儿的,还不早就让城里的瞄准上了,怎么能让咱们乡下的捡了便宜;弄不好,真的成了拾破烂的……

但是,这样的议论,一旦碰到了要强的冬英,人家说成的却是另外一种口吻:咱们村里的状元,哪能白瞎呀?再怎么着,也不能回头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死也要死在城里,凭什么那些城里的边角料男人,可以到我们乡下选美,咱乡下的男人就不能倒过来,娶几个他们城里的?咱们年年为种个庄稼,还到镇上种子站,排队抢购新品种呢。人丑孬三代,过去寻一门亲,还要走亲访友往上查三代呢。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再跌进土窝里,以前的苦那不是白吃了?什么电影电视上播放的天仙配白蛇传,那些都是传说,我们乡下人又见到几个?

2

但是,黄海军却见到了,起初的柳莺可能是个假冒伪劣,而现在的章书萍,却是实打实的传说。

这得感谢同事卜晒晒。虽说黄海军在A城找了份工作,但毕竟是个外乡人,很难入圈这是肯定的,更不要说能找个本城姑娘。所以那次,卜晒晒对黄海军说的时候,尽管有些半开玩笑,但黄海军听了如同吃了蜜似的:我闺蜜,章书萍,才貌双全,书香门第,独女一个,面子里子那都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好比人间难得的七仙女白素贞;如果我是男的,早就抱得美人归了,哪里还舍得让给你?

这话,黄海军倒也相信。有次,黄海军故意把话题绕到了乡下老人,章书萍说,谁家没有乡下老人?中国人嘛,往上翻几代老黄历,城里的哪一家不是农民出身,乡下有个爹妈,又怎么啦?

当时,黄海军心里一惊:章书萍,她是不是说着玩的?

看到章书萍一脸的不加提防,黄海军眼前蒙眬开来,南方那飘渺得有些茫然的雨幕浮现眼前,叠印出的人脸怎么成了柳莺的模样?哈,好险,自己差点脱口而出,多亏了母亲的提前设防——啊,不,多亏婶娘冬英提醒得及时。

你——不是说,自小孤儿,没父母亲?章书萍眼睛湿了:你一个人,这么些年,不容易。唉,你这前半辈子,真是太苦了。

哈,不苦,不苦,有了你,哪来的苦?其实,我有娘啊,谁说我没有——黄海军忽地惊了,幸好刚才是一个梦,要不然,自己差点儿露了馅。自己的档案里,的确注明着“母亲”的姓名,幸好章书萍不会想到去人才交流中心调档案啥的。再说了,自己大学毕业刚出来工作,在A城要是娶妻,再加上买房买车啥的,得熬多少年才能无债一身轻?

现在,遇上章书萍,这一切,人家女方迎刃而解。章书萍这样的家庭,好像什么都不缺,就缺个上门的乘龙快婿,只不过对学历、模样、单位等有所挑剔罢了。当初自己一进门,一个毛脚女婿,未来的岳母一眼就相中了,岳父逢人就夸着未来的姑爷,说女儿要是与黄海军结婚,等于他们章家娶了个现成姑爷。章家是独生子女之家,以前聊天时黄海军记得也曾听章书萍说过,她有个孪生妹妹,早年过继给了远在另一个城市的叔叔家,现在去了美国留学,当然是自己花钱的那种。不管怎么说,章家现在有房有车,招个乘龙快婿等于自成一家;男方家没根没绊,省得一到过年,为上谁家过年的事,说不定还闹了个红脸?

黄海军在A城谈了章书萍,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当口,冬英要做的,就是全力凑钱,要是自己的血能卖上价,估计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前些年,黄海军回家,哪次都要给母亲塞上一些,让她添这买那,补补身子骨。冬英嘴上应着,等孩子一走,这些钱全都塞进了床头那只黑兮兮的罐子,等到一下子取了出来,几只塑料袋分装着的,鼓鼓囊囊,绳带缠了左三道右四圈,打的还是死结。拆了好一会儿,这才打开了一只,露出了里面红映映的票子。当然了,这里面也有一些,是冬英自己零敲碎打添进去的,好多还是绿色或是蓝色的票子。

几只塑料袋全部摊开了,露出了各种颜色的内瓤,是拥抱得很紧的伟人爷爷,红的绿的蓝的咖啡色的五花八门,只不过点在手里,一股洗不掉的腌菜味。到了最后,农村信用社的那台点钞机都有点不耐烦地卡了几次,那个银行女职员不停地用纤纤玉手扇着鼻翼。七万多元钱,冬英真不容易啊,可这么多钱看起来一大堆,结果还不够在A城买下一个卫生间。房子,还有接下来的车子……想想头皮都发麻。大男人哪个不想做只猛虎,要是没有钱壮这个胆子,那就是只纸老虎。将来的这个家是章书萍的,人家是大股东,自然有绝对的话语权。

没见过几面,章书萍的父母亲就有了那种觊觎的要求,尽管有些委婉,那个意思不言而喻,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姓章,不管男孩女孩,都叫章楚涵。

这名字好,男女统吃。还没等黄海军有所表示,那边的章书萍就一口应承了。

“要是以后,听说政策都要放开了,再添一个,跟你们家姓黄。”章书萍的母亲,就是自己将来的岳母大人,一脸慈祥地看过来,眼神如同探照灯,微笑间像是刮来了一阵风。黄海军突然间有了种感觉,像是老家北方冬季欲雪时的那种清冷。

