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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点以前

2021-02-21雪归

飞天 2021年2期
关键词:护士身体儿子

今晚老邓要来,趁机把该说的话都说一说。周懿想。晚上九点以前最好。那个时候吃完饭不久,情绪和身体状态都处于最好的一个时间点,适合谈一些重要的話题,比如要不要继续这样有年没日子地吊着。

此时是早上七点四十分。昨晚炎症发作身体有点不舒服,周懿在床上翻来翻去烙了一夜饼子,这会儿眼睛都是肿的。离上班时间尚早,吃了消炎药后她先给尚敏瑞转发了一条微信。

这是发生在丹麦某地一个演播厅的事。五名成年男女裸身在孩子们面前做身体教育。

节目制作人非常自豪,他认为,这不仅仅是一档儿童节目,更是一种教育手段。

周懿觉得,这种教育方式也未尝不可。她了解到,节目组为了保证安全,要求所有上节目的孩子必须经过家长的同意,制作人也不会把孩子和大人的镜头放在一起。在录制过程中,工作人员还会经常询问孩子们是否感到舒适。如果孩子们感觉不好,随时可以中止。据说目前已经累计有超过250名儿童观众参加这个节目,没有一个孩子中途退场。

在评论区,周懿发现国内的网友分为截然相反的两派,有人认为,这档节目可以教会孩子们对抗身体羞辱,鼓励他们更加积极地认同自己的身体;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种性教育方式对于孩子们来说非常粗俗,也为时过早,孩子们的确会对很多关于成人的事情有疑问,但这样的方式并不恰当。除了这两派以外,还有一小部分人在担心:这样的节目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滥用。

周懿的朋友尚敏瑞和周懿一样走在奔五路上,也是单身,平日里两人颇能说到一起。

周懿喜欢文学,喜欢阅读,十几年前下了岗,几经辗转,最后她选择了在一家书店打工。尚敏瑞常来看书买书。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人到中年,周懿已经没有了再去结交新朋友的欲望。认识尚敏瑞,周懿觉得是人生的又一个恩赐,她格外珍惜这中年女性之间的友谊。

今天的尚敏瑞不知道怎么了,平时她们二人的观点不会有太大的偏差,那种心灵相通的默契让周懿觉得人间值得。但是今天,尚敏瑞的言辞非常激烈,她甚至认为这档节目太可恶,是对孩子们的一个摧残,应该让孩子们自然地在成长过程中认识性,而不是以这种方式强制性介入,这类节目应该被封杀。

周懿和尚敏瑞在微信里用语音讨论了几句,二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放下手机,周懿有种莫名的失落,又一次想到了老邓。她几乎每半个小时都会想起老邓一次,或者多次。

周懿和老邓秘密交往了两年多。其间,周懿扮演了一个并不光彩的角色——小三。在这个小三如过街老鼠一样人人深恶痛绝、人人喊打的时代,周懿过得胆战心惊。

今天她之所以想着晚上九点以前一定要和老邓说清楚,就是因为过怕了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她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而不是一直这样悬着吊着。年近五十,她已经等不起了。

不久前,她和许多人一样追热播剧《三十而已》。像平时一样,看完剧她又找了许多相关的评论来看。看到剧中的林有有被许多观众所鄙视和厌恶,她还曾和尚敏瑞讨论了许久。

林有有对许幻山家庭的介入,可以说是极为强势且颇多心计的。这一点,周懿和许多人一样鄙夷林有有。周懿坚信她和老邓之间有真爱。他俩都曾有过一段让人失望的婚姻,不同的是她走出来了,他一时还走不出来。电视剧中,许幻山对林有有的欲拒还迎,是林有有一路穷追不舍的最大动力。老邓对周懿不同,周懿觉得老邓从一开始就是认真对待她的。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他们二人好了这么久,但老邓至今给不了她一个正式名分。他依旧爱她疼她,依旧有各种理由无法真正走出他已然名存实亡的婚姻。这是让周懿最失望也最不能接受的。

