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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师和他的雄鸭

2021-02-02干亚群

散文 2021年12期
关键词:照相馆老街刘老师

干亚群

照相馆装了两扇玻璃门,在整条老街上显得卓尔不群。

白天,玻璃门各顾各,你看到了“涛声依旧”时,肯定也听到了涛声依旧,年轻的毛宁唱着年轻的涛声。“月落乌啼”在老街拐弯抹角后漫向一家家店铺——黄毛老酒店、阿三裁缝铺、老胡子布店。“千年的风霜”贴着风刮过香来兮面店、好吃来饭馆,那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位老人,他们正埋头吃面,呼噜呼噜,数根残面挂到了胸前,似乎吃的是岁月的残羹。“照相馆”三个字就在对面,而且还是反的,不太容易读明白。

到了夜晚,两扇门静静地站到了一起,“涛声依旧”跟“照相馆”,总算肩高肩低地挨到了一起。

一盏昏黄的路灯斜斜地照着,照出青石板的幽深,老街的味道越来越浓。

玻璃橱窗里贴着毛宁的半身照片,一对亮晶晶又有些突灵灵的眼睛,即使隔着毛玻璃,也阻挡不了我内心隐忍似的柔情。我有些飘虚,脚底仿佛沾了许多歌词,不敢频频回头,但眼睛一点一点斜过去,与毛宁的目光努力拼接着,直至被脚步拽回。

那段时间我喜欢毛宁的歌,爱屋及乌,跟着喜欢起这条老街。

照相馆的橱窗里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照片,相比毛宁, 他们显得隆重多了,因为背后有天安门,有三潭印月,还有小木马。他们也笑着,不是毛宁式的微笑,他们的笑用了蛮力,是真心想把笑表达出来,可在摄影师的修正下,反而笑不明白了。比这更不明白的是那些老人的相片,没有笑脸,黑白相间,看了挺瘆人的。我真不敢多瞧,为了看毛宁,还得忍住一些走偏的遐想。

偶尔,照相馆也展出女孩子的照片,可拍得特别偏题,有个女孩双手叉腰,一身凛然地站在天安门前,她的脚边蹲着小木马,小木马上挂着一顶草帽,不太清楚是失误还是道具。还有个女孩,头上是宫女头饰,而衣服是短夹克,眉心中间还点了一个红点,貌似卸妆,也像准备登场。

我忍不住笑了。然后,我听到了几声鸭叫,很沙。

开照相馆的姓刘,大家都叫他刘老师。刘老师戴副黑框眼镜,国字脸,一米七五的个子,话不多,有事无事爱眨眼,就像他手中的快门。

刘老师曾在下面的一所完小里教了十几年的书,由代课老师熬成了民办老师。刘老师每天骑辆破自行车,意气风发地洒下嘀零零,跑出老街很远,嘀铃铃仍影影绰绰,仿佛是奔向公办教师的信号。刘老师在年底常常能捧回一张优秀教师的奖状,用糨糊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旁边是他母亲贴的八仙过海。

刘老师书教得好,数学、语文、美术都教,普通话也好,字正腔圆,镇政府搞选举时经常请他读选举办法。刘老师从选举会场出来时,镇长站在门口,用一双肉墩墩的手捉住刘老师的手,向刘老师致谢。刘老师不停地俯下身,还礼,声音低沉浑厚。

刘老师书法也不错,有时镇里的文教办请他写个标语什么的,他从不推让,拎个油漆桶刷过去。别人还要戴个帽子,穿件旧衣服,怕油漆溅到身上。刘老师不用,刷子在油漆桶里蘸一会儿,吃透漆后提数分钟,把浮在外面的油漆滴到桶里,像运功一样站成马步,捉起刷子在墙上左右开弓,一气呵成。刘老师写的标语还不太会褪色,风吹雨打,仍精精神神地站在墙上,尤其是“热烈欢迎”,一直鲜红在人们的视野里。偶尔,刘老师也替计生办的阿姨们写几条标语,“多生多育不如优生优育”,诸如此类。