那种无风的清冷,一次次的也不打个招呼,潜入梦境多是后半夜那会,特别是给家里好久没打个电话的时候。那时候,黄海军给冬英配过了老年版手机,因为冬英时常舍不得充话费,处于停机状态自然联系不上。有次,黄海军托了老家熟人,一次性地充足了话费,但冬英的那只手机很少有随叫随应的时候,晚上总是早早地关了机。每当一次失联,第二天一大早他们这才恢复联系,而昨夜的提心吊胆让黄海军大白天也没了精气神。梦境里的娘老得厉害,越来越老,看起来都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娘老娘,娘哪有不老的?老了的……更是娘啊。黄海军感觉自己脚下一时腾起了云,像是离家又像是回家,村口的那口老槐树下,冬英也成了一棵枯树,只不过是瘦小小的那株,有时是背影有时是脸庞,反正都是一水的看不真切。回回难得的几次挥手,如同树枝摇摆那么几下,又如同跟脚过来的一枚印章,一方方地刻在地上,追着他的脚印,使他不得不回头数了数,每数一个,心窝窝那里是隐隐的痛。

再添一个孩子,说得轻巧。眼下抚养一个孩子,面对多出来的那张小嘴,那还不是一只吞钱的老虎机?这以后要是培养成人,搭进去的怎么说也要大几百万。黄海军想都不敢想,但是章家替他早就规划过了。再怎么说,人家在A城打拼了这些年,有了积蓄好办事,自然有了话语权。也只有靠着他们家这才进城站稳脚跟的黄海军,除了臣服,哪里还有个性张扬?

没办法,还是自己没什么油水,怪谁?这年头,猪肉炒一把青草,含在嘴里嚼几口,说不定都是软乎乎的。

3

婚期确定之时,章书萍一再叮嘱黄海军通知老家。虽说婚礼在A城办,A城毕竟是在南方,黄海军老家在遥远的北方。但不管怎么说,男方过来多少亲朋好友,事先也要谋划一番。

黄海军说,这个不重要,一个也不过来,都行。就算是……我嫁给你吧。

章书萍乐了。本来嘛,本来就是嘛。有实力,你娶了我,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背着走?

这样的拌嘴,黄海军不想继续,再是深挖细凿,老家那里别说房子车子,哪能为章书萍提供一份理想收入的单位,更别说北方动辄覆盖起来就要猫冬几个月的漫长大炕。黄海军只是笑了笑:“你就不怕,我一个电话,喊来一大串,打土豪分田地?”

章书萍也不再接话茬了。黄海军的那个北方老家,虽说她还没有去过,将来就是过年了,她也不想随着黄海军去那边看看。天生的她就是一个怕冷,当年的大学志愿,长江之北的学校一个也没有填,不过她考的分数也没有胆量填报,这倒是实话了。

本来,黄海军想打个电话,又怕电话里说不清,冬英每次接电话时言简意赅,说出的几个字都是往外蹦的,生怕蹦出来的成了再也捡不回去的钢镚儿。等到黄海军推开家门,两个人就抱上了。直到黄海军感觉要被对方抱得岔了气,冬英两手还紧紧箍着,力气足足的,一句句“儿呀,命呀”地叫唤,不一会儿,就见她瘫在床上哭开了,一手还打着自己的耳光。

“别拉我,是我老糊涂了。”冬英站起来,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再是你妈,我是你婶,我自己立的规矩,我怎么不长记性?”

“你结婚,是大事,我能不能去?你说?”冬英又犯起了糊涂,那两窝干涩的眼眶,成了幽幽的门帘,只是原本穿着珠子的那些线儿,怎么一下子断了这么多根,浑浊的珠子白闪闪地往下坠,有的栖在脸上实在是不想落,于是几颗牵着扯着,串成了线,一古脑地栽了下来。

“我是你娘啊。不,我只是个婶婶,就算我是婶婶,侄儿在那么老远的地方,结婚了,说什么我也得过去,高兴高兴。”冬英急了,一时没了主意。

“我能不能去呢?不,我不能去,要是万一,要是你喊了一声,露馅了,这不砸锅了?”冬英有些慌张,直到黄海军说了句:“等我想明白了,明天早上,咱们再拿主意。”

捱到明天早上,还得几个钟头?冬英想着,孩子突然回家,自己一时喜得有点晕,是被这喜事冲得昏了头,脑子乱得不行。要不,等自己先睡足有了精神,明天才合计合计。

冬英想着早点睡,这么想著,却是睡得迷迷糊糊,仿佛床头始终站着这么一个人,是自己早年的男人,还是男人给她留下的这个娃?一时她也看不清楚说不真切,只觉得自己的身子真的很沉,像是要沉到河底深处,任她如何嘶吼,也没有谁过来伸手拉她一把。

这次,冬英虽然是睡着了,但却没有睡实。她预感着床头那端,不是影影绰绰,而是的确站着那么一个人。

直到有了母亲的呼噜声,黄海军这才蹑手蹑脚地进屋。乡村的夜黑得实在,黄海军只是想多看几眼,他生怕自己弄出的声响,惊吓了床上躺着的女人。看似那么瘦小的冬英,以前自己一直喊娘现在却要喊一声婶,而且还要喊着接下来的所有的日子。这个主意还是冬英出的,真不知道她的身子骨里,哪来的那么大能量?这张床难道是她的充电器?即使白天耗光了所有能量,只要往床上一插,就像是接通了电源。那一声声呼噜,就是源源不断注入的电流声么?