周懿不敢也不能跑到老邓家去和他的妻子正面对抗,她甚至不敢告诉第三个人她和老邓的事,连尚敏瑞也不行。周懿的性格决定了她只能接受目前这种状态。老邓家的河东狮吼让老邓心灰意冷。老邓喜欢周懿的安静,喜欢她的温柔,喜欢她的善解人意,通情达理。但是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再怎么有吸引力,也敌不过岁月的杀猪刀。而更加令周懿绝望的是,自从和老邓在一起,她已经很难再接受别的异性,身体和内心都在拒绝。她离婚五年多了,前两年,总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早前她也曾相过亲,但是相来相去,她发现来相亲的男人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完全不是她所能接受的另一半。

深感绝望的同时,周懿对老邓更加依赖和依恋。她知道老邓和她一样,享受着爱情的甜蜜,泥足深陷,无法自拔。这是目前唯一的安慰,却又如此轻薄,吹弹便破。

昨天晚上,老邓又是大醉,喝酒喝到很晚,完了不停地给周懿打电话。都说酒后男人给谁打电话,谁就是最可交心的。这让周懿觉得有一丝熨帖,又觉得有点自欺欺人。老邓在电话那头滔滔不绝,周懿突然有点心烦,就挂了电话。结果老邓又打过来,责怪她不近人情,还生她的气。

在平时,每天早上他们都会互致问候,谁先醒来谁先道一声早安。平时周懿都起的比老邓早,会第一时间问候老邓。今天她不想理他,七点五十分,老邓发来微信说:“如果你要向别人请安请按1,需要别人向你请安请按2,两者都不需要请按T。”

她回了个T,同时忍不住对着手机笑了。

老邓又发微信说:“如果你想某人请发生气,不想某人请发亲亲,回退请发拥抱。”其中生气、亲亲和拥抱都用的是表情。

老邓总是这么幽默。这是周懿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幽默是一种智慧,也不是人人都懂。对不懂幽默的人幽默,好比对牛弹琴。老邓的幽默,她周懿懂得。如果老邓也是单身,该有多好。周懿想,世上有各种果子,就是没有如果。

朵朵死了。早上八点一刻,老爸发来一个视频。

朵朵是一只猫——周懿的儿子阳阳养的猫。

儿子一直想养小动物,提过好几次,周懿一直不同意,说是他养小动物只是一时好奇,根本不会照料,反而给她增加负担。

有一天,周懿去看望父母时看见了一窝猫,猫妈把小猫仔下到邻居的地下室后不知所终。这些弱小的挤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小生命,让周懿动了恻隐之心。周懿之所以选中这一只,是因为这一只是四只奶猫中最调皮、最强势的一个。喝牛奶时,它把其它几只全挤一旁不说,谁要靠近牛奶,它嘴里不断发出恐吓的声音,十分可爱。周懿觉得自己太懦弱了,这只小猫刚好相反。周懿一下子对这只猫有了好感。

邻居准备把猫仔都扔了,周懿抱了其中的一只回家。

阳阳看见这只猫后异常开心,抱着周懿亲了好几下,还给它取了名。这让周懿觉得自己抱这只猫回家没有错。

阳阳對这只猫的宠溺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假期回来时,阳阳把零花钱省下来给朵朵买来最好的猫粮和玩具,还给它买了一个三层别墅笼——几乎占去了阳台一半的空间。不仅如此,给朵朵的沐浴液和其他宠物用品也是店里最贵的进口品牌。总之,他给了朵朵最好的。以至于让周懿这个当妈的都有些嫉妒这只猫。

妈,我就剩下这只猫了。阳阳说。

周懿和同床异梦二十年的阳阳爸爸离婚时,阳阳曾经十分坚决地站在她一边支持她,这一点上,她十分感激儿子。多少孩子死活要把父母拴在一起不同意离婚,甚至引发悲剧的不在少数。儿子知道她内心的痛苦,体谅她也理解她,这是她最大的安慰。所以,儿子对朵朵的宠溺她也给予了足够的宽容。朵朵把家里的皮沙发抓得惨不忍睹,靠背、扶手、两侧,所有外露的地方它都没有放过。周懿心里那个疼啊,实在无法用语言形容,她强忍下了。以她目前的收入,要买个新沙发,两年不吃不喝还不够。为了儿子,更为了儿子对她的理解,周懿没有发火。她是有洁癖的,家里的抽油烟机、灶台、床铺、沙发,以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猫毛让她快要发疯,她也忍受着。后来,她患上了严重的鼻炎。后来一查,过敏源竟然是猫毛。阳阳得知她的鼻炎因朵朵而起,便给朵朵买了一个最高档的猫笼——三层别墅笼。

