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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异的日常与选择的负累

2021-01-28李馨

中国图书评论 2021年1期
关键词:剪裁细节小说

李馨

双雪涛的作品给人一种久违的阅读体验,类似于最初对“小說”这一门类产生兴趣时的愉悦和兴奋。人们多关心作家如何成长,但文学的读者正同作者一样,都必经一种成长过程。一个读者,在了解文学研究方法、接触相关批评话语之前,总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毫无理论武器、赤手空拳地突然爱上看小说。很多时候,这并不是因为小说反映出何种社会历史内容,也无关与某种理论或文学传统的暗合,而出于一种朴素的事实:它讲出了一个以前没听说过的故事,分享了未曾经历的情感,使人在掩卷之后对生活感到新鲜。换言之,小说提供了一些有新意的、因而让人感到愉悦的东西。

对奇异故事的需要或许是一种悠久的文学期待,而随着越来越多的故事被创作出来,避免重复前人的劳动会更加不容易。奇异故事有些常见的来源,例如,塑造奇人异事使之近于神灵或魔鬼,架空历史靠想象营构独立世界,或者是改变世界基本运行规律,在科幻或玄幻的空间中自圆其说。双雪涛写的故事也部分带有这几种色彩,例如,《翅鬼》明显塑造了一个架空的世界,有的短篇小说中塑造了几位有个性的京漂青年——这些情况在别处也不难见到,然而其独具特色的奇异之处,是从日常生活细节出发而推至荒诞与玄妙的能力。

双雪涛笔下的故事常常从看似无事的日常生活出发,在大量细节的铺陈中只是轻微的一转,就把人带到变形扭曲的世界中,再也不能正常地看待原有的世界。例如,《心脏》原本在平稳地叙述“我”跟着救护车送父亲去医院的过程,一路上“我”和随车大夫闲聊,穿插着父亲的病情和家族史,并不让人感到异样。然而凌晨时候,大夫睡着了,“我”突生尿意刻不容缓,请司机停车,竟然发现司机的眼睛闭着,发出轻微鼾声,但双手还在稳定地操作着方向盘。随车大夫也沉睡不醒,这时父亲竟然醒来和我谈话后又睡去。当大夫和司机都醒来,父亲已经去世,一行人原路返回,“我感到轻松,失去了负累,失去了目标,伴随着自己心脏的跳动,我很快睡着了”[1]。夜里车上的经历成为一种“我”独立经历的玄异故事,令人疑心此前的叙述未尽可靠。又如,《起夜》讲的是“我”半夜被朋友叫出去在路边喝酒聊天的故事,这几乎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难想象的。然而故事后续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常规,朋友误杀了妻子,尸体就在车后备厢里,我打晕朋友开走朋友的车,打开后备厢发现“一个女人穿着粉色的睡衣躺在里面,周身围着透明的塑料”,她鼻孔里淌出两行鲜血——“你啊,她用手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梁,你就是永远不知道我为了走到这里来,用了多久,我不后悔啊”[2]。故事的开始平淡无奇,其演进过程也遵循着常理,但总会有某个日常生活细节发生轻微的扭曲,从而令人对原有的秩序疑心重重。《起夜》读至最后,十分令人疑心叫“我”出去聊天的朋友或是“我”虚造的人物,他的杀妻故事很有可能是“我”夜晚出门散步时的自我遐想。

从日常生活细节开始讲离奇故事,有益于增加故事的冲击力。尽管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早已经不是创作界的新现象,但要在其中想象出另一种合理的可能性,或许比凭空想象外星人的生活还要困难。双雪涛小说的很多细节是不合常理的,死去的人有机会重生,一个女孩正在“变淡”而消失,信封中飞出一只鸟、游出一条会说话的绳子……对这些不合常理的细节,作家几乎不做任何贴近科学或心理学解释的尝试,而以一种似乎习以为常的口吻讲出。当这些不合常理之处混入我们尚能接受的日常生活细节,就给人一种一切本应如此的感觉。只有在掩卷之后,才意识到刚刚已经被带领着走过一条不可思议的险路——这是一种在常理间自由出入、在玄想与现实世界间往复穿梭的写作,它喻示了日常生活细节中存在多种偶然性的可能,也使日常生活充满变异与传奇。