突地,有了响声,冬英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摸索着拉了灯绳。一盏15瓦的灯泡之下,是冬英那张没有睡好的脸,好一会才看清楚坐在床头的这个人。

这人,通了电似的,突然有些慌张。比他更为慌张的是兜里的那部手机,这么晚了,硬是吓出了一阵蜂鸣。

那是黄海军刚进的一个群,还有夜猫子闲着聊天说笑,而自己居然忘了关机,也没有设置成静音模式。唉,这些天来,自己憋屈着,有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逛群。只是群里不好说啥,那份憋屈更不好与章书萍直说。有时,黄海军倒是想着,要是在哪个群里认识一个懂他的女孩,哪怕添加成了微友一辈子不见,维持着那种似是而非的红颜知己,多好啊。

“你接手机,你接啊,我没事,就是睡着了吵醒了,又有多大的事?我的时间不值钱,过一会儿,我再眯一下,就够了。”冬英急了,“公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人家给了咱工资,咱就得有良心,再亏也只得亏自己。”

哦,那不是公家的事,是几个闲人,闲得蛋疼,这么晚了,哪有什么公事,你儿子位卑言轻,就是想有公事找上门来,这么晚了肯定是个大事,只是咱没有这样的机会呀。想了想,黄海军还是没有解释,他怕说得太清楚了,冬英会受不了。上次,那只腌菜坛子里已经掏空过一次,这次掏出来的不是塑料袋,是一块手帕,黑乎乎皱巴巴的,里面的红票子不多,更多的是一些零碎的。

“娘,结婚的钱,我们凑得差不多了。”刚喊出了这句,冬英的手伸过来了,这回打的是掌心:喊错了,一巴掌,叫你不长记性,我自己要是错了,自己打自己。

昏黄的电灯泡之下,是两个长长的沉默影子,影子在土墙壁上拖得很长,再长也只能是蜗居在这间屋子里。仿佛两个人都错了,谁也不想先出声,谁先出声,就像是缺了理似的。“你的日子好了,婶就好,死了眼睛也闭得紧紧的。”冬英还是不放心,“等以后,结婚了你就晓得了,我们家村子的好几个,有的你不也知道么?巴望着娶上城里媳妇,家里的爹娘受的气还少么?就是孩子自己在城里,说个话不敢大声,睡个觉脚也伸不直,腰杆子成天都是哈着。”

我记住了,婶。这一句,黄海军说得极缓。

娘,我走了,下次我结婚时,再回来接您。这一句,黄海军是闷在心底的。临上农用班车,他朝越来越小的那棵瘦树挥了挥手,想着回到A城之后,夜深人静的时候,怎么着也要朝着那棵老槐树的方向,深深地磕上三个响头。

筹办婚礼时,该想到的章家全都想到了。临了,A城最为牛逼的那家婚庆公司第一主持说了一句,章书萍这才想了起来:谁说无娘一身轻,我老公还有一婶婶。婶婶也是娘嘛。

哦,不是,哪里哪里。眼前,笑成一脸花的章书萍,倒让黄海军有些不认识似的。两个人拍了几圈婚纱照之后,章书萍倒是较真了:婶婶也是娘。这次,老公,你得听我的。

那就接过来?对方瞳孔里有了欢快的神色,黄海军这才有了信心。

这是冬英第一次来到A城,这座城市虽然绝对陌生,但在她心里,却是比自家门前还要熟悉,这一生最让她揪心牵挂的那个人,在这里过着一个个让她在家数着的日子,哪一天不梦他一回,甚至梦里也把这座城梦得瘦了。临行前,她也想着带上这个那个,可想想自己这次是以婶娘身份,除了包给黄家媳妇章书萍一个大红包,她听从了黄海军的建议,总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城市里啥样的没有,什么野生的家养的,只要有钱,什么都不是事。再怎么说,她可不想黄海军成为第二个王得喜,王得喜老娘带来的是自家养的老母鸡,冬英饲养的那一地的鸡鸭,特别是那种土生土养的老母鸡,又有哪家能比得上?可她想的是多卖些票子。

冬英住进的是一家廉价的招待所,距离黄海军办婚宴的那家酒店不远。这次,她算是与手机照片上的那个章书萍实打实地见了一面,虽说也只是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之后,连人家的手都没摸那么一下,剩下的冬英就想冲过去递上自己准备的那只厚厚的红包。算是亲家母的章书萍母亲见了,连忙一摆手。那个意思是说,等等,这个红包,要等到婚礼上,现在还不是时候。

匆匆的见面,也只是一小会儿,冬英听懂了:忙碌的是章家,自己的孩子是替人家配门子的。于是,她的眼光一直追寻着黄海军,只可惜她的眼光罩不住,黄海军一忙起来就没了影,她也不好拨打他的电话。一想到孩子马上就成了新郎倌,娶的还是城里媳妇,自己熬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翻身得了解放,到头来等于就这么把胜利果实白白地送给了A城章家。冬英心里窝了一股气,却又吐不出来,她就想着喊一声自己男人的名字。不行,这要是一张嘴,就会带来不吉利,这口气得憋着,等到回家了,去男人睡不醒的那个地方,多烧一刀纸钱时,呼天喊地喊个痛快。

冬英原想只住一晚,第二天就赶回老家。她想了好多,多是黄海军小时候的事,当然了,要是章家有人问及,咱得尽往好里说,多说一句,说等于为黄海军将来的生活添了一份储蓄。只是到时候别一不小心出了岔子,说出来的又是黄海军小时候淘气的样子。哈,自己多心了不是?哪个男娃子自成人,哪个不是淘气鬼?这么一想,冬英笑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不能添乱,要是说岔了,回家烧纸钱向男人通告的时候,多自责几句那可是少不了的。

當然了,也要骂几声那个狠心的男人,当年给她留下了这个娃,尽管那么争气,但这么些年一把屎一把尿的,哪个容易啊?