儿子上大学前,曾再三叮嘱周懿一定照顾好朵朵。周懿也答应了儿子。她每天给朵朵喂食添水当铲屎官,倒也有一番小乐趣。后来,她的鼻炎越来越严重,影响到夜里的睡眠,休息不好人就没有精神,上班也是状况频出。最后她不得不恳求儿子,为了她的健康,能不能把朵朵送到他外公外婆那边,他们有个小院,地方也宽敞,外公外婆一天闲着,有了朵朵,还可以解闷散心。儿子想了想,最终答应了她。

儿子就是这点好。两年前,她想和老邓在一起,儿子也没怎么反对,甚至有时给她出主意,当她的智囊团。别人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她的儿子也不比小棉袄差。周懿心里十分宽慰。

现在,朵朵死了,周懿不知道怎么给儿子说。父亲拍了一个视频,微信发给了她。周懿打开视频一看,眼泪顿时涌了出来。视频里的朵朵,躺在阳阳给它买的棉软舒适的蓝色猫窝里,四个爪子向天,两个还打着弯,看起来依旧那么可爱,仿佛在等着人来抱它逗它。它的嘴微张着,却再没有气息。

周懿还是把朵朵死亡的消息告诉了儿子。儿子当即打电话来问她情况。她说了视频的事,儿子要求她把视频发他,她想了想没有发视频,只截了一张图发给儿子。

儿子许久没有动静,过了很长时间后,儿子发微信说,让外公找个地方,把朵朵好好埋了。做好标记,他回来后再去看它。

她答应了儿子。本来她也想下去和父亲一起去埋藏朵朵,但是早上店里正忙,一时走不开。加上老爷子向来是个急性子,她一说完,他就准备了工具去选地埋藏,没有等她。

心里难受,手头就有些跟不上思维,才九点多,上班不过半个小时,周懿就频频出错。

周懿在这家书店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她起早贪黑,兢兢业业。一是为了养家糊口;二是真心喜欢这种书香弥漫的氛围。有时看着有的孩子坐在地上读书,看着他们专心阅读,那专注的表情、认真的样子、翻书时的迫不及待,她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动。每次走过他们身边,她都会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他们。

很多时候,她也想找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来读,但是店里明确规定员工上班时间不能读书。

书店经营已经连续亏损,愿买实体书的人越来越少。他们的书店为了生存,不得不拓展业务,各种教辅类用品成了主打产品。现在书店不像书店,倒像一个文化用品店。各种球类,各种绘图工具,各种玩具,各种办公用品,各种学习用具,应有尽有,倒是实体书的柜台不得不一缩再缩。教辅类用品柜台不得不加大管理力度,于是,她被调往这个区域。

离开心爱的图书区,周懿有些失落。她曾向店长提过,想回到原来的区域继续负责。店长说,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图书需求量少,有一个人就行,她责任心强,照管好现在这个区域,会适当增加她的工资。周懿想了想,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毕竟增加工资的诱惑力更大、更实惠,周懿便打消了坚守在图书区的念头。

周懿把这些说给老邓听,老邓也和她想的一样,先生存,再谈理想。老邓和她一样现实。这也是他们能走到一起的原因之一。

九点多,周懿觉得有些不对劲。两只脚突然有些肿胀发热不说,手掌开始发红,紧接着脸开始发烫。几分钟后,她的手掌越来越红,手背也变得越来越紧。仔细一看,细细密密的红疙瘩遍布手背。借着去洗手间工夫,对着镜子她看见自己的脸红得像鸡冠一样,脖子上已经有一片又一片的皮疹。

