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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丽娘的重生

2021-01-21魏玲林

文学天地 2021年12期
关键词:崔莺莺杜丽娘重生

魏玲林

摘要:封建社会的贤淑女子,杜丽娘长期生活在空寂的深闺,比崔莺莺所受家长制的禁锢更令人窒息。梦中的杜丽娘追求人性欲望的宣泄,“感梦而亡”是丽娘重生的开始。梦中、魂魄是真实的、完整的丽娘。杜丽娘身体复活后所表现的情与理的矛盾,实际是为了重返人间社会,得到人格和尊重的社会性需求。

关键词:杜丽娘,崔莺莺,本我,重生

杜丽娘是汤显祖《牡丹亭》中的核心人物,被认为继《西厢记》中崔莺莺之后出现的最动人的女性形象之一,她是人们心中青春与美艳的化身,至情与纯情的偶像。为了让幻想变为现实,得到自由的爱和人间社会的认可,她主动追求爱,要求柳梦梅明媒正娶,最终以状元妻子的身份得以团圆,实现了真正的重生,取得了为自由、为爱情、为人性而战的胜利,比起崔莺莺,她所受家庭与社会的束缚更令人窒息,也正因如此,杜丽娘冲破压抑追求自我的重生更具意义。

一、贤淑中的压抑,蛰伏的本我

杜丽娘是一个及其孝顺的贤淑之女,《牡丹亭》开场“训女”一出中,“今日春光明媚,爹娘宽坐后堂。女儿敢进三爵之觞,少效千春之祝。……女孩儿无限欢娱。坐黄堂百岁春光,进美酒一家天禄。”春天来临之际,她捧着美酒为父母祝“天禄”,和父母一起祷告家族男丁的诞生。尽管深闺寂寞、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什么花间竹下的美妙,却克己奉礼,遵守作为女儿的孝道礼节,封建意识好像在她的身上生了根。

较之杜丽娘,崔莺莺所受压抑自然轻多了:“今日暮春天气,好生困人。不免唤红娘出来吩咐她。……你看佛殿上没人烧香呵,和小姐闲散心耍一回去来。”莺莺的母亲也是封建家长的典型,但是,在拘禁莺莺的同时,又使得莺莺能够呼吸,“闲散心耍一回”,母亲在夫丧未满的严肃压抑氛围中,还不忘提醒女儿,散散心耍一会,生活环境比较轻松,使莺莺身上任情任性的性格得以保存。在母亲赖简悔婚时候,莺莺声叱母亲的悔婚行为,“俺娘好口不应心也呵。”她任性倔强的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来嘲笑母亲的门第观念的腐朽和不尽人情的冷漠态度。叛逆刚强与封建礼教的矛盾不隐藏。

杜丽娘淑静温顺、唯唯诺诺。可是作为二八青春年华、及笄年龄的女孩儿,没有佳配,没有空间玩乐,对压抑的管教监督没有任何意见,自觉地压抑伪装自己,这是一个活泼个性的青春女子应该有的生活态度么?不是。杜丽娘全然是封建社会官宦之家的傀儡小姐,她也有活泼开朗的个性和清晰强烈的追求,只是这些锋芒被封建家庭杜绝,聪慧的杜丽娘把它们巧妙的隐藏在心底,又明显的折射在小丫头春香身上。

杜宝夫妇在对女儿日常言行的监督极为严苛,问春香“小姐终日绣房,有何生活?”作为贴身丫鬟,春香本该恭恭谨谨如数回禀,可春香却回答“绣房中则是绣。……绣了打绵。……睡眠。”这恍惚是一则趣味问答,言语笑料。作为被宠爱的小姐向父母插科打诨尚可,出自春香之口,是欠妥帖的。《西厢记》中的红娘,在身份上与春香相仿,红娘所执行的就是“行监坐守”的丫鬟本分,对小姐,一方面服侍生活起居,另一方面监督与规范小姐的言行甚至思想,以符合礼教的妇德纲常,并且随时汇报给老爷夫人,辅助家长全权遥控女子。“绣了打绵”是女子囚陷深闺做无聊的女工,发出的抗议。春香的谐语,实质上是杜丽娘心中的叛逆与抗争的外泄。因为被禁锢在厚厚的茧子里,她只能蛰伏索性做傀儡,活泼任性的春香就是她的影子,是真实的杜丽娘。在《闺塾》一折中,从情节场面上看,流光溢彩的人物是春香,仔细品读,能发现这里隐藏着完整真实、熠熠生辉的杜丽娘。

冬烘先生陈最良怪罪“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笈,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需要早起!”在老师面前,丽娘不失大家闺秀的礼仪,恭敬的向老师道歉“以后不敢了。”这个“不敢”是及其微妙的,春香替丽娘发泄而闹学“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又在老师讲解《关雎》,避开男女自由爱情大谈“后妃之德”时插科打诨。杜丽娘表面教训春香“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因为游花园要挨打让她不能容忍,因为礼教的束缚,她更加气愤,这时候,爆发的是杜丽娘,声叱的是她,夺荆条的也是她。声斥春香,实则抗议,看陈最良满口教条,点燃了闹剧,也揭开了泯灭人性的嘴脸,所以说闹学的真正主角其实是杜丽娘,指桑骂槐勇敢扯开教条的谎言。