“多亏了您这个婶婶,比亲娘老子还要亲。这孩子命硬,自小克了爹娘,好在吉人自有天相,还落了个这么疼他的婶婶。”像是有人说了这么一句,冬英笑了,笑得醒了,怪了,这家招待所里怎么不黑天?冬英走到窗前,天上有细细的雨丝。看似往下落着,却又在半空中回旋。一根根的雨丝在空中闪着荧光,比这更亮晃晃的,是那些不打瞌睡的霓虹灯,一朵朵被这些雨丝裹挟成了光球儿成了绒毛团儿,像是眨着眼睛笑嘻嘻的黄海军,让她生起了想揽他入怀的念头,却又够不着。

唉,城里人真是费电;还有哦,自己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多是黄海军在老家这么些年如何如何的好,我那个亲家母嘴上说是想听,怎么身子骨却不过来,当真那么忙么?就不能过来听我说上几句?

婚礼进入前奏,章家承租酒店的那个大厅,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几乎只是与女方有关。成了陪衬的黄海军,撑着一张公式化的笑脸,时不时地有些魂不守舍。章书萍看出来了,可能是老公惦记着老家来人没有到场,连忙提醒第一主持。一声声的寻找,麦克风分贝高得有些离谱,而距离酒店外面远远地站的那个人,似乎有点蒙了;还算第一主持眼尖,一溜小跑似的跑过去,硬是给拽住了。

身材有些瘦弱的冬英进入婚宴大厅,脑子立刻有些嗡嗡作响。尽管穿得也算喜庆,可是与章书萍的父母站在一起,似乎要比对方的岁数大了好多,有点像是新郎新娘的奶奶或是外婆模样。往日在北方山梁上蹿下跳大步流星的冬英,此时有点不会走路似的,好半天才找准了自己要坐的那张椅子。黄海军擦了擦眼,看到冬英坐在那张主桌上,一根根的红绸包裹住了那张桌子与椅子的每一根腿,冬英有点受惊了似的,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鉴于男方没有父母这一现实,第一主持安排的“改口费”环节最为简捷,他只是私底下提示冬英,顶替男方家长站台一回,给新娘塞个红包就行了。冬英登台的时候,眼睛直盯着一对新人,一双手哆嗦着,像是下楼要抓牢扶手似的,或者就想着要把他俩领回家的那种神情。台下有人起哄,一浪高过一浪,冬英更有些着急,两腿杵在那里,半晌也没个表示,好在章书萍母亲使了个眼色,这个程序算是过了。到了新人逐桌给长辈敬酒时,黄海军却提了一句:要喊一声爸妈,今天很特别,今天不一样。

冬英一听,木偶似的站了起来,好在章书萍放得开,直盯着冬英,喊了声:婶——娘!

黄海军跟在后面,也是一声:婶——娘!

两个人各自喊出来的一声,单是这两个字,第一个人喊出来的,前面那个字是个重音,后面那个字成了轻音;第二个喊出来的,前面那个字,似乎都没有哼出,后面那个字细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

只不过,黄海军喊出这一声,后背突然湿了,眼睛一时涩得厉害。一对新人给冬英敬酒时,冬英突地一下捂住了脸,那只盛了半杯红酒的高脚玻璃杯,从手里滑落时也没有发觉。

好在酒店铺了地毯,杯子落地时没有多大响声,只不过摔了一道裂缝。这似乎有些不祥的征兆,好在章书萍并不计较,她连忙碎步上前俯身去捡,身后的婚纱裙摆拖得很长,像是在地毯上速写着凤凰飞天的造型。跟在她后面的卜晒晒,连忙在后面牵着裙角,侧过脸来朝黄海军白了一眼。

那天的卜晒晒,只是其中一位伴娘。

4

蜜月里的章书萍有点黏糊糊的,像极了南方的雨,飘飘洒洒的一连几天没有一个晴的迹象。冬天很快到了,遇到雨落的天气,临睡前的黄海军,总有一个时间段坐在那里,有些莫名其妙地发愣。

章书萍知道了,黄海军大概是想雪了。

A城无雪,或者说很少有雪。印象里好多年也没见过雪。黄海军侧过了脸,莫非,你也喜欢雪?

我只是喜欢看,充其量叶公好龙一个,哪个女孩子不喜歡看雪?对我来说,雪景只适合远看,大不了有个旅游的心,这就够了。真要是去了北方,你们老家那里,怕是冻成了冰坨子。

这么一说,黄海军只有闷着不再出声,如南方的冬,大多时候是一副要雨不雨的脸。有次,章书萍还听到了似乎是梦呓的声音,那是黄海军搂着她,说得断断续续,大意是思念死去的父亲。

你的母亲,她不也是不在人世了,为何单单只想念父亲?章书萍自然有所不解,只是这份猜测一直埋藏内心,直到见到了卜晒晒,章书萍更有点搞不懂了。

黄海军出差的那几天,章书萍邀卜晒晒陪夜。眼下的黄海军,虽说才啊貎的没得说,但毕竟只是个小科员,经济收入上翻不了大浪。作为妻子,只要控制住了男人钱包,男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有了卜晒晒这样个余则成式的同事,黄海军的单位收入那就是一个不晒也是晒。现在的公务员收入日渐透明,节日福利、取暖费、降温费、车贴房贴啥的都是套路化“一卡通”,加班费几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黄海军就是有了攒私房钱的心,也没有落实的去处。

好好的,姐夫干吗攒私房钱?卜晒晒不大理解:姐夫,他老家也没父母呀?