过敏了,她想。想起昨晚和今早吃的左氧氟,赶紧上网查了下,果然这种药物可能导致过敏。她是没有药物过敏史的,一时有些紧张。便跑去找曾在药店打过工的店员黄英。黄英一看她的样子,提醒她赶紧买抗过敏的药吃。

好在书店旁边就是药店,她赶忙出去买了抗过敏药,在药店要了一杯水服下后回去上班。

半个小时后,周懿手上的皮疹在慢慢消减少。这会儿人不多,她便开始收拾柜台上的商品。当她拿起一个画图板想摆摆好时,手却抖得画板都放不正。

这是怎么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此时红疹少了,却有了红肿和发抖的迹象,手不但无法握紧,心也慌得厉害。

情况不对啊,周懿想。赶紧又去问黄英。黄英看她的样子有点担心地说,你的耳朵怎么都红成这样了?要不你去医院看看吧!

周懿想回家休息,便去找店长。店长看她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让她赶紧去医院。

下岗后,周懿的医保费都是自己缴纳的最低档,不含门诊费,看病就得自己掏现金。她想省点钱回家,但是身体的状况已经不允许她回家,不得不打车上医院。看着出租车上不断打抖话都说不完整的她,出租车司机发扬雷锋精神,一脚油门把她送到急诊大楼前。还叮嘱她最好通知家人。她只能点头,然后挂急诊看医生。

十点多的时候,身体打着摆子的周懿几乎说不出一句利索的话,勉强告诉医生自己可能是过敏,她把所有的现金给了护士求她帮忙。护士让她赶紧通知家属,又忙着给她取药。

医生问周懿她的家属几时能来,她骗医生说已经通知了,在路上。说这几个字时,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年轻的护士在周懿手上扎了三次都扎不进针,于是在她的胳膊上用了套管针头。这个时候,周懿仍在犹豫着要不要给老邓说一声。

周懿目前的情况有些麻烦,心电监护仪不时发出滴滴声。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心率此时已经到了一百六十多,血压也开始不稳,随时有休克的可能。

有一瞬间,周懿突然特别害怕,如果她告诉了老邓,老邓不来,那她将如何自处。毕竟他们还没有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如果老邓的夫人知道她和老邓的事,打上门来又她将如何收场?

那一刻,周懿突然有些绝望,当医生再次催她通知家属时,她再一次欺骗医生,说他们离得远,在路上。

当然也不能告诉儿子。毕竟儿子还在外地上大学,一时赶不回来不说,还要他担惊受怕。要交待后事吗?给父母?她更担心吓坏了他们。老爸血压高,老妈腿不好。万一他们再出个什么问题,让她如何是好。

她想把护士叫来,想告诉她银行卡的密码和家里的存款、房产一类,一时又犹豫不决。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无法控制的身体震颤让周懿无能为力,病床也不停地随着她的身体跟着颤动,发出的咣咣声让人听着心惊。那一刻,急诊病房里的几个病人家属围在床边看着她。

有人说,快十二点了。说话的人急匆匆出去了。此时,折磨周懿的不止是身体,更是内心。她突然就想到了朵朵。朵朵临死之前,其实已经有了预兆。父亲说朵朵的食量越来越小,以前一碗猫粮吃一天,现在三天吃不完一碗。父亲发给她的视频里,朵朵是躺在那个蓝色的柔软温暖的棉质猫窝里告别人世的。它是吃饱了爬进去,还是饿着肚子爬进去的?它是不是想有个伴儿陪着它?为什么它死的时候,不是趴着卧着,却是四脚朝天呢?它孤单吗?它走的痛苦吗?它是不是饿得再也没有力气走出猫窝?

