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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当老板的人

2021-02-21阮家国

雪莲 2021年1期
关键词:弟媳媳妇儿小林

【作者简介】阮家国,毕业于郧阳师专中文系,湖北省作协会员,乡土小说散见于《雪莲》等刊。

1

中秋节快到了,这天晚饭后,我出来散步,到公园东侧,找了个还算清静的地方,想坐一下。刚坐下,有一个人也来坐,可又没坐下来。这人一见我,就猛地咋唬起来。我这才发觉,这人是老熟人田先旺。田先旺对我这么亲热,我也只好站起来握手。他紧紧逮住我的手,不是握,是摇,摇啊摇,摇了又摇。我的手都快要叫他摇疼了,可我又不能忤人心意,还只有叫他不停地摇着我的手。好不容易,他总算不摇我的手了。他不摇我的手了,又把自己的双手张开,好像还想抱抱我。我想,他真要抱我,我还只有让他抱一抱。

我在县城已生活了30年,这几年,每天晚饭后都要陪媳妇儿在城里散散步,逛逛公园。这晚我陪她到公园,她又要在公园跳健身舞。事有凑巧,我要不是一个人散步,又想找个清静处坐坐,可能也就遇不到老熟人田先旺了。

记不清了,反正有好长时间了,我都没遇到田先旺了。公园在县城南大桥跟跃进桥之间的南侧河边,这晚我陪媳妇儿从南大桥南头儿进公园,跟她分手后,我又后悔了,为啥呢,人太多,进退两难,还只有朝前走。公园大一点儿的场地,都被跳舞的人占着,舞曲声震耳欲聋,闹死人了。我边抱怨噪音污染,边顺着河堤朝跃进桥那一头儿走。要到跃进桥桥头了,噪音才稍小一点儿。河堤边有一座亭子,亭下有台阶,这儿倒没人,灯光也还算明亮。台阶上有一张有人坐过的广告纸,我就坐了上去。刚坐下,就有一个人也想在这儿坐下来。那人弯腰要坐下时,猛一下子就咋唬起来,原来这人还是田先旺。一见我,田先旺简直就亲热得不得了。我好像还就没遇到过对人这么亲的人,头脑一时简直还反应不过来。

不用说,我跟田先旺熟得不能再熟了。我们是老家老院子的人,老邻居,小时候就常在一起玩耍,摸爬滚打,只是后来情况才有了变化。我比田先旺大几岁,多读好几年书,上过大学,又在县城参加工作。也就是说,我比他先成为城里人。尽管那时对山里的乡下人来说,做城里人还只能是一种梦想,可梦想也总归有实现的时候。大约是十好几年后,听说他也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家搬到了城里。看来,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话还真没说错。我参加工作时,城里不过才只有一两万人,现在简直就不晓得到底有多少人了。当然,城里人中也有一些是我老家人,就是说,我的老家也有人差不多花干打工的积蓄,成了城里人。我记不准了,到底是在田先旺成了城里人之后的哪一年,我在城里就遇到过他。那一回我们遇到时的他的神情,我倒还记得。那天是个白天,我们是在南大桥北头儿遇到的,两个人也打了招呼,还站到人少的地方,相互问了问各自的情况。那时候,他对我也亲热,不过,就是不像现在这么亲。现在,他跟我握手,把我手摇够了,又意犹未尽,真的还想抱抱我。他把手张开,还扬了起来,要抱我,可又没抱。为啥呢,他说,我要是个美女,肯定就控制不住自己,会把你抱得箍箍紧。我说,免了免了,呃,你在外打拼多年,肯定是大款了,也有二奶三奶了吧。他嘿嘿一笑说,命里只有三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你还不晓得我?我说,肥肉莫埋在碗底里,我又不问你要。他叫我坐,意思是说请我坐广告纸。我又叫他坐,他说,你快坐,我这脏兮兮的屁股,啥地方还坐不得?等我坐下了,他才坐下来,紧挨着我坐在花岗石台阶上,又伸出一只手,逮住我的一只手不放,说,你看我的手,多像老花栎树皮。我想,他这个比方,倒还真打得好,起码让我又想起了老家的花栎树。

老家山上树多,有花栎树扒。花栎树树皮粗糙,就像老人脸,布满褶皱,沟壑纵横。花栎树是好柴,那时候,我们就经常进花栎树扒,砍花栎树柴。一下子,我好像就又回到了过去。田先旺又说,我们老院子的人,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走,到我那儿去坐坐。我本不想去,可又实在找不出推脱的理由。盛情难却,既然他亲热得不得了,那我就还只有去看看。