刘老师的转正指日可待。

可在这个节骨眼,家里发生了意外。他已有一个女儿,刚上小学三年级。如果他不是老师,二胎的准生证肯定能顺顺利利拿到。可他现在是准人民教师,身份不同于他的哥哥与弟弟,他们可以,他不可以。

所以,当他的老婆腆出肚子时,计生办的陈阿姨天天跑他们家,没有动之以情,直接是晓之以理,理是他是快要转正的老师。转了正,刘老师有公费医疗,工资是民办老师的三倍,而且说不定以后还会当校长,现在的校长已经快到退休的年龄了。

刘老师端一碗热茶给陈阿姨,自己站在窗边,目光时而远眺,又时而跟陈阿姨对接一下,一副淡定的样子。等陈阿姨离开时,他还会送一送,客气地跟她道别,似乎陈阿姨是他倍加敬重的亲戚。

后来,刘老师躲着陈阿姨。一到老街,他忙下车,把车铃的盖拧了下来,推着自行车一步步前行,背微微弓着。一些家长碰到他,喊他刘老师。他惊慌地点点头,动作过于简单,以至于让家长以为他没听到,再喊刘老师,声音跟炮仗似的,吓得刘老师一只脚磕到了自行车踏板,另一只脚擦到了前轮胎的钢圈。刘老师忙把嗯嗯送出去,两只手緊紧抓住自行车,一步,两步,轮胎吱咕吱咕恢复了节奏。

等刘老师轻轻悄悄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陈阿姨的后脚立马跟上。她笑嘻嘻地跟刘老师打招呼,刘老师的脸立马又像上了糨糊,可又不得不直面陈阿姨的笑脸,露了一个力不从心的笑。陈阿姨自己搬了凳子,坐到八仙桌边,大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陈阿姨开门见山,劝刘老师在计生政策面前不要犯错误,准确地说是在人生选择面前不要犯低级错误,理由有一二三,中间插了几句刘老师的嗯嗯啊啊。陈阿姨又补充了几点,还是一二三,讲道理摆事实。陈阿姨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低的时候低,高的时候高,甚至该尖的时候尖。刘老师在小板凳上抽着烟,陈阿姨的话像中药一样,一味一味地加进去。

刘老师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让我考虑考虑。陈阿姨说,刘老师你抓紧考虑,这时间拖不起的。陈阿姨走之前,伸长脖子冲着屋里喊一声,阿芬,我走了啊。阿芬是刘老师的老婆,家庭主妇,本分,厚道。如果不是刘老师,而是刘老四,陈阿姨肯定是做女人的思想工作。陈阿姨人胖乎乎,但想法瘦精精的,很会切中要点。这也是陈阿姨在众多阿姨中转正最快的原因,她现在不再是镇聘干部,而是国聘干部。

刘老师到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要天色全黑的时候才摸回老街,在家门口确认没有陈阿姨堵在那里,才低着头把自行车推进去。可往往屁股还没坐热,陈阿姨就披着灯光站到了门口。刘老师硬着头皮,再次接受陈阿姨的思想教育工作。陈阿姨的态度正往消极方向滑,口气也越来越不耐烦,让刘老师尽快做出选择。

听说,刘老师请人替自己的老婆掐了掐,推测怀的是男孩,还去区卫生院照了B超,拐弯抹角地问医生是男还是女。医生自然不肯说。刘老师再托学生家长的亲戚的亲戚去问检查结果,医生给出的是恭喜吃苹果。刘老师花了一个上午破解医生的暗语,认为这是暗示怀的是男孩。

刘老师离开了学校,回到老街。四个月后刘老师的老婆生了,是个女婴。刘老师像霜打的茄子,缩在家里大半年不肯出来。他小女儿天天被抱到外面晒太阳,脸蛋红扑扑的,一笑能多可爱就有多可爱。刘老师的脸却一天比一天白,白得不像样子,让人误以为他在家没事干点涂脂抹粉的闲事。

有天晚上,刘老师一个人从老街的东边踱起,一直踱到西边,背着手,歪着脑袋,从一家家店铺面前走过。然后又从西边踱到东边,还是歪着脑袋。刘老师踱得很轻,也很慢,店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刘老师从自己店门前走过。过了半年,刘老师便开了这家照相馆。

