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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过的地方

2021-02-21姚茂椿

飞天 2021年2期
关键词:香格里拉红军

姚茂椿

进入迪庆红军长征博物馆前,我对心中的旅游天堂、原住民神话中的圣地香格里拉,充满着无限的向往。一旦到达,走进现代浪潮里的香格里拉,我却有了新的认知和感想。在香格里拉还叫中甸的时候,在许多年前,说这里是再怎么好的所在,是梦寐以求的天堂,对我而言是疑惑的,我想它也不会让更多的人深信。

我是心怀向往和犹豫,下决心去香格里拉的。被人们一次次描述过的香格里拉,在飞机颠簸的下降中露出了真容。飞机在浓厚的云层里穿行,窗户玻璃的声响,全身的起伏和波动,让人有几丝心悸。天空时而倾斜,机翼像斜斜划过去的刀片,山头的铅云被划开,有的变成碎片。我的犹豫这时更加强烈。在自然灾害频发的环境里,天堂般的香格里拉怎么可能存在。踏上香格里拉的土地前,高空中的飞行,已经让我的双脚无力,心生恐惧。它真的值得我真诚地向往和坐高铁乘飞机辛苦地到达?

飞机平安降落。我全身绷紧的肌肉和压抑的心脏,终于将思想情绪上的重负,卸在座位上。走出机场时全身轻松,与浓重并不明亮的阳光一照面,我又突然打了个寒颤。好在接待我们的两位藏族兄弟满脸笑容,热情洋溢,我单薄衣服里的温度才没有随着气温马上下降。

“我姓和,他也姓和。”个头较高的老和比较标准的汉语与微胖的老和的微微点头,让我的心中感到亲切。

哦,老何,人可何?您好您好!我让他接过我的行李箱。

他爽朗地笑,纠正道,是和谐的和。

当然,我当时真切感觉到的,是舒坦的温和,如春风一样的温煦和暖和。这样的朴素和直接,能让时常承重的内心把俗世的东西放下,因紧张绷着的内心之弦也在这时得以松弛。

人们向往香格里拉,应该就是向往着许多的“和”,那是人们意识里的东西,也是人们从内心流淌出来、所见所闻及自身真切感受到的东西。近年热起来的香格里拉,不知是不是漫长历史中原生的存在。传说中的古香巴拉王国,很久以来一直没人见过它的踪迹。而詹姆斯希尔顿的《消失的地平线》,描述了自然景色与安然、闲逸、知足、宁静、和谐的人间景象,成为香格里拉的一个版本,激起了无数人的探寻。有人满世界寻找,终于在迪庆州的中甸发现。看来人们心中美好的世界,真有相似度接近的存在。

但在六十多年前,迪庆中甸真的是美好的天堂吗?我的心里是否定的。

在迪庆红军长征博物馆,我看到当地历史的一个极小画面,听见1936年一个藏族战士的心声:

不合脚的靴子,它是彩虹我也不要。

感情不合的伴侣,她是天仙我也不要。

奔腾的雅砻江怎能倒流,离弦的飞箭绝

不会回头。

我们共同的心愿,是同红军走到底。

心愿!心愿!长征到底!

心愿!心愿!扎西德勒!

这位红军战士虽然没有描述当时人们的生活,但在他的世界里,彩虹、天仙都不是他的。但他同红军走到底的决心,跃然纸上。

我静静地在博物馆观看,在雪山草地的场景前思索。高原深度的寒冷,牲畜缓慢地生长,长期以来牧民艰难地生活,没有显现出我心里香格里拉的幸福画面。相反,那些草原、牛羊、住宅和炊烟,在纷飞的雪花下,从醒目的色彩、生动的景象渐至暗淡,及至被随时夺命的饥寒掩盖。