杜丽娘的蛰伏也是无奈,注定她要走的路比崔莺莺更坎坷。令人窒息的明代,朱元璋在建国初期将程朱理学尊为官方学说,控制人们的思想,“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和礼教对人们肉体到精神的摧残严酷到了极致。尤其对于妇女的禁律益发加多,朱元璋登基后不久,即令儒臣修“女戒”,后妃亲自编写提倡贞操节烈的妇女道德教科书,高唱“女德”表彰贞洁。崔莺莺在爱情上自觉主动的追求,密约偷期,暗访张生主动催化爱情的发展在明代是不敢想象的,人性的发展需求只能被隐藏起来,做一个傀儡保护本我在意识中存在。

二、梦魂中的复活,唤醒的本我

《关雎》唤醒了杜丽娘,这首古老的恋歌没有使她受到后妃之德的教化,反而打开了她久锢的心灵,促进了青春的觉醒。“为诗章讲动情肠。关了的雎鸠尚然有洲渚之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他平白的为春伤,因春去的忙,后花园要把春愁漾。”动了情肠的女子就会有烦恼,丽娘要游园“把春愁漾”,似这般急切的荡漾焦渴纯情的心肠怎么会“困”?且看丽娘游园的准备,“取过历书选看,说,明日不佳,后日欠好,除大后日,是個小游神吉期。”仔细选良辰吉日,迫不及待满心欢喜。

“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泣介)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丽娘带着期盼与惆怅,回味韩夫人与于郎,张生和崔氏,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感叹自己如花美眷无人爱慕,锁深闺与世隔绝,不得佳缘。严苛的父亲和腐朽的老师如何能压制她渴望与才子相亲,温存与抚慰?至于何人,没有钟情的具体对象,唯有浪漫故事中“张生意马心猿”的影子。于是在梦中,她等待的人来了。“顺路而来,跟这杜小姐回来”。柳梦梅入梦即道出由来,说是杜小姐引着来的,因为杜丽娘强烈的呼唤,他便走入梦中。“小姐,咱爱杀你哩。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多么直白,这便是一个等待爱情的女子最想听见的情话。与柳梦梅交欢,正是丽娘本性中的青春欲求的觉醒与召唤。压迫的程度与反抗的强度往往成正比,杜丽娘人性的需求在心里澎湃,却找不到出路,因而由情生梦,由情入梦,以男女私下结合这种极为自由与极端的形式来打破世间的枷锁。

“食色,性也。”这本是古圣人早有的论断。汤显祖大胆承认和肯定了人的性欲和情欲的存在,强调婚姻是门当户对的阶级选择,在任何时代看来都有违人的情感需求。尤其在明代官宦家庭中,像杜丽娘这样被幽禁在深闺的女性根本不可能主动寻找并与异性接触交往,但是七情六欲的本我需求却不因时代而泯灭,幸福生活的向往,性爱的满足,不因为现实的无,而在欲念里没有,她追求爱情的动力是人的原始本性,是封建礼教所不能完全扼杀的。杜丽娘游园时的感伤与叹息更多的源于人性需求得不到满足的苦闷。她在昏然梦睡中经由花神引点,得到了书生柳梦梅的抚慰与温存,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异性之爱的美妙,这一梦境真实的反映了杜丽娘潜意识中对异性爱的渴求正在觉醒。

杜丽娘的梦不是无中生有,弗洛伊德提出“梦的主要性质在于将思想变形而为幻觉的经验。”这就犹如饥饿者并非是因为世界上有食物的存在而饥饿,消除饥饿本来就是正常生命的客观需求,食物是人这个有机体的必需品。柳梦梅的出现可以说是杜丽娘心中强烈需要意识下产生的幻觉。杜丽娘追求爱情是人的天性使然,一种原始本性,一种突然的渴望,当身体受到束缚不得自由的任情任性时,思想早就顺着心的呼唤,代表自己展开追求了。丽娘的身体进入睡眠时,精神刚开始苏醒,真实的杜丽娘此时开始复活。

为情而死,慕色而亡?将死时丽娘题诗一首“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明示此画是寄与梦中人的,她确定梦中折柳男子一定能够相见,安排春香安置信物,怎么是将死之人留下的遗物?杜丽娘告别人世的原因,就在于她蛰伏的人性渴望战胜了压抑的自我,如果不选择放弃生,何以让本我复活?

