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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病态美”审美观在《红楼梦》中的价值

2021-02-23王子炫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庄子悲剧红楼梦

摘 要: 作為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红楼梦》中蕴含着丰富而多元的审美观念,“病态美”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层面。本文通过对《红楼梦》文本的解读,分析“病态美”在塑造人物内在精神、表现人物至真至情和揭示全书悲剧主旨三个方面的作用和意义。

关键词:《红楼梦》 病态美 《庄子》 悲剧

“病态美”作为一种审美观念,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病西施”就是这种审美观念的典型代表。到了唐宋时期,“病态美”的人物形象更是大量出现于诗词之中,这些病弱的人物形象大多是为了表达作者自怜自叹的心情,“病态美”与忧郁的审美情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身体的疾病和痛苦,象征着感伤而忧虑的精神世界。明清之际,受“情本论”思潮的影响,“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几乎可以说是明清话本小说和相关戏剧作品的范本。“病态美”成为一种广受文人士大夫追捧的审美观念。

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时,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审美观念的影响。然而在《红楼梦》中,这种有些“畸形”的审美观念,却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和价值。可以说,“病态美”只是一种表象,曹雪芹只是将全书真正的审美意蕴和内涵,以“病态美”的方式呈现出来。从这个角度上看,“病态美”这一“面纱”在书中的作用和价值是极其丰富的。

一、“病态美”与自由精神

说起《红楼梦》中的“病美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女主人公林黛玉。第三回她刚出场,曹雪芹就用多种手法描写了其“病美人”的形象。“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又通过宝玉的眼睛,对黛玉“病美人”形象进行了诗意的描写:“两湾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因为黛玉“病美人”的形象,宝玉还赠她“颦颦”二字作为表字。

明清之际,“病态美”审美观作为一种对女性的审美标准十分盛行,然而,黛玉这一形象之所以从明清小说众多的“病美人”形象中脱颖而出,主要并不在于其容貌之“病”,而在于其性情之“病”。由于她父母皆亡、寄人篱下的遭际,她的性格也不符合当时对女性美的普遍要求,呈现出几分病态。敏感、猜忌、任性、尖酸,这些看似病态、负面的特质本身是无法给人带来美感的,但读者却分明能从这一艺术形象身上感到美,让这些病态特质“美”起来的,不是纤弱的外形,更不是疾病本身,而是这些特质背后孤高独立,天真任性的精神世界。黛玉精神世界的高洁与自由是毋庸置疑的,为这些病态的特质赋予美感的,是自然,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自然天性没有因为其悲剧的命运而改变,“质本洁来还洁去”始终是林黛玉的审美理想和精神追求。曹雪芹通过刻画林黛玉多愁多病的表面特质,来凸显她内心的自然本性与高尚的精神世界,这种打破世俗成见,强调内在本质的手法,深受《庄子》的影响。在《庄子》中,描写了大量“畸人”的形象,郭象将“畸人”解释为“方外而不偶于俗者”a。可见,“不偶于俗”是庄子通过“畸人”形象要表现的内在本质,这种本质正是合乎大道,法天贵真的自然之美。同样,黛玉身体上的不足是与生俱来的,其性格上的所谓“病态”也是天性中的一部分,但正是这种看似不合时宜的“病态美”,以一种叛逆的姿态,展现了不被世俗观念所束缚,天真自由的生命美感。

二、“病态美”与至真至情

在至真之性下所产生的情感必是至真之情,曹雪芹自言全书大旨谈情,脂砚斋更是在批注中谈到,全书后有情榜,宝玉为“情不情”,黛玉为“情情”,曹雪芹为了表现二人与世俗爱情不同的至真之情,再一次用到“病态美”这一道具。