章书萍自然也不好往下猜测。可是预感方面,她不得不有所警觉,比如说黄海军有时接电话,脸色慌张不说,音量也压得极低,更多的是钻进卫生间里咕噜了几句,人就出来了。对于过往,黄海军交待得也算彻底,从前是处过一个对象,那个叫柳莺的,人家早就成家了,再说黄海军连她的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一切等于是向组织坦白交待。

至于是否交待彻底了呢?章书萍还是难免有些多心,从卜晒晒那里得知,黄海军单位近期也不怎么忙,可他常常归家很迟。得益于卜晒晒的情报,原来新婚的老公这一阵子迷上了泡群。卜晒晒说,单位几个工作群,你家老公成了活跃分子;说不定会不会泡其他的群,难说。

连黄海军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好几次他在群里聊得尽兴,晚归的他进入小区上楼梯口的那个当儿,他们家的窗帘拉开一条缝,有个身影静静注视了好一会儿。

可能是天生的豪饮,还有渐渐多的应酬,黄海军对酒有了依赖,有时候躲在办公室里,免不了小酌几杯之后,就有了想将冬英接过来的念头。相比北方老家,A城的确宜居,主要是自己工作在这,冬英越来越老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有时,他只能是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电话里也说不出啥,说来说去成了套路不说,后来冬英渐渐地有了不耐烦,那个意思就是让他在外面安心,自己这边不用牵挂。

直到自己所在的那个“A城外乡人”群里,有个微信昵称“宁馨儿”的群友,说的都是宽慰人心的话语,头像是北方那样的一个萧瑟的乡村。微信昵称“家有老娘”的黄海军每抛一个观点,宁馨儿不是点赞就是献花,还自称是他的铁粉,执意想加他成为好友。这以后的下班,黄海军晚归得更迟,感觉到自己在A城遇见知音。那个“A城外乡人”群是个超人气的大群,一度有四百五十多人,平时聊的都是A城生活的家长里短,经常有人在里面发红包啥的。前一阵子,有人抛出一个话题:关于过年回不回老家的那档子事。黄海军那天喝了点酒,群里说了几句,一不留神掏出了心窝子,宁馨儿献了一地的鲜花与大拇哥,还为他的这些话扔了几个红包。等到第二天黄海军爬了群里那道长长的电梯,发觉自己有了些酒后失言。

宁馨儿说,男子汉,真爷们儿,你是北方汉子?

当然。这时,他俩已成微友多日,私信聊天自然放得开了,也方便多了,只是两人还怪怪的,约定只是微信私聊,感受手指戮屏的快感,其他的别说视频,连语音都不可以。

这样,更合黄海军的心意。许是同为异乡人在A城,有着更多的同病相怜,再加上遇上这样的一个善解人意,还有什么不能说?

宁馨儿说,好好与你家夫人说说,乡下有个老妈,那是两个人的福分,哪能不敢承认?

黄海军发出了几个表情,是那种委屈得落泪的;给她发了个吉祥数字的红包,人家一直也没有领。

要不,哪天,我帮你一把,先把你妈接到我们小区?

您要是过意不去,生活费与房租费,你出就是了。

或者,A城听说有好几家社会福利院,名气很棒的。有的收费不高,服务还好。最合情合理的安排,就是你将老妈接过来,有空了就去看看……

怎么,你担心这笔费用,一时拿不出来,还是?

宁馨儿一时急了,可能是家有老娘还在犹豫,于是,一连追过来好几条,出的主意实打实的温馨。黄海军盯着手机,看那些让他心底生暖的文字,一行行一段段,一时他不好回复。没有想好是一方面,就是想好了也不想回,这才是真正的另一方面。他别过脸去,窗外,是A城傍晚之后的天,闷闷的,像是有雨,说不定还是一场没完没了的雨,滴滴答答的,一点也不像老家北方的雪,干脆利索说下就下,一下就是铺天盖地。那是北方的雪,好多天也不会融化的雪,一开场就是扑扑的雪粒子,打在窗户上沙沙地响,猛地直撞头顶,一根肠子捅到底,从来也不弯弯绕,天生的与南方的雨就是一个永不兼容。这么一想,老家北方的雪,只能是在他的眼前晃荡,一如这间偌大的办公室,下班了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静静地似乎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汇成了一条条河,齐齐地向他周身涌来,撞得周身的每一根肋骨生痛。

别介,别介。停了半天,他总算回复了一句,想了想,又撤回了。窗外,终于有雨了,欲说还休的雨,说不定还是没完没了的雨。

5

终于,也算是一次偶然,更准确地说也有些天赐良机。是那个下晚,华灯初上时分,没有应酬或是没有回家的男人,那是他们的空档期。宁馨儿瞅准了这个空隙,那是家有老娘情感最为薄弱的时间段,说不定要有一腔的苦水渲泄,而她甘心做个忠实听众。

经不住一番死缠烂打,宁馨儿大有收获,总算是实打实地问准了:冬英的家。

那个遥不可及的北方老家,这个漂泊南方的男人当年埋了包衣的地方。那个异常僻静的乡村,高德地图似乎都忽略了它,只能触及离那里最近的,还是一个乡镇所在地。手机显示,好几千公里啊!宁馨儿初期还真有点感到麻头,可转念一想,既然都问到了准确地址,那个远在天边的乡镇都能找到,再多去寻找一个村子,还在乎这么点远么?

