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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流年

2021-03-19江少宾

当代人 2021年1期
关键词:戏班子铁头牌楼

“今晚有影子灯唉,都去望哦。”铁头端着大海碗,呼噜噜,呼噜噜,一边走一边嘬嘴喝稀饭,逢人便说,“我昨个中晌碰到老有庆,在唐庄耍三四天了……”铁头的兴奋溢于言表,仿佛终于添了一个孙子,急于告诉每一个牌楼人。等他喝完稀饭,有庆要来耍影子灯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小村。小村很快沸腾了起来,大人从檐下探出头,欢喜地应着,脸上漾起抑制不住的笑容;孩子们已经撒腿奔向村外的稻床,平畴上,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铁头五十多岁了,胃口大,身体也好,一个人伺候四亩多地,割水稻,摘棉花,种小麦,点豆子,挖山芋,起早贪黑,永远不知疲倦。他操劳了一生,也吃苦了一生,一直苦到死。他是藏不住话的人,热衷散布各种来历不明的小道消息,又喜欢危言耸听,见到风就是雨,时间久了,大家对他发布的各类消息都将信将疑,听着,笑着,偶尔也点点头,就是不作声。只有“今晚有影子灯唉”这类消息大家毫不怀疑,和铁头一样,牌楼的大人孩子都喜欢看影子灯。

影子灯,就是皮影戏,“隔帐陈述千古事,灯下挥舞鼓乐声”。中国有文字记载的皮影戏始于西汉,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作为世界上最早由人配音的戏曲剧种,皮影被视为现代电影艺术的“始祖”。《汉书》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汉武帝爱妃李夫人染疾过世,武帝思念心切神情恍惚,终日不理朝政。有一天,大臣李少翁出门,偶然发现一个孩童拿着布娃娃在玩,布娃娃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影随形动,楚楚动人。李少翁大喜过望,立即差人用棉帛裁成李夫人的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安上能够灵活操控的细木杆,便于舞动。入夜时分,李少翁围起一方帷帐,点燃灯烛,恭请武帝坐在帐中观看。帷帐里的李夫人款款起舞,动作惟妙惟肖,形态栩栩如生。武帝看罢龙颜大悦,从此爱不释手……这个爱情故事被视为皮影戏最早的源头。此后,经过历朝历代的发展,皮影戏在开放的大唐迎来了蓬勃发展期,到了元代,随着军事远征和海陆交往,皮影戏相继传到了波斯、阿拉伯、土耳其、缅甸、马来群岛、日本以及英、法、意、德等欧洲各国,并得到了歌德、卓别林等世界名人的高度赞扬。清末民初是皮影戏艺术发展的鼎盛期,很多皮影艺人子承父业,数代相传,无论是从影人造型制作、影戏演技唱腔还是从流行地域来看,都达到了历史的巅峰。当时,很多官第王府、豪门旺族、乡绅大户都以请名师刻制影人、私养影班为荣。在乡村城镇,大大小小的皮影戏班比比皆是,无论是逢年过节、喜庆丰收、祈福拜神,还是嫁娶宴客、添丁祝寿,只要搭了台子,都少不了皮影戏。风调雨顺的年景,通宵达旦甚至连演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情,不难想象皮影戏当时的盛况。

老有庆是乌金渡人,姓夏,牌楼人当面都喊他“夏师傅”,一转身,却喊他“老有庆”。老有庆并不老,至多五十开外,只是鬓发如霜,几乎全白了。他走路很有特点,甩着两只长胳膊,矮矮壮壮的身躯,习惯性的左右晃动,像一只左顾右盼的长臂猿,从背后看,已经是个迟缓的老人了。

