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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南海北四题

2021-01-21高洪波

小说林 2021年1期
关键词:济宁石榴树周庄

祁庄之夜

中国的乡村,大多叫“村”“庄”“屯”“营”“寨”者居多,前两个地名有和平宁静岁月之感,后三种村名则多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军事屯垦戍边的留存痕迹较重,比如云贵一带,再比如东三省。

江苏属富庶的江南之地,叫“庄”“浜”的村名多。浜,是水乡独享的名称,最著名的是沙家浜,把一个“浜”字普及推广得家喻户晓。而“庄”则意蕴丰厚,田庄、茶庄、酒庄,这是庄园的“庄”,较之同义的“村”字,使用率和出镜率高出几许。当然,出酒的杏花村是个例外,补充的还有北京专门制作南方点心的稻香村,三个字足以让人垂涎欲滴。

不久前走了趟周庄,参加一个与儿童文学有关的会议,轮到我发言时,我说:“中国有两个最有名的‘庄,一个是河北省的省会石家庄,另一个便是江苏昆山的周庄。”大家听了便笑。其实山东也有个周村,产著名香脆的周村烧饼,属于山东的地方名吃,薄薄的饼,嵌满了黑芝麻,烤出来又脆又甜。但周村与周庄相比,虽然字面意义相近,但无论从旅游还是文化经济层面而言,都有不小的差距。周庄的千年历史,因一个画家陈逸飞而灿烂,他画的周莊双桥被哈默高价购买后转赠邓小平,然后成为联合国邮票上的图案,这一下子周庄不仅属于昆山、苏州、江苏乃至中国,成为属于全世界的一个5A级旅游景点。

周庄全称是周庄镇。二十多年前,即1997年,我首次走访周庄,参观过著名的迷楼,当年南社诗人柳亚子先生吟诗品酒的地方。也知道沈厅和张厅,一个是明初大富翁沈万三的旧居,另一个是官宦富绅之宅。这几处景点全被河流包围着,自然也包括周庄本身,是浮在河流和溪水之上的人居之所。小桥流水,扁舟咿呀,典型地道的江南水乡,水草香与鱼虾腥浓浓地浮动在周庄的上空。当然最浓郁的滋味是一种红烧猪蹄膀发散出来的,这就是周庄小吃“万三蹄”。

这小吃涉及到明太祖朱元璋与富豪沈万三餐桌上引发的一个故事。朱元璋的猜忌刻薄与沈万三的机智淳朴相映成趣,将红烧猪蹄自诩为“万三蹄”,沈万三自嘲中实现了自我保护,他留给岁月一段传奇故事的同时,更无意中留下一种美食,几近东坡肉一样的中华美食。

与周庄相邻的是祁庄,祁庄属于周庄镇下辖的一个村庄。当年韩世忠抗金兵时,有韩家军的一部驻扎此地,竖大旗为号,遂称“旗庄”,后改“祁庄”,这个“祁”是衣部旁的“祁”,音同字异。除了“旗庄”,韩世忠的传说这里还有很多特殊的故事。它是个典型的社会主义新农村,旁边一度曾经有陆逊的墓,三国名将,火烧连营的发起者,可是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我们在祁庄住了一夜,祁庄虽为农村,但是由周庄镇旅游公司打造成一个乡村特别有味道的民居。虽然是民居,但是有酒店一样的一应措施,简中带奢,静中有动,这个我曾住过江南镇上的小村庄,让我想起当年,这个“当年”应该是二十五年前,我和几个文友走河北曲阳,石雕之乡,也在这个村庄住了一夜。

这一夜,我和几个朋友在祁庄走动,聊天,喝些当地的土酒。这是个安静的小村庄,所不同的是插满了红旗,这也许是呼应它古老的名声,韩世忠抗金兵时的大旗们吧!除了这些旗子,我觉得祁庄没有更特殊的地方,它的土菜很好吃,它的河边长满了垂柳,它的田间有大量的金黄色的油菜花在欢迎着我们。所以祁庄一夜,或者说是周庄下面的祁庄一夜,让我感受到了江南水乡的富足富庶。

清晨起来散步,祁庄本地人,也是周庄镇的宣传干部小徐领着我们到他刚建的房子看了看。这是一座三层的楼,他说准备把双亲也迎回来,这是将来他退休之后居住的地方。他充满信心地围绕着还没有竣工的新居转了一圈,开心地告诉我们:“我的弟弟也在旁边盖了房子,我们喜欢自己的家乡,这是我们生长的地方。虽然我现在在镇上工作,是公务员,但是我最终要回到村子里,回到我的祁庄。”小徐的这番话让我很感动,他很年轻,距离退休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但是他对家乡、对故土、对祁庄浓浓的热爱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觉得正是这种对家乡的挚爱的情怀才使这些乡村干部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更加出色,更加亮丽。

