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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红楼梦》评点论“荼䕷花”与麝月

2021-01-28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130012

名作欣赏 2020年35期

[吉林大学外国语学院,长春 130012]

红楼叙事中,关涉麝月的文学意象主要是镜子和荼䕷花。清代《红楼梦》评点于此皆有阐释。关于麝月与镜子。姚燮评说“镜,即月也。镜中相射,是谓麝月”(《大某山民总评》)(三家评);张新之也说“次设麝月一镜,又告听谈情者莫忘了风月宝鉴”(第20 回回末总评)。麝月如影似镜,原应“始终跟着宝玉,直到他出家”,但程高续本却让她在第118 回就消失了,而且不知所终。原著中有七回写到麝月出场与镜子的关系,或实写或虚笔,第20 回中的麝月“梳篦”是其经典形象。因论题所限,兹不赘议。关于麝月与荼䕷花。红楼花语中,荼䕷花是麝月的喻象。第63 回怡红夜宴,群芳占花掣签,麝月掣得一枝荼䕷花,题曰“韶华胜极”,还有一句旧诗“开到荼䕷花事了”,签上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作者通过这种方式明示荼䕷花与麝月之间的喻指关系,而且是仅有的一次。清代评者知心会意,分别从花名、题字、附诗、签注等方面予以揭示。撮要如次。

一、关于花名——“荼䕷花”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注群芳与所掣花名之间关系的较多,一致认为她们“占花掣签,皆切终身”(佚名氏第62 回评),花签上的文字各藏深意,“预为他日之兆”(姚燮第63 回回末评)。如前所述,《红楼梦》第63 回,麝月掣了一根荼䕷花,予以解析的评者主要有王希廉、张子梁、张新之等。张子梁的评点包括花名和题字,侧重在题字,留待下文。且看王希廉和张新之关于“荼䕷花”之名的评点。

首先,“与本人身分贴切”。王希廉于第63 回回末明确指出:“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香菱、麝月、黛玉、袭人等所掣花名俱与本人身分贴切。”所谓身分、出身和社会地位是其基本义项。麝月是宝玉的丫头,就所占笔墨而论,是宝玉四大丫鬟之一。麝月家世,书中没有详说,只在第24 回提到“麝月又现在家中病着”,麝月家有亲人,盖因生活困难被卖入府,和袭人、平儿自幼在府中长大。在怡红院,地位不及袭、晴。麝月“有为善之资,不自振拔,往往为所制伏”(涂瀛《红楼梦论赞》)。麝月从第9 回一直跟随宝玉到第118 回,负责宝玉的日常生活如端茶、吃饭等琐事。王希廉发现,第51 回晴雯病了,袭人不在,麝月取银给医生,不是找不着银子,就是不会用戥子。第52 回平儿遮盖坠儿偷镯,又私下叮嘱麝月等袭人回来设法遣去。可见平日都是袭人料理,麝月只是协助。第115 回麝月却因一时忘情,失言致祸宝玉,惊出意外。三回之后麝月消失,至宝玉出家亦不知所终。荼䕷属草本植物,“须承之以架则繁”,常见于山坡、路边、草坡、灌丛等处,“荼䕷不争春,寂寞开最晚”(苏轼《杜沂游武昌以荼䕷花见饷》)。荼䕷野生山间、不争春事的风度,贴切麝月其人身分。

其次,“即麝即袭即钗”。张新之由麝月掣得的“荼䕷花”,回想到第17 回的蘅芜院联——“睡足荼䕷梦也香”,认为此处的“荼䕷花”实指三人——“即麝即袭即钗”(第63 回夹批)。根据是“袭、麝二人同为钗影”,皆“犯木石姻缘者也”(第85 回夹批)。依其之见,宝玉觉得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作者亦确以神功之笔“写来恰便‘又是一个袭人’”(第20 回夹批)。虽然张新之确信,作者揣摩芳官干娘被震吓的那段话,“不是袭人,不是晴雯,恰是麝月”(第58 回夹批)的声色,有时“花(袭人)月(麝月)亦自相攻伐”,也是语妙如闻(第92回夹批)。但是,诸如第20 回“月乃花之配,而麝为脐为媒,故与袭人同气”,第73 回“麝月乃又一袭人”,第85 回“麝月即袭人”,第116 回“麝月公然又一袭人,则袭人而已”,等等,可知亦“花”亦“月”的叙事贯穿始终。又,袭人是宝钗影子,此书擅长以影定形,“麝固又一袭人,又一袭则又一钗矣”(第59 回回末总评),袭、麝同为钗影,袭、麝文字即宝钗文字。如此说来,张新之论麝月所得“荼䕷花”亦指钗袭,似合逻辑;然为麝月计,实在不宜等同钗袭,麝月自有体段。何况宝钗掣得牡丹,袭人掣得桃花,原本亦各有分属。