养了朵朵五年多,并不算长,有的猫寿命长达十几年。这时周懿又想起另一只小白猫,养在农村的舅舅家里,大小也和朵朵差不多。那只小白猫病恹恹的,又脏又臭,浑身粘着各种脏东西,几乎看不出白色。身体左侧还被烫掉了一大块。舅舅说是一块烧着的煤块不小心掉下来落在它身上,当时就烫出来一股焦糊味。

她想象一塊高温的炭火落在身上的感觉,几乎能觉出痛来。那只猫几乎没有人管它,更没有人喂它猫粮,它逮着什么吃什么。舅舅的小孙子十分调皮,经常揪着它的尾巴欺负它。她听见它发出的惨叫,凄楚又尖利。那只猫没有名字,你叫一声咪咪,它就过来粘着你不愿走开,虽然随时挨脚踢,却仍围着人打转。好在朵朵是不曾受这些罪的。朵朵从来不粘人,它高冷,孤傲。儿子很想抱它,一靠近就会被咬。每次给朵朵洗澡,它从来不会配合,还把儿子的手抓出一道道血痕来。

猫和猫,如此不同。人和人,更是不同。周懿在病床上胡思乱想之际,那个小护士进来看了几次,医生也多次进来问她感觉如何。一些症状还没有消退的样子,护士给她放心电监护仪时,说她的身上全是红色的,于是医生又开了些针剂,分三次肌肉注射。她的身体被护士推过一边侧着,她已经没有力气自己脱衣服露出臀部让护士打针,护士也理解她,给她拉起衣服注射。每一针,几乎都要扎进骨头里,疼痛一次次漫延,又让她的震颤加剧,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那一刻,周懿觉得自己还不如朵朵,更像是舅舅家的那只小脏猫。于是就更想老邓。想看到老邓,想让老邓在身边,想把一些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他,这样自己也就不用一个人苦撑着。却依旧不敢,害怕老邓不来。如果老邓不来,被消灭的不止是她的幻想,更是她的爱情,她的希望,还有她的后半生。让她情何以堪?与其有可能就此被彻底消灭,还不如这样悬着,虽然结果未知,但总好过彻底失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期间她只想睡觉,却不得不强撑着。离晚上九点还早吧。她想看看时间,却没有力气拿出放在包里的手机。

就这样过了许久,抖动间隔的时间开始拉长,应该是减轻的预兆吧?身上的红色似乎也在消退。心电监护仪不再长时间滴滴作响,只在她的身体发生抖动时,才偶尔响几声。

又过了一会儿,周懿发现自己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野地,荒草疯长,满眼枯黄,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哀叫着拍打翅膀飞过,翅膀是黑色的,尾羽很长。抬头看鸟的周懿一脚踩空,陡然惊醒。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来医院多久,隐约记得是早上十点多来的医院,其间医生又多次问她家属几点能到。

看着药水快滴完了,她又一次按下呼叫器,护士很快就来了,医用口罩上方,有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护士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你的家属不在本地吗?

是的。周懿说。努力想挤出笑来,却发觉整个脸全木了,完全不听指挥。自己努力想笑的表情一定有几分狰狞,她想。

她问护士几点了。护士说一点了。午饭时间到了,她也隐约觉得有些饥饿。但午饭怎么吃呢?

好在现在略略好了点,已经能拿起手机,周懿叫了一份外卖。刚把外卖叫好,尚敏瑞来电话了。电话那端,尚敏瑞的情绪似乎十分低落。沉浸在悲伤中的她,并没有听出周懿的有气无力。尚敏瑞只顾自己诉说。你知道不?我家对门的小孩吊死了。

吊死了?

就是,两条红领巾拴在一起,吊死了。那个死结刚好就被搁在下巴上,下巴都被垫进去很大一个窝。舌头倒也没出来,孩子的脸是青灰色,嘴唇是青紫色,太可怕了。我昨天下午下班晚,刚进小区就见有人在哭,听出是对门小张的声音。走过去一看,是她抱着她的孩子坐在地上哭。她的孩子才十三岁,刚上六年级。那天说是在家里写作业,小张有事出去了一趟,结果回来儿子就吊死在家中的挂衣钩上。

