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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山

2021-03-08阿郎

西湖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姨姨夫

阿郎

1

在我们那,大人管最小的孩子叫老小,所以,我管小姨叫老姨,管他就叫老姨夫。

在结婚之前,老姨对我这个叫法很不满,说给叫老了。她让我叫她小姨,我一叫老姨,她就偷偷地掐我脖颈子,揪得咯噔咯噔响,两三下,就那一片的青紫,说是给我去去火。

我姥爷和我姥姥是后到一起的,俩人一共四个孩子,都是女孩。我大姨和我妈是姥爷带过来的,1940年,热河老家闹饥荒,姥爷一家往草绿的地方走,捡着啥是啥,吃老天爷的。我第一个姥姥是饿死在道上的,姥爷背着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四岁的我妈,一只手牵着七岁的我大姨,一只手拄着一根柏树做的棍子,从河北走到了黑龙江。

我第二个姥姥,是姥爷在黑龙江认识的,她一家三口从山东菏泽出来,走到黑龙江的时候,就剩下她和我三姨了。老姨就是四姨,是我姥爷和第二个姥姥生的,比我三姨小十二岁,差了一轮。

在东北,老小受宠,加上和三个姐姐年岁差得太多,姐姐们都把她当女儿。在我们那儿,我老姨是一个名人,都知道纺织厂印染车间有一个大姑娘,能处对象,处过的对象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可处一个黄一个,二十好几了还没结婚。人长得俊,高鼻梁,大眼睛,腰是腰,条是条。附近的钢厂、化工厂一帮坏小子,有时候会在道上截她,吹口哨,塞纸条啥的。严重的时候,三个姐姐轮流护送着上下班。

关于我老姨结婚之前的事儿,属于说出开头就知道结尾那种,特没意思。处的十几个对象里,有厂长的儿子,车间主任的儿子,电厂的技术员,厂办学校的老师,都是别人主动追的她,也都是别人主动甩的她。只有她们厂的技术员是她主动的,可刚好没几天,技术员就收到哈工大的录取通知书,离开了富拉尔基。走之前,让我老姨等他,说一毕业就回来结婚。头一年,俩人一星期一封信。第二年,就两个多星期一封信了,说是学习太忙。我老姨去学校找过他,发现确实是忙,除了课程,还忙学生会的事。

我老姨晕车,坐火车都晕,这次从富拉尔基坐到哈尔滨,苦胆都快吐出来了。这次见面之后,两人还靠书信来往,保持一个月一封的样子。最近老姨再写信、寄钱都被退回来了,信封上盖了查无此人的蓝戳。算起来,那人也该毕业了。

我老姨夫姓房,家在富拉尔基的东郊,是菜农户口。老姨说他长得像豆杵子,不仅仅是脱了鞋跟我老姨一边高,应该也就是一米六五,还长了一双我老姨讨厌的小眼睛。但没办法,在和我老姨夫结婚之前,我老姨这岁数,加上处了十几个对象的记录,给了上门提亲的人无限的勇气和信心,都敢把劳改释放的、死了媳妇的拿出来,摊开在桌上,扒拉又扒拉,捡了又捡,我老姨夫是这里边条件最好的。

结婚之前,我姥爷就不大喜欢这个老姑爷,除了听说他前几年总和人打仗以外,也烦他没事就唱歌,男愁唱,女愁哭,运势都给压住了。我妈也不喜欢,说一个男的太能说,命薄。家里就我三姨喜欢他,说我老姨夫脑袋好使,转得快,没准将来就能出息。

虽说我得叫他老姨夫,可我俩只差了十岁,他结婚那年,我十三,他二十三,我老姨比他大三岁,二十六了。他们俩是秋天结的婚,结在了我姥姥家。

结婚那天,学校的实验田收向日葵,规定不许请假。我放学回到姥姥家的时候,亲友都已经散了。我看见老姨穿了一身的红,眼睛也红红的,和我妈她们坐在用作新房的里屋,在偷偷地说话。

我老姨夫穿了一套蓝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老高,用发胶定了型,上面还沾了亮片。拎着笤帚,站在外屋一地的瓜子皮和糖纸中间,好像刚要清扫。看见我进来,龇牙笑了下,领我到厨房,掀开锅盖,原来偷偷地给我留了四喜丸子。

我和我妈说过这事,我妈说他“还挺有眼力见”。

结婚后,头半年还没看出啥,早上,俩人一起出门,老姨夫往左走,就侍奉郊区那片菜地,老姨往右走,去纺织厂上班。晚上,老姨下班,老姨夫已经做好了饭。吃完饭,看会儿电视,就睡觉了。半年后,蔬菜熟了一季,等新菜长出来的间隙,菜地没啥活了,老姨夫待在家里的时候就多了,我在姥姥家遇到老姨的时候也多了。

我老姨夫左脸上有一道疤,平时看不大出来,喝了酒或者一冷一热,那块疤就会漂浮上来,像一个毛毛虫,腿脚昂扬,气势汹汹。我老姨说,有一次下班回家,一推门,看见他坐在那喝茶,捧着一个玻璃杯,一半是茶叶,一半是水。抬头看她,怔怔地不说话,觉得一股寒气,兜头浇了下来。

我老姨夫不笑的时候,像一个土匪,笑的时候,像一个弥勒佛,所以,好像他一个人长了两副面孔。我老姨有点害怕他,尤其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一睁眼,阴森森的,心里就一激灵。她说我老姨夫太怪了,不抽烟,但兜里总是揣着两盒烟,一盒好的,是良友,一盒次的,是羚羊。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是先掏出烟,放在桌上,再脱衣服,好像烟也是他的一件衣服。

我姥爷说过我老姨,结婚還不到半年,就总往家跑,也不怕人家笑话。

和原来比,那几年,富拉尔基不算太平。说是齐齐哈尔的一个区,可距离齐齐哈尔市中心将近四十公里,更像是一个独立的城镇。最开始的时候,富拉尔基只有一家军工企业,生产军用物资,有点保密单位的意思。黑化、电厂、钢厂,是后来才有的事儿,大烟囱越来越多了,人口也跟着稠密了起来。富拉尔基纺织厂是周总理提议建立的,纺织厂多是女工,解决了重工企业男工的婚配问题。每家厂子都有自己的食堂、商店、医院、幼儿园,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能在一个院子里完成。

前几年,大伙工资上下也差不到哪去,人也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富拉尔基治安好,厂子的保卫科,一天天除了抽烟、喝茶,就是打盹、扯老婆舌,闲出屁来。最近两三年,保卫科成了厂里最忙的了。富拉尔基有的厂子效益不好,已经开不出工资了。有的厂子还开工资,可也只能开一半。有的厂子开始陆续下岗,家属区里也开始丢东西了,刚开始丢的也就是门口的秋白菜,窗户下边的大葱啥的,后来就有丢自行车的,入室盗窃这种事也出现了。

就连我家的气氛也跟着变得凝重,晚上吃饭的时候,爸妈聊天。我爸说,“早晚的事儿,她那样的,指定跑不了。”

我问,“咋了,谁跑不了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吃你的饭,不好好学习,你也得下岗,到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我爸说,“你得好好和你那老妹子唠唠,结婚了,就收收心吧,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工人有啥不好的?还不想当工人。再整天琢磨那些歪门邪道,连工人她都当不成了。”

我妈说,“这下有了,也不能打啊,扑奔来的,毕竟一条命。”

我爸接着说,“以前处了那么多的对象,不都跟她黄了吗,谁看不出她那点小主意啊。他老姨夫虽说是个菜农,咋也比那些不务正业的强点,结婚了,还总往娘家跑,也不怪你老妹夫半宿半夜地出去瞎转悠,让人家说三道四的。有了孩子,也算好事,就都消停点,好好过日子吧。”

