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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之祖万水之源

2021-01-25李元洛

名作欣赏 2021年1期
关键词:诗经植物动物

李元洛

关键词:《诗经》 植物 动物

《诗经》是上古的祖先为子孙后代集体编写的一部百科全书。它收集了从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历时五百多年的诗歌,分为风、雅、颂三部分,共305篇,先秦时称其为《诗》,或取其整数名为《诗三百》。它是上古时代社会生活的全息摄影,也是上古时代先民感情的诗意写真。此书据说经孔子审读与删定,但不知由何方授权,也许是他自己当仁不让吧。关于诗的作用与诗的阅读,他还有一段权威性的为后人所习传的指示:“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文,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别的姑且不论,时已远隔三千年左右,我们今日揭开《诗经》的封面走进去,一路行来,嘤嘤的鸟鸣仍然敲叩我们的耳鼓,灿灿的花光仍然照亮我们的眼睛。这篇读书笔记,就是我的《诗经》之游,关于植物与动物的记录,浮光掠影,有如点水的蜻蜓。

《诗经》,不仅是一部上古时代生活的百科全书,而且是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尤为重要的是,地分南北,北方的《诗经》与南方后起的《楚辞》,是中国诗歌浩荡长河的两大源头,没有这两大源头的生生不已的永恒活水,就没有长河的波翻浪涌、耀彩飞光、江声浩荡。如同今日的每一个华夏子孙,都一无例外地承传了先人的血脉,《诗经》之后的古代诗人,有哪一位没有去源头捧饮过那清清的醴泉,有哪一位没有受到过源泉的润泽呢?我这篇关于《诗经》的读书笔记,选赏的是《诗经》中的一些描写、歌咏植物与动物之诗,同时我也会寻来龙去脉,追源探流,分神观照后代的某些有关诗作。有如蜻蜓的点水,溯洄从之,它点的是源头,溯游从之呢,它也会顺流飞翔,匆匆点阅上游、中游乃至下游的水面和后浪。

混沌初开,乾坤始定。星光烂烂,河水泱泱。草繁木茂,鹰飞鱼翔。

《诗经》产生的地域以黄河流域为中心,也就是今天长江以北五省,北括山西、陕西、河北、河南的广大地域,南抵“汉之广矣”与“江之永矣”,即汉水与长江的北岸。这一地域的上天下地就是先民的皇天后土,它所构成的自然环境,既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依托,也是他们原始审美的对象,同时也是他们诗歌文化的摇篮。他们最熟悉并生息其间的,除了须臾不可分离的洋洋河水,就是四季应运而生的郁郁植物了。清人顾栋高在《毛诗类释》中就曾说,《诗经》写到的草有37 种,木有43 种,谷类有21 种,蔬菜有38 种,花果有15 种,而现代学者以科技量化统计研究的结果,《诗经》几乎将当时的世间万物都收入其中,至于各类植物,即有144 篇作品共505 次提及,为今日的植物学家提供了最古老的可以皓首穷经的植物图谱。

我不是植物学家,也非考古学家,我只是一个古典诗歌的当今发烧友,一名古老《诗经》的现代朝香客。且让我对《诗经》中的植物世界匆匆游览并信手拈来吧:

“荇”。在上古时代,“河”系黄河之专有名词,“江”则专指长江,“江河”是长江与黄河的尊称专利,其他的河流均不得僭越或取而代之。如前所述,《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也是中国文学长河最早的源头,诞生于黄河之滨的《关雎》,则是源头最初的波浪。此诗置于《诗经》之首而领袖三百篇,我以為有深意存焉。水,是生命之源泉,也是生存的希望,从古至今的人群,大都是傍水而居,上古单名为“河”而东汉时因河水黄浊而定名的“黄河”,则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流域乃为中华民族文明的主要发源地,因此,《诗经》开篇首倡“在河之洲”就绝非偶然了。此外,在原始的恶劣艰苦的自然条件之下,先民们更重视生息繁衍,他们多有对与劳作结合在一起的爱情的歌唱,以雌雄有固定配偶的水鸟雎鸠的鸣声起兴之《关雎》,就正是如此。它绝非后来的经学家与道学先生所曲解的是什么美“后妃之德也”,而是一首热烈奔放的爱情之歌,是爱情这一母题最原始的千古绝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中国最资深的情诗,留下了诸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等成语,那美丽汉语的原始股兼绩优股的语言资源,让我们世世代代将本生利,享用不尽,而诗中的淑女所“流之”“采之”“芼之”的前后出现了三次的“荇菜”呢?