“为钟情一点,幽契重生”。在牛头把门、夜叉逡巡的阴曹地府,杜丽娘荡涤了理智的羁縻,少女的羞赧,贵族小姐的矜持,按照自己的意愿终于获得重生,而任性叛逆的丫头春香,此时成了应诺吩咐,惟命是从的完全的侍女,竟成可有可无了。这越发证明了丽娘完整的性情,在魂梦中由分裂走向完整。

三、重返人间,修正的自我

还魂后的杜丽娘将本我与正身努力缝合,她强调自己已然是女儿之身,在《走婚》一出戏中主动向柳梦梅表白到“柳郎,奴家依然是女身。”当柳梦梅提到已经数度幽期时,杜丽娘回答:“那是魂,这才是正身陪奉。伴情哥则是游魂,女儿身依旧含胎。”杜丽娘为情而死而生,追求本我在她自己意识当中是正确的,应该得到人们、社会的认可和接受。杜丽娘要成为一个具有健全人性的人,重生还没有真正实现,杜丽娘意识里,她的灵魂和身体是分开的,灵魂可以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不受任何约束,在人间则必须遵守人间的礼法,即使获得了对人性爱情斗争的胜利,也逃不出社会规范的束缚,虽然矛盾,却是安身立命的必要条件。所以当柳梦梅请求“便好今宵成配偶”时,丽娘以“比前不同。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里。”婉言拒绝,是在向柳梦梅提醒,杜丽娘本人仍然是个大家闺秀,完整的社会人,有被尊重的需要。

汤显祖主张“尊情抑理”,“情”是指生命欲望,生命活力的自然状态;“理”指社会生活构成秩序的非准则,此理具有制约性,而情具有活跃性,任何时候都存在矛盾,理对情的扼杀,使社会停滞不前,而情的泛滥则导致社会崩溃。明清时期封建礼教恶性膨胀,仅从明清两代烈女、节妇的数量大大超过前代即略见一斑。汤显祖主张把人追求幸福的权利置于既有社会规范之上,又符合人性的自由需求,消弱二者的冲突,取得圆满。得到幸福爱情的杜丽娘还有人格、尊严受承认的欲求等待实现,这一切毫无疑问需要“实礼”来见证。

值得一提的是,《牡丹亭》与《西厢记》同有赶考科举这一情节,崔莺莺与杜丽娘同样作为封建礼教的叛逆者,都视功名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两人的态度截然不同。《西厢记·长亭送别》一出戏氤氲着离愁别恨,莺莺为张生饯行,曲词侵泡在泪水里,“我见他歌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叹,推整罗衣。”崔莺莺既希望张生成功,又不希望他及第。考中之后,张生社会地位改变,对他们私定婚姻的稳定产生直接影响。所以莺莺忧心得嘱咐张生“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题名誓不归。”崔莺莺生的勇敢却仍对爱情有担忧与无奈。

杜丽娘的态度与崔莺莺的万般不舍明显的差别也是有更深的意义的。“相公,只索快行了。”死而复生的杜丽娘不仅看重自己在社会中的形象和表现,更看重夫婿在社会中的地位,丽娘还魂阳间,除却柳梦梅与石道姑,旁人毫不知情,杜丽娘也不能不能把实情逐个诉说,获得社会性上的重生,要找一个强势的靠山,懦弱的人的心理是屈从名利,一旦相公夺冠“朝马五更门外,听六街里喧传人气概”时候,杜丽娘以状元妻子站出来,世人就只有惊叹的份,没有鄙薄怀疑的胆了。杜丽娘对柳梦梅应试是迫不及待的,而且强烈渴望一试即中,“俺从地窟里登仙那大喝彩”。这时候,“夫贵妻荣”承载了更迫切、现实的社会性需求,柳梦梅的应试及第,是实现他们由非礼幽媾到现实婚姻的关键。杜丽娘当然希望回到人间,得到一个女子拥有的全部幸福,父母的爱,丈夫的爱,世人的认可和羡慕,毕竟得到家人和他人的祝福,才算得上是一桩完美的婚姻。“现实中的人性说到底是自然性与社会性的‘合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因为情之至,他们成功了,御赐良缘,得到皇上的指婚,天下人都认可了。至此,杜丽娘做到了真正的“死而后生”。

汤显祖是“重情”“重性”的,同时又是“贵生”的。汤显祖的贵生理论认为:“故天地之性人为贵。人反自贱着,何也。……故大人之学,起于知生。知生则知自贵,又知天下之生皆当贵重也。”湯显祖是杜丽娘的重情达到了“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高度,完美展现了以为取得封建斗争,为人性而战的巨大胜利的叛逆女性的伟大形象。

参考书目:

1.钱南扬校点《汤显祖戏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2.王实甫 《西厢记》人民文学出版社

3. 欧阳光主编《元明清戏曲分类选讲》高等教育出版社

4. 张维娟《元杂剧作家的女性意识》中华书局

5. 周明初《晚明士人心态及文学个案》东方出版社

6. 柳鸣九《人性的观照---世界小说名篇中的情态与性态》复旦大学出版社

7.汤显祖《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转引自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

8.郑传寅《中国戏曲文化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

9.《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一《明哲保身论》转引周明初《晚明士人心态及文学个案》东方出版社

10.《汤显祖诗文集<贵生书院说>》转引自王运熙 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复旦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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