和我爸预料的差不多,我老姨显怀的时候,接到了下岗通知。我不知道老姨和老姨夫啥反应,反正我妈在家是哭了好几场。我妈是我们厂办小学的语文老师,平时说话也挺讲究,就是称呼我老姨夫的时候不讲究,“你老姨没工作了,你老姨夫那个穷命鬼,就种那点菜,咋养活他们娘俩啊。”“孩子还没生,当妈的饭碗子就没了。”我爸坐在一边一颗接一颗地抽烟,也不说话。

最近这一年,富拉尔基出现了刨锛的。说是从沈阳那边过来的一伙人,专门挑背静地方下手。富拉尔基真的有几个人在下班路上,被人在后脑勺上来一刨锛,抢了财物。有的被刨得满脑袋血,住了好久的医院。这还算好的,有更倒霉的,让人刨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生不知,死不知,就那么昏迷着。还有人说在沈阳,有当场给锛死的。

富拉尔基人心惶惶,我们每天放学,老师都叮嘱,“放学就回家,别乱跑。”

派出所、保卫科彻底忙起来了,重点排查外来人员、下岗职工和没有正式工作的社会闲散人员。排查来排查去,还排查到了我老姨夫头上。因为有人看见他好几回,半夜不睡觉,在外边转悠,形迹非常可疑。两个警察问了老半天,在本子上一一记下,还叫我老姨夫按了手印。据说,我老姨夫那天说话挺冲,说:“怀疑我,就抓我得了呗,费这事儿干啥。”

我姥爷心疼老丫头,一方面是下岗,没了工作,一方面是心疼我老姨大着肚子,还住在人家的冷山房里。原来就在家里总叨咕,“老小这命啊”。这次老姨夫被派出所找上门,更刺激了他,遂拿出当年闯关东的那股狠劲儿,命令我老姨夫,把租的偏厦子退了,搬回来住,“能省点是点,一年房钱,能给孩子买多少槽子糕”。

话虽是这么说,老姨夫在我姥家也没有得到什么好眼色,别的不说,我姥爷整天阴沉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就够他受的了。再加上,我妈一回去也耷拉着个脸,一色用下巴和他说话,见面了,抬抬下巴,走了,再抬抬下巴。

要我说,我妈对我老姨夫他媳妇是真好,我都怀疑她才是我老姨的妈。自从我老姨搬回来,住进结婚前的那个里间之后,我妈就更频繁地回娘家,每次都带点麦乳精、桃罐头啥的,不许我吃,说是给我老姨补身体的。有时候,带我回去,也是为了回来时,好有个人壮胆。

每次我去,老姨夫就和我没话找话地说话,在这个家里,他也就能在我这找到点存在感。他把我当大人,说话都是有商有量的,不像我爸我妈,跟我都是清一色地用祈使句。

回去的路上,我妈总问我,“他和你说啥了?”我简单说还不行,必须一字一句地复述,搞得我再去我姥家,跟考试似的。就有一次,我和我妈说看见我老姨夫右手破了,好像是练武练的,我妈问,“为啥?”我说,“我们学校有人打沙袋子,手就那样。”那天,我妈没逼我复述,像有什么急事似的,紧着走,害得我走几步,就得小跑几步。

我老姨夫眼睛里有活儿,每次去我姥家,他都在干活,像修理关不严的门,粘自行车轮胎,给院子铺上砖地。我老姨夫有个毛病,一边干活儿,一边哼歌,他一哼歌,屋里就摔盆子摔碗的。

自从我老姨夫开始收鸡,家里气氛才有所缓和。我老姨吃上烧鸡的时候多了,我也经常跟着能混到一个鸡腿、两个翅膀啥的。再去姥姥家,碰见老姨夫的时候就相应地少了,每次都说是“下屯收鸡去了”。有几次碰巧,老姨夫在院子里收拾鸡,我就蹲在一旁看。他是帮富拉尔基的两个烧鸡店收鸡,骑一辆自行车,后座上绑了两个大筐,附近十里八乡地转悠,专收老母鸡。

每次回来,得杀了,褪毛,掏出内脏,用菜刀背把鸡腿敲折,塞进肚子,脖子弯回来,靠在背上。我老姨夫干活手脚利索,不糊弄人,收拾得干净,两个烧鸡店都愿意收他的鸡,收了,直接可以放进炉子里烤。我妈说他“赚中间的差价”。

收拾鸡的时候,臭味熏天,我得捏着鼻子和他说话。他倒不在乎,一边烧开水,给鸡褪毛,一边哼歌,“铁门啊铁窗啊铁锁链……”他的手好像天生没有知觉,水还开着,就伸手进去褪毛,手也快,三下五除二就褪好了。褪下的鸡毛,摘下的内脏,随手装在一个尼龙丝袋子里。干完活儿,地上除了水渍,啥都没有。

我老姨说老姨夫,干活儿虎了吧唧的。他检查电路,食指直接伸進插座里,听见他嘴里嘶了一声,我就知道有电。要是没动静,就知道是这个插座坏了,就得帮着找螺丝刀子,拧螺丝了。

我老姨夫手巧,我看见他腰里挂了一串钥匙,除了钥匙、指甲钳这些东西,最显眼的就是一个用点滴管子编的金鱼,两只鱼眼睛鼓鼓的,红色, 尾巴弯曲,好像是一摆一摆地在游泳。

我和他说想要一把《水浒传》里提到的那种戒刀。没几天,再去我姥家,就藏在了他放自行车的地方,用报纸包着。戒刀也就半米长短,一整根松木做的,应该是用锛子一点一点抠出大致的形状,用细刨子挨个棱面刨,最后用砂纸打。刀头宽,刀背厚,刀刃薄,刀柄处还系了红布。一挥动,有破风之声。

2

我爸也下岗了,和我老姨也就隔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爸特生气,一个劲儿地叨咕“我一个市先进工作者和一帮二流子一样了”。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我爸说,厂长答应他,效益好转一点,就请他回来坐镇,机修车间可少不了他这种大拿。可现在他也和我老姨一样,端着一个搪瓷盆子,上面有红色的印字“建厂35年”,里面装着几副劳保手套,一个喝茶的搪瓷缸子,两套工作服,几把钥匙,一个市先进工作者的奖状。“下岗了,自谋了。”那时候,他们管自谋生路,都叫自谋。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酒,以前每天晚上吃饭,他也喝酒,不多,二两半的口杯,也就一杯。那天晚上我爸喝了两杯,还想喝,被我妈抢了酒杯,说:“吃饭。”

我妈替他想过,买个摩托拉脚,厂门口卖个盒饭或者是开小卖店等不下十来个事,可我爸觉得自己是一级工,市先进工作者,名字还上过报纸,“不能和那些盲流子一样”。

他和我老姨夫去收鸡也是被我妈骂去的,赌气囊塞的,推着原来上下班骑的那辆二八大杠,叮啷桄榔地往外走。以前,每次有我老姨夫在的场合,我爸都穿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工作服右胸口那印了蓝色的“富钢”字样,好像是他的铠甲。下岗后,他再也不穿那件工作服了,也一次都没回我姥家,更没见过我老姨夫。这次去收鸡,跟杀了他一样。

