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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记梦题材唐传奇《秦梦记》的叙事特色

2021-01-28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名作欣赏 2020年35期

[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中国的文言小说发展至唐传奇,可以说已基本成熟。唐传奇作品不但数量众多,而且题材广泛,其中记梦题材的唐传奇因其独特的叙事结构、曲折离奇的情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审美效果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记梦题材的唐传奇依其立意主要可分为两大类,其一是对不寻常梦事的单纯记录,一篇之中可记多个梦,以沈亚之的《异梦录》、白行简的《三梦记》为代表,可以说纯粹是为“奇”而作;其二是借梦事传达明确的规劝意旨,一篇中只记一个梦,以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为代表,基本遵循“现实→梦境→现实”的叙事结构,是为规劝而作“奇”。

然而在众多记梦题材的唐传奇中,沈亚之的《秦梦记》则显得有些特别,仅从结构上看似乎可将它归为第二类作品,但其独特的叙事方式却使得其在思想主旨、艺术价值等方面完全不同于此类作品,也使得其成为记梦题材唐传奇中独树一帜的存在。以往学界对于沈亚之《秦梦记》的研究思路总体来说比较传统,未见有对其做叙事分析的。事实上《秦梦记》作为一种叙事文本,对其进行叙事层面上的分析是极为有意义的,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思路“与传统的唐传奇研究有很大差别”,但却是“真正切合文体特点的研究。”根据“现实→梦境→现实”的叙事结构,可分别从叙事视角、叙事逻辑和叙事结尾三个方面对《秦梦记》展开分析。

一、第一人称亲历者的叙事视角:情感真实

研究唐传奇作品的叙事状况,首先要从叙事视角入手。“视角是叙述的基础,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视角来展开叙述,可能会产生很大差异”。记梦题材唐传奇作品的叙事视角主要有以下几种情况。

首先,第三人称全知视角。采取这种视角进行叙事的主要有《枕中记》《樱桃青衣》等作品,这类作品中故事的主人公从入梦到出梦的整个过程都在叙述者的掌控之下,叙述者置于故事之外,全知全能,其叙述往往呈现出较为客观的特点。

其次,第三人称视角转第一人称视角。在《南柯太守传》 《三梦记》 等作品中可明显看到这样的叙事视角转换,之前都在以第三人称视角交代故事的发展,故事结束后叙述者视角突然由故事转向现实,由第三人称转至第一人称,从而对故事发表议论,并表明叙事的真实可靠性。这种叙事视角的转换“出现了叙述层次问题,叙述者的议论也好,交代现实缘由也好,和故事都已经不在同一层面,都有点元叙事的味道”。

再次,第一人称观察者视角。《异梦录》就采取了这一视角,第一人称“亚之”作为转述者,只是将自己所听到的两个相似的梦故事以直接引语的形式转述成文,并在转述之前与转述间隙简要交代了转述的原因等情况,虽无人称的转换,却有叙事者视角的转换,同样存在叙事层次的问题。

最后,同样是沈亚之创作的传奇作品,《秦梦记》则显示出了不同于以上三种的叙事视角,作品采用了第一人称自传性叙事角度,且不涉及叙事层次问题。虽然同为第一人称视角,但其性质却不是观察者而是亲历者,第一人称“亚之”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位于整个故事的中心,故事以“太和初,沈亚之将之邠”为始,讲述了其昼梦入秦后的一系列经历以及梦醒之后对于梦境内容的考索与困惑,整个叙事过程中叙事者视角从未向叙事以外的层面转移。相比通过第三人称叙事或是叙事者视角的转移造成的客观真实与体现史家之“实录”精神的效果,采取这样的叙事视角,最大的优点即在于情感的真实,它使得读者能够很容易地代入自己的情感,从而产生更加强烈的感染力。