这样的阅读并不需要像读推理小说一样绞尽脑汁,或是像读玄幻小说时学习和遵循作家的种种硬性设定,而只需自然地顺遂着熟知的日常经验。由于材料多贴近日常生活,读者也不需要具备深厚的历史、理论知识,而仅仅是从自身的日常起居中就能明白小说人物的处境。我们原以为会读到一个熟悉的故事,然而正在放松警惕的时刻,事情突然变得诡异,格外让人心惊。这是一种易读而难写的创作,在日常生活细节处放大想象力,从常人熟知的活动中开掘未知的可能,一方面增加了人对凡庸生活的遐想,另一方面也造成更加惊异的阅读效果,因为越是从日常生活出发,由此而来的扭曲和变异就越能造成与既有经验的强烈对比。双雪涛写的故事或许谈不上有解构历史宏大叙事的伟力,但在引导人们对凡庸生活产生疑问和观察兴趣方面,则是独树一帜的。

双雪涛另一颇具新意的特点是对时间的处理。在他的小说中常常可以见到对不同时间段落的自由组合。尽管叙事学已经告诉我们小说中关于时间的很多秘密,但双雪涛还是把这个经典的游戏玩出了新的高度。我们首先可以观察到,他小说中似乎有一种执拗的追求,几乎没有哪篇小说是按照正常的线性时间叙事,甚至也很少用简单的插叙倒叙。在有的作品中,干脆就难以分清楚哪部分是正轨的叙述、哪部分是“插入”或者“倒装”——在有的故事中,两种不同的叙述相互衔接但又相互冲突,它们看起来是那样容易相互揭穿,但又都提供了令人信服的证明。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插叙”“倒叙”,而是对不同时间段落的剪切和缝合——这或许可以称之为一种时间剪裁术。

如果说个体的生活就像一卷连贯的布匹,本应在自然时序中舒展,那么双雪涛小说经常把不同人的某段时间剪切下来,按照某种奇特的逻辑粘贴在一起。就其时间剪裁的复杂程度而言,可以分为几种情况。比较简单的做法是将两种不同的时间交替拼贴,例如,在《飞行家》中,把1979年时上一代人的故事和当下“我”正在经历的故事交叉叙述,用小标题区分,既交代了历史的后续发展,也说明了现实的历史渊源。《Sen》也有这种手法的影子。这种情况在很多双线叙事的小说中都能见到,但双雪涛的时间剪裁还有更加复杂的情况。例如,为两种不同时空的故事建立某种神秘联系,《刺杀小说家》使小说家笔下的故事有了影响现实生活的神秘力量,故事时间和现实时间嵌套在一起相互磕碰;又如,在一段封闭的时间中插入了其他时间的内容,例如,小说《起夜》主要发生在“我”被朋友叫出去聊天的封闭时间,但在叙述中插入了许多段别人的故事:“我”是剧组的制片人、我怀孕的女朋友在从事创作的同时克服酒瘾,她的创作灵感来自一个在嫖娼时用化学药品使女性失去生育能力的退休大学老师的犯罪行为,我的朋友岳小旗失手杀妻……在这段封闭的谈话时间中,插入了很多他人的时间段落,当朋友和“我”讲杀妻故事时,“我”的女朋友不时发来微信做实时沟通,造成了一种时空叠加的效果。在此过程中,我实际上一直处在分心的状态,看似头绪繁多,却能感到一种穿梭于不同人物故事中的自由感。