离开时,我们到金黄色的油菜地里合影。油菜地里搭起一个观景台,这也是别出心裁的一种创意吧。周庄很美,世界闻名,知道祁庄的人真的不多,但是它的潜力无限。我希望这个韩世忠当年竖起大旗抵抗外敌入侵的地方能吸引更多的游客。它是周庄一个接应点、延伸地,也是周庄的一部分。所以我说祁庄很美,祁庄很小,但是,这很小中包容着很大很大的内涵。

再见吧,祁庄!

日照观天

“日照时观天”是一个概念,你的眼睛肯定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日照市观天”则是另外一层意思了。日照市是山东很年轻的一个市,如果从年龄来算的话,他刚刚过了而立之年,三十一岁。日照市年轻,但年轻的日照市因为有个特殊的名字,所以专门出了一本散文集叫《初光》,这很符合日照的本意:最初日光照耀的地方。

日照市出北方罕见的上好绿茶,我的老朋友、将军作家李存葆几次和我同行的时候,手中总端着一杯绿茶,他认真庄重地告诉我:“这是我家乡日照的绿茶,北方最好的绿茶,希望你们品尝。”我还有一个日照籍老朋友,儿童诗的著名作家尹世霖,他对日照的感情洋溢在他的诗作中,使我生出久远的思念。日照还有一个作家朋友赵德发,他当年和我一起重走长征路,那应该是十四年前的往事了,我们爬雪山、过草地,一起凭吊红军柳,共同看望由于掉队留在藏地的已经不会说汉话的小红军,当年他只有七岁被留在了藏区,爸爸妈妈随着贺龙的部队远征,北上抗日。这一切都是记忆了,毫无疑问,日照这座城市以他特有的明亮温暖,留在我的脑海中。

这次有幸走日照,是缘于参加第二届中国(日照)散文季。“散文季”就是散文的季节,一座城市拥有一个散文的季节,应该是莫大的荣耀和快乐。上一届开始的时候,一批著名的散文家走过这座城市,他们的足迹和才华储存在《初光》这本书中。而这一次比较特殊,为什么?因为是新冠病毒肆虐后渐次衰减的季节。当我们走进日照的时候,每个人都必须戴口罩,日照和口罩形成一种巨大的反差。

在日照的日子里,我们看到了这座以海港立市的年轻城市巨大的变化。我们先去参观日照的海洋馆,跟一帮孩子们一起在秋雨中看海底的神秘世界,看岁月交替沧海桑田的变迁。这座海洋馆里居然有一座夏令营训练营,孩子们拿着模拟的枪进行游戏式的对抗演习。他们的投入和欢乐深深打动了我。我们又走到海洋美学馆,这五个字充满文化和艺术的意蕴,其实海洋美学馆就是一个构思奇特、令人叹服的星级宾馆,这座宾馆里面有九十八个房间,虽然在疫情时期,这里仍然满员。海洋美学馆的前身是一座海水养殖场,大堂充满前世的气息,柜台是由船板搭成,侧厅有海洋航行史中各种各样的文物,从船上的汽笛到潜水员古旧的头盔一应俱全。这座馆的确是一个奇境,它还有一座游泳池,一栋图书馆,图书馆里不仅可以借书观书,还可以坐下来静静地在图书的围城中品尝一杯美味的咖啡。此刻海风猎猎,海浪滔滔,游人在海滩上尽情地嬉耍,海上的帆影在细雨中掠过,给人以无尽遐想。这就是日照给我最初的印象。

当然,日照绝不止于,三十一岁的日照从诞生的一刻起,就和共和国改革开放的步伐同步前进。日照有莒县,“毋忘在莒”是一个成语,我真切地领会这四个字是在一个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刻。那是在上个世纪的1995年,我和一個作家朋友、我的老同学袁和平首次出访台湾,并且首次踏访金门。金门是当年“8·23”炮战的见证地,所以金门的特产是菜刀,所有菜刀的原料来自于我们大陆的炮弹皮。赫赫有名的金门菜刀以及它纵横地下的地道使我非常震撼。但是,当我在金门的瞭望所瞭望大陆的厦门时,我注意到,金门的山崖上写了四个大字:“毋忘在莒”。在金门岛上和这个成语骤然相逢,留给我的震撼是巨大的,直到现在依然难忘。