他和我老姨夫下屯收鸡,也是站在院墙外边,不进去,也不帮忙,全耍我老姨夫一个人,我老姨夫就等于来回多个陪聊的。我爸和我妈说,“你那老妹夫,挺狂。”我老姨夫和他在道上唠嗑,说想整一台摩托车,雅马哈的,说到时候就弄一根绳儿,一头拴在摩托车上,一头拴在我爸的自行车上,上坡的时候,省劲儿。他说还想整一副皮护膝,棉手闷子,棉帽子,针织的大围脖,就露出一双眼睛。他说刚入秋,可小风挺硬,往骨头缝里钻。

也就去了三四回,我爸就死活不去了,和我妈说,“你那老妹夫,歪心眼太多,早晚得出事。”

第一天,我老姨夫和卖鸡的人家打赌,说他上手一抄,就知道斤两,要是上下差出去二两,收购价格就翻一倍,要是在二两以内,就便宜一半。

我爸说他,“收鸡收多了,手上有准头,每回都是他赢。”“我也看出来了,他也不是谁家都这么干,净找老实人家,激人家和他噶东。”

第二天,俩人收完一个屯子的鸡往外走,到屯头的时候,我老姨夫一把就薅住了一只在一边溜达的鸡,塞进筐里,继续走,就像啥都没发生一样。我爸说他“杀鸡杀多了,身上有杀气,鸡看见他,都不敢动”。

第三天,也是快收完,要走了,他和我爸说,“二姐夫等我会儿,我方便下。”原来,他跑到屯子里总耍钱的一家,和人押三张去了。我爸问清楚了,找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攥着三四十块钱,看见我爸说,“再等会儿。”押三张,就是对面一个人,抽了扑克牌里的两张黑桃、一张红桃,翻扣在一个桌上,三张牌来回倒换,停下后,根据记忆挂钱,挂中红桃的赢。

我老姨夫先前应该是输了,说要验牌,拿过三张牌挨个看了一遍,还回去。此后次次中,五六把之后,就说太晚了,不玩了,得回家了。对方几个人不让走,说:“你以为我没看见啊,你验牌的时候,是不是在红桃的后面,刻了一指甲?”

我爸说收鸡“不是人干的活儿”,“起早贪黑,坑蒙拐骗的”。

入秋的时候,我老姨肚子就大得看不见自己的脚了,我妈找厂医院大夫给看了,说不是双胞胎,可仍然让人担心。我老姨怀孕反应大,没事就吐,吃不下啥,不能睁眼睛,一睁眼,就迷糊,天旋地转,得成天躺着,跟晕车似的。我姥姥说,这孩子磨人。

我老姨夫走那天,谁都不知道,就和我老姨说了一嘴,可我老姨迷迷糊糊的,也没听大清楚,好像说是“出去挣钱,生孩子的时候回来”。我妈帮着检查了一下,我老姨夫带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件旧军大衣也拿走了,我妈说,“这是打算在外边长干啊。”

我爸倒是开始理解了,“老婆下岗,他还是一个菜农,住在老丈人家,要工作没工作,要房没房,眼瞅着就又多了一张嘴吃饭,咋活啊。该咋是咋,还挺有刚。”

那个时候,是1989年,明年我就该考初中了。我妈是老师,在她看来,这场中考不仅仅是我的考试,也是她的考试。她说我要考不上重点,要么她就地打死我,要么她吃点药,不活了。

我那时候不争气,偏科严重,数学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什么分数除法,什么应用题,我们两两相望,互相绝望。别看我妈教语文,偏偏数学也好,看我那样就愈发氣不打一处来,拎着那把老姨夫给做的戒刀,寸步不离地看着我,以至于她去姥姥家的时候都少了。

我爸那时候比我更不省心,下岗之后,这个不愿意干,那个干不了的,越待脾气越大。我妈成了家里最忙的人,和我爸打完仗,转身再打我,挂在嘴边的都是“老的老的不省心,小的小的不省心”这类的话。

其实,1989年的时候,不光是我妈,整个富拉尔基的人脾气都挺暴。在我们上学的路上,路边经常有靠在摩托车上等着拉脚的人,因为抢生意,刚刚还一起聊天的两个人,转眼就能骨碌到一起,巴掌、脚丫子冒烟咕咚地招呼。搭车的人,安静地站在一边,等他们打完了,跟着打胜的一方走。

我家一左一右,住的都是我爸的工友,还有几个是一个车间的,经常聚在门口,主要内容就是骂人。骂厂长,“贪污受贿,好好的厂子,给整黄了”;骂这狗逼的世界,“人都变坏了”。我早晨上学走的时候,他们在骂人。我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在骂人。下岗后,骂人,成了他们的工作。

我老姨生产的前几天,我爸终于又开始工作了,他和两个徒弟一起承包了一个录像厅,就在原来厂子的东侧门,两间平房,门和窗户都用棉门帘子挡着,屋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墙角的一台29寸电视,电视机旁边是三台VCD机,24小时循环放映。我爸和他那两个徒弟在门口轮流卖票,也是三班倒。两块钱一张,五块钱不清场。放的片子也讲究,按照演员放,今天是周润发专场,明天是李连杰专场,后天是成龙专场,大后天是刘德华专场。

我听到小弟弟出生的消息就是在我爸的录像厅里,当时正放的是刘德华主演的《大冒险家》。关之琳在给一个黑社会头子按摩,那个人转头问,“我很脏吗?”随后,关之琳面无表情地骑在他的背上按。

我老姨家的弟弟出生时是五斤八两,一身的红紫,一声不吭,医生倒拎着两脚,啪啪地拍打后背,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我老姨也哭,骂那个穷命鬼“死哪去了”。我姥爷在外边骂,“瘪犊子玩意,让狼给掏了?媳妇生孩子都不回来。”我姥姥和我那几个姨跟着一起屋里屋外地哭。

我是在我老姨出月子后,才看见我那个小弟弟的。小耗子一样,闭着眼睛,净知道哭。我老姨奶水不好,一对乳房干瘪着,被他含在嘴里,裹几口,就吐出来,发出猫一样的哭声。

我爸他们的录像厅,也是在这时候被查封的。警察接到电话,说他们一到半夜就放黄色录像,都是《金瓶双艳》《七擒七纵七色狼》《洞房艳史》啥的。那天下了冬天的第二场雪,是小雪,薄薄的一层,小米粒一样撒在第一场雪后结的冰上,一走一打滑。天儿嘎嘎冷,但太阳很好,阳光细长,质地明媚,隔着蒙在窗户上的塑料布,泼洒了那么多让人害臊的温柔。

派出所的电话打到了我姥家,正好是我妈接的,她放下电话,就去穿大衣,围巾胡乱地缠在脖子上,准备去派出所。一拉开门,发出一声尖叫。

门口站着一个人,穿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军大衣,腰上系着一个围脖,长的一头,垂在胯骨那,手里拎着一个写有天津字样的绿色提包,头发长,胡子乱,遮挡了大半的脸,一身的怪味,能呛得人一个跟头。

家里人,包括姥姥、姥爷、我妈都跟被孙悟空的定身法给定住了似的,看着我老姨夫驾着一股汗酸味进屋,趴在里屋门口,看一眼我老姨和他刚刚满月的儿子。转头跟我姥爷姥姥说,“爸、妈,我回来了……”话没说完,牛一样地,发出呜呜的哭声。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我老姨夫站在外屋地上,一边掉眼泪,一边脱掉军大衣,撕开衬里,连棉花带钱,一把一把地往外掏。掏完这边,再撕开另一边的衬里,再往外掏。掏完军大衣里的,还有棉袄里的,最后一把钱,是从衬裤里掏出来的,他在衬裤里缝了一个兜。