绿谷中央城是公园侧边的电梯楼小区,没想到田先旺就住在这儿。我想,他可真行啊,都住上电梯房了。进屋,他说,不用换鞋,根本就用不着,铺地板砖嫌人,进屋还要换鞋,你看我这屋里,从走道到客厅就没铺地板砖。进客厅,我朝四处看了看,觉得这房子宽敞,装修也不简单。在客厅坐下,喝茶吃烟,我说,住到这儿,你是不是常常就觉得自己在做梦呢。田先旺说,要跟早些年比,还真有这感觉。我想起来,这儿还差一个人,问他媳妇儿呢。他说,这两天,她回娘屋去了。紧接着,他又说,呃,我这个媳妇儿,你见过没?我说,我只见过你旧媳妇儿,倒没见过你新媳妇儿。我说这话,他好像还有点儿不信,说,你真没见过?我说,就连我们好多年都见不到一面呢,不是我说你,你搬家,接新媳妇儿,都不叫我晓得。他边拿手机边说,这都怪我,怪我原来没存你的电话,我再看看,先头存你的电话存住没。存住了存住了,有你电话我就不怕找不到你了。过几天就是中秋节,我接你们来过中秋,玩一天。我说,不了,你媳妇儿又没在家。他说,马上就回来了,其实,她也怪好客的,最喜欢家里来客。我说,你说说,她为啥最喜欢家里来客。他说,家里来客,才能做好吃的东西呀,谁还不喜欢吃好喝好?到时候你可一定得来,还得把嫂子也带来。我说,到时候再看。他说,那天我只请你们俩吃饭,你得先答應,我这人就喜欢砍倒树捉八哥。砍倒树捉八哥,是我们老家人最喜欢说的俗话,意思是说,做事要做就做板上钉钉,一做就能做成的稳当事。这一下子,我好像就被田先旺将了一军,只好说,行,我来还不行?

2

我媳妇儿待人处事比我精明,是个好内当家。像谁个接客,到哪儿吃饭,我都还得跟她商量。八月十一这天晚上,我本想跟她说,可又没说。咋说呢,我得忍一忍,一直忍到八月十三晚上。

因为心情怪好,我就把后天的事说了出来。本来,我还满以为她会答应去田先旺家吃饭,可她却有话说。她说,田先旺虽说是我们老家老院子的人,可你想过没,人家为啥要接我们吃饭。我说,人家就接我们俩,又不接别人,就是吃吃饭,我想也省得你在家做饭,就答应了。她说,你去吃就是。我说,还是一起去吧。她说,吃人家一顿,就欠人家一顿,我可不想欠人家的饭。她这人就是这样,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含含糊糊。看来,我还只有一个人去田先旺家过中秋了。

中秋節这天,天气倒还怪好怪好。早上,我陪媳妇儿上街买菜。买菜回来,又择菜洗菜。正洗菜时,又有电话来。不用说,肯定是田先旺打来的。我说,电话不用接,我不去了。我的手机搁在客厅的茶几上,她看看来电说,你也不能随便就耍小孩子脾气,答应去就去,连人家电话都不接了,简直不像个话。等我关上水龙头,磨蹭着擦手,走出厨房,电话又不响了。我又要回厨房洗菜,她说,等一下再洗菜就不行?田先旺都住上电梯房了,还真不简单。我在客厅坐下说,是啊,我们都住不起电梯房。她说,能住电梯房的乡下人也还是少数人,呃,我不去你好像又不高兴,这样,你就说我去老同学家吃饭。这话才说完,电话就又来了。接电话,听田先旺说几句话,我解释说,今儿还真不凑巧,你嫂子本来是想去你那儿,可又被她老同学拽跑了。等我搁下手机,她说,说啥呢,我本来是想去,你呀,说话就喜欢吞吞吐吐。我说,你不去,我还不是抹不开面子?她说,我估计,田先旺还是想找你办啥事。我说,我又无职无权,又能给人家办啥事呢。她说,那你还不快去?临走,她还提醒我说,莫又有口无心,说我还在家里吃饭,一说就说漏嘴了。