毋忘在莒,是当年齐国公子小白的一次难得的经历,齐桓公是公子小白后来的名号,他有过奋斗,有过在莒县痛苦的经历,所以他的臣僚们提醒他不要忘记过去,毋忘在莒。莒,是一段特殊的记忆,特殊的意象。毋忘在莒,几乎等同于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那段难忘的经历;毋忘在莒,也提醒着所有的人,如果忘记了自己的苦难,忘记了自己的历史,那将是多么的不堪回首。

所以,在日照这个地方,在这个特殊的历史和时间的段落里,我有了一次仰望天空和岁月的机遇,这就是我开头所说的“日照观天”。这是在日照新建的科技馆里,我们一行人沿着日照名人丁肇中所赠予的一系列物理学领域的高精尖科技装置前,一步一步,沿着平缓的参观道前行。参观完了丁肇中先生的诺贝尔奖获得过程之后,虽然对物理学尚存满头雾水,但是我仍然充满敬意。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丁肇中先生用汉文亲笔写下的获奖感言,更因为这个世界有一部分人是需要为人类的命运进行前沿探索的,有一部分是为了人类的命运奋力搏杀的,有一部分人是为了人类的生存默默耕耘的。你说是命中注定也成,我认可。

当我们进入科技馆的环球影幕厅时,奇特的日照观天开启。我们躺在舒适的座位上,这个座位会根据你的身体而随意改变,这个时刻你觉得无比松弛。但是在松弛的刹那间,画面和音乐同时响起,天幕上出现了关于时间的严酷而无情的一幕幕拷问。天空、森林、建筑物,还有远去的各种动物如恐龙、翼手龙,海洋的微小或巨大的一批生物,这一切被时间所注视,所诠释,所稀释。所以,在日照这片土地上,仰望天空,你会突然觉得个体生命的珍贵以及微不足道,这是日照科技馆给予我的巨大而不可抵御的震撼。

事后,日照的朋友告诉我:“这座科技馆原名叫丁肇中科技馆,但是丁肇中先生不同意,所以依然叫日照科技馆,投资六个多亿,建成后,观众络绎不绝。”我对同行的日照朋友很真诚地说:“这座科技馆将了不得,因为获得诺贝尔奖的丁肇中先生把他的加持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我相信凡是去过这座科技馆的孩子,都会经受一次思想和灵魂的震撼与洗礼,同时我坚信科学文明这巨大的力量会沁入到日照的每一个孩子心里,日照的每一寸土地上。我更加坚信将来由于有了这座日照观天的了不起的科技馆,它将让青少年们了解自己所处的这片土地上的历史、现实和未来,了解自己作为人类这一物种在地球乃至宇宙中所处的位置,这就是世界观、宇宙观、人生观。我相信在日照的青少年中一定能出现追随丁肇中脚步的后来者,因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祝福日照,祝福拥有这个特殊名字的城市里所有的朋友们。日照日照,其光渺渺;日照日照,其乐陶陶……

石榴意象

最早认识石榴,是在内蒙古科尔沁草原上的一座小县城里。

当然,科尔沁草原牛羊很多,骏马如云,此外柳树榆树白杨树也比比皆是。石榴树与石榴花的模样还真的少见,自然环境里没有,可理发店的柜台镜前却悬挂着古色古香的瓷板画,画面便是喜气洋洋咧嘴乐的大石榴——这大石榴足足让我欣赏了十三年。因为理发(或曰:剃头)是每一个小城男孩无法逃避近似苦刑的特殊“装修”,它不仅考验你的耐心,因为要排队;更检验你头皮的承受力,因为理发师的长指甲会抓得你眼泪盈眶。幸亏有色彩鲜艳的大石榴,以及它的水果伙伴,譬如水蜜桃、黄蜜橘、红荔枝……这些水果产自遥远的山海关里,或者更遥远的南方,尽管我不知道它们的味道,但美丽的外形已经足够丰富和甜蜜着一个草原少年的想象,同时大大减轻我理发的痛苦。

感谢瓷板画上的石榴,让我十三年的草原小城生活显得意味深长。

石榴是一种来自西域的特殊水果,它应该是和葡萄、核桃乃至胡琴等一起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原地区的。我无意中看过一个资料,上面说石榴曾是“名贵舶来品”,原产于波斯,两汉时传入中国。最初只在陕西、河南等地种植,“永嘉之乱”后才跨过长江,被士族所种植。中国历史上第一美男潘安推崇石榴,称之为“天下之奇树,九州之名果也”,曹植也为石榴写下“石榴植前庭,绿叶摇缥青”的赞许。可能当时石榴种植技术不够普及吧,石榴显得无比珍罕,故洛阳民谣有“白马甜榴,一实值牛”,一个石榴居然和一头牛等值!