地上的钱,散落在白色的棉花中间,像是海浪中间起伏的船,像是他们结婚时一地的糖纸。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颗粒飞舞,我屏住了呼吸,怕被呛着。我姥姥在飞舞的灰尘中间,扎撒着双手,原地倒腾着双脚,嘴里说“哎呀呀……”不知道该怎么办。

3

那时候,有人专门下屯去农村收粮食,再卖给粮库,赚差价。

我老姨夫就给收粮食的扛麻袋。两个人跟一台车,收的时候,负责装,卖的时候,负责卸。一天下来,能给50块钱的工钱。要是顺利的话,再起个早贪个黑,一天能干几趟。老板要是赚到钱了,心情好,一天下来,能再给点。别看我老姨夫个子小,但有的是力气,又不惜力,找他干活的老板挺多。

用我爸的话说,我老姨夫这个人鬼道,不到一个月,他就发现了收粮食的门道。一天晚上,他就着蜡烛,清点了一下,手里有五百多块现钱。第二天,根据收鸡的经验,他找到一个偏一点的,收粮食老板去得少的屯子,把五百块钱都塞给了屯长。要求就一个,我来的时候,和村民说一声,交粮了,就行了。

当天,他就用一堆欠条,换了一大车粮食拉走。粮食卖到粮库,收到现钱,揣在兜里,又连夜赶到另一个屯子,找到屯长,再塞给他五百块钱,第二天,又拉走一大车粮食。一星期后,回到第一个屯子,还了钱,清了欠条。村民一看,都相信了,他顺手又拉走了一车粮食。

这么倒腾半个多月后,粮食收完了,他又和人进了山里,如法炮制,只不过这回倒腾的不是粮食,是榛子、木耳这些山货。

我老姨夫是我们那的第一个万元户。

他在富拉尔基成立了一个粮食晾晒点,除了秋天照样下屯收粮食,平时也收红小豆、芸豆之类的。在晾晒点晒干后,按个头大小装袋,标注成一等品、二等品,价格也因此高低不同,再往外卖。

他还在重型机械厂门口,租了一个门市房,专门卖从小兴安岭那收来的山货,其实门面就是一个摆设,富拉尔基才多少人,一年能买多少山货,这个山货店主要是往南方发货。山货除了榛子、松仁、木耳、黄蘑、猴头菇,还有人参、黑蚂蚁、穿山龙这些药材,偶尔也有野猪肉、狍子肉、鹿肉啥的。

富拉尔基没有人不知道我老姨夫,都知道老房家跟个地主老财似的雇了好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有站柜台这种不用太出力气的,也有晾晒这种卖力气的。还有人拐弯抹角找到我妈,看能不能介绍到我老姨夫那去,好干点啥。

富拉尔基人都看我老姨家眼红,说是不知道挣了多少钱。只有我妈看着他俩闹心,说钱没挣多少,一天天整得跟个盲流子似的,天不亮就裹了一件军大衣出门,走之前,得往鞋里絮两双鞋垫,要不,一天下来,腿冻得跟不是自己的似的,晚上不知道几点能进家门,进屋倒床上,就能睡着。

不过我妈也说,自从我老姨夫回来后,我老姨就像变了一个人,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是已经结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但能干了,也能吃苦了。活儿那么累,中午就和工人一起吃一碗煮挂面条对付,我老姨夫心疼媳妇,偶尔买一只烧鸡回来,算是改善改善伙食了。

我那个小弟弟,只能跟着我妈,手里拎着我老姨夫给我做的那把戒刀,鼻涕拖得老长,走几步就卡倒,动不动鼻子就碰了个酸枣,成天哭哭咧咧的。我妈说他俩“这日子过的,人没人样,家没家样”。

有人敬我老姨夫三分,也有人看我老姨夫就烦。市场管理员找机会就收拾他,占地方了,卫生没做好了,跟训三孙子似的。每当这时候,我老姨夫就拿出右脸,堆出满脸的笑,掏烟,给点上,顺手再把烟装到人家兜里。他也经常和其他老板发生争执,因为货款、价格、质量,随便什么原因,这时候,他就亮出带疤的左脸,抡起铁锹,照脑袋就劈,追着打。对雇用的人,他是左右脸轮着用,有时候凶神恶煞,有时候掏心掏肺。

他和我老姨都带头干活,别人一点懒都偷不到,找我妈介绍活儿的人,没干几天就后悔。累不说,老板娘还贼抠,一个月下来,也挣不到啥钱。

我爸也看我老姨夫家闹心。自从上次录像厅那事之后,他已经在家呆了半年多了,没事就喝茶水,一罐子茉莉花茶,一月就喝光。我妈上班走时,他在喝茶水。我放学回家,他在喝茶水。端着茶杯,噘起嘴,左右晃动脑袋,吹去水杯上面的茶叶沫子,喝一口,烫着了似的,砸吧几下。

我妈和他商量,不行就去我老姨夫那干,不能总这么待着。我爸跟踩着了尾巴似的,蹦起来多高,“磕碜谁呢?就他老姨夫?看着笑呵呵的,啥事都干得出来,给他一个刨锛,他都敢去劫道?我跟着他干?”我媽上去两杵子,把我爸怼到墙角。

其实我爸也不是啥都不干,他每星期都去买一张彩票,装在中山装的左上兜里,开奖的第一时间,趿拉着鞋,跑到买彩票的点儿,去看中奖没有。他和我说,他有预感,肯定能中500万,就是不知道啥时候。在那个命中注定的大奖到来之前,我爸最大的积蓄就是那些废彩票,有两大叠,用夹子夹着,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抽屉里。他还和我唠叨过几次,要不也开一个彩票点,“瞅那玩意,挺挣钱,买的人不少”。

彩票点没开成,他和两个徒弟倒是开了一个驴肉蒸饺馆,他那份钱是我妈朝学校借的。其实,我妈她们子弟小学开工资也不正常了,经常一压就两三个月,我妈脾气倔,说话直,领导也不得意,所以这钱是朝谁借的,傻子都明白。我妈跟我爸说是朝学校预支的工资,我爸说,“事业单位就是好。”

我爸那两个徒弟特别显眼,一个高,一个矮。高个的脸白,矮个子脸黑。脸白的少言寡语,一脚踢不出一个闷屁,脸黑的话多,可有点磕巴。话少的,跟我爸三年多,话多的跟我爸七八年了。跟我爸年头少的,不大喝酒,年头多的,总喝大酒。

爸让我叫他们叔,我从来没叫过,看他俩在我爸面前点头哈腰那劲儿就烦。他俩比我爸早下岗几个月,和纺织厂我老姨那批下岗时间脚前脚后。

高个住我家左边,从我家往外数,第四个门就是他家。他媳妇挺胖,也是纺织厂的,说话大嗓门,笑起来,震得窗玻璃直颤。矮个住我家右边,从我家往里数,是第二个门。没媳妇,就他一个人。他是内蒙古人,也有人叫他小内蒙。小内蒙年轻的时候,和家里人拌嘴,被他爸打出来的。时间长了,早就不记得为啥和他爸打架了,可也一直不回家。

他们开的驴肉蒸饺馆,就在原来的录像厅旁边,两间半的平房,八张桌子,墙上贴了几张大美女的挂历,整天笑呵呵地看着他们。我去吃过两次,感觉不大好。他们开录像厅的时候,就不愿意扫地,地上一层的瓜子皮、花生壳,踩在上面,沙沙作响,跟踩在雪地上似的。开驴肉蒸饺馆,也不咋扫地,地上总有油污,一不注意就滑一个趔趄。出来时,经常沾了一脚的蒜皮子。

来吃饭的,都是附近厂子的,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可论起来,拐弯抹角地都听说过。三个人又都讲究,动不动就给抹个零。也有欠账的,胡乱记在一张纸上,时间一长,那张纸都找不着了。

小饭店做的都是熟人生意,要是对人总是这么友好还行,用我妈的话说,“他们几个经常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还当是上班时候的同事呢,现在进来吃饭的,就是顾客,顾客永远都是对的。”小内蒙可不这样认为,那小子脾气暴,说话冲,一言不合,就瞪眼睛。

顾客嘛,一喝酒,就吹牛皮,小内蒙也觉得很正常,他自己喝酒吹牛皮那时候,也邪乎着呢。他的问题是好瞎掺和,“哎,你俩说的那个大老赵,是三车间的吧,一脸络腮胡子,平时总愿意喝两口。”“他咋地了,你们也是三车间的?”“看你俩岁数不大,哪年进厂的?”