“荇菜”即“荇”。荇,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花黄而叶呈对生圆形,紫赤色,浮于水上,嫩时可食,亦可入药、作饲料或化肥。诗中的美丽女子采集它们,应该不是属于观赏而是有以实用。然而,《诗经》中关于“采”者,另有《召南·采蘩》《召南·采萍》《王风·采葛》《唐风·采苓》《小雅·采薇》等篇章,何以表现爱情主题的《关雎》所采者偏偏为“荇”?答案是:荇的再生力与繁殖力很强,俗名水荷叶的它在上古是女性生殖的象征,因此,《关雎》一诗不仅表现了先民的水崇拜,也显示了先民的生殖崇拜,隐喻情事的“荇”在《诗经》的首篇闪亮登场,其中就颇有深意存焉,而绝非偶然了。

在《诗经》之后的古典诗歌中,提及荇的作品数不在少。六朝时丘迟有“巢空鸟初飞,荇乱新鱼戏”(《诗》),萧纲有“荇间鱼共乐,桃上鸟相窥”(《春日想上林诗》),唐代欧阳衮有“鹿践莓苔滑,鱼牵水荇沉”(《雨》),崔湜有“雁翻蒲叶起,鱼拨荇花游”(《唐都尉山池》),这些诗都是将鱼与荇合而写之,而据闻一多等学者的考证,鱼是男根的象征,莲是女性生殖的象征,而荇叶形态近似于莲叶,故上述诗句应与《关雎》关系暧昧,鱼荇共写而比喻情爱应是它们所表现的深层潜意识。继承并传扬了《关雎》这一缕心香的,还有唐诗人储光羲的《江南曲》四首,特别是其中前两首:“绿江深见底,高浪直翻空。惯是湖边住,舟轻不畏风。”“逐流牵荇叶,缘岸摘芦苗。为惜鸳鸯鸟,轻轻动画桡。”至于明诗人杨士奇的“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蓱。双鬟短袖惭人见,背立船头自采菱”(《发淮安》),如果能找到他当面问询,我想他绝不会否认他之这一大作与《关雎》的血缘关系。

除此之外,“荇”在后代的诗歌中作为一个景物镜头或一种传统文化背景,那更是不胜枚举。杜甫《曲江对雨》中的“林花著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就是写景的名句;在《红楼梦》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薛宝钗对此就曾予以引用评说;“芰裳荇带处仙乡,风定犹闻碧玉香”,鲁迅的七律《莲蓬人》赞美的是高洁傲岸的人格与风骨,生长于并喜爱清流洁水的荇,正是全诗主旨的诗意衬托,传播的也正是远古的那一脉芬芳。

“葭”。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水有多长,诗就有多远;水有多媚,诗就有多美。《关雎》那古老而青春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荇菜青青的河边洲畔,而音乐家贺绿汀于20 世纪30 年代作词谱曲流行一时的《秋水伊人》,当今台湾邓丽君所唱的热门流行歌曲《在水一方》,它们的音韵、词华和意境,也仍然和那遥远而又遥远的另一首民歌一线相牵: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首缠绵悱恻而又意境空灵的诗,在西北边地慨当以慷的秦风中是绝无仅有的异数,在《诗经》中也是十分罕见的另类。清末民初的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中,将其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并论,以为它们都“最得风人情致”,而当代的大学者钱锺书在《管锥篇》里,更遍举中外作品以证此诗与《周南·汉广》“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情境也”。《蒹葭》一诗,除了前人所说的象征主义或浪漫主义情境外,我以为从审美或美的形态而言,它和《陈风·月出》篇一起,是最早表现了朦胧之美的诗,可称朦胧诗的鼻祖,20 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涌现的热闹一时的所谓“朦胧诗”,虽然受到门户乍启西风劲吹的影响,但如果认祖寻宗,却仍然可说是它们的两千多年后的后裔。《蒹葭》一诗,论者已多,我这里只能言归正传,略说诗中的蒹葭。