这个石榴典故如果你到山东枣庄的峄城区去讲述,估计会让每一个峄城人乐不可支,不为别的,只为峄城十万亩石榴园。十万亩结的果实有多少?放到古代能换多少头肥牛?这显然是无法计算的。在石榴花的海洋中散步,快乐属于每一只辛勤的蜜蜂。它们用嗡嗡的飞翔讲述石榴花的历史,又用蜂族酿造工艺让石榴花蜜芳香四溢。如果蜜蜂中有司马迁一样史学家的话,它们会感谢一个叫匡衡的峄城人,正是这个少年时苦读书留下“凿壁偷光”典故的汉元帝时的丞相,离职长安时求得皇家园林上林苑的石榴苗,千里迢迢带回故乡,千年之后,石榴遍地种植,似火而又胜火的石榴花们,给予蜜蜂家族丰厚的报酬。

当然蜜蜂们不会著书立说,司马迁只能属于人类,但一个热爱家乡的历史文化名人匡衡,借一株树苗种植出绚丽的峄城石榴花梦,却是不争的事实。

峄城的石榴,古木森森,更多是以盆景的身份进入大都市的当代生活。这些造型奇崛的百年老石榴树,被多福多子的吉祥意象笼罩着,成为许多富裕起来的人家宅院的装饰,价格不菲。当然石榴树的走红应该更早,譬如我知道旧社会老北京四合院的富人标配“先生、肥狗、胖丫头”之外,便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这六件标配,石榴树应该是植物界唯一的代表,四合院有几株石榴树,这日子才算过出了滋味儿,别的什么银杏、海棠、龙爪槐,都不行。

六月走枣庄峄城时,枣儿们没见到多少,青檀寺里的虬龙般扎根在石壁缝隙间的青檀树拜谒多多,然后便是石榴树了。由于是疫情稍减后的首次旅行,兴奋中不能自已,写得数首旧体诗,第一首《走峄城》,我写道:“榴花似火峄城行,庚子春深走山东。大疫过后万态新,几重烟雨又东风。”第二首《榴花吟》:“枣庄少枣多榴花,烈焰垂枝燃早霞。待到石榴结籽日,琼汁玉液醉仙槎。”还有一首《观盆景》,专门写老榴树:“老榴奇崛移入盆,笑擎一树火烧云。匡衡故里好风月,殊佳滋味钓诗心。”几首小诗,只是表达一种被峄城石榴世界震撼过的心情。但万万没想到,有一个希腊诗人埃里蒂斯,1979年凭借作品《英雄挽歌》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文坛高手,居然也被石榴吸引,写过一首《疯狂的石榴树》(袁可嘉译),他在诗中写道:“在这些刷白的庭园中,当南风/悄悄拂过有拱顶的走廊,告诉我/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在阳光中跳跃,在风的嬉戏和絮语中/撒落她果实累累的欢笑?告诉我/当大清早在高空带着胜利的战果/展示她的五光十色/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带着新生的枝叶在蹦跳?”

我仅摘录了埃里蒂斯诗中的第一段,后面他写到草地上的姑娘,写到疯了的石榴树与多云天空的较量,甚至让疯了的石榴树动起来,抓住一匹狂奔之马的尾鬃飞奔,在一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意象、比喻和描绘最后,这个比石榴树还疯狂的诗人这样结束了全诗——

“告诉我,在万物怀里,在我们最深沉的梦乡里,

展开翅膀的她,就是那疯狂的石榴树吗?”

问谁?不知道。树疯还是人疯?你猜。

石榴意象至此,似乎可以收住。我们院子里有六棵石榴树,如今秋深,树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石榴,它们沉静地置身在北京渐凉的秋色里,石榴,你们可是峄城榴园派出的使者吗?