二、以表现情感为主的叙事逻辑:爱情悲剧而非人生悲剧

如果单纯从叙事的组织与结构看记梦题材唐传奇的叙事逻辑,那么《秦梦记》的结构大体符合“现实→梦境→现实”的叙事结构,与《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相同,但在具体情节的设置与情节的发展过程上,《秦梦记》的叙事逻辑使得其更适合被定义为一部爱情悲剧,而非《枕中记》《南柯太守传》那样的人生悲剧。这里主要从以下三个角度讨论《秦梦记》在叙事逻辑上的独特之处。

首先,在梦中的时间跨度上,《秦梦记》显然要短得多。在《枕中记》《南柯太守传》这样的作品中,梦中的时间跨度往往长达数十年,《枕中记》中卢生的梦中时间从娶妻开始一直持续到其老死,《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在梦中仅担任南柯太守一职就有二十年,如此之长的时间跨度足以占据现实人生长度的大半部分。而与梦中数十年的时间跨度形成对照,现实中的时间跨度只是“方蒸黍”到“蒸黍未熟”以及“将秣马濯足”到“濯足于榻”的片刻之间,“作者刻意营造现实与梦境时空的反差”,“用意在藉梦境回响现实”,这样的梦是典型的“启示人生的梦”。而《秦梦记》中,沈亚之自梦入秦至丧妻离秦仅仅经历了一年多的时间,而梦醒之后也没有刻意交代现实中时间跨度之短,可见《秦梦记》的叙事并无意于营造时间跨度上的反差来说明某种人生问题,反而在这仅有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仅“沈亚之”与弄玉公主的悲欢离合就占据了大半的时间。因而仅从时间模式上讲,《秦梦记》主要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与启示人生的记梦类作品完全不同。

其次,在梦故事情节的具体构思方面,其区别则细致得多,且更能体现《秦梦记》爱情悲剧的本质。首先,从叙述婚恋的片段在整个梦故事中所占的比重来看,《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都只占很小的比重,而《秦梦记》中对于主人公的感情经历的叙述却占据整个梦故事的大半篇幅。其次,从叙述婚恋片段的内容与用意看,《枕中记》只是简单交代了女方的家世背景及二人的生育状况,《南柯太守传》的内容相对丰富,增加了对女方外貌的描写以及助男方得意于仕途与最终死亡的情节,但总体来说叙述都很简单、浅显,工具性较强,只是作为虚拟的人生经历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来叙述的,尚未深入到更为具体、复杂的感情层面。而《秦梦记》则在二人成婚之后便将叙事重点放在了二人的感情生活上,更多聚焦于人物的情感本身,在情感塑造的细腻与深入程度上都是另外两篇作品无法比拟的。相比另外两篇作品中顺利的婚事,《秦梦记》中的这桩婚事本就是强行拼凑的,男女双方一开始都不情愿接受这桩婚事,男方不愿因此成为“幸臣”,女方则是因为其身份的特殊。在女方身份的设定上,另外两篇作品中的两位女性虽家世地位不同,但至少都是初次嫁为人妻,而《秦梦记》中上来就点明了弄玉公主孀居的状况,且与亡夫感情深厚,二人曾为一对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即便是再嫁,民间依然以弄玉公主为“萧家公主”,公主自己也常思念亡夫。这样的婚前设定,让弄玉公主与“沈亚之”的感情从一开始便极其复杂且耐人寻味。而后的情节中,“沈亚之”为公主求得“水犀小合”作为生日礼物,公主又“尝爱重,结裙带之上”,如此便将公主的那种复杂矛盾的内心情感以及微妙的情感变化展现出来。公主突然死去,“沈亚之”的种种触景伤情、睹物思人的反应,以及不愿再在翠微宫的正殿就寝与离开之际“垂泪对宫娥”的行为,同样表现了他内心情感的变化以及对弄玉公主深刻的感情。可以说两人的感情从头到尾都极其复杂,且复杂中育有变化,但感情又确实存在,而且异常深刻。