“蒹”之本意为荻,其形似芦苇,“葭”即初生的芦苇,别称苇、葭苇。“蒹葭”,即多年水生或湿生的芦苇,多长于河边泽地之低湿浅水之处。此诗中的蒹葭,写的是秋日的芦苇,分章叠韵,分别以大同小异的“苍苍”“凄凄”“采采”状写它的情貌,以助全诗意境的形成,以及秋日怀人与情爱追寻之主旨的表现。因此,“蒹葭”这一意象本就具有怀人念远、悲秋伤感的原始意蕴,即中国古典语言中的“葭思”与“蒹葭之思”;而在古典诗歌的发展过程中,它除了充当时令景物的布景角色,更被赋予了漂泊无定、势弱无依与闲情逸致等多重意蕴,使意象的内涵更为多样与丰富。这,大约也是上古时那位无名作者所始料未及的吧?如:“莲渚愁红荡碧波,吴娃齐唱采莲歌。横塘一别已千里,芦苇萧萧风雨多。”这是晚唐诗人许浑的《夜泊永乐有怀》,风中的萧萧芦苇,摇曳的正是诗人天涯漂泊的别绪离愁。

“摧折不自守,秋风吹若何?暂时花戴雪,几处叶沉波。体弱春风早,丛长夜雾多。江湖后摇落,亦恐岁蹉跎。”这是杜甫的与《诗经》之作同名的《蒹葭》,咏蒹葭亦是写自己,写外物亦是抒内心,多少江湖沦落的身世之感都摇曳在那咏物的一唱三叹之中。“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这是中唐诗人司空曙的《江村即事》,夜泊于芦花浅水,不知东方之既白,表现的是与杜甫之作迥异其趣的闲情逸致。“摇曳巴陵洲渚分,清江传语便风闻。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这是王昌龄的《巴陵送李十二》,他写与李白在岳阳初逢复又言别,全诗以景结情,蒹葭秋晚,云水苍茫,抒发的是对友人的依依之情与眷眷之意,其语言和意境遥承的正是《蒹葭》的一脉远香。

当代咏芦苇的新诗似不多见,但学者杨景龙不仅以《蒋捷词校注》《花间集注》《中国古典诗学与新诗名家》等著作传世,也创作了近两千首新诗而很少示人,我以为他是“五四”以来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在中国新诗史上应该也将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他竟然也写有与《诗经》同题之作《蒹葭》,诗分四节:“望穿秋水无渡。/ 大河无涯/ 苍苍的蒹葭。/早生华发// 溯洄从之。/ 眉睫白露,头上霜降/ 溯游从之。/ 寒衣绽开一路霜花// 到了冬天。/ 水面凝成一层坚冰/ 宛在水中央。// 终于可以抵达//所谓伊人。立冬之前已经返家。”全诗的血脉意境乃至某些语词都源自遥远的古典,笔下有余香,但全诗却又是古典的新的现代变奏,新其语言,新其句式与结构,新其立意与寄托,有如《诗经》的出色的和诗,和原玉一样具有朦胧之美而耐人寻味。