水.深.火.热.说济宁

今年真的与山东有缘,疫情稍缓的六月第一次出北京,走的是山东枣庄,为石榴花的盛开;待到八月份第二次走山东,目的地则是古城济宁。

济宁,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我从来没有走过,可是抵达济宁的时候,经历了几天采访,看到了济宁的山、水、城和它的历史之后,便有了本文的题目:水、深、火、热。

第一,水。济宁有一条大运河,运河的历史很古老,从夫差和伍子胥开发邗沟,到现在已经两三千年了,这是人类挑战自然的一项丰功伟绩。再往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据说是为了看美丽的琼花,结果呢,把命搭了进去。但济宁的运河不一般,它出自元世祖忽必烈的手笔,到现在也就八九百年的时间吧。这条运河使济宁成为运河之都,何为“都”?首都的“都”。济宁管理运河从元以后就成为非常重要的一项工作任务,漕运和治河成为帝国最重要的公务。所以,运河和运河的水便是济宁的第一要务。

同时,它的水还有另外一个意义,譬如微山湖,譬如水泊梁山,这两湖水都是济宁名片上最閃耀的所在。水泊梁山不必说了,梁山本身就属于济宁,它在文化中孕育了巨大的武化的力量,杏黄旗下替天行道,一百单八将的命运让中国所有的读者击节长叹,水泊梁山的水肯定是一汪注满了狂热奔腾以及希望和奔向未来的一种特殊意义的水。而微山湖的水借助于《铁道游击队》那一首著名的歌曲:“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弹土琵琶的战士已然远去,但微山湖烟波浩渺的水,这座北方最大的湖,依然存在着、荡漾着,盛着蓝天白云和以往的故事,所以我说济宁的水,当的起两个字:厉害!

下面说“深”。深在何处?深在文化底蕴。济宁地域上包含着哪些呢?包含着曲阜,一说曲阜大家自然想到孔子,孔庙,孔林,孔子的家族,孔子的学生,儒家文化的发源地,孔子、孟子、曾子、颜子、子思子,孔子和他的学生为中国文化规划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文化底蕴。所以我说,济宁的“深”是深不可测的“深”,是深不见底的“深”,是深厚、深入、深刻的“深”。孔子的故乡属于济宁,济宁想不深是万万不可能的。

第三个字“火”。济宁在历史上确实很火,但是我说的“火”是很实际的、具象的火,是烹饪用的灶台上的火。济宁的烹饪,济宁的美食让你非常叹服,因而济宁的灶火具有了香喷喷的味道。济宁曾经十一次接待过康熙皇帝和他了不起的孙子乾隆,他们在运河上乘舟下江南的第一站无可选择地只能在济宁。济宁的美食在灶火的烹饪下具有了燃遍天下、让你垂涎欲滴的滋味,这就是济宁的“火”。除了厨房里的火,还有它在那个时代,在运河成为贯穿中国南北的漕运主航道的时候,它像中国当今的高铁站的枢纽一样,不可避免地火了几百年。

如果再往前追溯济宁的“火”,在汉魏和唐代,济宁是任城王的所在,目前济宁还有个任城区,任城区里有一座太白楼。太白楼纪念的是谁呢?是中国诗词最火的诗人李白。李白三十六岁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来到了济宁,住在任城,一住就是六年。李白四十二岁的时候,奉唐玄宗的诏进长安,李白是个诗歌界的狂人,他非常开心地写到了自己的各种各样应诏的心情,其中有一句我记得特别深刻:“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见六年济宁的生活,或者六年任城的生活,让李白积郁了太多太多的感想、理想、治国的各种方略。但可惜李白毕竟是个文人和诗人,他仰天大笑出门之后,在皇宫里只当了一名供奉,写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清平调和诗词后,又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唐帝国的统治者觉得李白是个很有趣的文化人,但没有参与治国理政的韬略,因为他太过于理想化吧。这是中国古今文人的通病,但由于李白在济宁的居住岁月,后来他的妻儿们一共住了二十多年,所以当登上太白楼的时候,觉得我们仿佛和李白共同在任城这方土地上,和他一同度过渴望长安、渴望功名的岁月。因此,李白时代的济宁就已经很火,就已经吸引着杜甫这样的粉丝们拜见李白,所以我说济宁的“火”是由衷的,是自古使然的“火”,是绵延古今的“火”。

最后,我要说到第四个字“热”。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热,炎热的热,火热的热。我们到达济宁的时候正赶上山东最热的一天,是偶然和必然中无法选择的热。吃完了午饭参观孔子博物馆,这是一座新建的非常漂亮的现代化博物馆,走过长长的高山流水一样的道路,那一阵烈日高照,艳阳似火,本来以为车子可以直达博物馆的门口,没料到需要步行走过一段很长的朝圣之路。那一刻的火积郁在心头,身上的汗瞬间打湿了衣衫,让你觉得孔子的确伟大,天气的确炎热,济宁真够热情。