其中一人已经干了一口杯白酒,酒意翻涌,斜着眼睛,就回了一句,“抠抠抠,都抠出大粪来了,瞎鸡巴抠啥?”小内蒙瞪了眼睛,梗着脖子,“你个小逼崽子,抠你咋地,信不信大粪给你打出来。”往往这时候,都是高个出来打圆场,“一个厂子的,都少说两句,别伤着,以后还得处呢。”

我老姨夫买了一辆桑塔纳,黑色的,锃亮,能照见人影。在富拉尔基,除了几个厂的厂长、书记,没谁家能自己买辆小汽车的。富拉尔基的人都说,老姨夫家老有钱了,是房百万。小内蒙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再加上一个小轿子,你老姨夫这是进入共产主义了。”

可富拉尔基也有人说,别看他老房家红红火火的,其实欠了一屁股债,具体多少不知道,反正说出来能吓死人。为此,我妈还找我老姨问,回来就唉声叹气的,和我爸说,“问了,是欠人家钱,有20多万,可咋整啊,倾家荡产也还不上啊。”我爸说,“他老姨夫咋说,他不是能人吗?”我妈说,“他倒是不着急,嬉皮笑脸的,心咋这么大。他说,我家欠人家20多万,别人还欠我家30多万呢。”我妈说,“这日子让他俩过的啊。”

我看老姨夫还那样,没啥变化,看不出多有钱,也看不出多没钱。吃香瓜的时候,还是不洗,在裤子上蹭蹭就吃。还是经常能听见他哼歌,“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不同的是挂在腰间的钥匙,多了一个黑色的汽车钥匙,和那个点滴管编的金鱼挨在一起,一走道,跟着晃荡。

4

1992年,我上高中的第一个寒假,那年冬天贼冷,在外面走一会,就得小跑进商店里,暖和暖和,再走。谢一芸说我矫性了,刚从富拉尔基走几天啊。我俩是初三时候在一起的,她又瘦又高,长得挺好看,细皮嫩肉的,就是不爱学习,脾气大,好急眼,和人抡过酒瓶子。在我们那,这样的女的挺多的,对对象好,跟对儿子似的,可急眼了,也伸手去撕吧,去拧。

我俩上学的时候,学习都不咋地,我还勉强考了一个高中,到齐齐哈尔上学去了。她没考上,她妈提前办退休,她接了班,在一副食站柜台,穿上白大褂,戴着口罩,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可和我在一起,就整天破马张飞的,和我说,想趁着寒假,让我和她一起去趟绥芬河。那边老毛子多,可以倒腾点啥,老毛子整武器厉害,轻工业不行,一包大大泡泡糖,就能换他们一件呢子大衣,呢子质量好,大衣扔在那,能自己站着。

她还想让我和她去广州,进点货,卖服装,现在脑子活的,都自己干点啥,上个死班,挣那点死工资,将来可咋整。她说,她考察过了,富拉尔基人都去沈阳进货,其实,沈阳往外批的服装,也是从广州拿的货。她说咱不零售,也批发,走货快,薄利多销。她说她看衣服的眼光还挺准的,她看上的版式,没多长时间,齐齐哈尔、富拉尔基就都流行起来了。

我爸他们的驴肉蒸饺馆已经转让了,三个人都不是做买卖的料,成本控制不住,一算账就傻眼。再说,小内蒙成酒魔了,还和顾客打过两次仗,保卫科都来了,影响挺不好,来吃蒸饺的越来越少。我妈说,没想到他们能干这么多年,不错了,这些年,算下来,没赔没挣,就当玩了。我妈说,做买卖这事儿,需要天赋,他们都没你老姨夫那本事,你老姨两口子都爱钱,看見一分钱,不挣到手里,就睡不着觉。

也就是我上了半年学的时间,富拉尔基就变得有点认不出了,原来几千人的大厂子,基本都下岗了,就留了几个人,轮流值班,保卫那些写有标语的大烟囱和厂房里正在生锈的机床。

街头巷尾,做小买卖的多了,卖服装的,开面馆的,倒腾调料的,散落在原来厂区的四周。就连家属区里,也有人骑着倒骑驴卖糖葫芦。我和谢一芸各拎着一根糖葫芦,在家属区乱窜。谢一芸说,“富拉尔基太冷了,你得考到南方去,到时候我也一起过去。那边热乎,冬天就穿一个背心。”我说她,“你可消停点儿吧,还待不下你了。”

那天是1月26号,还有10天过年。富钢家属区已经有了过年的意思。很多人家的窗户外边都摆出了盖帘,盖帘上是新蒸的豆包、馒头,在外边冻得梆硬,有的还冒着热气,正在冻得梆硬。男人从外面回来,自行车后座上驮了500响的大地红,一米来长的彩珠筒。再过几天,就应该有小孩子拆了,放小鞭,一个个地四处扔,特烦人。

那天,我回家晚,和谢一芸看了两场录像,啥名忘了,她也应该没记住,就记得电视上穿了古代衣服的人飞来飞去的,一掌拍下去,威力跟原子弹爆炸似的,天崩地裂。我俩躲在录像厅最后面,她的头趴在我脖子上,蛇一样缠住我,我俩一直在那捅捅咕咕的。刚进来时,满屋的臭脚丫子味、烟味和一股说不清楚什么味道的味道,统统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谢一芸沁人心脾的体香。

家里没人,站在门口想了下,我妈应该又去我老姨那了。这次看见我那个小弟弟,白白胖胖的,再也看不出小耗子的样了,像个大肥猫。我老姨说,多亏了我妈的照顾。

我决定去找我爸要钥匙。自从驴肉蒸饺转手之后,他和那两个徒弟盯上了厂子的澡堂子。承包给个人之后,澡堂子多了一个休息的大敞间,我爸带了茶,有时候也带包点心,像上班那样,天天去泡澡。说是去泡澡,也下不了几回水,大部分时间躺在休息间的木床上,和人聊天、喝茶。累了,就眯一会儿,醒了,就出去泡一会儿。回来继续聊天、喝茶。

我是在半道上,碰见我爸的那个高个徒弟的,他看见我,明显一愣,问我,“你没过去?”我一邊走一边回,“过哪去?”他又问了一句,“你没去看看你老姨?”