绿谷中央城小区,三天前的晚上,我来过一回,这是我第二回进来,一下子还摸不准到底该上哪栋楼,上到哪一层。还只有给田先旺打电话,他倒还下来得快,带我上楼。电梯开始上楼时,我猛地又想到了一个人,说,你媳妇儿贵姓?田先旺说,看你,还说她啥贵姓?免贵免贵,她姓林,跟了我却又富贵不起来。

田先旺的媳妇儿,我叫她小林。我一进屋,小林就从厨房出来招呼。小林身上系着围裙,围裙的系带把腰身勒得细条条的,我就禁不住还多看了一眼。再看她脸,我的一双眼睛的眼皮自然就各自大了一圈儿。按我的眼光来看,小林人长得顺溜,倒还算得上是怪耐看的美女。小林笑着,喊我局长,就让她喊吧,好像也没必要纠正。实际上,我仅仅只是单位的一个副主任科员。小林说话的嗓音还怪好听,她边跟我打招呼,边主动跟我握手。她的手当然是细皮嫩肉,可我又怕田先旺多心,简直不敢多握她的手。咋说呢,握着小林细皮嫩肉的手,我好像还就又想到了田先旺那双老花栎树皮手。这两双手差别太大,简直是天差地别。茶几上摆着好几种好烟,还有黄鹤楼1916。我注意到,她先拿打火机,给我递一根1916,紧接着又把火递了上来。我叫她坐,想跟她说说话。见田先旺在泡茶,她就坐下。我说,你好年轻啊。她看一下田先旺,说,也不年轻了,他只比我大几岁。我在想,小林跟我说话,为啥先要看他呢,是不是先得看男人的脸色。不,应该不是,她是他新接不久的媳妇儿,他们俩也算得上还是在度蜜月呢,正恩爱着,她也用不着看啥脸色,多半也只是想多看他一下。他把茶搁到我身前的茶几上,坐下陪我。她这才起身说,你们坐,我去炒菜。

不晓得是咋搞的,今儿一见小林,我就想到了田先旺的头一个媳妇儿曹春秀。田先旺有一个哥哥,成家后照旧外出打工,还是个炮工。曹春秀原本是田先旺嫂子,也是事有凑巧,在他想成家又成不了家时,他哥就出事了,在工地上被电打死了。那时赔偿标准还低,不过也有二十万块。丧事过后,他的老子田宗山怕曹春秀心花,拿着大儿子的卖命钱偷偷跑了,请村干部做工作,要五万块养老钱。曹春秀不干,田宗山就又提出,只要一万块钱也行,可她得答应一个条件。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条件就是,她改嫁还只能嫁给田先旺。其实,曹春秀心里比谁都急,也就一口答应下来。咋说呢,曹春秀跟田先旺,说得上是相互填空补缺,一个填一个的空,一个补一个的缺。不能不说,曹春秀肚子还真有货,她给前夫生了两个儿子,又给田先旺生了两个儿子。到她第四个儿子生出来,田先旺心里不由就暗暗叫苦。儿多难养,养儿子除了花钱还就是花钱,这往后哇,养育四个儿子的重担简直就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八月十五的天气好得出奇,我们俩坐在16层楼的阳台上看蓝天。我说,这电梯楼上的天一尘不染,离噪音又远,住这儿简直就好得不能再好了。田先旺说,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电梯房公摊面积大,物业管理费又高。十几年前,这一带还是菜地,我想,日月如梭,时间过得好快,好像眨个眼,这儿就有了公园,又盖了一大片电梯楼起来,老院子也有人住进来了。这样想一想,我简直就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话说回来,我对曹春秀印象深,只是又有好长时间没看见她了。我又问起她来,看来,他简直就恨死她了。一说起她,他就开始咒人。我说,你也莫怪人家,她毕竟是你四个儿子的妈。他说,我听你的,再也不怪她了,还不行?我说,再说,她不走,你又哪儿能老牛吃嫩草呢。田先旺嘿嘿一笑,说,这倒也是。

没想到,小林的茶饭倒还怪好怪好,做的菜怪合我的口味儿。我本想只吃中午一顿饭,可又禁不住他们两口子的挽留,又吃了晚饭。更叫我没想到的是,他们并没说有啥事要找我帮忙。我觉得,倒是我自己想多了,还有就是,我媳妇儿也想复杂了。