双雪涛的时间剪裁最为精致的或許是长篇小说《天吾手记》,主人公李天吾在因公殉职后进入一处神秘空间,神秘的“老板”给主人公提供了一种选择回到过去的机会,或是回到16岁上高中的时候,或者是因公殉职的地方,或者是在台北帮“老板”办事的时候。这实际上是一种选择时间的权力。李天吾尽管线性地经历了以上三个时段,但老板提供了重新选择时间的机会,然而选择是一种既自由畅意又负重累累的活动,在真的有机会时空穿越回到过去时,主人公感到的更多是困惑和忧虑。

双雪涛并不是偶然使用这种技巧,而是在大部分作品中都借用对时间的剪裁完成叙事。有时候是把常理中并不相干的时间联结起来,如混杂作家所处的“真实”世界和写作的“虚构”世界,或是把同一段时间做割裂的处理,例如,《翅鬼》中雪国和羽国实际上在同一时间序列中发展,但偶然的因素造成时间分叉,使两个国家形成绝对割裂的各自的时间序列。

从日常生活细节处释放想象力,与复杂的时间剪裁术都展示出一种写作技术上的熟练,也都造成了小说诡谲的特征,不过更值得探析的是其制造的审美效果。这两个看似相对独立的特征都为读者提供了对另一种存在状态的想象,这本身是一种因自由而愉悦的游戏。在惊异诡谲的故事表层之下,隐藏着自由穿梭和选择的快乐——不过,也不仅仅是快乐:

日常生活的变异提示了生活中存在的种种岔路,这更多是一种无法掌握的偶然性,而时间剪裁提示人们在有机会真正做出选择时,内心所要承受的负累。在小说丰富的细节与自由畅想之下,似乎还存有一些焦虑和隐忧。自由选择意味着成为他人(或是成为另一个自己),而小说中常常见到那种一方面渴望成为他人,另一方面又对此十分抗拒的情况。双雪涛小说中的人物不乏选择的自由,由于生活中充满偶然性,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发不曾预料的后果。但在面临真正的选择时,人物感到的更多是迷茫和抗拒。《杨广义》中铺垫了刀客杨广义的很多传奇故事,但当杨广义有一天真的出现,并且要教“我”一套刀法时,“我”推说明天要上学值日而拒绝学习,似乎是知晓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性之后,又坚决拒绝这种可能性变为现实。《翅鬼》中“婴野”看似仇恨羽人,但其实是忌妒有飞翔能力的“萧朗”,“默”对“萧朗”不乏崇拜但又充满疑虑。《武术家》中设定了一套剑谱,练成之后可以生成一个影人,“影人有形而无质,无声无息,决斗时却可用剑偷袭,每杀一人,影人则得一点主人之内质,最后主人死而影人存,之后影人就遁入茫茫人世,无从辨查”,但影人一旦听到某句咒语,“她就会意识到自己是鬼,然后化作飞烟”[3]——这似乎充满隐喻地说明了变成另一个人所潜藏的危险,而一旦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影”,就会灰飞烟灭变为虚空。

双雪涛一方面提示出个体生命和现世生活存在的多重可能性,给人想象中的自由选择的愉悦;另一方面又不时透露出这种选择可能导致的危险和负累,但一般不指明选择最终导向的虚无境地。小说给读者提供的,是一种意识到生活的偶然性和多重可能性后,暂时不去做实际的抉择,而是停留在这种对自由和自由所带的负重的初步觉知状态。在小说集《猎人》的序言中,说:“这些小说是否对他人产生帮助我不知道,实话说,也并非我的目的。”[4]——显然,干预生活或启蒙读者并非其意愿,小说用奇异的故事把读者吸引过来,为其提供了种种有可能变为现实的想象空间,又悄悄说出其中的危险,这最终使人感到的是一种对自身和生活的兴趣,以及随之而来新鲜的疲惫感。或许作家在此过程中已经享受过某种自由之境,但真正的难题才刚刚被读者觉知。

注释

[1]双雪涛.心脏[A].猎人[C].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137.

[2]双雪涛.起夜[A].猎人[C].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42.

[3]双雪涛.武术家[A].猎人[C].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48.

[4]双雪涛.序[A].猎人[C].北京日报出版社,2019:ii-iii.

作者单位: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魏建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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