刘老师声名鹊起,并不是来自于他的拍照技术,也不是缘于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道具,而是他养了一群雄鸭。

雄鸭在幼小时跟下蛋鸭差不多,看不出什么端倪,一身黄毛,但黄毛褪去,雄性特征便招人显眼,声音沙哑,羽毛五颜六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镇上的人极少养雄鸭,除非雄鸭不小心混在雌鸭堆里,养着养着,突然有一只长得特别快,羽毛跟织锦缎似的,此鸭必雄也。刘老师却偏偏养了一群,这不能不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刘老师把雄鸭圈养在后院,筑了一排竹篱,竹篱旁还叠出了几座迷你的假山,并接了一个小水管,终日浅流,形成高山流水的意境。他种了些药草和花木,一年四季皆有花香与药香,见过的人皆以为这是仙鹤住的地方。

刘老师的老婆由此冠上了贤惠之名。她从不说刘老师的不是。刘老师给雄鸭喂锅心饭,还拌上猪肉汤,她不说。刘老师辟出半间屋子让雄鸭们住,她也没有异议。刘老师除了拍照,便是整天跟雄鸭们待在一起。雄鴨的嗓子特别难听,可刘老师听得眯起了眼睛,惬意无限。

镇政府有选举会议时,仍想请他做工作人员。刘老师指指咽喉,说嗓子沙哑了。一听,果然沙哑得厉害。有人不知哪里听来了一个偏方,说是吃雄鸭大补,遂向刘老师提出购买,被刘老师一把扫帚赶出了照相馆。遂有人猜测,刘老师准备自己大补。

刘老师的照相馆名经常换,只要哪首歌曲流行,他就改成歌名,并反反复复地播放,雄鸭们有些张开翅膀,长长的脖子一伸一缩,两只鸭蹼左颠颠右颤颤。刘老师站在雄鸭中间也是左摆摆右晃晃,两只手在两耳边一张一合,脸上充满了陶醉。有时雄鸭没什么反应,安安静静地蹲在竹篱笆下,听着听着,脖子一拧,插进了翅膀。刘老师跟着打起了瞌睡。

有人来拍照,刘老师轻手轻脚离开雄鸭,那样子很滑稽,惹来笑声,且惊起雄鸭数只。刘老师脸拉了下来,挥手让人离开。来人央求再三,照片是用来结婚登记的。照片还是拍了,但男女的位置站错了,本来是男左女右,而刘老师拍成了女左男右,等发现后想改也来不及了,鲜红的结婚证盖上了钢印。

有次刘老师来医院看病,他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群雄鸭,浩浩荡荡。刘老师进来时着实吓了我一跳,以为哪个养殖户带着病鸭来看病。虽然医院是给人看的,但极个别的农民有时也会抱着一只小猪或一只小羊什么的,让医生打支针或配些抗生素。

刘老师自己找阿其医生看病,让雄鸭站在医院的天井里。此举引起了清洁工阿德的抗议,可阿德说话没点到位。一个说,鸭子太脏了。一个说,你看哪只鸭子是脏的?一个说,鸭会拉屎。一个说,你看哪只鸭子拉了?两人扯了会儿皮,无果。刘老师顾自跑到内科,留下鸭子们呆头呆脑立在墙根。阿德提着扫帚,狠狠地盯着鸭屁股。

那天我替注射班,刘老师的针是我打的。刘老师趴在窗口,对着窗底下的雄鸭群。当针扎进屁股时,他不由得哎哟一声,那群雄鸭咔咔地一只只站起来。刘老师腾出一只手往下压压,雄鸭再次蹲了下去。

刘老师出了医院,拐弯,站到了石桥上。雄鸭们仍伸长着脖子往前摇摇晃晃。刘老师把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呼唤出“鸭鸭”。雄鸭群为首的那只停住,呆了几秒,旁边的几只把头偏过来,又偏过去,似乎对上了目光,然后掉头。

刘老师和他的雄鸭,一起路过了电影院,穿过了车站,渐渐消失在老街。

刘老师是镇上第一个接受男性结扎的人。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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