我老姨是中午死的,死在富拉尔基和齐齐哈尔之间的一个斜坡上,她家那辆黑色的桑塔纳翻到了路边的壕沟里。

司机胳膊折了,是先爬出来的,把老姨夫拽出来,发现他脚心不再朝下而是朝外了。司机说,他眼睁睁地看着我老姨夫,将朝到另一个方向的脚,一把给掰了回来,看着心都哆嗦。

等他俩拽出我老姨的时候,发现我老姨脖子折了。司机说,我老姨夫一个劲儿地扶我老姨的脖子,扶正了,就歪到一边,扶正了,就歪到一边。

我老姨夫用脑袋顶着我老姨的头,脸贴脸支撑着,用另一手扶正,保持正常的样子。

他脚折了,走不了道,就用牙叼着我老姨的衣服,往路边爬,嘴里发出牛一样呜呜的哭声。

那天下的是小清雪,雪不大,风倒是挺硬,我老姨夫没爬几步,鞋就掉了,袜子上血和雪混在一起,看不出原色了。他像一只大猫叼着一只小猫那样,一拱一拱地爬,挪动几步,就得松开嘴,倒一口气儿,再叼,再爬,地上一道杂乱的血迹。

我老姨夫疯魔了一样,一边爬,一边口齿不清地叨咕,“救护车……救护车呢”,“我有钱,给我找救护车……救救我媳妇”。声音低哑,含混,如箭矢般,穿过风雪,撞得雪沫子乱飞。那年是东北三十多年都没遇到过的冷冬,那天是寒冬里最冷的一天,天地素白,北风呜咽,人在风里,彻骨的孤寒。

我到姥姥家的时候,人散得差不多了。姥姥和姥爷被我大姨接她家去了,我妈和我三姨哭昏过去几次,现在,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顶,眼泪顺着脸,仍断续地淌。我爸坐在靠边站旁的凳子上,也是满脸的眼泪,小内蒙在后面扶着他。

我老姨夫被送进了医院,几个人看着他,说是也一会一会地昏死,醒了,就拿头往墙上撞,我二姨夫根本拉不住。俩人脸上都有血,干了的,发黑,新鲜的,发红,发烫,顺着脸往下淌。

后来,我问过我爸,你哭啥。他说苏联解体了,能不哭吗。

其实,做生意后,我老姨家自己盖了房子,可仍然住在我姥姥家的里屋。他们的两层小楼,我去过,装修得特别漂亮。地上都铺了木地板,可房子不能住,虽说是有自己的锅炉,一个冬天烧好几车煤,可还是冷,冬天根本住不了人。找人查看过几次,终于有明白人告诉说,铺地板的时候,没做处理,下面是空堂的,风都从下边走,形成了穿堂风,跟站在大道上没啥区别。

出殡那天,我弟弟还小,我老姨夫给摔的哭丧盆,意思是丈夫当成了儿子。摔的时候,跪在那,眼泪顺着脸不断线地淌,啪啦啪啦地往地上掉。他牙齿松动,说话有点漏风,仍反复说一句话“是我没有用,到了到了,也没给你一个家”。

富拉尔基的人差不多都去了,没一个人说话,都抹眼泪。

开学走之前,谢一芸和我掰了。她和一副食一个男的,跑绥芬河去了。身上一层又一层套了好多衬衣衬裤,说过了海关,脱了,装袋,可以换回一辆坦克。走之前,问我去不去。我说,我连车都不会开,开啥坦克啊。她说,坦克好,下雪天不打滑、不翻车。我说,滚犊子。分开的时候,她踹了我一脚,劲儿挺大,生疼生疼的。

我去了一趟我老姨夫那,他躺在二楼的床上,瘦得跟个刀螂似的,脸都瘪了,说话有气无力。我妈和我大姨、三姨也一起去的,帮着收拾我老姨的东西,看看什么烧了,什么留下。

衣柜在二楼,是那时候流行的三开门。打开之后,她们三个都回头看了我老姨夫一眼,我看了看衣柜,也看了一眼我老姨夫。我老姨夫傻呆呆地躺着,眼望着天花板,一只手,怕晒着似的,搁在额头上。

大衣柜里满满登登,长的短的皮衣,黑的红的呢子大衣,还有触手生温的貂皮大衣。摸在手里又软又热乎的围脖,各种颜色,十几条,挂在一边。另一个衣柜里,有皮鞋、皮靴子,棕色的,黑色的,长筒的,短筒的,堆在一起,分不清谁和谁是一双。

一楼厨房的冰箱里,也塞得满满的,一开门,哗啦一下掉出一个塑料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只烧鸡。除了鸡鸭鱼肉,还有半条大马哈鱼,哈尔滨的红肠、小肚,两盒富拉尔基不常见的三文鱼……

我妈她们三个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又掉了眼泪。我老姨平时吃的啥、穿的啥,早晨喝一口粥,中午经常就对付一顿挂面,和工人一起风里雪里的。谁能想到,她把好东西都藏在自己家里了。现在人没了,这些东西再好,又有啥用。

好东西太多了,我大姨说,就找两样,象征性地烧烧得了。最后找出一件半新不旧的短呢子大衣,一条黑裤子,一件浅绿色的毛衣,一双二棉鞋。我三姨去找塑料袋,我妈叠衣服,随手各个兜掏掏。

在呢子大衣的右手兜里,掏出一个存折,打开,上面写着存入3000元。在黑裤子的右手兜里,掏出一沓钱,数了数,8个100的,3张10块的。那双二棉鞋里,在左脚鞋壳里掏出5个100的,卷成一个卷儿,右脚里,没有。

屋里一共五个人,在短暂的震惊过后,纷纷行动起来,所有的衣物都抱出来,扔到床上,一件一件翻,一个兜一个兜掏。半天时间过去,找到现金共计四万三千四百七十元,存折七个,最小的存了500块钱,多的一张是三万的。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停止,我三姨摸到一条线裤的裤腰有硬东西,拿剪子裁开,又发现了一个存折,里面有800块钱,只有存款记录,没有取款记录。新一轮查找后,现金又多出七千多,存折多了三个。

我妈三个人齐齐盯着我老姨夫,我老姨夫盯着眼前乱七八糟的家和床上纵横堆叠的钱,我盯着他们。

我老姨夫说,这些年他自己也不知道挣了多少钱,不知道家里存了多少钱。有钱就交给我老姨,说“给你和孩子”。也就是说,到最后,谁都不知道还有多少钱没有找到。我妈说大伙都成神经病了,在我老姨夫家,犄角旮旯,四处翻了三天。在惊喜和惊诧的起落之间,愤怒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我妈想起,我爸干驴肉蒸饺时,她找我老姨借钱,我老姨说没钱,也得出去张罗。第二天拿过来2000块钱,跟我妈说是出去借的,还收了兩分钱的利息。我老姨夫也从开始时的哀痛里挣扎出来,流着眼泪,对我妈说,“都说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可再硬的山,也顶不住水这么整。”“二姐,我这么顾家,也没交下你老妹子,换不来一边大的。”

我妈说,“你老姨谁都不相信,不信银行,不信亲戚,连你老姨夫都不信,她就相信钱。可她不是有钱的命,钱多了,她压不住。”

5

在我上大学第一年,我爸和我妈离的婚。

1994年的时候,好像富拉尔基至少一半的人都在离婚。刚下岗那几年,人心惶惶的,都在忙着扎堆抱怨,没听说谁离婚这事儿。过了几年,基本都下岗了,又一次实现了人人平等,两口子都想法挣钱活着,根本就没有离婚的心思。最近几年,做买卖的做买卖,打工的打工,有人挣着钱了,有人没挣着,人与人之间出现了沟壑,心理也跟着越来越不平衡,离婚的一下子就多了。

人也奇怪,好像没有办法再做建设的时候,就先去破坏。

在这股席卷富拉尔基的离婚大潮里,有像我爸妈这样岁数大的,也有像谢一芸这种刚结婚没两年的。谢一芸和那人去了一趟海参崴,从绥芬河过的境,待了五六天,坦克没带回来,一人穿回来一件呢子大衣。回来不久,俩人就结婚了,结婚不久,两人就离婚了。结婚是男的提出来的,离婚是谢一芸提出来的。好在没要孩子,办得也快。办完手续,谢一芸就离开了富拉尔基,连一副食的工作都不要了,据说是去深圳了。

