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谁能回答孩童提出的问题，谁就是天才。我不是天才，所以我常在儿子面前发窘。儿子方韵五岁的那年夏天，我带他到丹江边玩儿，碰到一位老人领着一条小狗也去江边。小狗和小孩一样，活泼好动，对什么都好奇，总不和人同步——人走老远了，才发现小狗落在后面这里闻闻那里嗅嗅。带小孩出门亦如此，他要么落在后面，拾个小石子儿揪朵野花儿，要么咚咚咚撵上来跑到前边，你只得小跑着撵他，担心他栽跤。

突然，小狗在一株小树旁停了下来，先嗅嗅树根，接着摆摆脑袋看看左右，然后扬起一条后腿，朝树根撒尿。小狗并不把尿撒完，撒了几滴，走了，走到前边又一棵小树前，又停下，扬腿，再撒尿。

“爸爸，狗干嘛要往树上撒尿呢？”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作为父亲，不能掉面子啊！于是我说：

“儿子，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天气很热，那两棵小树的叶子都蔫了，打卷儿了。小狗给树撒尿，是浇树，怕树干死了。咱们应该向小狗学习，热爱树木花草。”

“我也来浇小树！”儿子跑上去，解了裤口，摹仿着小狗，也扬起一条腿。只是两足动物稳定性差，一足轻扬，一足孤立，还要撒尿，大概只有舞蹈演员才行——腿一扬便栽倒了。

前面的老人走到灌渠边，小狗也跟到灌渠边。渠畔有棵柳树，根部差不多浸泡在水中，那些细微的茎须在水中浮来摆去，煞是好看。小狗又扬起腿朝柳树撒尿。儿子说：

“爸爸，这柳树一点也不干，小狗干嘛还给它浇尿呢？”

我又被噎住了。我得求教老人。于是走上去，先给老人敬一支烟，以随便的语气问他：狗为什么老往树上尿？

“祖传。”老人不假思索，很干脆地答道。

回答倒是快，细想等于没回答。见儿子瞪着眼珠，猜他正在想什么是“祖传”，我慌忙说下河耍水去，分散其注意力。

当天晚上，电视里演一个沙漠里的故事。情节相当惊险。我儿子紧紧盯着画面上的一条狗，说：

“一会儿这狗就憋死了。”

什么意思？儿子说：

“狗要朝树上撒尿，可沙漠里没树。”

狗在沙漠里会让尿憋死吗？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世上若是没有了树木，人类肯定完蛋，何况狗呢？我假装有事，起身离开，以免被儿子刨根究底没法回答。

但我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并想起我幼年时的观察与疑惑。见猫拉屎后总要用爪子扒了土盖严，便问大人这是为什么。大人说，这是猫很“干净”的原因。现在想来，“干净”之说，也该存疑的。

上个大周末，我和贾平凹及陈彦在孙见喜家打麻将。贾府没人做饭，我与陈彦各自的老婆仍在山里，尚未调进西安。孙呢，新分了单元房，宽展，妻子又憨厚善厨，所以常邀我们去蹭饭，饭后玩牌。

贾是大款，牌桌上手气更好，总是赢我们。一赢我们钱，便扬言要用赢的钱“打三个‘的（士）’”回去。活活气人是吧！

为了减弱他的兴奋，便问他：

“请教你两个问题，一是狗为什么非要往树上撒尿？二是猫拉屎后为什么要盖住？”

贾眼珠子乱转，紧张地思考着。眼珠子转了半支烟工夫，仍没转出答案。

见他如此窘态，我们心理平衡了不少。

孙见喜和陈彦也在思考此问题。孙见喜打牌算不来账，是个“优秀点炮手”；又常常揣着明白装糊涂，一脸呆相，大家就戏称他是“弱智人”。

孙见喜的手指弹琴似的敲着牌桌，问陈彦：

“方英文的问题把贾大师难倒了，你能回答不？”

胖嘟嘟的陈彦摇着胖嘟嘟的头，表示不知道。

孙见喜清了清嗓子，说：

“狗是世上最忠诚的动物，从不背叛主人。狗一出门就想着回家，怕迷失了回家之路，便以树作记号；为加强这种记号，再朝树上撒些尿，留下自己的气味。办完事后，就靠嗅觉准确无误地回家了。至于猫盖屎，并非它讲卫生，而是针对老鼠的，怕老鼠闻见就跑远了，跟公安局大行动时穿便衣是一个道理。”

我们三位叹服不已，自此不再叫他“弱智人”了。

另有一次，四个老乡又打牌，又是老贾赢了。陈彦输得最多，一脸的沮丧。忽然双眼炯炯来神，说：

“贾老啊，就你这个头，你这貌相，你这智力，若不走出来，一直窝在商洛山里当农民，只怕是媳妇都娶不来！好容易砸锅卖铁讨个老婆，还长期被村长霸占着！”

“哈怂，你咋糟蹋都行,”贾老笑道，“反正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