一时间,宁馨儿想为自己小酌一杯庆贺。家有老娘的严防死守,结果还是输给了酒,即使是两个从未谋面过的群友之间,大拇指戳屏于手机上的一场虚拟的酒。只不过那天,黄海军有些酒醉心明,既然宁馨儿如此关注,不好给人家道个一清二白,反正天高路远,人家只是一份关心与祝福。自己的老娘,一个人窝在那个北方乡村,一时还不敢相认;更麻烦的担心以后难得一见时的穿帮,还要逼着自己一声声喊着婶娘。长此以往,自己在章书萍面前,岂不也是余则成?

黄海军哪里会想到,这个宁馨儿还真的诗与远方,居然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说是与几个摄影发烧友组团,去北方某城市旅游,行程中正好有你老家所在的那个乡镇。宁馨儿剧透说,大伙儿都想着你的难,都说值得顺便探访家有老娘的老家,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

黄海军只能说,还真的去?

自然,一言既出,駟马难追。

要是拍了图片,私发给我,不要在群里发。这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再度敲出的一行字。

宁馨儿答应得干脆。时不时地就有往北方而去的沿途照片发过来,惊得黄海军连连竖起大拇指,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忘了当初的约定,想与宁馨儿来个视频直播。只是有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宁馨儿却一直拒接,事后让黄海军很是感动。看样子,宁馨儿没有骗他,她真是一个女孩,不是男人替身。这个女孩心细若发,一路考虑周到,人家也是顾及自己有了妻子的感受吧。

黄海军说,谢谢理解。我家娘子被单位派去省城业务学习去了,至少一周。

那也不能违约。宁馨儿回了句:等我们几个商量好了,确定了去你家的行程,第一时间告知你。

这个算是自找苦吃的北方之旅,一开始宁馨儿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大不了,总不会与唐僧西天取经有得一拼吧?”真的上路北行,宁馨儿觉得自己真的不如唐僧。唐僧有几个徒弟一路降妖伏魔找吃找喝,还有白龙马驮着行李,她呢,天涯孤旅一个,说是几个人同行,其实那只是个愰子,哪有什么摄影发烧友社团,人家的脑子才不会进水呢。火车到了那个县城,还是那种走走停停的绿皮火车,接下来再往乡镇深入,只能农用班车,路上不时跳上跳下的石子路,颠得腰杆子都快要折了。好不容易找到了高德地图上所说的那个乡镇,接下来再往行政村硬插,只有乘坐三轮达雅机。一路突突突地黑烟直冒,坐在敞开的车厢里,吃了一鼻子油烟不说,车停当儿,整个人歇了半天,挣扎了几下硬是下不了车。不仅是脚麻了,浑身的骨头都抖散了架。

幸好,没赶上雪天。听开车的那个师傅比划说,要是再晚来半个月,赶上大雪封山,你就是给再多的车钱,也没车子愿意拉你。

开车的是当地老乡,说出的话如灌过来的风,硬硬的直顶耳朵眼,要是再多听几句,脑子肯定嗡嗡发炸。最终要到的那个村子,听那个师傅指了指,说,进山,只能步行,还有七八里路,中间还要摸水,蹚过几条小溪流……

宁馨儿不是齐天大圣,也没有唐僧给她紧箍咒,脚下更是驾不了筋斗云,可她却坚定了取经的心。反正是豁出去了,不在乎“最后的一公里”,高跟鞋早就塞进双肩包里,出了娘胎到现在,自己也没吃过这么大的苦,遭过这么大的罪。等到看见了家有老娘微信上反复念叨的那所小学,再转过一个弯,直到那个让她心底发颤的村子横在远处苍茫的天底之下,这回她碰到了几个好心村民,听人家说,这个村子里的确有个老妈妈,她儿子姓黄,大学毕业后在南方A城找了工作,前一阵子刚刚娶了个城里媳妇。

宁馨儿一听,长叹一声,整个人一时差点站立不稳。偏西的日头高挂前方,这里的天似乎比A城的还要高远,再一低头,她感觉到了脚下有股阴阴的冷,那双旅游鞋被溪水打湿了,石片划破的地方恰似几只张开的小嘴,向她讨一口吃食。她哪有吃的呢,只看到了那几张小嘴,往外吐出来的血珠子,都渗进了袜子的表面。她想往前再挪挪步子,只是每动一步,都是钻心的撕裂:左脚很疼,右脚很痛。

与其说,那是冬英一个人的家,还不如说是一间黑洞洞的小屋。那盏15瓦的电灯泡,灯绳像是许久没有碰过,冬英上前一拉,居然不知何时罢工了。直到她一路小跑地去了一趟代销店,几间屋子的夜晚这才有了光亮。

与光亮一起围过来的,是一些想看西洋镜的村邻。乡村冬夜,有了农闲,过来的几乎是一水的媳妇大妈。孩子多是在家写作业,中青年男人大多进城打工挣生活,年老的男人平日里也不大过来,怕人家闲话。听说这个上门的俊俏女人来自A城一带,有男人在那附近一带打工的几个妇女,想着上来套个近乎,这也让宁馨儿解释了好长一阵时间。