最后,在梦故事的叙述节奏上,相比《枕中记》与《南柯太守传》始终连贯而紧密的叙述,《秦梦记》中梦故事的推进方式则因在梦故事中运用大量用于抒情而非推动情节发展的韵文而显得更加舒缓、摇曳。且这些韵文仅仅用在弄玉公主死后这一重要情节转折处,均为“沈亚之”为悼念公主及二人的爱情悲剧而作,抒发了主人公在爱情破灭后极度悲伤的情感,在产生极强的抒情效果的同时,也体现了这一梦故事的爱情悲剧属性。

三、体现不同创作意图的叙事结尾:对梦事本身的困惑

“对小说叙事而言,结尾就是叙事面貌的最终呈现,甚至可以说‘结尾就是顶点’,它最终使叙事得以完成”。对于遵循“现实→梦境→现实”的叙事结构的记梦题材唐传奇而言,其叙事结尾自然是在梦醒后的现实部分交代。在叙事结尾上,与其他遵循此叙事结构的作品相比,《秦梦记》最大的不同即在于叙事主体是以疑问而非议论的形式介入,从而体现出完全不同的创作意图。

在《南柯太守传》与《枕中记》的结尾中,叙事主体或是以直接介入的方式,令真实作者直接出面对故事发表议论,或是采用隐性介入的方式,以故事中主要人物的议论为传声筒,都表明了勿以富贵为人生追求的规劝的创作意图。而在《秦梦记》中,“沈亚之”在梦醒之后虽然也如淳于棼一般试图探寻梦的成因,但两者的区别即在于在《南柯太守传》中,淳于棼在现实中为自己的梦境找到了根据,且故事的叙述不止于此,其后还交代了淳于棼等人在现实中的结局,最后又引出了一系列有关人生的议论。而《秦梦记》则结束于“沈亚之”探寻梦之成因无果的困惑,虽然在这一探寻过程中,友人崔九万根据“秦穆公葬雍蠹泉祈年宫”的史实提供了“非其神灵凭乎”的猜想,但随后“沈亚之”也只是证明了这一史实的可靠性,不但没有对“神灵凭乎”的猜想做出任何判断,反而是顺着友人征史的思路进一步对自己所做的梦中的具体内容提出了“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的疑问。由此可见,直到故事结尾,身为故事主人公与梦境经历者的“沈亚之”都未能以客观的态度审视自己的梦,甚至其在梦后所耿耿于怀的依然是梦中爱人弄玉的死,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再加上以疑问做结,使得叙事结尾余韵悠长,给人怅惘迷茫之感。而这样的结尾所体现出的创作意图,除了记录这一离奇的梦事,也只有对梦之本身以及人的情感的无限困惑了。

综上,《秦梦记》独特的叙事使得其更适合被定义为一篇表现情感的唐传奇作品,从而成为记梦题材唐传奇中不同于叙事结构相同的一系列作品的存在。

①以往学界对于沈亚之《秦梦记》的研究思路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根据作者生平经历来解读作品的内涵,多认为《秦梦记》是沈亚之遭遇仕途波折的产物,体现了其对世事的悲愤之情,例如杨胜宽的《也谈沈亚之及其〈秦梦记〉——兼与程毅中先生商榷》(《四川师范学院学报》1990年第2期),近年来也有研究者关注到了沈亚之的婚恋状况对其创作的影响,例如尹文淼、宋娟的《沈亚之梦幻题材小说的艺术性略论》(《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2期);另一种是对作品中的诗歌、史传等元素的研究,多与考察其生平之交游、求学经历相结合,以陈才训的《古文风貌与楚调悲歌——论沈亚之的文学素养与其小说创作之关系》(《中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4期)为代表。

②③④⑦江守义:《唐传奇叙事》,安徽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第114页,第166页,第219—220页。

⑤袁闾琨、薛洪绩主编:《唐宋传奇总集·唐五代(上)》,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65—315页。

⑥刘楚华:《小说、述梦与时间》,《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2期,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