湘籍女红军李贞的《过中甸雪山》,像一阵劲风扑面而来。

百洞寒裘絮如飞,狂雪飘落换银衣。

草鞋连踝陷三尺,飕飕刺骨寒风厉。

弓月西挂茫茫夜,饥冷攻齿发故疾。

义愤天海征万里,壮怀远古今古稀。

我曾在湖南通道转兵纪念馆的墙上,见过对李贞的介绍。李贞生于1907年,湖南浏阳人,1935年参加红军长征,过雪山时任红六军团政治部组织部部长。

走进李贞诗中的场景,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当年的天堂,怎么会是这样的景象。

旅行车从机场一路畅通到达酒店门前,较高的老和建议我们进房稍作休息,先适应高原,一小时后接我们出去吃饭。

我们一行进入宽阔的酒店大堂,在轻盈而又舒缓的藏族音乐中,集中办理入住手续。从走出机场的那刻起,我的身体就有了反应,毕竟很少到三四千米海拔的地方。

香格里拉于我,是早有期待的,此刻的它亲切而适宜。天气的垂青,从飞机开始降落时就表现出来了。心里的自由,散漫的思绪,首先在老天那里得到了关爱。清晨昆明的大雨,只是对心情的一次洗礼。云开雾散,最适合走进香格里拉了。

驾驶员开玩笑说,这里的气候除了冬季,就是大约在冬季。我们到达时已雨后天晴,是蛮幸运的。

厚重的云朵在我们吃午饭时,挤出几丝细雨,然后渐渐地浅了薄了。我们走出酥油茶飘香的小店,没有雨,阳光比刚才变红变白了。

去普達措的路上,我想象着香格里拉的花海。据说从五六月起,几乎每隔几天就有花朵盛开。杜鹃花、狼毒花、波斯菊、金莲花、倒提壶、鸢尾花、紫荆花、豹子花……五颜六色,让人眼花缭乱。沿路没见到想看的花,不免有些失落,但汽车的顺畅倒令人高兴。城区路好车少,旅游的旺季还没有到,街上没什么行人。街道两旁的建筑几乎都是新的,楼层不高,藏族特色鲜明。道旁树不高大,在风中微微晃动,有了葱茏的味道。

出城,道路略微收窄,视野变得开阔,山峦像一道道楼梯,愈远愈高。道旁的村落新房居多,有的展现着建筑的气派、庄重和典雅。有的房屋上彩旗飘扬,各色的旗子中,红色的党旗团旗最耀人眼目。

老和说,那是有党员团员的家庭,才能挂的。老和还告诉我们,建一栋像样的砖楼不容易,耗资不少,楼好的人家,一定是经济富裕的。

普达措挺大,海拔三四千米,我们只去其中的属都湖。人们说属都湖是茫茫雪原上的一颗珍珠,环境优美,湖水清澈。正值5月下旬,茫茫雪原的季节景色,只能凭自己去想象了。

在香格里拉步行,尤其是在普达措的属都湖漫步,应是值得向往的事情。珍珠般的属都湖就在眼前,我们从向往里步入了现实。老和他们说,普达措的普达和拉萨布达拉宫的布达、舟山岛上普陀山的普陀都是一个意思,是音译的区别,在佛教中体现的是同样的情怀。我对此没有研究,想想,觉得是那么回事。

属都湖并不浩渺,可以一眼望到边,在普达措的范围内是小于碧塔海的。我们沿着湖边的小路慢走,领略到阳光的强度是很低于我们内地的,从呼吸的舒畅度感受到,阳光里有一些没有被化开的浓郁。我们身边,空气又冷又缺氧。微寒的湖风,在岸边的松杉树上微张着嗓子轻吟,它寒凉的低声,传送着零星并不嘹亮的鸟叫。一些薄薄的苔藓,步出稀疏灌木草丛的覆盖,在干燥的地面上比较醒目。几丛开放不久的杜鹃花,让我有了久违的冲动。这些高原林间点缀的杜鹃花,不高,精干,比湖湘山间成片的水灵、活跃、耀眼的杜鹃花,有着更多的内在的宁静。

微胖的老和对植物了解得多,在他人津津乐道与湖相关的趣事时,他穿插着对它们的赞美。随便一棵不显眼的树,有可能年岁不小,它所经历的风雨,我们不可想象。大家走了一两千步,边走边四下打望,在美景中缓慢平静地移动。这老和眼尖,手朝一棵大腿粗的松树下指点,看,松鼠。果然,一只拳头大的松鼠若有所思地站在树根旁边。我们围观松鼠,说着话,惊动了小树上一只黄色的蝴蝶,它缓慢地翩翩飞走。