尚敏瑞继续说,小张离婚了。孩子三岁时离的婚。儿子本来归男方抚养,但他爸爸再婚后不想抚养,就把孩子交给了小张。小张的姐姐和妹妹生的都是女孩,小張的娘家人都十分疼爱这个孩子。那天有人以为是小张打骂了孩子,孩子想不开才自杀的。今天早上尚敏瑞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可能是孩子模仿上吊玩,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那天小张刚好外出去看她父母,不在家,孩子一个人在家可能无聊,结果却出这样的事。

小张已经病倒了,我听着他们家里人声嘈杂,心里非常难受。尚敏瑞说。今早你发那条的微信我看了,如果这类节目被孩子模仿,后果很难预料。

终于明白今早尚敏瑞为什么那么激动了,周懿感慨万端,只能让她别想太多。

周懿不想提自己在病床上的事。她一直营造着一个坚强、乐观、努力的自己,在尚敏瑞面前也不想暴露出脆弱的一面。放下手机,一种巨大的疲惫像一张网,密密地将周懿盖住,这个东西甚至要变成她贴身的衣服一般,不止要贴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还要渗入她的骨头,以及她的血液。

这一切,只有在老邓面前,周懿才可以完全卸下来。她和老邓,都经历过不幸的婚姻,也都伤痕累累。所以当两个人终于相遇,都觉得对方才是那个对的人,只是相遇太晚,心有太多不平和不甘。

周懿正在想自己和老邓的事情,又一瓶药打完了,外卖也送到了。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眼前的饭送到嘴里。她的左手挂着血氧饱和度探头传感器,身上还有五个电极贴,右臂肘弯处挂着套管输液,根本无法弯曲。

周懿叫了护士暂时取下监护设备,又央求病友家属搬过来一个架子,将饭放到上面,用左手哆哆嗦嗦地夹起米饭往嘴里送。想着身体不舒服更要加强营养,她特地要了一份红烧肉,一份西红柿炒蛋。这样吃的时候,突然就想掉眼泪,但又强忍住和饭一起咽进肚里,好几次差点噎住。

想起和老邓在一起时,老邓时不时会给她夹一筷子,有时还会给她递纸巾,倒水添汤,这些举动,都让周懿心生感动。尤其是这会儿,更觉得温暖又美好。她长相平庸,身材一般,又没有稳定的工作,还要供儿子上大学,将来还要给儿子娶媳妇,所有这些,都让她深为自卑又深感无力。她一个人扛不起来,老邓是她的世界里最明亮的那一抹,支撑着她让她不至于倒下去。

想起老邓就想掉眼泪,周懿这会儿却腾不出手来擦。她不得不大力地吸着鼻子,借机缓解情绪。此时她的身体偶尔还有短暂的颤抖,无法自控。这餐饭,整整吃了半个小时,却连三分之一都没吃下去,胃里面像被石头填上了,硬得难受。许多饭粒还掉在外面,在病床上的周懿无法收拾这些,只能打好包放在地上。然后用手机看了一下自己,头发蓬乱,面色蜡黄,嘴唇发白,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两点二十分,老邓还是没有消息。这个时候,周懿太想得到老邓的消息。如果他问她在做什么,她就会告诉他,她在医院。一次次打开老邓的微信对话框,那头没有一点动静。

手机不时想起,但每一条都不是老邓的。他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这让周懿总想流眼泪,却只能紧紧咬住嘴唇。又觉得自己简直是矫情,主动打一个电话给老邓有这么难吗?但她就是不敢主动打电话,不敢让他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却又格外想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想听到他熟悉的声音,然后告诉他,她在医院,身体不舒服,差点就报销掉。

依旧下不了决心打电话。老邓的手机号码无数次从脑子里划向指尖,就是按不出去。

一直在纠结,一直在犹豫。转眼已经是下午四点。又一瓶药水挂完。护士又换上了新的一瓶过来,告诉周懿这一组完了以后还有一组。

算时间,全部挂完大概要到七点。离九点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也还好。周懿想。

晚饭吃什么呢?一定要吃好一点。吃好了身体才好。才有精力去上班挣钱,供阳阳上大学,才有信心等来和老邓真正在一起的日子。

心情渐渐平复,再不像刚才那样难受和纠结,也不再为老邓没有动静伤心和难过。突然觉得,生活其实没有什么越来越好,有的只是一种美好的期待和愿望。

眼睛非常难受,大概和昨晚看书有关。最近看格非的《山河入梦》。“江南三部曲”周懿还没有全部读完,这是第二部。姚佩佩对谭功达的感情,尤其是她在逃亡时写下的一封封信,看得周懿一次次热泪长流,泣不成声。