3

八月二十几里的一天,田先旺到我办公室来,这我倒又没想到。当然,这还是他头一回来,会不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他说,他老子身体越来越差,一个人住在老家他不放心,他又不敢出门,再说,他也下不了苦力了,还是想在县内找点儿小活路做做。他曲里拐弯说的话,我也听明白了,就是他想请我穿针引线,想在哪个工地上包活路做,也就是说,不是卖苦力,是想当能承包一个活路的小老板。我说,自己在单位不是领导,无职无权,是个闲人,不过,还是尽力而为,先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他能做的事。他说,最好能请哪个项目部管事的人吃个饭。我说,这是后话,现在说为时过早。

为田先旺的事,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想出个头绪。在单位,我的主要工作是写公文材料。这天下午,山里一个项目部的胡经理来请我写一个材料,我就就汤下面。项目部经理是我们单位的人,我跟胡经理还是师兄弟关系,我们读的是一个大学,胡经理比我晚一届。等材料的事说得差不多了,我就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胡经理说,想找事做的人虽说多如牛毛,可既然你说出来了,我就还得当个事做。

这天下班,快回家时,凑巧,我又遇到了田先旺,可我没跟他说实话。我要叫他晓得,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事情本来就不好办。还有,我还没想好,下一步到底该咋走才好。

又過了好几天,我打算带他进山去,跟胡经理见个面。明天是周末头一天,项目部一般不休息,可工作相对又会松一些。我打电话问他,有车吗。他回答倒还怪干脆,说包个小车。看来,他跟我一样,也还没买车。

从我老家进城,要翻两座大山。我记得,小时候,进城要跑四五个钟头,后来路修得好些了,也要三个钟头。直到五六年前,靠近县城的一座大山山下通了隧道,进城才缩短到一个多钟头。这段路要想甩开另一座大山,还得把路从山上改到山下。胡经理正在招呼这个工程,工程才开工不久,要想包活路做,眼下倒还正是时候。项目部在山上路边上的一栋两层楼办公,办公室却只有一个人值班。值班人倒还认得我,说胡经理他们搞协调去了。看来,今儿来得还不是时候。我本想给胡经理打电话,可想想又没打。上车,我说,咋搞,不如回去算了。田先旺却另有想法,说,已经都来了,我们干脆回老家去玩。先头到项目部,一下车,他就去上厕所,我好一气都没看见他,就是解大手,也能解好几个大手。除了打电话安排饭,还能做啥。

回老家就回老家吧,我也有好久没回去了。我们俩的父母年纪都差不多,也都一直守在老家。我家最早住在公路外边,那是一个大院子,住着六家人家,他家那时也住在大院子里。后来,我家在公路里边盖了房子,从老院子搬走了。他家也在公路外边的老院子前边盖了房子,也从老院子搬走了。老院子的屋场,前不久盖了一大排易地扶贫搬迁安置房起来,又住了不少人进去。我家跟他家的房子也差不多,都是老土墙房子。我们先到我家坐,见到我的父母,他简直就亲得不得了,还硬塞给我妈一个红包儿。他还请我的父母今儿去他老子屋里吃便饭,千叮万嘱。当然,他要先回去,说过一下再上来接我们。

看着他走过公路了,妈说,他待人倒还亲。妈看他给的红包儿,把几张红票儿勒了又勒,说,我还当是两张。她把钱又朝红包儿里塞,我说,把红包儿给我。她不明白,把钱揣到身上说,你要这做啥?我说,你莫管。她有点儿不情愿地把红包儿给我,好像一下子就把我看穿了,说,你还要去送礼?我说不送,可她好像就晓得我又要给他的老子田宗山拿红包儿,又要把才揣到身上的五百块钱拿给我,叫我还礼。她晓得我靠工资吃饭,没多少钱,不喜欢我到处送礼,更不喜欢我给田宗山送啥礼。当然,不用说,她还就怪喜欢翻陈年旧账。

大集体年代,我家是富农,田宗山家是贫农。田宗山一直是小队会计,当然也给我家穿过不少小鞋。那时候,我的父母跟爷爷奶奶、太爷太奶经常挨斗,大多就跟这些小鞋有瓜葛。妈记性好,能说出好多好多田宗山给我家穿小鞋的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妈还一直提醒我家人不喝田宗山家一口水,防止田家人害人。就是到我人到中年了,她也还是这样。她说,这个田先旺,来看看我也就行了,咋又还要接我们吃饭呢。我说,我们干脆不去吃了。她说,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不去吃,面子上好像又过不去。我说,今儿要吃的饭菜,人家会不会下毒?她说,这样,每一样儿菜,我吃了你再吃,保险不会中毒。说着说着,我们娘儿们俩又都笑了起来。