二、关于题字——“韶华胜极”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麝月与花签题字的阐述较少,只有姚燮、张子梁、张新之三家论到,且着眼红楼时事,与麝月其人几无关系,和解说其他群芳关注个人明显不同。盖红楼春光,韶华无限,麝月独秀难当之故。

张子梁认为,“韶华胜极”四字“确切时事”。所谓“韶华”,指美好的春光,也指美好的青春年华。“韶华胜极”是说美好的春天到了尽头。红楼叙事用将近两回的篇幅,借宝玉庆生齐聚群芳,饮酒行令斗草作耍,一时花团锦簇,热闹非凡。特别是第63 回继日以夜,群芳占花掣签,席间八人——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麝月、香菱、黛玉、袭人各掣一花,都与各自的身分恰合。至于宝玉生日,书中未提,学界也无定论,四月二十六日芒种节是其中一说。按交芒种节的这天,要设摆各色礼物祭奠花神,因为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那么,书中以“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种欢会的方式,为美好春光、为青春年华饯行,应该说是合乎情理的。而且之后,红楼群芳再也没有这种“挤了一厅”(第62 回)的盛会了。荼䕷春末夏初开花,正结此局,而袭人临嫁“好歹留着麝月”(庚辰本第20 回双行批)的嘱咐,亦堪伤人情。因此,张子梁评中所言“时事”,应该是指就近的这次既是为宝玉庆生又是为花神饯行的集会。而姚燮所谓签上文字“预为他日之兆”的意思,直指当日诸芳终于风流云散的命运。当然,麝月自在其中。另外,张新之将“韶华胜极”解释为“阳极矣,便是九点”,是越过红尘显发《易》道,姑妄记之。

三、关于附诗——“开到荼䕷花事了”

清代《红楼梦》评点认为,麝月花签中的这句附诗具有深刻的寓意(姚燮批“寓意自深”),而且警策绝伦(王伯沆批“警绝”)。但是“寓意”为何?如何“警绝”?多无进一步的解析,只有张子梁、张新之、黄小田三家略及。

张子梁认为,麝月花签附诗“已伏盛极必衰之机”。第63 回群芳开夜宴,独艳理亲丧,“为贾氏盛衰之大关头也”。盖自第62 回庆生辰,既已写得天花烂漫,可二等丫鬟俱未与于盛会,犹嫌乐得不畅。第63 回一发将芳官、碧痕、春燕、四儿诸人一并入局,重新又将前与事者分头邀来,珠翠盈房,珮环满座,夜以继日,复日继夜。平儿还席,约众锦上添花。妙玉自称槛外,亦复遥叩芳辰。此景此情,月明花灿难喻其盛。岂知情兴方浓,哀音骤至,大观园千般乐趣,忽易宁府一片哭声。语云:月盈则亏,花开必谢。而“此回其将亏将谢时乎”?!贾敬作为长房之尊,一旦丧于意外,其家运亦约略可知。而贾蓉作为贾氏子孙,弃礼灭伦,“真将亡之妖孽也”。宋代任拙斋诗云“一年春事到荼靡”,荼靡花开过之后,人间再无芬芳。因此,开到荼靡就意味着群芳将谢,春事将阑。荼䕷的花语是末路之美,这句附诗出自宋代王淇《春暮游小园》诗,本意相通。张子梁从中读出内伏盛极则衰之变,切合贾府开始走向衰败的运势。

张新之认为麝为钗影,将附诗解说为“到‘绣鸳鸯’,此事了。到‘成大礼’,此书了”。“绣鸳鸯”即第36 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关乎宝钗,“成大礼”即第97 回“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直写宝钗。张新之视宝钗为巨盗,所谓“此事了”“此书了”,似在指麝骂钗。黄小田也不看好麝月,认为麝月不仅说话效袭人,还与袭人一块儿瞒神弄鬼。他批评宝玉诸婢中麝月不甚有情,到后文求去就算是“花事了”了,“故云送春”。黄小田的评语是把附诗和签注一并解析,但似漫不经心。

四、关于签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麝月花签签注的分析不多。如前所述,麝月掣得花签后问怎么讲,宝玉皱眉、藏签,且道喝酒。关于这段文字,诸家评点有的直注签注,有的则把签注和宝玉藏签合并作解,但都比较简略。