“荷”。在当代的新诗人中,咏荷多而且好的应首推台湾名人余光中。他在而立之年所写的怀乡名篇《春天·遂想起》一诗中,反之复之地咏叹“江南”,咏叹“采莲”,咏叹“多莲的湖”,而在20 世纪70 年代之初他年届不惑时,还出版有咏荷的专题诗集《莲的联想》,收咏荷之诗共三十首。其中《满月下》一诗,开篇即是“在没有雀斑的满月下/ 一池的莲花睡着”,结尾则是“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的,像压过的相思”,其诗思清新如出水的芙蓉,其诗语清扬如月光的芬芳。犹记1993 年夏日我应邀访问台湾,已然迁居高雄多年的余光中带我去城郊,于有“台湾西湖”之美誉的澄清湖游览。澄清湖盛产莲荷,台北市区一湾莲池曾孕育了他写荷的灵感,澄清湖半湖的荷花当年也薰香了他的诗篇,他都一一收录在上述《莲的联想》这部诗集里。不过,余光中笔下的荷花既是他妙出心裁,同时也仍然其来有自,我们可以追溯约三千年之远的《诗经》中的有关篇章。

虽然荷花是我国的十大名花之一,然而它却身世如谜。对化石的研究证实,在一亿三千五百万年以前,北半球即有莲属植物的分布,而位于浙江余姚县的河姆镇遗址,也曾经发现野生莲的遗迹以及香蒲荷菱的花粉化石,至今也有七千年的历史。远古的历史已渺焉难寻,然荷花摇曳在《诗经》中的倩影风姿却宛然仍在,可以惊艳我们的眼睛: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郑风·山有扶苏》)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莲。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陈风·泽陂》)

前一首的荷华(花)虽然是起兴之词,但与诗中这位女子心中的美好爱情有关。而《泽陂》呢?闻一多在《风诗类抄》中说“荷塘有遇,悦之无因,作诗自伤”,诗中反复咏叹的荷花比《山有扶苏》更进一步,既是环境的描写、情愫的寄托,也是最早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姜斋诗话》),也即以丽景写悲情。源远流长,后代诗人对荷花不尽的描绘咏唱,从遗传学的角度而言,《诗经》中的荷花提供了上古的基因与血缘。

荷花虽然有许多美丽的别名,如《楚辞》中名“芙蓉”,《说文》中曰“芙蕖”,《群芳谱》则谓“水芙蓉”,此外,还有“菡萏”“水华”“花欲笑”“白羽衣”“佛座须”等诸多芳名雅号。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众生称她为“翠盖佳人”。这位佳人不是深闺高阁中雍容浮华的贵妇,而是大自然中青春活泼的与劳动和爱情携手同行的少女。“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汉乐府的《涉江采芙蓉》与《江南》早就这样歌唱了,晋代乐府的《青阳渡》也曾经如此咏叹:“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莲荷虽也开在北国,但尤其在江南盛开,咏莲荷的诗在唐代更是嫣然怒放,李白的《渌水曲》写道:“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他的友人王昌龄,和他并称为唐代的超一流绝句高手,李白有如上的五绝,王昌龄则有《采莲曲》七绝:“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两位高手的高作均是风华绝代,令人销魂。时至宋代,杨万里咏荷之作多约二百首,为历代诗人的冠冕,而其咏荷作品之好,也完全可以与唐代咏荷的上选之作竞一日之短长。他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是人所熟知的了,而未被《诚斋集》收录的遗诗《红白莲》也是可圈可点之作:“红白莲花开共塘,两般颜色一般香。恰如汉殿三千女,半是浓妆半淡妆。”荷花香过了唐,香过了宋,香过了元明清,不知香过历代多少诗人的诗篇。时至清代,“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王士禛的名作《再过露筋祠》为白莲留下了俏丽高洁的身影,而纳兰性德的《一丛花·并蒂莲》则说:“阑珊玉佩罢霓裳,相对绾红妆。藕丝风送凌波去,又低头、软语商量。一种情深,十分心苦,脉脉背斜阳。 色香空尽转生香,明月小银塘。桃根桃叶终相守,伴殷勤、双宿鸳鸯。菰米漂残,沈云乍黑,同梦寄潇湘。”纳兰公子是中国诗歌史上歌唱爱情的绝世高手,前人只有李商隐,后人只有龚自珍,可以和他一较高下,他写象征情爱的并蒂之莲绝非偶然,不也是《诗经》咏荷之篇的遥远的和声与变奏吗?