田先旺有两个姐姐,大姐在老家。他的大姐茶饭好,被他喊来做饭,还杀了一只公鸡。要吃饭时,我就想起一个人来,问他小林呢。我说,咋不叫你媳妇儿也回来。他的大姐正要说啥,看她一眼,又不说了。我发觉,这里边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田宗山老两口始终满脸堆笑,对我的父母,也客气得不得了,看起来简直就比对亲人还亲。田先旺的大姐炒菜倒还真有两下子,菜炒得好。大家菜吃得好,酒也喝得好。

上车,我本想给胡经理打个电话,可又一想,这时候,人家说不定正在哪儿喝酒,干脆就不扫人兴了。到项目部,没想到倒又逮着胡经理了。胡经理头一回跟田先旺见面,对他倒也还客气,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忙。胡经理说,修路牵涉面大,眼下的协调又忙得不可开交,根本就没心思吃饭。看来,胡经理是在推辞吃饭,想接他吃顿饭也并不容易。

回县城的路上,我又想,有的人就服美女,千不该万不该,小林今儿不该没来。我又问他,小林今儿到底去哪儿了?他说,她又回娘屋了。我说,下一回再请胡经理吃饭,得把小林也叫上。他说,她算啥?你一个人就抵得上100个小林。我说,莫抬举我,反正我把你也介绍给胡经理了,能不能请他们吃饭,就看你们了。我说的你们,其中当然包括小林。

4

有好大一向,田先旺都没找我,也没给我打电话,我也就好像把他要请胡经理吃饭的事忘了。不,实际上也没忘,只是觉得有点儿怪怪的。我帮人办事,不办成心里还总是七上八下。我想,要么就是小林又到哪儿去了,还没回来,请胡经理吃饭的时间才定不下来,要么就是他又不想请胡经理吃饭了,也就是说,他又不想当啥小老板了。

正在我想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妈倒把电话打来了。我问她身体还好吧,她说,好个屁,才从乡卫生院住院回来。我问咋的了,她说,老毛病,就是浑身疼,打打针也就好了,又不值得一说。妈住院,还瞒着我,我还是怪她不该不叫我晓得。她又说,我这回住院,田宗山来看过我,还给我拿了一个红包儿。我说,田家表伯的红包儿,你不拿才好。她说,我是不想拿,可他又横直要塞给我。红包儿倒还不小,有田先旺上回给我的两个多,这里边是不是有啥名堂,我问你,他该不得求你办啥事吧。我说,我办不成啥事,又没能力给人家办啥事。她说,既然你没能力给人家办啥事,就莫逞能,晓得不。

那天回老家,我没想到田先旺还会去看我妈。礼尚往来,那天我也还了个礼,给田宗山一个六百块钱的红包儿。哪儿晓得,妈这一住院,田宗山又把红包儿还回去了,还多贴了好几百块。

田先旺总算打电话来了。他说,胡经理答应后天在我老家吃午饭,我已经先回来了。他给我打电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请我陪客,一是问我,胡经理喜欢吃啥菜。我说,待客也莫太讲究,太讲究就待不成客,就让小林做饭,把农家菜炒好就行了。我问小林呢,他说,她明天一早回来。我又问,客是你接的,还是你们一起接的。他说是他接的,我说,你就把牛皮吹破吧。他又说,没想到胡经理人还怪好,真的怪好怪好,到底咋怪好呢,我又说不出来。我听得出来,他的话里透着一种被自己压抑着的痛快。那种痛快好像又潜藏在深水里,不停地要朝水面上探头探脑,可又被一双长着老花栎树皮的大手在朝下按。那双大手就是不要那种痛快冒头,只要它一冒头,那双大手就又要把它按下去。他又不说了,我说,你胆大,敢在我面前卖关子了。他问我,胡经理吃东西是不是还怪讲究,又还怪喜欢炒菜做饭。他的话越来越叫我摸不着头脑,我说,你简直不得了了,关子还没卖够?他说,胡经理好像有点儿怪,咋怪呢,还问小林茶饭到底咋样,问来问去,小林又不好说自己会做饭,又不好说不会做饭,简直就把她问得说不出口了。他又不说了,我把他要朝下说的话接了过来。我说,你说话拖泥带水,还是让我来替你说,胡经理说,小林你含蓄,含蓄是一种美德,人还是含蓄点儿好。看你会不会做饭,其实也怪简单,就是我们吃你做的一顿饭。换句话说,就是小林做的饭,胡经理他们才吃。他说,哎哟哎哟,你简直就是活神仙,胡经理还就是这么说的。我说,莫又恭维人。他说,小林跟大姐,你觉得到底谁做饭好吃些。我说,你只管叫小林准备做饭就是了。他说,哥,那你后天早上早点儿进来。我说,放心,我肯定比客人来得早。