姚燮认为,签注中的“各饮三杯送春”六字,“直注到此书结局”。此书起于“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追问,终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叹,中间经过“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的各种辗转,一切都成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一场幽梦。秦可卿托梦给王熙凤预言贾府命运时说:“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是说元春、迎春、探春的悲惨命运来临之际(第95 回元春之死、第109 回迎春之死、第100 回探春远嫁),大观园的众姐妹也将颠沛流离、各寻生存之门了。此处的“春”有自然春光的美好,也有人逢青春的各种美好,“送春”意味着这一切即将结束,特别是青春年华渐行渐远,甚至稍纵即逝。因此,签注要求“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其中的“在席”“各饮”,不单是同送、互送,更是送己,送向流散的结局。至于“三春”“三杯”和后文的“吃了三口”之“三”,应该是指一个完整过程的完成。那么,姚燮此处“直注到此书结局”的说法颇有唤醒之力。

张子梁把签注和宝玉藏签合并作解,指出“宝玉已知其非佳兆矣”。其中有两层意思:一是“在席各饮三杯送春”不是佳兆,这与姚燮的观点同中有异。同在揭示签注的预兆作用,异在姚燮主情,张子梁强调贾氏盛衰。二是宝玉已知不是佳兆。荼䕷自带悲剧光环,宝玉皱眉、藏签,不理会麝月的疑问,似乎心有所触。品读张子梁的这则评语,令人感慨“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不已。

另外,张新之批宝玉藏签是“宝玉走矣”,批宝玉且道喝酒是“八面玲珑”,令人费解。王伯沆批宝玉皱眉、藏签、且道喝酒是“那知许事,且食蛤蜊”,颇显俏皮。因与花签本身无关,不论也罢。

综上,清代《红楼梦》评点关于麝月和荼䕷花的论述较少,即便如此,通过梳理仍可见出清代评者对二者喻指关系的不同解读。关于花名荼䕷花的喻意,或论“与本人身分贴切”,或主“即麝即袭即钗”等。关于题字“韶华胜极”,或析“确切时事”,或持“预为他日之兆”,或显发《易》道等。关于附诗“开到荼䕷花事了”,或论已伏盛衰之机,或指麝骂钗等。关于签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云云,或谓“直注到此书结局”,或评“宝玉已知其非佳兆矣”等。这些评语,直接关涉到麝月其人出身、性格、命运等方面的不多或者说不够明显,更多的是由麝而及诸芳流散、贾府势衰。荼䕷是一年花季的终结,“谢了荼䕷春事休”(宋代吴淑姬《小重山䕷谢了荼䕷春事休》),实堪“送春”之任。但于红楼春事,麝月可说是“送”得最持久、最深厚、最独特的。不但因为麝月兼有晴、袭二人之才,能省人事亦不好惹,而且因为麝月是书中见证贾府走向衰败全程、目睹女儿薄命命运的唯一一个人物,也是陪伴宝玉走完红楼一梦的最后一个人物。尤其后者,红楼叙事在麝月掣得荼䕷花签时就已埋下伏笔。按荼䕷花又名彼岸花,相传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预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又佛教中说“荼䕷”是来生的花,所以又名佛见笑,预示宝玉最后彻悟,出家为僧;更兼“荼䕷”二字又曾出现在蘅芜院联中——“吟成荳蔻诗犹艳,睡足荼䕷梦也香。”那么,荼䕷花事亦即麝月情事之于贾府事败,诸芳流尽,宝玉弃钗为僧的艺术效果,想来皆在曹公的拈花一笑中。

①《红楼梦》评点,从乾隆十九年(1754)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到完成于1938年的王伯沆评点《红楼梦》,四十多家中可见者有二十多家。本文“清代《红楼梦》评点”是指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脂砚斋、东观主人、王希廉、陈其泰、张子梁、哈斯宝、张新之、黄小田、姚燮、佚名氏、王伯沆等十余家。张子梁《评订红楼梦》,今藏于山东省图书馆。

②〔清〕曹雪芹:《红楼梦》(三家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3页。

③⑦冯其庸:《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458页,第569页。按:王希廉回评、张新之评、姚燮评皆据此本,特殊情况另注。

④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44页。

⑤本文所引《红楼梦》正文皆据冯其庸校《八家评批〈红楼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⑥〔清〕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影印本),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586页。

⑧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131页。

⑨〔清〕陈淏子:《花镜》,农业出版社1980年版,第260页。

⑩〔宋〕《苏东坡全集(上册)》,中国书店1886年版,第170页。

⑪〔法〕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376页。

⑫王伯沆:《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90页。

⑬李汉秋、陆林:《黄小田评点〈红楼梦〉》,黄山书社1989年版,第744页。

⑭ 《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