荷不仅是象征爱情的“翠盖佳人”,在中国人的“比德”的审美过程中,其更获得了“花中君子”的尊号,成为志行高洁、香远益清的君子的代名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早在《离骚》之中,屈子就告白他要以荷叶为衣,荷花为裳,他不仅是服装设计的最早的大师,更是将荷花赋予高洁坚贞人格的开山祖师。曹植是以赋咏荷的先驱,“览百卉之英茂,无斯华之独灵,结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擢茎”,他的《芙蓉赋》开宗明义就赞扬荷花高洁的品格,其深远影响,为时人与后人的同题赋作所不及。北宋周敦颐的《爱莲说》就不用多说了,少为人知的是明代叶受的《君子传》,其传主名“君子”,又名“莲”,复名“菡萏”,字“芙蓉”,叶受完成的是荷花作为“花中君子”的命名礼,其名不扬,其功也大,到他的笔下,荷莲拥有的已是美女与烈男、阴柔与阳刚的两极之美。

在古典诗歌中,将荷花作为“花中君子”来赞颂的代不乏人。唐代如高蟾的《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晚唐陆龟蒙的《白莲》:“素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池。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宋代因周敦颐《爱莲说》一文影响广被,故诗人咏荷之作更多,除杨万里是咏荷大户之外,陆游也为数不少,他晚年写于山阴故里的两首《荷花》诗就别有寄托,其一是:“风露青冥水面凉,旋移野艇受清香。犹嫌翠盖红妆句,何况人言似六郎。”另一首则是:“南浦清秋露冷时,凋红片片已堪悲。若教具眼高人看,风折霜枯似更奇。”苏轼《横湖》诗写荷花,有“贪看翠盖拥红妆”之句,“六郎”则指武则天的男宠张宗昌,兄弟排行第六,身为当朝宰相的杨再思却面谀说:“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六郎似莲花也。”陆游的前一首诗认为以“翠盖红妆”形容荷花,尚且有损于清华绝俗的风神,何况以张宗昌那种佞幸小人作比,则更是一種亵渎。后一首诗呢?陆游说的是深秋时荷花凋落,令人不免生悲,但从独具只眼的高人来看,虽然风刀霜剑,但荷叶荷枝仍傲然坚持,昂然挺立,那更是令人称奇。这,正是诗人对生活中独立不阿、坚贞不屈的君子人格的赞美。明清易代之交坚持抗清的大学者王夫之,曾作有咏荷《绝句》:“荷薏含香不出窝,藕丝未断也无多。谁将雪色看莲子,种向流沙万里河?”诗中的象征与寄意,读者如了解王夫之的生平和思想,自可于言外思而得之。王夫之晚年居于他的故里衡阳石船山下,在衡阳县曲兰乡湖西村有他的故居“湘西草堂”。有一年盛夏我前去谒访,只见草堂前幅员颇广的荷塘中的红白荷花,正在南风中召开它们的年度盛会,青梗绿叶将它们一一挺然举起,似正在向前贤做隔代而又隔代的祭奠。

桃花。我多次于春夏两季游览过西湖,西湖盛夏的红白两色的荷花给我留下多彩而清高的印象,我曾赋《西湖观荷》一诗:“满湖翠袖舞娉婷,骄白嫣红笑语盈。无那南风薰似酒,红荷酣醉白荷醒。”而西湖春日岸边的桃花呢?那热烈而美艳也令我一见难忘,难怪当代大诗人艾青《西湖》诗的结尾要如此向它们顶礼:“清澈的水底/ 桃花如人面/ 是彩色缤纷的记忆。”艾青的诗,如果和唐代诗人崔护《题都城南庄》中的“人面桃花相映红”算是近亲,那么,它和《诗经》中的桃花之篇就是血脉相连的远亲了。