在宝黛爱情中,因情生病的不仅黛玉,宝玉也一样。《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宝黛二人互诉衷肠,宝玉将赶来送扇子的袭人错认成黛玉,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番感人肺腑的话,反应却是“吓得魂销魄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b可见,这种至真之情在世俗眼中是并不被理解的。宝玉之所以因为黛玉而病,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第一,黛玉“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处境,宝玉作为与其心意相通之人是感同身受的。第二,宝黛二人都是不合时宜的存在,这世间不被世俗观念所束缚,任情任性的人反倒是孤独的、艰难的,宝玉和黛玉都一样为未来感到忧虑,却又无能为力,他们宁愿做世人眼中的“病人”,也不愿舍弃生命中最为宝贵的自然本性。第三,黛玉早已意识到了生命的短暂,体会到了这世间种种皆为幻象,小小年纪就已感悟到了命运的不由自主,而宝玉作为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本不该有此哀叹,难得的是,他通过黛玉的眼睛,也渐渐感受到了这些,他不仅因为黛玉这样美好的生命终难逃过生老病死之苦而感到悲伤,更因世间一切美好都将逝去而从心灵深处感到惋惜。

宝玉“情不情”的特质,使得他心中的惋惜和悲悯不是针对某个人,或者某个群体的,他的病,是对所有美好生命消逝的感同身受。可以说,宝玉之“病”,是因感受到众生之苦,而产生的病,这种病态由共鸣而来,同时,这种病态的美感也是由共鸣而来。宝玉的悲悯之心,让这个少年的“病态美”更加的崇高而博大。然而,《红楼梦》真正的悲剧性在于,如此一颗悲悯之心,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在色空的幻象世界面前,更是只能以出家作为了结。

三、“病态美”与悲剧主旨

黛玉“病美人”的形象深入人心,殊不知看似健康丰腴的宝钗,也是有先天不足的。《红楼梦》第七回,宝钗和周瑞家的聊起自己的病:“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总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结壮,还不相干。若吃凡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c宝钗以“冷香丸”压制住了先天的“热毒”,这种“热毒”象征着与生俱来的率真本性,可宝钗认其为“毒”,加以克制。使她的外表看似健康美丽,但她的精神世界却并不似黛玉等人那般自由,书中说黛玉“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实则看似圆融讨喜的宝钗,才真正的是小心翼翼,她对于世俗的屈服,对于名利身份的执着,让这个少女在本该任情任性的年纪学会了伪装,在曹雪芹看来,这种走向世俗的生命形态和审美理想,恰恰是与本性相违的“病态美”。

除寶黛钗三人之外,《红楼梦》中还有许多人都有“病态美”的一面,对于不同的人物,“病态美”在他们身上的内涵和意义是不同的,但曹雪芹之所以一再运用“病态美”的方式表现人物,是与其所要揭示的悲剧主旨分不开的。首先,曹雪芹是在以“病”的方式,让人物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之时,仍然有一分忧患意识,《红楼梦》中最早意识到这一点的,便是最早生病离去的秦可卿,然而她的觉醒并没有使这个家族的人觉醒,最终贾府还是一步步走向了悲剧的命运。其次,除了有先天不足的人物之外,书中大多数“病美人”都是因为生活的苦难,命运的无偿而患病的,然而这些看似锦衣玉食的公子小姐,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多香消玉殒,对“病态美”的反复强调,实则是对命运悲剧的预警和哀叹。第三,对“病态美”的反复书写,实际是要打破人们对自我肉身的执着,看似美好的肉身是短暂而脆弱的,真正可贵的是肉身背后的内在精神,而人们却常常执着于外表,反而使内在的精神世界被束缚、被玷污,留于这个更加不真实的幻象世界。最后,“病态美”是在否定一切幻象,这一主旨,早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就已点明:“那红尘中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联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d灵石(宝玉)作为全书的主角,游历红尘,体会生老病死,执着贪恋,终于明白了“到头一梦,万境皆空”的道理,生命之悲剧恰在于此。

可见,“病态美”这一古已有之的审美观念,在曹雪芹笔下被赋予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和价值,对这一审美观念进行深入的分析和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红楼梦》这部千古奇书的悲剧主旨和深层意蕴。

a 王先谦:《庄子集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5页。

bcd 〔清〕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三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5页,第51页,第2页。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

[2]李希凡.沉沙集[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3]王先谦.庄子集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 王晓骊,刘靖渊.解语花——传统男性文学中的女性形象[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作 者: 王子炫,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美学专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审美文化。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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