老和描述头几年旅游的盛况,美景的开发保护和旅游的种种得失,给大家刚才的开心泼了一瓢冷水。风光优美的普达措,在没有形形色色游人的时候,自然保护是相当好的。有了高热度的旅游,一切又将另当别论。络绎不绝的游人慕名而来,推动了地方经济的发展,也是当地人提高生活质量的需要。

“太阳最早照耀的地方,是东方的建塘;人间最殊胜的地方,是奶子河畔的香格里拉。”建塘镇,著名的月亮城独克宗古城,距我们住宿的酒店不远。傍晚的阳光温度不高,却将照到的地方营造出难得的温馨。饭店餐厅、特产纪念品店、酒吧、咖啡厅,有的关门没有营业,有的将边地民族的歌声和现代的乐声,往街头倾泻。石板路上,图案不规则的石头,有的留下了茶马古道南来北往的马蹄印。虔诚的朝圣者,走进了岁月的深处。

旅游旺季前来寻梦的人们,在拥挤的人流和嘈杂的叫卖声中,会从幻想的天上跌落红尘。难道人们长年的期盼和千里迢迢的寻觅,还是无處不在的俗世?不管怎么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的古话,越来越让许多人不相信了。不然,没有梦想的人生,个人怎么有进步,社会怎么有发展。说到香格里拉那样的梦,我也曾经做过。我在杂志上看到省会一所著名的小学,校外是漂亮的街道,旁边有整洁的单位工厂,校内操场宽阔,教学楼高大敞亮,外国友人经常参观,心中无限的羡慕。而当时,家乡的小县城就已经让我感到遥不可及了,省会城市的美好,只能是我梦想深处的香格里拉。虽然我现在就住在离那所名校数百米远的地方,但潜意识里,它一直还是那么遥远,永远不可抵达。我由此断定,香格里拉是神秘一样的存在,它的面貌,人只能在梦里见过。不管怎样描述,它都是可望不可及的。

晚餐是在一个矮小的店里吃的。进得门来,服务员将我们带往下行的楼梯。楼下开阔,围着一片人造的小景,四面都是包厢。热情迎候的老杨捧着洁白的哈达,给我们一个个围在脖子上。我们听他说香格里拉的风情,说普达措的保护,说旅游给带来的好处。大家以茶代酒,愉悦于轻快的气氛和当地的美食。两位老和手脚勤快做这做那,让我感动得手捧茶杯多敬了几回。

香格里拉遥远而美好的向心力和影响力,浓烈地吸引感染着人们,但却仿若长梦,消失在古香巴拉王国的传说里。藏族红军小战士的心声,红军过中甸雪山的壮举,已经刻入人们的记忆。他们的祈望,从圣洁的雪山潺潺流入远处的溪河。生活在如今社会环境的人们,想象不到第一代将军们的生活状况和精神境界,有时对他们生前自我苛求的做法甚至难以理解。

留下红军长征足迹的香格里拉,梦想里沉淀着红色的基因。我不虚此行,幻觉里的天堂色彩慢慢退掉,红军长征博物馆为我注入新的动力和元素。我一直沉浸在那个歌声和画面都非常优美的梦中,在那个有着高原俊俏女子、飘着高原红的梦中流连,一片片霞光装饰着无数的向往,直到此刻才看见梦的艰难的过程。一梦醒来,才发觉即使是现在,我们的现实离前辈的理想,都还有较远的距离。我们需要的美好,不可能坐享其成,要像他们一样奉献,一代代去努力。就像眼下的普达措风光,引人流连忘返,但要美景常在,也排斥车水马龙的割裂与挤压,保护成为现实的难题。藏族兄弟老杨告诉我,普达措划分严格保护区、生态保育区、游憩展示区和传统利用区,将其中最珍贵的一大片保护起来作为核心区缓冲区,按规定不能有人类活动。普达措能否为未来的人们留下美梦般的景象,与景区开发游人管控相关,与区域内原住民各民族同胞的生活需要相关,与自治州立法保护和大家的行动落实相关。

星星点点的路灯,将古城的轮廓若实若虚地勾画出来。高处巨大的转经筒,在微光中发出金色的光芒。它勾起的不是虚幻的诗意,也不是需要用霓虹的色调烘托的抒情,而是一方水土在和谐岁月里的一些宁静,是自带光芒的心灵在沐浴梦想时发出的一些宁静。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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