原来,你不是冬英儿媳妇哦。这么一说,冬英也有些蒙了,她看着宁馨儿,心里陡地一惊,连忙支走众人。

这不就是——海军的老婆?上回在城里,我可是包了红包的。冬英心里有了些颤,可是这份颤栗被那个女孩轻轻地抹走了。原来,这个女孩自称叫章书静,是黄海军老婆的妹妹。以前,听黄海军说起过,章书萍有个双胞胎妹妹,早年过继给了亲戚家,听说出国留学了,上次姐姐结婚她也没有赶上。

那……怎么?怎么就找来了?冬英一时慌得不行,家里突然来了不速之客,上上下下地说不清是哪来的慌张,不仅是眼前的,更多的却是以后的。

来不及杀鸡宰鸭,好在鸡蛋炒起来也快。匆匆弄了些吃的,冬英这才听明白了,章书静从美国硕士毕业了,眼下度假回家准备进行社会实践活动。她报名参加的是一个大学生支教社团,全国联网的,到北方来只要找到了一个扶贫书记,就可以开展活动,深入贫困地区做公益善事。只不过她们这次的这个支教点,就在隔壁的一个乡镇。

那个乡镇,冬英听说过,只是没有去过,在大山那边,相隔百把公里。

宁馨儿说,这次,她们社团来这一带活动,她就报了名。这期活动结束之前,她就想着过来,算是替姐姐认个门尽个孝。姐姐说了,托她接婶娘去南方,到城里待一阵子。

显然,冬英没有打定主意。招呼着宁馨儿睡实之后,冬英就想着打电话问问。既然章书静找上门来,地址肯定是黄海军告诉人家的,可他怎么不打个电话说一声?尽管没有开灯,冬英还是摸出手机,眼睛都不用看一下屏幕,按出一个“1”字,那就是黄海军的号码。这是上次儿子在家里帮她设置的,说他的号码就设置成“1”字,有了急事,一按就行了。

冬英想着什么时候按这个“1”字,这都深更半夜了,儿子那边肯定关机了。要是天亮之后再打过去,让章书静听到了会不会不好?是不是觉得我不放心人家?冬英就想着等天亮了,瞅空问一下儿子。

这么一想,还真是怪了。黄海军有多些日子没回家不说,好多天里也没接到过他的电话,自己打了几次也没打通,那个急人呢,猫挠心一样。前些年,黄海军出门读大学,冬英想儿子了,要打电话也只是等到下一个月,双方约定月末那个星期天中午,娘儿俩说好的时间段。她早早地去了村里的那个代销店候着。村子里也只有那家代销店有部电话机,一分钟通话收费两元钱,每次都有好几个村邻在那排队。可是,其他時间也不方便,只是大中午的有时代销店涌了好多人,说话声集贸市场抢购似的,这也让她问候的话不敢说多。冬英每次多是应了几声,再叮嘱几句,接下来又要等上一个月才能通话。

这么想着,冬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哪里想到,就在她呼噜声一声高过一声的时候,宁馨儿坐在她的床边。

许是白天太累了,冬英睡得瓷实,一双脚从被窝里伸出,自己也没察觉。

这双脚,让宁馨儿看了个正着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透亮。眼前的这双脚,一个六十多岁的村妇脚板,一回回在山地里走着,一趟趟在水田里泡着,脚掌上积攒起厚厚的茧子,硬得像是结了层铁壳;脚趾处被水渍沤得烂了边,即使没有灯光照着,借着手机的微亮,眼前呈现出白森森的一片,让她真的担心这么一摸,就摸到了冰冷的趾骨。

宁馨儿忍不住地拍了一张,是这双脚底的特写;接着又拍了一幅,放大着这双脚背。她想着等天明了,再给家有老娘的手机微信发送过去,她想着要是把这样的一双脚的图片,发到那个A城外乡人的群里,会不会有许多的微友与她此时的心情一样,恨不得把这双脚焐在怀里,深情地喊出一声:娘!

娘,你知道吗?这次,我就是代表您的儿子黄海军,回来接您出山进城,想好好地孝敬您几天。

重新在那张嘎嘎叫唤的小床躺实之后,宁馨儿这次算是坚定了自己。等到天色一亮,她就着手准备带冬英出山去A城。路上劝说的话语她早就想好了,不管怎么说,上次婚礼时,老人只在A城住了一晚,还是一家中低档招待所,这次可不能这样,最好去A城多住些日子。这些家禽还有牲畜,处理起来不难。要是能在A城待得住,那就住在家里,实在不行时再联系一家养老院啥的;要是老人真的不习惯南方,那就依顺着她回到这里,但是怎么说也不能放在这个僻静的村子,渐渐老去的冬英要是没有下一代身边照应,真不知道以后会出什么样的事。要么,就在当地联系一家养老院,所有的费用开支,一切好说。

这么一想,宁馨儿忽地惊醒了,她担心冬英的那双脚露在外面,会不会着凉。自己赶紧起来,把自己的羽绒服拿过去给她盖上,等到了A城,再给老人家买几双好点儿的保暖鞋,最好是从头到脚换个新。

宁馨儿刚一起身,那间屋的冬英已经醒了。

“是海军,您的儿子,他想您了,他一个人在南方,哪能不想娘?”这话没有经过脑子,就这么直通通地说了出来,宁馨儿自己都惊呆了,连忙捂住了嘴巴。

“是婶婶!不了,大妹子说错话了。他不叫我娘。我哪有那个福分,有这么好的一个大学生儿子,还有你姐姐那么好的一个儿媳妇?”