桃,果木名,起源于中国,落叶小乔木。诗文中或指桃树的果实,或指桃花,花为红色、粉红色或白色,艳丽可赏。其果被称为“天下第一果”,乃古代祭祀神仙的五果之一。在《诗经》中它多次出场亮相,《大雅·抑》中有“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之句,成为今日习用的成语,其“桃”乃指桃树的果实,而《魏风·园有桃》之“园有桃,其实之殽”,同样是指可食用之桃实。而美艳的桃花呢?它们最早是成群结队、喜气洋洋地开放在《周南·桃夭》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召南·何彼禯矣》是一首表现周平王的孙女出嫁盛况之诗,其中有“何彼禯矣,华如桃李”之句,以艳丽的桃花和李花赞扬女主人公的美貌,但尽管“桃”与“李”双管齐下,这首诗及诗中的如上之句,却远不及《周南·桃夭》一诗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知名度与传后性。这,既是由于前者赞颂的乃特权阶层的王公贵族,后者赞美的系民间烟火的百姓平民,在内涵与境界上有前者不可比拟的普世性,也因为两者虽同是祝婚的喜歌,同是采用重章叠句的《诗经》特具的句法与章法,但后者的语言辞藻绚烂,声韵天成,其意象与意境之美为前者所远远不及。“夭夭”,本已状春风中青青桃枝的茂盛丰美,偏旁从火的“灼灼”本意已为明亮火热,用这种意象鲜明的叠词来形容怒放的桃花,不仅其浓艳繁茂之状如在目前,其生机勃勃、喜气盈盈之意亦于言外可想矣。

西方文坛有“母题”与“原型”说,中国古代诗坛有“诗胎”与“诗祖”说,《周南·桃夭》的原型意象就是“桃之夭夭”与“灼灼其华”,母题则是爱情与婚姻,在语言和语词范围内流泽所及,它丰富了我们日常所用的汉语言,仅与母题和原型意象有关的,就有“桃夭”“桃腮”“桃色”“桃杏腮”“桃花面”“桃夭之化”“桃红人面”,等等。在《诗经》之后的历代诗歌中,桃花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如唐诗人崔护的《题都城南庄》,不过,除了爱情与婚姻的最初原色之外,在众生的审美过程中,它还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美的内蕴,如春之情结、隐逸情怀以及深愁苦恨等人间情态: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苏轼:《惠崇春江晚景》)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张旭:《桃花溪》)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刘禹锡:《竹枝词》)

一树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

可怜地僻无人赏,抛掷深山乱木中!

(李九龄:《山舍南溪小桃花》)

从《诗经》初唱,桃花示人的本来都是正面而美好的惹人怜爱的形象,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常常被世人抹黑,如“桃色”“桃色新闻”指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桃花运”一以谓女子之不检点的出格行为,一以揶揄男子得到多位女子的爱恋。即使如杜甫老先生,他也曾手栽桃李并极力赞美春日桃花之美,如他在成都草堂所作的《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五:“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桃花一簇開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然而,写于同一时期同一地点而且同为组诗,他的《绝句漫兴九首》其五却又说:“肠断江春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真是出尔反尔,如此这般,叫无辜的桃花左右为难如何是好?

最初盛开在《诗经》中的桃花,毕竟是青春的象征、爱情的寓示、理想的寄托、韶华的回想、美感的展现。犹记我年华已老、鬓发已霜之年,由学生的学生何琼华邀约,偕内子缇萦于早春游长沙河西之梅溪湖,初露也是初漏的春色春光赠我绝句四章,其一是:“半世流光去绝踪,白头长忆少年红。春华已逝藏何处? 都在桃腮柳眼中!”这是所谓“旧体诗”,当代的新诗呢?前已引艾青《西湖》的片断,而台湾名诗人洛夫《边陲人的独白》对桃花桃实的歌咏,虽具有超现实主义的魔幻之感,精神血脉也仍远承了《周南·桃夭》的一脉馨香:“春,在山中/ 在蒲公英的翅膀上/ 春,在羞红着脸的/ 一次怀了一千个孩子的桃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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