我原本打算星期六一早回老家,星期五的下午,有个便车进山,我就提前回去了。车把我送到家就走了,妈没想到我又回来,她说,田先旺也回来了,还带了个媳妇儿回来,你晓得不?我没说晓得不晓得,她又说,他晓得你回来不?我说,不叫他晓得就是。她说,对,莫叫他们晓得,你少出门。她又说我上回回来没在家吃饭,要煮肉。我问家里有好久没煮肉了,她说也有好几天了,煮肉就煮肉吧。

屋里腌制过的腊肉都挂在她睡觉那间房屋的一面墙上,不剩几块了,差不多能接上今年冬里杀猪。她搭木楼梯上去拿肉,我在地下扶着楼梯。我说,煮块肥肉就行了。她没听我的,还是拿了一块带排骨的肉。她先发蜂窝煤炉子,再烧肉洗肉煮肉。等把肉煮了,忙得差不多了,她说,田宗山屋里好像要接领导吃饭,在炸菜呢。我说,你咋晓得,去看过?她说,还用得着看?我说,你好厉害,闻一闻就闻得出来。她说,我差不多活了一辈子了,啥味儿还闻不出来?她说这话,我信。我问她,田先旺这个媳妇儿,你看还要得不。她说,要说外表,她倒还有点儿像演戏的人,要说是不是田宗山的儿媳,我看倒是又像又不像。我又问,田先旺能当上个小老板不。她说,虽说人不可貌相,可也难说。

吃了晚饭,天就黑透了,我上公路溜达。老屋下边不远,有一个山梁,乡上在通过山梁的公路拐弯处的路外边修了一个观景台。这儿能看见下边弯来绕去的河水,听说,还有不少人就喜欢在这儿拍风光照。观景台上有供人闲坐的地方,到这儿我也想坐一下。我发觉,有一个人已坐下来了。那个人在吃烟,若不是吃烟,烟上的火被咂得一亮一亮的,我还发觉不了。我也想点根烟,借着点烟的火光,我发觉这人还是田先旺。当然,他也发觉我了,猛地又咋唬起来,说,没想到还是你回来了,你提前回来,咋不叫我晓得呢。我说,不叫你晓得,就是要叫你安心准备明天待客。我们俩在这儿坐了好一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明天咋待客的话。我们有一个共同心愿,就是都希望项目部的人明天能在这儿吃好玩好。

第二天上午,胡经理带了好几个人来。他们来得不早不晚,干坐着好像又不是个事。有人提说斗斗地主,可项目部的人除了胡经理外,又都把胡经理看着。胡经理说,斗就是,反正又是周末,消遣消遣。田先旺还是有准备的,没开封的新扑克牌就不用说了,还给他们一人准备了一个信封。信封里放着新钞,有五张红票儿,还有五百块零钱。别人都不敢看信封,胡经理先看,还点了点钱,可胡经理又说,信封原封不动。胡经理不斗地主,看了几把牌后,叫我陪他到灶屋看看。老家做饭的屋叫灶屋,不叫厨房。

灶屋里早就飘着肉香了,蒸菜正在锅里蒸着,肉汤也差不多要炖好了。胡经理边朝灶屋走边说,好香好香。胡经理外出不喜欢带茶杯,自己喝过的用一次性杯子泡的茶,他拿在手上。见他茶杯要喝干了,小林拿过茶杯,又倒上茶,再递给他。胡经理说,我就是来看看,你们该做啥做啥。小林问胡经理,这时候炒菜早了吧。胡经理说,要是不等别的客,可以炒了,我在这儿,不会影响你炒菜吧。小林笑一笑,说,有你在这儿点拨,我炒菜会更有劲儿。胡经理说,我来拜师,跟你学两手儿。小林说,你走哪儿都能吃现成儿的饭,还用得着学?胡经理说,这就跟开车一样,自己会做饭,免得受憋。炒菜不用柴火锅,在液化气灶上炒,先炒鸡肉。公鸡肉要干焖,逐步加水焖,焖到一定火候。小林说,这儿有一点儿不好,就是呛人,呛得还怪厉害。胡经理说,我不怕呛人。小林看胡经理一下,笑一笑,不再说啥,专心炒菜,该咋炒就咋炒。胡经理也就专心看小林炒菜,连电话来了,就像没听见一样,又不看又不接。我想,我这个师弟是不是还真想跟小林学两手儿呢。见他学做菜这样专注,我就溜了,去陪项目部的人。