“可是,村里人,都说那是您的儿子。”

“我们村里的人,心眼好,把好事尽往我的头上推。婶娘,还是叫婶娘好,说婶也行,说娘也不见外。”看来,冬英的心情蛮好的,“还是你家姐姐,章书萍她心眼好,两好搁一好嘛。我家侄子,海军他是跟着人家后面沾光,他爹娘走得早,好人有好报,怎么说也是他的福气好。”

6

宁馨儿拍的一些照片,并没有全部发给家有老娘,她只是挑出了几幅北方大山的照片,顺搭了几幅那个乡镇车站的照片发了过来。黄海军还想问呢,可是对方却有点为难地说,你们那个村子,实在去不了,社团几个人改变了行程方向,直奔漠河去了。

那就算了,替我谢谢人家。黄海军匆匆地回复了一句,回家的路上还有些不大开心。怎么说呢,这事怎么能怪人家宁馨儿,人家哪能没事?好在还拍了几幅照片,倒也能慰藉自己的思乡之情,将来哪一天见上面了,不管如何还要感谢人家才是。

黄海军没想到的是,一进家门,桌上居然擺了一大桌菜肴,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的岳母,还有正在打扫卫生的岳父,齐齐地笑着问他,怎么?书萍没告诉你,她说今天回家,差不多半个小时吧,就到了。

“哦,怎么没听她说,单位这一阵子,尽加班。”黄海军连忙就要出门,“那我这就去开车,去车站接。”

还等你现在去接?这会儿怕是就在出家的路上了。岳母说,书萍说了,没让我告诉你,是小卜开车接站的。哦……老章,再添一只碗,书萍还要带个人回家。

黄海军一愣,岳父埋怨了一句,就你嘴快,不是说好了,给小黄一个惊喜吗?

看样子,妻子这一趟出差够辛苦的,要不然,岳父岳母也不会做了这一桌子的丰盛。黄海军电话追了过去,章书萍那里没个反应,好不容易接通了,对面的手机却说了句:肯定是我们家最尊贵的客人啦!要不,你猜,你最想见的人,哪个?

当然是老婆大人了……

还有呢?你最想见的。

没了,除了你,这个世上还真没有。停了片刻,黄海军有些急了,哈,将来,还有咱们的宝宝,是不是你,有了?

扯得太远了,你真的想不起来?章书萍的笑声,被卜晒晒的一句插话打断了:“姐夫,你这下麻烦了,要打屁股了。”

估计正在开车吧,卜晒晒只是笑骂了一句,剩下的电话就被章书萍挂断了。还真的有什么贵客?还有,卜晒晒一连多少天,怎么也不晒了?

黄海军想要下楼,到小区门口去迎接,看到岳父岳母还在一旁忙碌,他只好抢着搭把手,眼睛却时不时地瞄向窗外。窗外的天,有些反常,像是有雨的样子。岳父在那边喊他,说帮个忙,开瓶红酒。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妻子一脸的笑,还有卜晒晒张开翅膀的双臂,上来就要拥抱辛劳了半天的章妈妈。绕过卜晒晒飞奔的背影,黄海军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周身的血突然不听话了,齐齐地往脑门上涌,整个人杵在那里,硬是迈不开步子。

婶婶,婶娘,怎么是您老人家?

亲家母,快坐,这一路,累坏了吧?黄海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岳母牵住了冬英的手,旁边的章书萍也推了一把自己:老公,愣着干什么?叫娘,叫一声娘,痛痛快快地喊一声,我们俩一起喊,喊一声娘。

黄海军仿佛是通上了电,全身没有一个不蒙的地方。那边的卜晒晒举着手机拍照,被章书萍轻声挡了。章书萍从口袋里掏出的是一只粉红色的手机,那应该是她不常使用的,黄海军算是第一次见到。

章书萍打开了那只手机,点开了那个微信对话框,黄海军的脸一下子红了:老婆,我……

别……别介,别叫我老婆,我不配,我好惭愧。

那……叫你什么?

宁馨儿……

免不了哭哭啼啼的,闹轰轰一番景象之后,晚餐开始。拗不过一家四口人的好心相劝,当然也少不了伶牙俐齿的卜晒晒一旁助兴,冬英端起盛了一半黄酒的那只高脚玻璃杯,笑眯眯的。黄海军别过脸去,这时,电视节目进入《天气预报》时间段,只听得那个窈窕做作的女主持人口吐莲花般地说了一句:“A城,今夜有雨,或雨夹雪……”

几个人的目光齐齐地射向窗外。

不知何时,外面真的有了雨。有一搭没一搭的雨丝,像一根根银线,若有若无地缝补着遥不可及的南方北方。到底还是黄海军眼尖,突然,他喊了一声:雪,下雪了,有雪!

原来,漫天飘洒的雨丝之间,还有粗粗的白絮片片掺杂在天地之间,羽毛一样飞舞。

卜晒晒连忙开起了视频直播:“是雨,不,是雪,雨夹雪。好多年了,快来看吧,A城下雪了……雨夹雪,那也是雪啊。”

卜晒晒的直播声音刚一起头,就被章书萍父母的招呼声打断了:“亲家母,多喝几杯,这酒驱寒。我们南方的雪,湿冷湿冷的,从里到外的冷,一点也不像你们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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