爱情是什么?是最说不明白又无比奢侈的东西。姚谭二人的爱情,在现代人看来,太不可思议。他们二人发乎情止乎礼,根本没有过身体的亲密接触。阴差阳错间,却因感情二人都走上不归路。

感慨唏嘘之余,周懿也在审视自己和老邓的感情。成年异性之间该有的不该有的他们都有了。她太爱老邓了。他的内敛沉静,他的体贴细腻,他的幽默机智,太多了,所有一切,她都爱。她爱他的优点,也爱他的缺点。不止是爱,更多是依赖。只是走到今天,她已是进退两难。想到这里,她不由愁肠百结,心绪恶劣。

挂完针已是七点三十分。护士拔出针头让周懿压一会儿,转身走了。周懿手一软,就没压住。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从一个小红点迅速变大,又变成一条线,沿着手臂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只一会儿,脚下就有了一片刺目的红。进来收拾东西的小护士看见了,问她是不是没有压好,又给她拿来一个棉签让她紧紧按住。

血往下滴的时候,周懿完全没有疼的感觉,甚至有种莫名的轻松感。当她擦干净血迹,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时,突然袭来的眩晕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好在离床不远,她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眩晕感才略有减轻。医生嘱咐她今晚留院观察,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家。因为今晚老邓说好了要来。

七点五十五分,周懿出了医院大门等车的时候,手机又响起来。周懿本来不想接,但打电话的人似乎非常固执。是黄英,她第二次又打进来。

黄英首先问周懿怎么样了,周懿简要说了下情况,没有夸大,尽量说得风轻云淡。黄英便也没有再多问,对周懿说,幸亏你今天去了医院,否则,都不知道你这会儿在哪里。

为什么啊?周懿问。

你不知道,我现在腿都是软的,心还是跳得厉害,随时都会跳出嗓子眼。黄英说。

发生什么事了?周懿问。

书店效益不好,现在全靠教辅材料支撑,你知道的。今天下午,店长叫上我和小米,陪三个学校的校长吃饭。吃饭当然要喝酒。这也罢了,都喝了几杯,也不算多。返回的时候,后面一个半挂突然就撞了上来,小米没控制住车,直接上到一个防护栏上,现在,店长、小米都伤了,车里到处是血,看不成。我还好,就腿刮破了一点皮,出血不多。但我身上全是血,是小米的。小米的头受了伤,挺严重。店长受伤最重,半个身体全是血,我抱着她的时候,她的身体不断发抖,人越来越凉……

天啊,周懿失声惊叫。

幸亏你今天去了医院。店长原说让我把你也叫上,我说你在医院,才没叫你。平时,副驾驶那个位子都是你坐的。今天,是店长坐了你常坐的那个位置。

周懿想不起黄英后来说了什么,失魂落魄地掛了手机。

整个人仿佛不是自己的。夜已渐深,城市的灯光一片璀璨,没有灯的地方,影影绰绰的黑暗的褶皱里,不知道隐藏着多少秘密。一只猫或者狗迈着小碎步匆匆走过。一阵风来,周懿突然就觉得寒彻骨髓,身子又是一阵颤栗。

周懿回到家,天已大黑。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窝在一个角落里,她很快就睡着了,似乎也没有梦。

快到九点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老邓,说他在过来的路上,马上就到。

周懿突然什么都不想给老邓说,继续昏昏沉沉地睡去。

责任编辑 赵剑云

雪归,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协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小说等作品见于《清明》《文学港》《朔方》《飞天》等省内外多家杂志,入选多种选本,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暗蚀》《无脚鸟》《在我之上》等,散文随笔集《云端或泥淖》。有小说作品获得青海省政府文艺奖、青海省青年文学奖文学之星、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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