每年腊月,老有庆都要带着夏家班子四处表演。皮影班子自古就有“七紧八慢九消停”的规范,意思是说七个人组成的戏班子演出时要紧张一点,八个人正合适,九个人就显得有些松散了,而老有庆的夏家班子只有四个人,老有庆既是班主,也是“主唱”,同时还要拉二胡,兼擂一面大鼓;两个人“挑签”(他们自称“灯底下”),主要负责操纵影子的动作,兼顾音响效果;还有一个人“打后槽”,负责唢呐和长号,兼顾“主唱”之外的道白,并依靠道白,完成“主唱”和“挑签”之间的协调和配合。除了老有庆,其他三个人的角色并不是固定的,一曲终了,常见他们轮换着上阵,演出如常进行。皮影戏表演是精诚合作方能圆满的艺术。演出时,几个人必须同时进入角色,才能配合默契,浑然天成。看似简单的皮影,对表演艺人的要求却很高。主唱“一口述尽千古事”,既要五音齐全,口齿清楚,还要具备弹、唱、敲、打等多方面的才能;作为“两手对舞百万兵”的挑签,或横戈勒马,或对打厮杀,或龙腾虎跃,或呼风唤雨,紧锣密鼓,要想弄通这十八般武艺,还能演得活灵活现,更要掌握高超的挑签技艺,有的高手能同时操作七八个影人,这等功夫,不勤学苦练五六年,根本不可能完成。打后槽的看似不起眼,可他要道白啊,有时要激昂,有时要缠绵,有时喜,有时悲,如何才能声情并茂、动人心弦?这一切,师傅口授之外并无秘诀,只有靠学徒自己勤学苦练。

老有庆生于皮影世家,十二岁开始他就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转遍了周边几十个村镇。早些年戏班子吃香,走到哪,火到哪,吃到哪。老有庆的父亲我没有见过,在老一辈牌楼人嘴里,那是一个传奇人物,不仅会做皮影,还能手脚并用,吹拉弹唱,一个人演完整本《白蛇传》。皮影制作工序复杂,要经过选皮、制皮、画稿、过稿、镂刻、敷彩、发汗熨平、缀结合成等八道工序,前后耗时至少一个月,极其考验艺人的制作耐心与技术水平。做皮影是要画稿的,行话叫“样谱”,“剪什么型,涂什么色,照谱子画瓢就是了……”样谱是皮影世家的传家宝,传男不传女,不外借,更不外传的。可惜了夏家祖传的“样谱”,被土匪一把火烧掉了。那一把传奇的大火,老一辈牌楼人经常说,夏家的断壁残垣,他们小时候还去看过,“堂心比五斗那块还大。后面还有一口井,没有干过,起码有十丈深。其余的都烧掉了,一根梁子都不剩……”——“堂心”就是堂屋、客廳,“五斗”是牌楼最好的一块田,面积约等于两百五十平方米。——老有庆父亲的爷爷是个地主,民国十六年,被土匪在家里砍死。凶神恶煞的土匪正要上来砍老有庆的父亲,他也不跑,却朝土匪远远地跪了下来,说,放了我吧,不然,夏家皮影就绝后了……或许是这个土匪喜欢皮影,也或许是良知一息尚存,居然置江湖规矩于不顾,抢了银元,掠了小妾,烧了一把火,却饶了一条命,给了夏家皮影一条生路……侥幸存活的夏家皮影从此浮萍一样浪迹江湖,直到老有庆降生,一家人才焚香结庐,扎根白荡湖边的乌金渡。

风一程雨一程,漂泊了大半辈子,父亲的嗓子已经哑了。在父亲的张罗下,老有庆十七岁就结了婚,婚后便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夏家皮影第六代传人。皮影艺人结婚都很早,戏班子走南闯北,媳妇要留在家里尽人伦之孝。这项成规,如今已经不存在了。谁能想到呢?原本信心满满第一次登台的老有庆,却出了一次大洋相。

老有庆第一次登台,唱的是《槐叶媒》,也就是我们熟悉的《天仙配》。因为要演影子灯,生产队煮了一大锅粳米饭,老有庆正是能吃的年纪,见到米饭忘乎所以,一不小心就吃多了,唱戏的时候顶气,不断打嗝。俗话说“饱吹饿唱”,唱戏,打嗝是大忌啊。唱到第五场,实在撑不下去了,乡亲们也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集体起哄,将他轰下台。何止出师不利,简直是丢人现眼啊!父亲震怒了,罚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个晚上。这一次难堪的经历,让老有庆坚定了学好皮影戏的信念,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而且苦,无论是唱戏还是擂鼓,再没有出过一次纰漏。

罚,对于学影子灯的艺人来说,可谓家常便饭。为了掌握一套挑签的动作,记性不好的学徒经常要被罚练上千次。一个动作连着一个动作,机械而单调,一天扯下来,胳膊成了僵硬的木头。