我爸那个高个徒弟也离婚了,离婚原因是搞破鞋,但男的说女的搞破鞋,和她们厂一个跑销售的。女的说男的搞破鞋,和一个开仓买的,“自己家都顾不上,成天给人家扛大活去。”小内蒙一听高个磨叽这些,就笑,“乱糟的,一个人多清净,想喝点喝点,想睡会儿睡会儿。”

我爸妈离婚没那么大动静,两个人带了户口本、结婚证之类的证件,从一个屋出来,锁了门,骑上自行车,一前一后出发。不到半小时,就办完了手续,切断了二十年的婚姻关系。回来时,仍旧是各自骑了自行车,只不过是兜里多了一张离婚证,又回到出发前的那个屋子里。我妈把离婚证锁在原来装结婚证的抽屉里,出门上班。我爸把离婚证塞到枕头底下,也出门,专门拣人多的地方转。

他得让人知道,他出来了。

在前一段时间,我爸和他那俩徒弟都被派出所抓了,副所长陈大脑袋亲自审问。刚开始跟唠嗑似的,问下岗后一天天都干啥,去哪喝酒,在哪抽烟,还扔过来一颗希尔顿,对着抽。后来,就没耐心了,板起脸,直接问,上个月25号晚上你干啥去了?大上个月14号呢?你和小内蒙都在一起干啥?

我爸刚被派出所整走,厂保卫科就领着俩警察来到家里,屋里屋外仔细地搜了一遍,末了,把我爸装着扳子、钳子、锤子的工具箱给拿走了。据说,警察还去了钢厂,找厂办了解我爸在厂子时的表现。

我爸在派出所的拘留室里待了三天,可看着好像待了三年,出来的时候瘦了一圈,眼睛都大了一号。高个和我爸是同一天出来的,小内蒙是第二天出来的。他和我爸说,警察说,那俩人都撂了,你也撂了得了,要是认罪态度好,还能少判你几年。

高个骂他,“就怨你,喝个尿骚酒,嘴里就没把门的,胡咧咧。”小内蒙一喝就大,一大就吹牛逼,这两年干啥啥不行,吹牛的本事倒是渐长。有两次我都听见了,他和人说富拉尔基出的那几个大事,都是他干的,给他一个刨锛,他就能解放全天下劳苦大众。还说,早晚把厂长也干了,那个犊子,指定没少贪污,厂子黄了,他倒是一个人吃香的喝辣的,一个大哥大,就好几万。

离婚后,我爸在他住了二十多年的家里,又住了一个多星期,就去深圳了,说是去干大买卖。此后的几年,他给我打过几个电话,就是简单地问问我咋样了,我有时候也问他干啥呢,每次回答都不一样,刚开始说是干土方,后来说是开龙门吊,还有一次说是干外贸,从美国往中国空运海鲜。我妈说他,“听他吹牛吧,给一个小印刷厂当工人呢。”

在全富拉尔基都离婚的时候,我老姨夫结婚了。

老姨夫婚礼办得挺大,都没在富拉尔基办,地点选在齐齐哈尔的龙江饭店。应该摆了有一百多桌,客人也是四面八方来的,有从虎林过来的合作伙伴,也有从哈尔滨过来的大老板,我老姨夫给富拉尔基的人专门安排了大客车,一趟一趟来回接送。

婚礼办得隆重,每桌都有两瓶色酒,啤酒管够,白酒是西凤。菜都挺硬,八凉八热,压桌菜有肘子,有一尺来长的大虾。那天,我老姨夫穿一套蓝西服,扎着红底白点的领带,头发做了型,撒了亮片。新娘穿了一套白色的婚纱,拖着地,露着肩膀,别说富拉尔基了,就连齐齐哈尔人也没见过这个。

在我们那,二婚都是下午开席,我老姨夫和那个女的都是二婚,但他们早上八点就开始了,一直喝到了晚上。最后一桌散席的时候,路灯都亮了。我妈听说了,咬牙切齿地说,“谁都白费啊,这是不认你老姨的意思了。”

关于我老姨夫的这个新娘子,在当时的富拉尔基,说法挺多。有人说她是小姐,和挺多男的关系都不一般。有人说她是大学生,他爸好像是下边县城一个当官的。有人說她结过婚,离婚的,还有两个孩子。也有人说她爸是做买卖的,贼有钱,他爸和我老姨夫合伙做生意。

关于他俩是怎么认识的,也有很多说法,流传最多的是,她是我老姨夫从几个男的手里抢来的,那几个人还不服气,被我老姨夫带一伙儿人给收拾了。最后,几个人跪地上一排,我老姨夫挨个脑袋擂一酒瓶子,在纷飞的玻璃碴子中间,我老姨夫用手点指,“别让我在富拉尔基再见到你们”。

也有人说的是,那女的原来有一个对象,是我老姨夫硬撬过来,“用钱砸的”,“给了有好几十万”。

等到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我妈和我说,她打听清楚了,那个女的姓邱,比我老姨夫小六岁。龙江县下边一个屯子的,人长得不寒碜,但比我老姨差多了。结过婚,有一个女孩,比我那个弟弟小四岁。

我老姨死后那段时间,我老姨夫不能自己在家待着,总得拽着人,陪他出去溜达,连我爸都被他拽出去过,可时间长了,谁都有点自己的事儿,也真的都听够了他颠来倒去地说的那些事儿,就都躲着。

我老姨夫找不着人说话,就去歌厅,要一个小包间,放出原唱,坐着听歌,一听就能听一天。我这个邱姨就是在黑化东门的七月雨歌厅上班的。

那时候她负责几个小包间,总看见我老姨夫一个人来,一待就是一天,不吃不喝不唱。有一回看他一天没吃饭,就回到住处,煮了一碗挂面,端过来,还卧了两个鸡蛋。

以后,我老姨夫就总去七月雨,总要那个包间。

具体怎么到一起的,我妈还是倾向七月雨老板徐虎子的说法。徐虎子他妈和我妈是一个学校的,我妈教语文,他妈教数学。据徐虎子说,小邱到他这应聘的时候,还没离婚,但他一看她那个男的,就知道不咋地,鬼头鬼脑,点头哈腰的。来就是要钱,要点钱就出去喝酒,离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酒气。

终于离婚后,她把刚三岁的小姑娘留在娘家,爹妈给照顾,瞅着利索多了。小邱干活挺卖力的,还有眼力见,不笑不说话,客人都喜欢她。但徐虎子听说,她那个前夫一直骚扰她,找她借钱啥的,不给就打。小邱也不让份儿,还手,两人经常打在一起。小邱胳膊、脸上也不时有伤。

徐虎子说,关于我老姨夫和小邱的事儿,他听那个男的和人白话过,可也就是说了一回,有好信儿的,还想再打听打听,可再也找不着人了,说是回老家了。可徐虎子怀疑,是不是被我老姨夫给干了。

将各种线索拼凑起来,事情大概是这样。

有一天晚上,我老姨夫也不知道啥时候就进了小邱家,她租的是一室的房子,离上班的七月雨歌厅也就几步道。谁也不知道我老姨夫是咋进去的,也不知道是啥时候进去的。那天晚上,小邱的前夫又去骚扰她,喝了酒,好像还打了她几巴掌。