田先旺准备了四瓶五粮液酒,可胡经理横直又不叫开酒。这几年,县上有规定,工作日不准喝酒。对这个规定,胡经理又加了一条,哪怕是周末上班,中午也一样不准喝酒。既然有规定,谁还没事找事呢。这么一来,这顿饭就是吃饭,除了吃还就是吃。

5

天说冷就冷起来了。

后来,田先旺又请一个标段的施工老板喝了顿酒,只是那天不凑巧,我去外地出差。当然,我晓得有这个事。我还晓得,他想在老家那个村开个供修路施工用的碎石场。听说,开个碎石场,也并不简单,要修一截能通车的毛路进场,还得买碎石机,开工投资少说也得好几十万块。只是,我不晓得他的碎石场到底开没开起来。他没打电话来,我也没打电话问。我想,他是不是只顾忙着开碎石场,一时又忘了给我打电话呢。

直到有一天,他的事我才又曉得一些名堂。这天,妈进城过生日,在我大兄弟家吃晚饭,吃完饭了,大家就在一起坐着说闲话。每回我们一家人凑到一起,总免不了会说说老家的事。我的二弟媳嘴多嘴长,口才还怪好。二弟媳说东说西,说这说那,说着说着就又说起田先旺来。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二弟媳说,他简直划不来,想当老板又没当成,想找媳妇儿又把媳妇儿混掉了。二弟媳的话,叫我摸不着头脑,我等着她朝下说。二弟媳接着说,好多人都把小林当成他的媳妇儿,错了,大错特错,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是他花高价请的配合自己唱双簧的人。他要人家把小林看成自己的媳妇儿,小林当然也不戳破这层纸,为啥呢,因为她每给他干一天,他都要给她好几百块钱。不过,这往后,她再也不得给他干了,为啥呢,因为她有了固定职业。我也不得不承认,二弟媳说话是一环套一环,倒还有点儿水平。过一下,她又接着朝下说。她说,小林的茶饭倒也还有两下子,加上人又长得还怪像回事,在田先旺老家做了一顿饭,招待项目部的人。这顿饭一吃,项目部做饭的师傅就换人了,换成了他的假媳妇儿。我想,下边二弟媳又会说到他了。果然,她又说起他了。命里只有三颗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老板哪儿是那好当的。她说,他原本雄心勃勃,想开碎石场,大干一场,哪儿晓得又事与愿违。他原本就没啥钱,现在住的电梯房,也还是靠按揭买的。他原计划找自己一个亲兄弟跟几个堂兄弟凑钱,开碎石场,可又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没一个人肯真正拿钱出来帮他。他一下子气得要死,在老家一连睡了好几天才起床。看来,人的命天注定,生来是打工的命,犟都犟不脱。起码眼下,他就还只有接着卖苦力,先在一个标段做下苦力的重活路。他说年底先做着,不行的话,还得外出打工。

竹筒倒豆子,二弟媳总算说得差不多了。屋里静了一下,我媳妇儿才又说了一句话。她说,小鱼虾翻不起大浪,我就晓得,田先旺会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还就搞不明白,二弟媳咋就晓得田先旺这多事。当然,我也实在没必要刨根问底。二弟媳一直在老家生活,她的话,又叫我不得不信。一下子,我猛地又想起田先旺接项目部的人吃饭的头一天,我问妈,田先旺这个媳妇儿,你看还要得不。她说,要说外表,她倒还有点儿像演戏的人,要说是不是田宗山的儿媳,我看倒是又像又不像。我又问,田先旺能当上个小老板不。她说,虽说人不可貌相,可也难说。

看来,老家人好像差不多个个都认为田先旺这辈子当不了老板。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当上老板,起码,能当个小老板,只是不晓得他到底能不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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