诗云:“三尺生绢做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有时明月灯窗下,一笑还曾掌握来。”皮影这一行太深了,规矩也多,除了“传男不传女”这条老规矩之外,日常也有许多禁忌,比如影人夹子靠墙放时,一定要正面朝外,这叫“背时”,平放要正面朝上,男女影人的头和身子还不能混着放,以免“乱了阴阳”;锣鼓等乐器不能躺在地上,必须立着放……除此之外,皮影艺人常年走村串巷,风餐露宿,个人生活完全暴露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因此,皮影班子内部都有一套外人听不懂的“黑话”。老有庆自己带班子之后,前后只收过五个徒弟,其中一个徒弟叫忠平,来过几次牌楼,个子矮矮的,身板单薄,没戏的时候喜欢独自蹲在旮旯里,用尖尖的小石子在地上画画,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开来,像一只进村觅食的猴子。忠平画画无师自通,帅帐,案几,牙床,诸葛亮……影人夹子靠墙立着,他是看到什么就画什么,画什么就像什么。若不学戏,他是能靠画画吃饭的。他嗓子亮,唱戏脆生生的,唱着唱着,冷不丁飙出一串颤颤的高音,像一个人在吃力地爬坡,又突然一屁股跌倒在地。谁都看得出来,老有庆格外疼忠平,视如己出,交代他事情,脸上总挂着毫不掩饰的笑。除了唱戏,老有庆平时是很少笑的,丁是丁卯是卯,很古板的样子。和师傅一样,忠平也是一个寡言的人,但他眼里有活,记性好,悟性也高,在戏班子后面不声不响地跑了两年,唱戏挑签打后槽,居然全都学会了。

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皮影戏不好学,跟班四五年的徒弟比比皆是,有些徒弟也刻苦,也卖力,就是开不了窍,出不了师。勤只能补拙,悟性是补不了的。有一个徒弟跟老有庆跑了七年,连婚姻都误了,最后只学会了几折“文戏”。老有庆气不过,爆粗口,扇耳光,最后只好许他来去自由,这才断了他的念想。那个徒弟我们都见过,娃娃脸自带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缝,看上去憨憨的,仿佛没有脾气。

皮影,精彩的是“武戏”。老有庆每次来,总是以文戏开场,武戏压轴,每次必演的,是《杨宗保招亲》和《三英战吕布》。夏家班子进村从来不用打招呼,太阳还没落山呢,稻床上就张起了“纱亮子”,铁头也总是早早地丢下饭碗,眼巴巴地候着,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等暮色从四周慢慢合围,稻床上已经坐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乡亲。有的还端着碗呢,火急火燎地扒饭,扒完了也不敢起身,怕只怕自己一起身,好不容易才抢到的位置又落了空。自然也有人在一旁插科打诨,却没有人因此而气恼。说笑间,便见老有庆甩着两只长胳膊,一边环视四周,一边缓缓落座,“怎么才来啊?急死人咯……”老有庆并不答话,只听得咚咚锵咚咚锵,一阵紧锣密鼓。“纱亮子”突然亮了,挑签的打后槽的已经就了位,稻床上立即安静了下来。我们这些不坐板凳的孩子,争先恐后地爬上稻草堆,盼望已久的影子灯,就要开场了。

安徽南方村庄多水口,北方村庄多稻床。包产到户之前,稻床就是一座露天的宗族祠堂。“纱亮子”一亮,牌楼就成了一座空心的村庄,家家户户门上落着一把锁,也有的人家只是随便插着一根木棍,漏出一道鸡啊鸭啊自由进出的门缝。只有几條狗在村庄和稻床之间蹿来蹿去,呜呜呜,追逐着低吠。与人混居的狗极通人性,乡亲们在稻床上围着“纱亮子”,载歌载舞,它们于是也在集体狂欢。“纱亮子”一亮就很难再灭了,要亮到人困马乏,亮到上眼皮和下眼皮互相打架,“看牛皮(皮影)熬眼皮(打瞌睡),摸黑回家撞墙皮(墙壁)……”有一年,暖冬,夜深了,乡亲们照例围在稻床上看皮影,桃花家的老黄狗突然一个劲地狂叫,远远近近的狗跟着叫了起来,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很快就把唱戏的声音淹没了。戏班子不得不停了下来,“畜生!这个畜生……”当桃花骂骂咧咧地赶回家,准备鞭笞老黄狗时,却发现牛栏洞开,刚买半年的水牯牛,不见了。