快天亮的时候,那个男的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地,就觉得屋里有人,一拉灯,看见我老姨夫坐在一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吓得一股湿热,沥沥啦啦地,顺着腿淌到地上。小邱也醒了,一声划破黎明的尖叫,刚跳出喉咙,就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我老姨夫阴沉着脸,脸上的疤痕鲜艳狰狞,在脸颊上抽搐般蠕动,但语气平缓,说话和气,告诉那人,“把钥匙放在桌上,以后别来了。”那小子手忙脚乱地找到裤子,蹬上,可不死心,手里攥着钥匙,小声嘀咕“配一把钥匙,挺贵的”。我老姨夫从随身的手包里,掏出一沓钞票,都是100的,还带着银行的扎钞纸,应该有一万,像怕吓着谁似的,轻轻放在桌上,说“配钥匙的钱,我出”。

那小子一看见这么多钱,眼睛都圆了,咽了口吐沫,没说话。僵持了一分多钟,我老姨夫又掏出一沓,摞在第一沓的上面,仔细地码齐。那人眼睛转了转,嘟囔着说,“钥匙和钥匙链是一体,拆不下来,要留都得给你留下。”我老姨夫啥话没说,又掏出一沓,又码放在一起。

那人眼睛转了几圈,还想要说什么,不等他张嘴,我老姨夫从怀里掏出一个刨锛,放在那沓钱边上。刨锛把是榉木的,小臂长短,手柄处缠了布带,应该使用时间长了,被汗水拿得发黑。刨锛头也不再是生铁的全黑色,方的那头,发白了。

我妈说,我老姨夫再婚后,还住在原来的两层小楼里,地板拆了,重新铺的,走道再也没有空响了,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收拾地板的时候,顺手把屋里的家具也换了,窗帘、门帘也都是新的。去过的人都说,家具一看就都是好木料打的,收拾得也干净,屋里暖暖呼呼,我老姨夫整天笑呵呵的。女方带来的那个小姑娘和我老姨夫的孩子也和睦,不打架。

刚开始,我老姨家的弟弟,还经常到我家来,他愿意吃我妈擀的面条,炸的鸡蛋酱。我妈炸鸡蛋酱愿意往里放点糖,我那弟弟喜欢吃甜的。他和小时候比,不爱说话了,眼睛里有活儿了,知道跟在我妈后面帮着打扫一下屋子,我看他们更像娘俩。

我妈总问他家里的事,知道邱姨挺好,不打不骂,对他和小妹妹一样。我老姨夫不像原来那么忙了,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多了,总在家唱歌。

我妈也听说,他对第二个媳妇好,原来的买卖处理了一些,晒粮点挑了,就留下山货店,可也不大去。

6

我妈是和我大姨、三姨一起去的富拉尔基公安局,我算了一下时间,那时候应该快立冬了。我能想象,三个气势汹汹的女人,跟门卫说“报案”时,富拉尔基狂风大作,落叶和塑料袋漫天飞舞的样子。

门卫问,“啥案?”回答,“谋杀案”,吓得门卫操起电话就汇报。

三人称1992年1月26日,发生在富拉尔基和齐齐哈尔公路上的那场车祸,是谋杀,嫌疑人就是我老姨夫。证据就是,第一,为什么三人都在车里,偏偏就我老姨死了,他们两个都是轻伤。第二,我老姨夫再婚后的表现,暴露他根本就是蓄谋已久。三人要求公安局立即逮捕犯罪嫌疑人房如山,为我老姨报仇申冤。

报案之后,三个人就像值班一样,每天八点,准时出现在公安局門口,带着一个小马扎,坐在离门卫室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不影响人家工作。每天下班时间一到,就去门卫室,要求给局长打电话,问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抓人。三人一替一天,不吵不闹,风雨无阻。

一个多星期之后,公安局的人把她们一起叫进去,拿着一堆检验报告,告诉她们,那次事件是一次交通意外。之所以只有我老姨死亡,是因为上车后不久,因为晕车,我老姨夫告诉她,那就趴一会儿。我老姨把头抵在前面座椅的靠背上,闭着眼睛,抵抗眩晕。车辆发生翻转时,第一时间,颈部折断。

我妈说,这恰恰证明了房如山这小子蓄谋已久,利用了我老姨晕车的特点,完成了谋杀。我三姨说,我们问过了,谋杀得判死刑,现在证据确凿,他必须以命抵命。我大姨说,现在就去抓他,他肯定跟那个小妖精在家呢,俩人一起抓,没准就是同谋,早就商量好的。

我妈她们三姐妹向我老姨最后一次表达感情的方式,就是举报她的丈夫杀了她,“不管怎么样,先恶心他几年再说。”

三人的举报行动,以被各自单位领导领回去而告终。和她们前后脚,我老姨夫也离开了公安局。看见的人说,他又瘦了一圈,背有点佝偻,头发被风揉搓得散乱,像狂风暴雨后的鸡窝。

7

再见到我老姨家的弟弟,是我在北京工作的第十年,也是我妈病退,到我这生活的第五年。那时候,我弟也毕业了,他学的是外贸,在深圳的一家贸易公司,把义乌生产的毛绒玩具、充气玩具,装船,运到美国去。

下班的时候,我领他回到东四环的家,事先没告诉我妈,最近一年,她有点老年痴呆,不大认得人了。可一进屋,我妈就认出来了,拉着手哭,我弟也抱着我妈肩膀掉眼泪。

我弟告诉我妈,他爸现在一个人了,三年前,邱姨和我老姨夫离婚了。我弟说,是因为穷。他们结婚的时候,外边都叫我老姨夫房百万,其实钱都给我老姨收着,我老姨把钱藏在了可以藏的任何地方,她死后,家就成了一个宝藏,我老姨夫就成了寻宝人。后来,我老姨夫在厨房的墙缝里,找到一块用布包的金子。在锅炉壁炉里,找到一个饭盒,里面装了三个金戒指和一个金项链。还在一个毛线团里发现了一个存折,他也同时想起,上午还把几挂毛线给了收破烂的,就满富拉尔基找收破烂的,最后没有找到。

我弟说,“我爸和邱姨在一起后,就像变了一个人,生意也不上心了,总在家呆着,说一个男人,是家里的靠山,得多陪家人。

“没几年,山货店就干不下去了,我爸也不往南方跑,净指着零售,房租和人员开支都不够,干赔钱,就陆续都兑出去了。

“我爸还挺高兴,算算,那时候手里有将近四十万,我爸说,存银行,吃利息,一辈子也够了。

“我和邱姨带来的妹妹上学需要钱,生活需要钱,加上钱越来越不值钱,家里坐吃山空。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爸就把房子卖了,他们租了个两室一厅。

“后来我毕业了,前几年赚得也少,帮不上家里什么忙,妹妹上学的钱也不大够用,他俩就总打架,邱姨骂我爸,没能耐,老婆孩子都养不起,死了得了。

……

“现在他一个人在富拉尔基,我接他到我那,他也不来。

“我给他买了一辆三个轮的摩托,他自己挑的样子,可喜欢了,没事就骑出去转悠,车上插了红旗,富拉尔基的人不认识他,也都认识他那辆摩托。”

他坐在我对面,说话慢,可不停,一句接一句地说。我看着他,不得不再次感叹人类基因强大,从左半边脸看,更像我老姨,从右半边脸看,更像我老姨夫。

我妈坐在摇椅上,她老寒腿,腿上搭了一个毛毯。我弟坐在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我坐在他们中间,我三岁的儿子和他的妈妈在另一个房间。

一时间,我所在的北京,像我出生的富拉尔基那样秋风萧瑟,落叶纷飞。在水天一色之间,我问,“他还那么愿意唱歌吗?”一些形状不规则的提问,躲在时间里,就像无数的山川,沉默如答案。

(责任编辑:张晚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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