我们在孔子巨大的雕像下合影,然后到他的博物馆里看他的子子孙孙的巨大厚重的家谱以及他一生的事业,内心里确实回想着一个字:热。这是热烈的“热”,热情的“热”,也是热诚的“热”。由于有了孔子,由于有了他的一系列优秀的学生们,由于有了他伟大的人格力量,中国才得以在今天提出“复兴”的口号。孔子一度被人误解,被人曲解,“五四”以来,孔子成为很多激进的知识分子打倒的对象,“打倒孔家店”是一个很时髦的口号。在另外一个时代,他的坟墓被挖掘,他的思想被批判,他的“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九个字成为当时中国人熟悉的论断。这个论断当我到了以色列的时候,切实感觉到了孔子的伟大,因为以色列建国正是在这九个字的支撑下奇迹般地实现了,“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灭国两千多年的以色列居然就在特拉维夫建立了,凭的是它的一部圣经,一个国家两千多年之后复兴,而且和中国有这么源远流长的关系,你不得不佩服孔子的预见性。

在以色列,我还有一次奇遇,这个奇遇也和山东有关。到达以色列的第二天,中以文化友好协会的会长,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约我们见面,见面的地点居然是一座墓园。当时在细雨中老会长领着我们疾步快走,去吊唁一个我根本不知道的但是在中國据说很有名的名人。他脚步匆匆前行着,我们举着花跟随着,找到了一块墓地,我们致敬。这时候我一直不知道墓主人是谁,老会长说:“这个人在你们中国很有名,他是陈毅元帅介绍入的党,他救助过罗荣桓元帅,他接生了陈毅元帅的第一个儿子陈昊苏,在九十年代中以建交之后,第一任大使韩叙先生嘱托我要寻找的就是这个人。”当我把鲜花祭祀完毕,我问老会长:“一长串的犹太人名字外,有没有一个简单的名字?”他脱口而出:“他叫罗生特。”

啊,罗生特!我突然感到一种轻松,罗生特是当过新四军、八路军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唯一的犹太人,曾经是四野一纵的卫生部长。关键是他和我的岳父岳母都非常熟悉,等于是我为岳父岳母祭奠了他们的老朋友。罗生特建国初回到以色列寻找他的弟弟妹妹,但是很快他就去世了。当时他的想法是希望当以色列驻中国的第一任大使,因为他的生命、他的事业、他的朋友都在中国。但是他很快病逝,加上抗美援朝战争开始,这个联系就中断了。罗生特在山东莒南有他的罗生特医院,他当时是穿梭于新四军和八路军两个解放区的著名医生。他不用通行证,通行证就是他的大鼻子,这是根据地尽人皆知的“大鼻子医生”。罗生特去世的时候只有四十六岁,但是他的故事和命运留给我无尽的遐想,是我对中以友谊的一种特殊的念想。所以我说,由孔子的名言想到以色列复国,再想到罗生特的故事,济宁的“热”中还包含着另一种国际主义的温度,一种跨越民族、跨越国家的特殊的“热”。

水.深.火.热走济宁,走过了济宁,你会知道这个城市它的美食,它的文化,它的古老,甚至它那座耸入云天的宋代的铁塔和声震远方的宋代的铁钟,都足以让你认可和喜爱山东这座历史名城。由于济宁被水泊梁山、被曲阜、被大运河所遮蔽,我们对它了解得真的很不够。正因为如此,我才用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似贬实褒,这就是“水深火热说济宁”。

济宁,你正在一日千里地前进,日新月异的变化,你的微山湖,你的南阳古镇,你新建的博物馆,你的运河文化,你的美味佳肴,你的柳琴快书,你的东大寺,你的竹竿巷,你的梁山泊,大时代用历史和现实、真实和传说的特殊组合,把文化两个字沉甸甸地放在了你的肩头,所以我说,“文化济宁”四个字,准确、形象、生动、意味深长。

文化济宁,永远前行!

作者简介:高洪波,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曾任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诗刊》主编等职。代表作有散文集《悄悄话》、诗歌《我想》《高洪波文集》(八卷本)及《高洪波文存》(九卷本)等,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等,图画书“快乐小猪波波飞系列”累计销量超百万册,版权输出到法国、韩国、越南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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