水牯牛,架子大,不能挑,也不能扛,更不能拿,走不远的。汉子们点亮了松明,追了几里地,离奇的是,黑水牯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进出牌楼只有一条机耕路,来去都要步行,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一条水牯牛怎么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牵走呢?桃花傻了,坐在门槛上,嘤嘤地哭。牌楼人都傻了,一条水牯牛都能偷走,闻所未闻啊,遇到这样的奇事,谁还有心思睡觉呢?戏班子什么时候走的,居然没人知道。

那是我记事起,小村牌楼发生的第一起偷盗。桃花没有报案。也没有人想到应该报案。为一头牛报案,只能沦为大家的笑话。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愿意沦为大家的笑话。许多年过后,当十里八乡频繁发生类似的偷盗,大到一头牛小到一把刀都能莫名失窃时,牌楼人才渐渐意识到,他们安身立命的牌楼,已经走样了。

老有庆什么时候不来牌楼的呢?牌楼人已经多年没有看过影子灯了。老人们在太阳下闲坐,扯闲篇,问铁头,他一脸茫然,接着又递出一脸诡异的笑。铁头已经老了,须眉皆白,稀疏的头顶上蒙着一层厚厚的寒霜,像一棵烂在地里的小白菜。“忠平,你们可记得那个卢忠平?”有一次,铁头忽然揭开一段往事,“他不姓卢的,姓夏,叫夏忠平,是老有庆的私生子……”晴天霹雳,老人们被这个消息唬住了,一遍遍回想,依稀仿佛,却又不敢笃定。这种见风就是雨的事情,除了当事人,谁敢笃定呢?戏班子走南闯北,惯于做露水夫妻,老有庆年纪轻轻就带着戏班子,假戏真做的孽缘,或许也是有的。

大二那年放暑假,我刚进门,父亲说,“铁头大爷不行了,你去看看吧。人不能忘恩。你自小个子矮,他老把你架在肩上看影子灯……”我有些发怔,放下行李,一口水没喝就去了。后事所需已经准备好了,来帮忙的乡亲都在等着,抽烟,喝茶,说笑。铁头大爷高寿了,喜丧,能来的乡亲都来了。在牌楼,死亡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再大的恩怨,至此一笔勾销。我挤了过去,铁头大爷躺在凉床上,双目微闭,虚弱地呻吟。他最小的女儿守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蒲扇,驱赶着乱飞的蚊蝇。

铁头大爷悬着一口气,乡亲们一直守到了凌晨。牌楼的老人走,都少不了要演一场影子灯。他是不甘心就这样走啊,太冷清了,可有什么办法呢?老有庆过世之后,忠平一面接过师傅的衣钵,一面却解散了夏家班子。和抛妻别子的汉子们一样,常年在外打工,他将五颜六色的影人统统锁进箱子里,只在正月里自娱自乐,一个人吹拉弹唱,给乡亲们演一场他最拿手的《白毛女》。那些五颜六色的影人是老有庆一生的遗产,一百多件。雨季过后,老有庆总要把所有的皮影都摆出来,等里里外外都晒透了,再仔仔细细地刷一遍桐油。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做皮影,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学皮影了。

2011年,中国皮影戏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在山西,陕西,山东,河南,浙江,福建,广东,河北……皮影艺人又登上了久违的戏台,像一段面目模糊的往事,慢慢浮出了尘烟。然而,它终究已经远去,还愿意坚守的皮影艺人,越来越少了。

说来也怪,我时常会想起忠平——那个天赋异禀的人,算起来,应该五十多岁了。他真姓夏吗?我不知道。挑签的两个人又姓什么呢,他们是胖还是瘦,是高还是矮,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他们始终蹲在“纱亮子”后面,急管繁弦的影子一样,一曲唱罢,锣鼓声歇,一转身,便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

(江少宾,著有散文集《大地上的灯盏》《回不去的故乡》等多部,有作品获人民文学奖、西部文学奖、老舍散文奖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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